8
陈兮走在前头,不时回头看我一眼。两侧是红里泛黑的老砖房,一楼有凸出墙体的矮阶,二楼的弧形阳台像削了盖的金属鸟笼,与之相对应的上方屋檐垂下盆栽的枝蔓。她上了一墩矮阶的平台,像是张望什么,又若无其事地走下来,这样我们刚好并排走在了一起。“就在那幢白房子后面,我们得绕过它。”那个充盈着烟味、闪烁着酒光的温暖岛屿就在那,不消半分钟,我们就可以安然坐在陌生人中交换一两件彼此的趣事了,噢,还有乐队为这个奇遇之夜伴奏,去他妈的舞曲,尽量不要是金属,爵士会令我伤感。
憧憬之书的扉页已经打开,并且在你浏览完目录之前,体验就将变成阅读本身。我们难道不该加快步伐,将梦幻提前吗?她却放慢了脚步,或者说,她试图平衡着身前两张影子之间微妙的位置。我怀疑自己的判断,就在接近某个阳台下的阴影时,有意地顿了一下。她果然把已经伸出的腿在半空停留了更长的一瞬,但身体已经倾斜出去,最后落地的半步就显得不太坚定或者说过于坚定而略显机械了。我又故技重施了一次,结果明显地被她察觉了。她索性低着头,每一步都掷地有声,就像她只是在欣赏自己战栗的影子。我们就这样散步般走向酒吧的,期间有一些轻松的欢笑越过了我们。
9
小圆桌随意地散落在各处,高脚凳像卫星一样环绕周围。靠墙的凹处是卡座,沙发如嵌般勾勒了墙体的线条;与之相对的,另一侧的吧台呈拱形延展。视线上方风格怪诞的彩色玻璃窗吸引你往上看,二楼走廊垂落下猩红色的流苏和帷幕的百褶裙边。我们在吧台边坐下,要了两杯酒。
乐队演出已经开始,演唱的是RADIOHEAD的《CREEP》,或许是配合音乐的原因,镭射灯没有打开,只在舞台上落下照亮主唱的光锥。我觉得这首歌最带劲的是贝司突然痉挛般的低吼,但我压根没指望眼下的贝斯手能较好地表现出来。
“比起这首,我更喜欢电台司令的《EXIT MUSIC》。不过《CREEP》更适合现场。”她摇晃着酒杯,手腕抖动的速度就像摇骰子一般,好像为了让这种无聊的动作更有意义,她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完了,如此那些因融化而凹陷的冰块就像透明的大号骰子,撞击的声音比骰子更清脆。我同意她的说法,所以帮她要了第二杯酒。
…You're just like an angel
Your skin makes me cry
You float like a feather
In a beautiful world
I wish I was special
You're so fuckin' special
如我所料,贝司手慌乱地狠扫了几下,像完成任务一样把主动权又交给主唱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兴奋的人群掀起一股齐声合唱的小高潮。
But I'm a creep
I'm a weirdo
What the hell am I doin' here?
I don't belong here…
陈兮突然跳下高脚凳,朝我伸出邀请共舞的手势。事实上,她只是急不可耐想要香烟。“烟,烟。”她喊道。
然后她站在我面前,右手夹着点燃的香烟,左手握着酒杯,摇晃着身体,头微微前倾,好像对着一个隐形的话筒随着和声唱到:
She's running out again
She's running out
She run run run run
run...
她的这种即兴表演与苏子燕像极了,一样的夹着香烟,一样的踩着碎步像要迎向你却又转身离去。脑海里的幻像与眼前的烟霭形成了奇妙的多重彩虹般的叠影,随着她的前后移动,拖着的影子尾巴却滞后地留下了残影的轨迹,最后整个画面就像是用不同颜色的油漆在墙上的小块地方反复涂刷着。
但陈兮就站在原地,唱着“她再次离去了,她离去了……”。我微笑地注视着她,心里却也在默唱着“她离去了……”。我一点儿也不在意歌词的内容,我只是笑和唱,跟其他人一样。
曲毕,陈兮没有立刻入座。她站在原地,像唱片卡住了一样仍在轻摆着身体,“仍在节律之滨”。
“快说像谁?”她问道。
“什么?我们已经开始另一个游戏啦?”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随便你怎么想。看图说话、COSPALY。你回答就是了。”她说,“一个乐队的主唱。”
在她提问之前,我就想到她可能是在模仿HIM,那个一手香烟、一手红酒、像游吟诗人一样的摇滚歌手。但为了让这个游戏更有意思,我用歌迷对HIM的昵称作了答,使游戏可能朝着更多的可能性发展。
“恶魔殿下?”
“答对。”她高兴得把屁股挪上高脚凳,指着我的酒杯说:“把它喝完。我赏你一杯酒。”
我把酒喝完,示意她可以履行承诺了。她消瘦的左手肘支撑着朝向我的脸庞,右手指甲轻轻地敲击着大理石台面,双脚则钟摆般的踢着地上的背包。然后像诠释恍然大悟一样,她突然坐直身体,双手合握着酒杯,告诉酒保:“噢,给他添酒。对,就是他。”
乐队已经开始演奏自我们进来后第三首曲目了,依然是不温不火的翻唱。舞台下聚集的人明显的少了,偶尔的掌声来自于卡座或者二楼昏暗的角落里,那是些自以为对情调、潮流、艺术或者其他玩意儿还保持着独立判断力的情侣,他们年龄通常要高于其他青年们的平均水平,但还没有老到无法忍受酒吧的喧闹氛围。吧台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一些人加入了早已开始的骰子游戏中,另一些人则端着酒杯走来走去,就像聚会上迟到的人被排斥在主旋律之外。
陈兮似乎找到了表演之外的新乐子。她灵巧地扭动着臀部,旋转着高脚凳,对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给予一个简短的评论。
“烟熏妆、皮夹克、紧身皮裤、高帮皮靴,这行头,估计是学哥特来着。不过这大夏天的,我都替她热。哥特也要过夏天的吧。”或者是更简单的,“刚才那人看见没,鸡冠头!”当然,她都是等人家走远以后才发表评论,就像是选秀节目里,选手已经走向后台,镜头里的评委却仍在指诘。
我努力寻找着人群中具有她所描述特征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了,刚想说点什么,她已经在嘲笑另一个无辜的人了。因此在她每句评论后,我的微笑、肯定及茫然指向的都是已经被她忘记的小丑。但这并不影响游戏进行下去,况且我们配合良好,谁也没法说这当中出了毛病。
我们又添了酒,两杯、四杯或者更多点。其实,每次添酒都只有半杯或者更少,如果往好处想,那是因为为听冰块与玻璃的悦耳碰撞而摇晃酒杯时不至于洒出酒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陈兮,她认为很有意思,但提议加点绿茶,一来可以冲淡酒精,二来可以少花钱添酒了。
她说话的时候有种随意的但又富有逻辑的自信。除开那些相互逗乐的玩笑话以及为了给回忆涂色而进行的即兴游戏中的轻巧交谈,她总是在一阵沉默后,用比较快的语速说出似乎经过斟酌的话来,而如果是回答我的问题,她则会将沉默的时间得体地控制在我走神之前。
10
酒吧里发生了一点儿骚动,只见一个光头男青年捂着流血的额头,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我操!……神经病,全他妈的疯了……那婊子给你们……太棒了!妈的,流血了!……一群婊子养的!”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撞倒了几张高脚凳,所过之处,人们生怕被血弄脏了,唯恐避之不及。一些人远远地跟了出去。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两句咒骂,就像是埋怨天气。乐队则完全不受影响,正专心地演奏着一首节奏明快的歌曲。很快,你说我笑的主旋律又从门外卷了进来。凳子摆好,血迹擦干,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想起了不久前朋友教我的一个小魔术,道具就是一支点燃的香烟。我正抽着烟,所以决定玩给陈兮看。我趁她不注意用手指在烟灰缸里沾了少许烟灰。
“我们玩个游戏。”
“嗯。我要做什么?”
“伸出双手,掌心朝下。”
她照做了,“然后呢?”
我用沾着烟灰的手调整了她双手的高度,将烟灰抹在她的掌心。“就这样,别动了。”
我将香烟置于她被抹上烟灰的手掌上方,手指轻轻地将烟灰弹在她的手背上。
“靠,会烫到我的!”她虽这么说,但却一点儿也没有要缩手的动静。
我只顾表演。“有感觉吗?”我注视着她的眼睛。
“压根儿没有。”
“手心感觉到慢慢有点热度了吗?”我继续循循善诱。
“好吧,看你这么认真……手心是有点儿发烫了呢,可别把我手烧坏了。”
我有点儿扫兴,草草结束了游戏。
“没了?”陈兮伸出的双手仍悬在半空,那姿态活像个木乃伊。
“没了。”我喝了口酒,对她微笑,以示一切正常,情绪稳定。出乎意料的是,我的看似赌气的收场和刻意的微笑使得刚才表演的拙劣魔术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效果:她懒散地摊开双手,发现了掌心的烟灰,而与之对应的手背正是我弹落烟灰的地方,上面还残留着水银般的痕迹。就像一个倍受批评的演奏家在观众漫不经心的喧闹声中走上舞台,起初,观众对他的演奏不以为然,但随着高潮部分的逼近,观众们怀疑是听觉出了问题,而当他奏出高潮部分的第一个清晰无误的音符时,观众席顿时鸦雀无声。
良久的沉默后,她说:“刚才的表演很酷。我是说表演本身。魔术的原理应该是挺简单的吧,但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很奇妙,那感觉。主题也很棒,关于香烟的魔术。”
这时,酒吧的气氛又发生了变化,我回头望去,只见乐队的几个青年已经在收拾乐器了,有人经过我们朝门口走去,其他人大多都落座。唯独舞台上的锥形光柱仍孤零零地照着话筒。乐队一行人走向吧台的时候,点唱机里响起了音乐,是夏尔.特雷内的《还剩下什么呀,我们的爱情》。这首法文歌我曾在收音机里听到过,电台主持人是用中文念的歌名。
夜晚,风儿敲着我的屋门
在熄灭的炉火前
跟我诉说着逝去的爱情
夜晚,秋日的歌
在颤抖的屋前
我想着那远去的岁月。
还剩下什么呀,我们的爱情?
还剩下什么呀,我们的爱情?
只有一张照片,
青春的旧照片。
还剩下什么呀,那些情书?
还剩下什么呀,那些约会?
只有无尽的回忆。
……
一旁的乐队青年才刚刚开始享受这个夏日的夜晚,他们喝着酒,谈论到某个女歌迷时,就会说几句轻薄的话。他们要求再放一次刚才的音乐。于是,男中音又为我们演唱了一次:
凋谢的幸福,零落的头发,
失去的吻,逝去的梦,
还剩下什么呀,所有的一切?
告诉我。
小小的村庄,古老的钟楼,
荒僻的风景,
还有那云中
我珍爱的过往。
伴随着迷人的音乐,我们情不自禁地多喝了一杯。陈兮把电话号码留给我,然后告诉我,下次见面可不要带这种烟,太呛人了,尤其是就着酒抽,现在喉咙火烧火燎的。然后我们走出了酒吧。在那条来时的路上,我吻她了吗?我是想的。但我恍然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