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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花容 [打印本页]

作者: 西维    时间: 2010-12-6 16:37
标题: 花容
本帖最后由 西维 于 2010-12-7 16:37 编辑

我们蹲在车站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啃着刘叔给的馒头。太阳很好,天很蓝,没有云朵。
“你叫什么名字?”
“秋兰,林秋兰,我妹妹.......冬兰。”我的话含混不清,馒头渣子卡在了喉咙口,我很费劲地咽下,口很渴,但没有水。



肯德基的厕所有些拥挤,排了几分钟的队才轮到我。我喜欢这个厕所,蹲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居然有种安心的感觉,像在自己的家。在肯德基的厕所里,四面封闭,只有我一个人,没人打扰和侵入。
我洗完手,对着镜子理了下头发。我的头发几乎没一根顺溜的,像快要过冬的杂草。现在是夏天,外面草坪里的草碧绿柔顺。
另一个洗脸台上正在洗手的美女看了我一眼,还有我手边的那堆东西。镜子里映出了两张脸,被脂粉扑的很精致,像玫瑰花的脸。营养不良,不能用花来形容的脸。
用凉水冲了把脸,把放在手边的东西捧起,就要离开。那是捧玫瑰花,一朵朵被包在淡紫色的玻璃纸里,我在上面洒了点水,让她们看起来更妩媚些。身边的美女还在那补妆,却抽空瞟了我一眼,我刚好走到拐角处,那个角度可以从镜子里看清她的斜眼,黑眼珠藏到了角落里,剩下眼白。我对着镜子瞪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她的视线。等她补完妆,洗好手,烘干,然后踩着优雅的步子美美的上街,我再碰到她,我脸上的表情就会和我手上的玫瑰花一样。虽然是廉价玫瑰,但也是玫瑰。
这玫瑰十块钱一支,不算便宜。用我们这样的廉价劳动力,我们老大比任何花店老板都好赚。他还老是抱怨养着我们这帮小鬼亏了他血本。既然是亏本,他还养着,有人跑了,他会气急败坏,不停的骂人。所以,老大的话是不能信的。跟着我,你们就不用挨饿了,他的话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的肚子马上咕咕地跟着叫起来,像是条件反射一般。
今天不是什么节日,生意不太好。街上人却是从来就没少过,这些人好像都不用上班,也不用干活,可以成天在大街上逛悠。花钱一定比干活快乐。只是,得有钱可花。像我这样的,也是成天在大街上逛悠,但是没钱。我只想让别人掏钱。
“先生,买朵花吧!”
“不要。”
“先生,你女朋友这么漂亮,买朵花送给她吧?”
“不要不要。”
我跟着的那位中年男人有些不耐烦了,旁边的年轻女孩却是面无表情。看起来她不急着往旁边的银泰百货里钻,挽着男人的胳膊,看了一眼他脸上因不耐烦而加深的皱纹。
“先生,你不会连花都不舍得送给她吧,这么漂亮的小姐。”我继续跟着那个男人,紧贴着他的裤腿,形影不离。仿佛他的身上有胶水,或者是我的身上有胶水。
“这么漂亮的小姐,你不送花给她,会有别人送的呢。小姐多漂亮。”我转身又站到了男人的跟前,挡着他,把一支玫瑰高高举起,伸到他的鼻子下。用淡紫色玻璃纸包着花骨朵的玫瑰娇艳欲滴。这些花早晨刚到,还很新鲜。
“先生就送一朵给她吧。小姐都不笑。你送给她,她就笑了。小姐笑起来肯定很好看。”我嘴角上扬,眉眼舒展,学着玫瑰花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个。
“好吧好吧!受不了你了。”那男人终于愤愤地从上衣口袋掏出钱包。看到那个黑亮的真皮钱包,我才真的笑了。刚才的笑,都是装的。卖不出去东西,回去要饿肚子。
“多少钱?”
“十块一支。”
男人翻着钱包里的钞票,从里面挑了张最旧的十块钱给我。钱的新旧我无所谓,是钱就行。反正到了晚上,这些钱也不会进我的口袋。
付了钱,男人举着花,头转向身边的女孩,对着她笑了笑,女孩也笑了笑,接过花,插进背在肩上的巨大单肩包里,只露了个玫瑰花蕾出来,花蕾上还残留着我在肯德基洒上的水珠。
“这小丫头还挺厉害的!”女孩说。
“这些外地小孩,最难缠了,卖花,偷东西,什么都干,出门要小心你的包
他们的声音在进到商场的大门后才彻底从我耳朵里消失。
我对着商场的大门恨恨地骂了两声,在地上吐了点口水。这恐怕是我表示愤怒的唯一方式了。然后我离开商场大门,将刚才的一点不爽全忘记,继续挂着笑脸寻找第二个会掏钱买我花的人。一对对衣着鲜亮,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的人,我最喜欢。我永远都嫌这街上谈恋爱的人不够多,换男女朋友的人不够多,偷情约会的不够多。
天快黑时,我在春蕾小学旁边等妹妹。每天我和妹妹都约好在这里等对方。但是每次都是我等她。
“姐!”妹妹大老远就朝我招手,从马路的那头向我跑来。放学有一会了,路上人已经不太多,她很快就跑到了我跟前。
“姐,看,还有这么多。”妹妹沮丧着脸,看着手里剩下的那些花。过了一天,花像是饿着了的孩子,没什么神气。花瓣的边缘,颜色开始变深,有点发干。
“没事,分点给我。”我拿过妹妹手里的花,分出一半给她,另一半我拿着。老大应该不至于饿我们的肚子。赢钱了,赢钱就好了,那样老大的心情会好很多。我在心里盼着他赢。我们这些小屁孩们都出去后,他就会找地方去玩牌。


老大还是一如既往的小气。他说,我们两个只卖完了一个人的花,所以要饿一个人的肚子。这个小气鬼,生意好的时候也没见他多给我们两个馒头。我不想饿肚子,也不想妹妹饿肚子。晚上饿着要睡不好觉,睡不好觉就容易做噩梦。
不过老大今天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叫烧饭的刘大妈炒了几个小菜,自己出门买酒去了。不是赢了钱就是那几个臭小子今天摸了几个大鱼。一定是那几个臭小子今天顺了风。没错,我看见了阿丁在门口抽烟的得意样,还故意瞄了一眼我们手里剩下的花,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口哨拐了几个弯从我的左耳钻进去,然后再拐着弯出来。我觉得我的耳朵有些胀,像是钻进了几条虫子,是饿着肚子的虫子,要在我的身体里找食物。
在厨房盛饭的时候,我把碗里的饭盛的满满,然后又压了压,再继续添一点。出门时,刘大妈把我叫住了。这样盛饭是要挨骂的,所以盛饭的时候我特意背对着她。
“别的也没了,这是早晨剩下的。”刘大妈塞给我一个馒头,没骂我,没说难听的话。
“谢谢大妈。”
刘大妈总是说我们吃的太多,还常会用一些她家乡的方言来骂我们。她和老大是本家,据说老家是在一个村子里的,老大让她管我们的吃喝还有其他的杂事。老大每个月会给她一些钱,我们吃的多了,剩下的就少了。我知道她在偷偷的攒钱。给我们买吃的穿的时候,总是拼命死讲价,哪怕讲下了一分钱,她的脸都会笑开了花。
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准是她又抽了什么风,偶尔才会有。
听说在发育的人都很能吃,我想是的。我就常常觉得饿,吃完了还是饿。饭菜油水少的可怜,大妈炒的萝卜块像是水煮的,而且,也没放酱油。大块大块地堆在一起泛不出一点油光,幸好,盐没少放。舌尖的咸味还是给了我一点安慰。
我们睡的那个屋是最北边的一间,阴暗潮湿,夏天的时候却不凉快。夏天的温度像是将压在地底的潮气蒸了上来,窗户很小,这些蒸汽都出不去,就在屋子里来回游走,我们就像是睡在蒸锅的底层,下面是沸腾的锅水。
躺在床上不停的翻身,听着妹妹轻微的呼吸声。肚子空荡荡,我就喝了些水,翻身的时候,总是听见咕咚咕咚的声音,从肚子里传出来,直到这声音从清晰变得有点虚幻,像是催眠曲,我想,我应该是要睡着了。
我听见了爸爸的声音。爸爸在骂四妹。他声音大的怪异,像是林子里讨人厌的兽类。
“你猪脑啊,又站着撒尿。人家笑话你就算了,连我也笑话。生了你这么个怪东西出来。投错胎了你。”
四妹的头被他使劲拍了一下。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和脸都上沾着地上的湿泥土,那是她的刚撒的尿。我闻到了那股味道,浓的像是沾在了我自己身上。
四妹大哭。用两只脏了的手抹着眼睛,很快脸就花了。
爸爸扔下她,走了出去。
四妹你怎么还是站着撒尿?爸爸还饿你肚子么?
我问她,她不理我,像是听不见,仍在哭。我见得最多的就是她哭的样子。她是个眼泪流不干的孩子。
我又听见东西打碎的声音,从院子里来的,随后就是冬兰的哭声,与四妹的哭声掺杂着钻进我的耳朵。怎么全都在哭。是的,都在哭,这才是我熟悉的。
“你们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让你倒个水还这么烫。烫,烫着你活该。”
冬兰的手臂上红了一片,一定火烧一样疼。大姐躲在一边看着他们,眼神却是麻木的,像是在看不相干的热闹一般。她是在庆幸,烫的不是她的手。
我很生气。就算是在做梦,肚子里的那股气也还是一样强,让血直往上涌。只有冬兰是我的亲人。
我拎起手边捶衣服的大棒槌。走了过去。像是走向一只什么兽。
蹦!爸爸的肩膀被我重重敲了一下。我这个子还敲不到他的头。我本来是想再敲得更高一点的。
他大叫了一声,然后回头,我看到了他那张变了形的脸,眼睛是红的,不知是在冒火还是在流血。他看见了我。
脖子被他死死掐住,那个伤了肩膀的手臂力道居然一点没减。我被掐得透不过气了来。喉咙什么声音都出不来。越来越没有力气。
我想醒过来了,可那层薄眼皮却很重,使劲睁都睁不开。我挣扎着想动一动,想抬起手把眼皮翻开,但胸口很闷,手脚动不了。我的脖子,四肢都被死死掐住。
我在做梦呢,我和自己说。可怎么会醒不过来。人会不会在梦里死掉?
“姐!姐!醒醒。”
妹妹的声音闯了进来。爸爸的手渐渐变得模糊,还有他变了形的脸。那个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变淡,掉在地上的棒槌,眼神麻木的大姐,伤了手的冬兰….我感觉身体在被人摇晃。
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妹妹的脸,头发披散着,模糊的影子在我眼前渐渐清晰。屋子里很暗,但是我还是看得出她脸上的担忧。
终于醒了,该死的噩梦。
“姐,你怎么了。出了好多汗。”
“做了个梦,梦见爸爸了。”
“爸爸。”妹妹的声音颤了一下。
“你想家么?”
“我害怕。跟着姐姐就好了。我想外婆。”
“我也是。做噩梦了,她会抱着我睡。”
“那我抱着姐姐睡。”妹妹靠过来,紧紧抱着我,她的身体很温暖。我的却很凉。
我伸出胳膊,也抱住了她。碰到了她手臂上的疤痕,梦是假的,疤痕是真的。
“不知道妈妈有没有生弟弟。”妹妹居然还记挂着这个事情。
“不知道,我没梦见她。”我的梦里真的没有她,她从不在我的梦里出现,像是不愿意出现一样。
我都不像她的孩子。其实我们都不像她的孩子。除了大姐被他们带在身边。我和妹妹被外婆接连着带走了。本来要送别人的,外婆不忍心就一个个接了过来。等到四妹出生,外婆实在养不了了,爸爸就把四妹送给别人养。我不知道四妹在那家是怎么过的。外婆死后我们回到爸妈身边后不久她也被送回来了。四妹一直是站着撒尿的,那家人没教她怎么尿尿。或许,只给了四妹一口饭吃,就觉得够对得起她了。四妹不喜欢我和冬兰,从不和我们亲近,大姐也是。
平常的时候,我都不去想这些。暴躁的爸爸,脸色蜡黄的妈妈,冷漠的大姐,站着撒尿的四妹。至于那个被说了不知多少次的弟弟,天知道有没有。
可我没法控制晚上的脑子。到了晚上,它就像突然没有了主人一样,乱了起来。那些梦总是很突然地,硬生生地闯进来,让人难受。也让人害怕。
不管逃的有多远,恐惧像是身体里的种子,也许这种子已经发了芽,正在不停地长。我不知道它会长成什么。
我本以为逃出来就是有希望的,希望会像一颗种子那样发芽。

奇怪的天气,一整天的阳光灿烂清空万里说没就没了,雨水是说来就来,哗啦啦地从天上往下倒。我跑进肯德基避雨,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附近商圈是我活动的地方,但只有这家挂着慈祥老头像的店,让我有点安心的感觉。
衣服湿了,头发也是,留海紧贴着额头。我对着洗脸台的镜子用手指梳着头发,看着镜子里那张脸,手边放着的玫瑰花让我觉得我的脸颊还有点红色。想是花朵的颜色太艳丽了,长长的被去掉刺的花茎伸到了洗脸台外面。
我感觉倒身后的一阵风,从镜子里看见我放在台子上的花被一个影子碰到了地上。那个靓丽的影子很快推开门进了卫生间,并不理会我掉到地上的花。鼻子里钻进一阵刺鼻的香水味,盖过了玫瑰花的味道。我讨厌这这浓烈的香水味道,它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给厕所除臭。
我转过身,要把花拾起来。可是有人的动作比我快那么一点。我低下的头刚好碰到他抬起的头。
“给你。”我的面前是一身干净的校服。我认得这身衣服,是春蕾小学的校服。那学校就在这附近。这家肯德基经常会有这些校服的影子。
“谢谢!”我几乎从没遇到像这样陌生的帮助。
他说了句不客气就从我身边走开了。我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背影,看见了他的同伴在另一边跟他打招呼。他的同伴买了很多东西,端了满满一盘子。我从没吃过那些。只在这里每天闻着它们的味道。很香。
雨还在下,不过小了一些,不像刚才像往下面倒豆子。哗啦啦的。
这样的雨天,我会担心妹妹。她身体不好,因为早产,一直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外婆从妈妈那接过她的时候,她就像只快不行了的小老鼠。外婆自己从山上采来草药帮她调理,从小河里捞来小鱼,用它们熬成奶白色的汤,给妹妹吃。都是二个手指头宽的像柳叶一样的小鱼,外婆说这种鱼熬汤营养好,不用放盐,只喝汤,不吃鱼,鱼已经没了味道了,因为营养都在汤里了。但我知道每次锅底剩下的豆腐渣样的鱼渣子都是外婆吃掉的。
妹妹就这样活了下来,虽然身体依然差的要命。外婆死了后,我们回到父母的身边,妹妹那柔弱的身板便没了照顾,像是从春天一下到了严冬,摇摇晃晃地撑着。所以我想逃,我怕哪天冬兰会死掉。
外婆才是我真正常常想起来的人,想起了她,我的身体突然不那么冷了,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右手,仿佛已经有了些热度。这样炎热的夏天,我的手却常常会冰凉,不知从哪里来的冷气。
我站在肯德基门口等着雨停。顺便推销我的花。门口挂着的白胡子老头没下来赶我,仍旧慈眉善目笑呵呵地看着我。我也对着他笑了笑,是真的笑。他是个慈祥的老头,像外婆。有时候我会和他说几句话。就像和外婆说话那样。
远远地看见了妹妹的身影,她穿过了一条马路,向这边跑来,正穿过一个小花坛。只是在准备抬脚走出栏杆的时候滑了一跤。她的步子太急了。
我连忙冲进雨中,这时雨已经不大了。
只是没等到跑到妹妹身边,那身校服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视线。有人扶妹妹站了起来。我想起那捧掉在地上的玫瑰花,手握紧了手上已经被去掉刺的玫瑰花枝。
妹妹很快站到了我的跟前。打着一顶浅蓝色的雨伞,满脸的笑,似乎刚才的一跤一点不疼,只是在她的裤子上留了两团黄泥花而已。
妹妹和我说起刚才的情况,话里带着兴奋。她身上已经被雨水浇得很湿了,头发和衣服都贴在了身上。只是湿湿的脸蛋上,闪着光。她举着那把浅蓝色的伞,在我眼前晃,那把浅蓝色有些旧的伞被她的笑脸映得很鲜艳。
妹妹说明天要去春蕾小学把伞还给他。看她的表情似乎还含着些别的期待。期待那个男孩和她多说几句话么?那些干净整洁的男孩子,城里人。我想起在在肯德基看见的那张干净的脸。
“那么多的学生,找一个人多难找。而且都穿一样的衣服,很难认的。你见了他一面,能记得清楚吗?”
“能的。”妹妹头点得很重,很倔强。
妹妹说今天有个人一下子买光了她手里的一捧花,还多给了她几块钱。然后她的手指了指着那个慈眉善目白胡子老头笑脸的方向。
“那个很贵的。”
“我知道,可是我没吃过。”冬兰的兴奋的声音开始变低。
  妹妹的话总让我心疼。本来这点额外的小钱我想留着的,找个地方藏起来,生病了至少可以买药。老大可不会那么心疼我们。
妹妹一直想吃肯德基,那次,她从别人吃剩下的盘子里拿了半包土豆条,走到正在洗手的我身边。悄悄地,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拿出那个红色的纸袋,说,还有大半包,那个人才刚走,服务员没来得及收。妹妹是拿来跟我一吃。她看着我时,很期待我的眼里也出现和她一样的兴奋。可我眼里没有。她一定很失望。我只说,别人吃剩的。别人看见我们,就是吃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他们会说,看,卖花的姑娘,吃我们吃剩下的东西。
这样的清高,一点也不适合我这样的身份。
姐姐不吃,那我也不吃,妹妹顺手把它扔进洗脸台下的垃圾桶。她扔的很快,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眼睛里却有很多的不舍,在离开的时候,她回头去看了下那个早在视线里消失的垃圾桶。
那好吧。你去买。我同意了妹妹的要求。
“姐姐和我一起去。”妹妹来拉我的手,“我不太敢。”
妹妹从没站在那个收银台前的经历,其实我也没有。
我让妹妹坐在位置上等我。妹妹有些拘谨地左看看右看看,仿佛身后的服务生会来赶她。其实不必担心,我看见有人什么也不买,就坐在位子上,他可以看一下午书,也没有人赶他走。
“请问有什么需要么?”收银台站着的姐姐的笑容真灿烂,声音甜美。
“一包薯条。”
“大薯小薯?”
“小的。”原来薯条还分这么多。应该是越大越贵。
“还有别的需要么?”
“没有。”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镇静,不飘不抖。那个姐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是我自己想多了。我只是没钱买更多的。但她也许不知道。知道了又会怎样?
我端着红色盘子来到妹妹身边。盘子里只有一包小小的薯条。那个姐姐给了我两包小小的酱,挤出来是红色的那种。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在舒服的餐厅里吃东西,还被人服务。收银姐姐的笑容很灿烂,声音甜美。那个时候我似乎也有了点,小小的虚荣心。
妹妹看这那包薯条,过了好一会,又看看我。她不知道该怎么吃么?当然是知道的,看也看会了。只是这是她第一次吃这样的东西吧,却没有迫不及待。
我把酱挤在了白色的纸巾上,像别人一样。然后把金黄色的薯条蘸了红色的酱,伸到了妹妹的嘴边。
“吃吧。”
妹妹张开嘴巴,咬了一小口。用很满足的表情。
“好吃么?”
“好吃。酸酸甜甜的。是西红柿味道。”
是的,小袋上写的是番茄酱。字还是认识的,虽然只读到了四年级。
“姐姐你也吃。”妹妹也像我一样,将薯条蘸满番茄酱,比我蘸的还要多,然后放进我的嘴里。看着我嘴巴一下一下地嚼,她笑了。


晚上回去的时候看到了青玲姐。和我以前见过的青玲姐看起来有些不同。应该说,是更漂亮了,烫了头发,涂了口红,口红的颜色像我卖的玫瑰花。她身上也有花的味道,是玫瑰香水。这让我觉得她身上还有玫瑰花的印记。青玲姐也卖过花,在和我一般大的时候。她和阿丁都是从小就跟着老大的。我们这帮小家伙都是后来来的。最早的时候应该只有青玲和阿丁。阿丁是老大的好徒弟,但青玲姐不是,她的手脚总是不够快。但是青玲姐长得漂亮。
“秋兰你越来越好看了。”青玲姐看着我说,手指从我的头发划到我的脖子。很凉的指尖,玫瑰色的指甲油很艳丽。
“青玲姐才漂亮呢。我哪有。”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都是地摊上最便宜的。不知道青玲姐的“好看”从哪来。
“我说好看就好看。等过几年你就知道了。”她看了老大一眼,似乎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言语或者神情上的肯定。老大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笑意,是赞同还是默认。那张长了斑和疤的脸就算笑起来,也还是不好看。
青玲姐带了不少吃的东西来,有老大的,也有我们的。她送了阿丁一套衣服,秋天可以穿。
这天晚上是我吃的最饱的一个晚上,多亏了青玲姐。终于可以睡个安心的觉了。饿着肚子才会做噩梦。 我对青玲姐有种莫名的好感,不是因为她漂亮,也和她不很熟。我其实并没有看过她多少次,但她一直在那里,我脑子里的某个角落,很容易就想起来。细长的眉眼,过于白的脸,头发很黑,还常常有些凌乱,也许是故意的,因为这样的凌乱很有味道。她偶尔会抽烟,样子很酷。抽烟的青玲姐看起来有些忧郁,那忧郁从那细长的眉眼里一点一点流出来,向水一样。
“青玲姐越来越漂亮了。”冬兰说,然后光着脚丫钻进了被子里。
“恩,只是越来越瘦了。”
“是很忙吧?是比我们辛苦么?”
“不知道,夜总会工作应该比卖花要好很多。至少有钱。”
“真的么?那是什么地方?”
“那个地方我也不是太清楚。看起来不是什么太好的地方。”我是没进去过,只是在那霓虹闪烁的门口,可以看到很多像青玲姐这样的女孩进出。和她们在一起的男人,有好看的,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反正,都是衣着鲜亮有钱的,可以买青玲姐身上的时髦衣服。突然觉得肚子里一阵紧缩,有些不舒服。我们吃的东西,是青玲姐赚来的钱买的。
吃了太多的东西,有点消化不良了,睡得不是很好。我的胃很少面对这么多的食物,有些受宠若惊了。
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这次没有回家,我梦见青玲姐了。
我跟着她在走,像是要去一个地方。青玲姐说,我不会挨饿也不会挨冻,不用卖花。然后她看着我笑,问,我漂亮么?她笑的很妩媚。这个像玫瑰花的笑容从没在我面前出现过的,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在阿丁面前我曾看见过,她那样的笑。那时的我像一个好奇的偷窥者。青玲姐并没发现我的偷窥,但是阿丁却给了我一个嘲弄的笑。
我和青玲姐停在一所五颜六色的房子面前。整片整片的血红色玫瑰花开在周围,却闻不到一点的香气。青玲姐打开了门,让我进去。门里黑漆漆的,像是个无比深的洞,要将人吞没。我突然不想去了,周围那些没有香气的玫瑰花像带着妖气一般,轻轻在摆动。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然后摇头。青玲姐妩媚的脸突然变得苍白,门里吹来的一阵风将她披散的头发全都吹起。那张脸突然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一个人,不是青玲姐,是比她要恐怖的一个女人,眼睛里长出了钩子来。是花妖么?我转身就跑,胳膊却被抓住了,是一只青筋暴出的苍白的手,手指细长但有力。我被拖到了门边,那里面又伸出了无数双手,消瘦的如白骨般的手上只附了层青白色的薄皮,把我往里拉。
“不要!”我费劲地喊着。
“姐!姐!”我听见了冬兰的声音。
又是冬兰把我推醒的。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她,每次晚上我做噩梦的时候该怎么办。是不是会醒不来?还好有冬兰。
早晨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脸,抬头时,看见青玲姐从阿丁睡觉的屋里开门走出来,凌乱的发丝垂了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让我想起昨晚的那个梦,突然心里一震,便收回了视线。
“秋兰早啊!”青玲姐向我打招呼,没化妆的脸苍白的很,像是没睡好。
“青玲姐怎么这么早。”
“睡不着,就起来了。你们不是等会都要出门了么?我一个人在这里也很没意思。”
“青玲姐你瘦了?你不像我们常饿肚子,应该多吃点的。”
“瘦了好看。胖了就不好看了。我就喜欢瘦,像你这样才好。你是个美人坯子。”青玲姐看着我笑,手伸向了我的脸。她的手指比我的脸还要凉。
“青玲姐总是喜欢取笑我。”
“不取笑,我是说真的。等你长大了,会有很多男人捧你。相信我的话。也许,境况会比我好些。不过,还是要看你的运气了。我们这样的人,长得不好没法活,长得好,倒是一条出路。但走不走得出来,看老天爷。”青玲姐抬头看了下天,今天没有太阳,是阴天。
我跟着青玲姐的眼神看见了天上散乱的云朵。又看见二楼的栏杆上的那个人,阿丁在抽烟,看着楼下。我望过去,刚好和他的眼神相撞,我厌恶地皱了眉头,希望我的眼神里有小刀飞过去。阿丁的嘴角竟然翘起,一抹怪异的微笑。我讨厌他,连笑起来都这么诡异。
青玲姐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混混、小偷、流氓。我不相信他是真的喜欢青玲,虽然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最早跟着老大走南闯北。


那把伞妹妹还得很执着。在春蕾小学放学的时候,总能在门口看到她。
妹妹没有上过学,总是会羡慕那些穿着整洁的校服的孩子。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太会写。我教过她,可她写得歪歪扭扭的,现在还没太学会。我说她的字像在画花。她听了会笑,不觉的我是在批评她。
那些每天放学时从那扇大铁门像兴奋的潮水一般涌出的孩子们,大都不会注意站在对面马路上站着的那个穿着有些土气的小女孩。我的妹妹。更不会注意她眼里羡慕的眼神。他们要在回家之前赶紧找些好玩好吃的东西,时间紧迫的很。而我的妹妹,则要在这群跑动跳跃的身影中寻找出熟悉的那个,她的时间,也是紧迫的很。
妹妹一直没看到那个男孩。还是每天在等。
天气很快就凉了下来。春蕾小学放学的那个时间也渐渐看不到明媚的太阳。天暗的很快。季节的更替谁都阻止不了,像迟早要来临的风暴一样,会伴随着阵痛。
每次换季的时候,妹妹都要得感冒,感冒严重时,会心口疼,就像是心胀的要往外挤,从皮肉里钻出来,不想在身体里停留,要逃去另一个地方。我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妹妹是这样说的。每次那样时,她根本不敢躺下来,一躺下来,就像心要飞出来一样,胀疼的更厉害。她体质从小就不好。外婆在的时候,会到山上弄草药,会去溪水里抓小鱼来炖汤。现在外婆不在了。
那天妹妹站在春蕾小学斜对面,不停地打喷嚏。我看了心疼,便飞快地穿过马路去找她。天还下着小雨。这秋天的雨,像银针一样密。掉在衣服上会集成一层毛茸茸的东西,不会马上渗进去。妹妹很傻,那把伞收在手里,也不知道打开。这像银针一样的雨,掉在身上也是要病的,更何况,她本来就病了。
走到她身边,正要说她。她却大叫了起来。
“他,他!”妹妹拉了拉我的手臂,另一只手指向前方的校门。我朝着她手指的方向努力分辨着。
“哎!”妹妹挥着手,要过马路。有辆车子从她身边开过,我拉住了她,等车子开过后,我和她一起跑过了马路。
他们已经走得有点远了,妹妹对着两个男孩的背影在喊。她不知道名字,只能喊“哎”。周围这么多人,偶尔有回头的,奇怪地看着她。
他们停了下来。我们加快脚步。妹妹仍旧在喊哎。
他终于回了头。看见他的脸,我的脚步却慢了,奇怪的感觉,不应该是诧异。我感觉到了刚才因奔跑而加速的心跳,有点不舒服。
他回头只是和他身边的男孩告别而已,很快就用手拉开身边的车门,进了那辆黑色的轿车。妹妹跑到的时候,刚好被那阵汽车尾气给熏到,蹲在路边,不停的咳嗽。车子已经开走了。倒是那个男孩的伙伴,走了几步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气喘吁吁还不停在咳嗽的小女孩。妹妹不知道有人用诧异的眼神看她。
那个被车子带走的男孩,我是见过的。在肯德基,帮我拾花的那个。我不相信巧合,除非它真的发生了。但这个巧合感觉很不好。这个已经被我忘记的片段,又重新进入了我的记忆,伴着妹妹失望的表情和咳嗽声。
我走过去,不停地拍着妹妹的后背。她咳得真的很厉害。那些被她吸进去的尾气怎么都咳不出来。我想,回去求老大给妹妹买点药。一定要吃药了。
那把伞还在妹妹的怀里。我把它抽了出来,把伞打开。一朵盛开的蓝色鸢尾兰安静地停在伞的一个角落。
我想把妹妹扶起来,要和她一起回去。
妹妹却站不起来,她捂着胸口,脸上像抽筋一样的表情,没一点血色。
疼。妹妹说她的心又胀了,很难受。我抱着她,抚着她的胸口,又拍着后背。就这样蹲了很长的时间。
“他没看见我么?”这是妹妹缓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也许,他只是在和身边的同学告别。没留意。或者,他已经不记得你了。看见了,也不知道你是在叫他。你没叫名字,是不知道,对吧。”
这把伞,还是她自己留着遮风挡雨比较好。那银针一样的小雨,已经把她的头发都弄湿了。现在掉在头上的雨,已经不会像绒毛一样停留,而是顺着潮湿的发丝和衣物纤维渗入。不过,我已经把伞打开。

妹妹回去后咳得越来越厉害,老大很生气,说会影响他赚钱。他不给妹妹买药,说动不动就吃药,小姐才那么金贵。还说让妹妹长点记性,病是自己惹来的,其他人没像她这样的,不赚钱倒花钱,靠着生病来旷工,吃药休息,那不是过得比他还舒坦了么。
刘大妈悄悄给妹妹烧了碗姜汤,端了过来,说这个驱寒,喝完睡一觉,会好的。大妈说我们这些丫头都挺可怜的。大的是,小的也是。都是没人照顾的薄命红颜。
我不知道刘大妈怎么突然说了这话。平时的她可没这么伤感,是个既凶悍又厉害的角色。除了上次塞给我一个馒头,还有这碗姜汤。
我看她坐在那里没有想立即走的意思。估计想等妹妹喝完把碗拿走。刚烧好的姜汤很烫,冒着热气,妹妹用嘴不停地早吹。屋里静得让人难受。
“大妈,最近有看见青玲姐么?很久没看到她了。”
“她,身体受了点罪。差点死了。这丫头身体本来就不好。”
“差点死了?”我想起青玲姐没化妆时那白得异常的脸,消瘦的身体。
“听阿丁说是宫外孕。最近刚做的手术。要休息一阵子呢。也不晓得她有没那个时间休息。”
对于大妈的话,我像是听懂了一半。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怎么上了环,还会怀孕。长得好看的人运气都不好。”大妈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眼睛盯着妹妹手里的冒着热气的姜汤。
“这丫头太要美了。不然隔断时间打一针,这问题不就很容易了么。听说那些女孩都这样的。她偏说打那样的针要发胖,吃药也一样。都瘦得一把骨头了,还有什么意思?”
瘦是青玲姐一直要的。我想起了那天青玲姐的话。
“算了算了,你小丫头也不懂这些。”大妈抬起头看见了我疑惑的眼神。“我知道的也不多。你要真想知道,就去问阿丁吧,他肯定知道。”
“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朝着大妈笑了笑。


第二天我没再在春蕾小学面前出现。因为不用等妹妹。雨已经停了,太阳很难得地露了脸。地上一夜间突然就变得很干燥,仿佛不曾下过雨。是个好天气。太阳好的时候,我的生意也会好一些,因为出来的人心情会好,心情好,钱掏得就顺畅一点。我一边卖花,一边想着妹妹的病是不是会像天气一样突然变得好起来。像这地面,一夜之间就由湿变干了,脚踩上去,只是沾了点灰尘,而不是泥水。
回去的时候,我的脚步比平时都要快。姐,你回来了!冬兰用已经不那么沙哑的声音喊我。这样的话,多好。
可事实常常都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刚进门就听到冬兰的喊声,带着惊恐的哭腔。她喊姐姐。但声音已经有点含混不清,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会喊出声音。我扔掉手中剩下的几枝花,冲到楼上去。
声音是楼上来的,妹妹不在我们自己的屋里。她病得这么厉害,不是应该呆在屋里的么。可我来不及想这个。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好像突然增加了很多节,我觉得跑了很久。妹妹的声音让我心里一阵阵发虚,身体开始变凉,就算在跑动也是这样。我感觉到了心里的恐惧,已经不是种子或嫩芽的恐惧。像那次梦里无数双白森森的手。
上了二楼,和两个迎面而来的小混混撞了个正着,他们却像是没看到我这个人,满脸不在乎地吹着口哨下了楼。这两个家伙向来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我现在连恨他们的精力也没有。我只想马上去看妹妹。
就是前面那扇门,妹妹的哭声仍在继续。这声音,仿佛是在空无一人的山林遇险,而能看见的只有睁着绿眼睛的野兽,除此别无他人,那种没有了希望的哭声。这个时候,姐姐不在身边。
“冬兰!”我喊着妹妹的名字,踢开了门,其实门并没关上,只是虚掩着,我用的力气太大,反而让我差点摔倒。可我看见的冬兰的样子,让我觉得,就算我那时摔在地上,我也感觉不到痛了。
妹妹缩在木板床和那个旧衣柜夹成的角落里,那里刚好可以塞进她一个人。粉色的毛衣团在了床的另一角,上面有脚印的痕迹。妹妹整个人抱成了一团,我只能看到她乱得像杂草一样的头发。还有她的手臂,两只小小的抱在一起相互支撑的手臂,细得像麻杆。
“冬兰!冬兰,姐姐来了。”我跑了过去,捧起妹妹的头,想拉开她的手臂。可它们却像两个钳子一样,紧紧夹在一起。
“不要啊,不要….”冬兰低着头哭,她沙哑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连着空气一起抖动。
“是我啊,冬兰。是姐姐。秋兰。”我只能抱着她,拍她的肩膀。这个时候,她的脑子里,也许谁都没有了,连我也没了。没有了能保护她的人。
阿丁靠在门边抽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像是前面放着一台电视机,所有一切都和他无关。这个混蛋!
我想过去敲破他的头。可现在,冬兰像是浸在噩梦中睁不开眼睛的人,我知道这感觉。必须先让她醒过来。
“姐姐。”冬兰将埋进身体里的头抬了一点,看到了我,两只红肿了的眼睛仍旧呆滞。
“姐姐。”她又叫了一声,像是在确认,但仍不肯将两只钳子似的手臂拿开。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不想让我看见。没人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的伤口,就算是最亲的人。我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可我的话很苍白,冬兰别怕,姐姐来了,姐姐在了。这话,是不是很没力气。谁都知道,我在了也没用。冬兰受到了伤害。
妹妹的手臂渐渐松开,她其实是没一点力气了。在看到我之后,越发的像是个被拉到了极限的弹簧,她的能量已经被用尽了。我想帮妹妹扣好了衬衫的扣子,却发现扣子只剩下了第一颗和最后一颗。没能扣住的地方,看得见指甲划伤的痕迹。血痕已经干了。可我心里的血却开始滴了下来,止都止不住。我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妹妹的身上。想拉她起来,可她却不肯,只是哭。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把她褪到脚踝边的裤子往上拉,她不肯站起来,我就一只手抱住她的腰,把橡皮筋往上提,然后再去找来她的两只鞋。
我找鞋的时候,阿丁已经不在了。这个混蛋居然下去了。楼下那几嗓子跑调了的歌就是他的声音。他那狗屁的歌声却是把我心里的火点得更旺。给妹妹穿好鞋之后,我冲到门口,端起刘大妈养的那盆绿吊兰,朝着楼下阿丁的头扔了过去。也许是我情绪太激动了,或者我的眼法本来就不好,那盆东西没扔到他的头,只是砸在他旁边的围墙上。倒是弹出来的瓦片,斜擦过他的右边的眉骨,在上面留了点血迹。再偏一点,就到眼睛里了。怎么不再偏一点。
“你找死啊!”阿丁转过身来冲着我吼!
“是啊,我找死,还得找你陪着我死。”我不想死,但我想他死。他死了,我一定会快活。
阿丁捂着正在流血的眉骨,上了楼。
其实不管我怎么愤怒,我还是打不过他的。我看了看周围,想找什么能够用来打人的东西,可只找到了刘大妈挂在一边的拖把。这拖把被阿丁一只手就给挡开了,我甚至都没能打到他的头。反倒被阿丁扭住了手。
“丫头,别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阿丁的眼睛里有火气。我等着他的眼睛里,火气更大。可但就这火气,始终是烧不了他。
“对你妹妹,我没那么大的兴趣。你把她从我屋里带走。别在那哭哭啼啼的。吵得人心烦。”阿丁顿了顿,刚起了战火的脸又换上了他常有的混蛋表情,凑到了我的脸旁边,对准了我的耳朵。
“对你,倒还有点。但也得等几年。我有的是耐心。这头,可不是白给你敲的。”他指了指他的眉骨,流下的血像爬在脸上的两条红蚯蚓,爬到脖子处就停了下来。
“丫头,我的话,你记着。”他拍了拍我的脸,然后松开扭着我的那只手,走了。我的手像是被钢丝扎过,手腕疼得厉害,指头也不灵活了。我不是阿丁的对手,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对手。
刘大妈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帮阿丁弄伤口。她看我的眼神,是在责怪。怪我砸碎了她的花盆?
我突然感觉到了那颗种子,在长,根在血肉里延伸的疼痛。给它的不是养分,而是别的东西。


和张跃坐在抢救室的门口,我突然觉得身边的景物有些不真实,包括张跃。他叫张跃,我听见他爸爸这么叫他。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昨晚,妹妹全身发烫。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不停地说着难受,心口胀痛,口干。后来渐渐话也不说了。我慌了神,除了外婆死的那天,我还没有这么慌乱过。我想找可以帮助我们的人,却发现那些希望都很空落。我看见妹妹床头的那把淡蓝色的伞,那是妹妹的希望。我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
第二天早晨,我就站在春蕾小学的门口,等那个男孩出现。我手里还捧着玫瑰花,但是却没有卖花的心思。只是在等人,找人。
中午的时候,在一群往外走的学生中看到他时,我就像看到希望一样。我想我变成冬兰了,冬兰看见了他,心情会像我这样吧。兴奋,紧张,忐忑。
他被我吓到了,只是一下,很快便认出了他的伞,记起了我和他说的事情。
我把伞还给了他,告诉他妹妹在春蕾小学门口等他的事情。他脸上满是惊讶的表情,他没想到会有一个人对一把伞和一个陌生的人这么执着。他和我说谢谢,谢谢我,谢谢妹妹。我说不用谢,心里却想着向他提那个要求。除了他,这个要求现在没人会答应。
“对了,怎么是你来?你妹妹呢?”他先问了。
“她病了,很严重。发烧发得很厉害,都说不了话了。前两天在你学校门口等你,淋了雨。”
“怎么不去看医生?”
“没有钱。药都买不了。你能帮我买点药么?退烧的或是别的什么?药店这附近就有?妹妹她真的”我没有说下去,我像是看到了妹妹的样子,突然很紧张,紧张得说不下去话了。
“药可能不管用了。”他没有任何犹豫马上接了我的话,“要上医院。”他很肯定的说,像个医生的表情,很严肃。和刚才突然在门口看到我被惊到的样子完全不同。
然后我们就到了这里,这家医院。他爸爸是这里的医生。他求他爸爸帮忙医治我的妹妹,表情是那么认真。
我想起他来到我们住的附近时的表情,惊讶,不解。那是城市的另一面。正面是繁华,背面却是如此的阴暗杂乱,他这辈子也没来过。为了避免麻烦,我让他在附近的街口等着。幸好,中午的时候,小混混们出去找活都还没回来,老大的牌瘾也还没散完。我背起妹妹就往外跑。她的身体很热,身上的火烧的越来越旺了。
“爸爸说,应该早点送来的。”张跃说。
在他眼里,我像是个不负责任的姐姐吧。那天的一幕又在我脑子里裂开。我想我谁也原谅不了了,包括我自己。我的手越握越紧,指甲都变成了玫瑰花的刺,刺进了掌心。本应该掉泪的眼睛却越来越干涩,像是被火给烤干了。
“你怎么了。我没说你的意思。你妹妹会好的。”男孩转过头来看我,他应该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了紧张和担心之外的东西,但是他没法理解。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秋兰。”
“我叫张跃。”男孩说。“你放心,我爸爸很厉害的。是最好的医生,救了很多人。”
张医生出来后把我叫到一边,不让张跃跟过来。他问我妹妹有没有病史,心肌炎什么的。我不懂,但把妹妹从小身体就不好,还有常犯的毛病给他说了。他还问妹妹有没有发生过别的事情,说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后说出性侵害这个词。
我像是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这个。那是妹妹的伤口,是我的伤口,我们的伤口。我点头又摇头,只是没一句能听得明白的话。张医生却像是明白了似的,突然挥挥手,让我不要再说了。
张医生说,妹妹情况很不好,但他会尽力。他看了看坐在远处的张跃,又说,这件事,他来处理就好,张跃也是个孩子,不懂什么,也帮不了我什么。
“我不会再去找他的。今天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想和张医生解释。他刚才的话,说的很隐晦,但我知道他的意思。
“求求你,救救我的妹妹。”抓着张医生的白大褂,跪了下来,我像是看到了生命尽头的灰暗天幕。突然觉得身体里全是恐惧,那些在血肉里已经深深扎根的恐惧,瞬间抖动着繁茂的枝蔓,阻止着从心里升起的那点希望。
张医生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做为医生,一定是想救人的。”他说,把我拉了起来。“我们会尽力。”
我们会尽力。这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回荡。我们会尽力。像是希望的声音,用它来平静我体内那些不停抖动的繁茂的枝蔓。那几天,我像是依靠着这几句话,才有力气等待最后的结果。
只是我再没见到张跃。妹妹更是,清醒的时候是没能再见到,昏迷的时候是不能够看见。她死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在她身边,看着她身边仪器屏幕上的波浪最终变成一条直线。张医生的脸却很平静,像是一个早已经知道的结果最后终于发生了一样。
“你要回家的话,我们可以帮你找警察。”他说。
“不要。我没有家。”妹妹才是我的家。她死了。
我觉得像是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多想这个时候,冬兰可以在旁边推推我。姐,姐,你醒醒。可是,妹妹她不在了,她自己都醒不来。所以,我只能继续做下去。
继续做下去。
对于噩梦的恐惧,又让我想逃。没有了冬兰的我,能逃到怎样的地方,有多遥远。


“你叫什么名字?”
“花容。”
“花容?”
“是。玫瑰花的花,容易的容。”
我又逃了。
阳光灿烂,天空很蓝,没有云朵。
作者: 阿姨…别这样    时间: 2010-12-6 17:00
我对苦情类小说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它们常常呈现出僵硬、粗糙、硬煽的感觉,既靠不上阅读上的趣味性,又靠不上写作上的技术性,而且现在的人也越来越难被苦情类小说打动了,至少在我这里,它没有市场,很难从头到尾读完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0-12-7 10:02
2# 阿姨…别这样
这么说,是我选错了对象。下次换个主角。
谢谢阿姨的排斥。
作者: 西维    时间: 2010-12-7 10:09
一不小心匿名了。
那天在肯德基看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在洗脸台前整头发。就想写点什么。倒是没想到市场的问题。我比较随性,想写了就写。但是有很多不理想的地方。
第一次在黑蓝发帖。请各位批评。
作者: asui1003    时间: 2010-12-7 15:58
小说的结构,叙述的语言,都较普通、单薄,情节倒还蛮感人的。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被卖花女童触动,然后把自己的意识和情感植入到女童身上,用自己的眼光、观念、情感和意识来演绎一遍对象的生活,并写成作品——作者的品格是可敬的,善良富有同情心;但作品的格局是低劣的,内容充满了想当然的猜臆,肤浅表面,似是而非。光有人文关怀不能成就一篇好小说的。而且,如果过于关注人文内容,作品的重心就失衡了,沦为了价值和情感工具,而不是一门首先应指向本体的艺术体裁。并且我还觉得,离开小说创作范畴,从实用主义角度考虑,通过写小说的方式体现对某对象或群体的关怀,往往是近乎无效的,其实际能作用到的,只是作者本人的情感满足。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0-12-7 16:19
通过写小说体现某种关怀,也还是有一定效果的,法国新小说的大本营午夜出版社,就出版过一些这类作品,可以看下面的这个介绍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6345538/

当然,如果作者想真正地在小说艺术上有所成就的话,那么就不应该太专注于这种类型的写作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0-12-7 16:27
5# asui1003

谢谢asui的意见。这个小说中的很多东西都流于表面,显得缺乏内容。
修炼不够。
作者: 西维    时间: 2010-12-7 16:31
又成匿名了。用自己的身份谢下asui。还有马耳。感谢你们的阅读和意见。
作者: asui1003    时间: 2010-12-8 17:14
谢谢马耳的推荐,那篇文章我读了,我前面的留言太不严谨,确有很多小说家通过创作体现现实的精神价值,表达关怀的。我应该修正前面的观点,仅就这篇小说而言,只围绕着一份感动和关怀而建筑起一篇作品的话,很难称得上出色。尤其是在如今,类似的简单的思想内容似乎更适合被心灵鸡汤或故事会一类的文本表达。因为内涵简单,自然也不需要复杂的文本形式,篇幅短小的鸡汤式随笔杂文或情节化的故事在此就颇具优势,效果也更佳,最起码更多人有耐心读,也读得明白。而小说家是否应有追求更复杂的内容和形式的自觉?我认为应该是的,尽管也没到百分百确信的程度。不过写作毕竟是很私人的事,作者首先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心灵需要,别人说什么还是其次。西维的交流态度也很好,很客气的,我对这篇小说的看法或许有偏颇,多贴作品多交流吧,互勉 ^_^
作者: 李剑鸣    时间: 2010-12-8 17:27
咱家秋阳也来啦,顶一个表示支持。
黑蓝里可以听到一些别处永远听不到的意见,很多朋友都是真心交流的。
不过要有足够的抗打击能力。哈哈。我已经千锤百炼啦。
这个小说就是我看的那个吧(貌似我是第一个读者)?
作者: 西维    时间: 2010-12-9 09:35
咱家秋阳也来啦,顶一个表示支持。
黑蓝里可以听到一些别处永远听不到的意见,很多朋友都是真心交流的。
不过要有足够的抗打击能力。哈哈。我已经千锤百炼啦。
这个小说就是我看的那个吧(貌似我是第一个读者)?
李剑鸣 发表于 2010-12-8 17:27

剑鸣好啊。结尾部分改了一点呢。
这里很好啊。我会常来晃悠。
作者: 我们这样不好    时间: 2010-12-9 10:49
感谢上帝 这篇小说的语言并没有参照CCTV式的抒情 而是更平实  抛开大家一直非常在意的小说的叙述啊 结构啊之类 我很难下定论 在中国 受苦受难的人太多了 而且谁也难说自己是最惨的 大家见多了  甚至大家潜意识里都有对这类信息的抗拒了  
  我建议作者去读 《底层访谈录》这本书 作者廖亦武 是被禁作家 他所记载的真实苦难可能会有帮助作者更深认识我们的底层  
  要是找不到 留个邮箱我发给你
作者: 西维    时间: 2010-12-9 13:13
感谢上帝 这篇小说的语言并没有参照CCTV式的抒情 而是更平实  抛开大家一直非常在意的小说的叙述啊 结构啊之类 我很难下定论 在中国 受苦受难的人太多了 而且谁也难说自己是最惨的 大家见多了  甚至大家潜意识里都有 ...
我们这样不好 发表于 2010-12-9 10:49

谢谢哦~~对于苦难,大部分人是回避,不是接受。我们只是普通人。不是佛。
百度了一下那本书,我下载东西的水平实在是不高,没能下下来。所以打算做一回懒人,麻烦你啦。
我的邮箱:yufangh9257@sina.com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0-12-9 13:16
秋阳再转给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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