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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不散 [打印本页]

作者: 花黄夏天香如    时间: 2010-12-7 18:47
标题: 不散
本帖最后由 花黄夏天香如 于 2010-12-7 20:22 编辑

学校熄灯以后,我就会接到她的电话。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吧。一般都是别人先接到,然后喊我。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接电话,把电话机从钉子上取下来,放到书壁的书上,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绕电话线;或者拿着电话机,走出门口,在楼道上通话。老段斜着身子坐在书桌上,左手拿着遥控器,右手反撑在桌面上。其他人都躺在寝室的床上,过了一会儿,梅晓雨把A寝室的门打开,看见客厅里的我,怪叫了一声,又把门关上了。我感到老段在背后看了我几眼,我的身子往右转了转,看着窗口那里。上面的窗户关着,下面的窗户没有关,外面有一些微弱的光,是路灯的光。像是下了雾一样,这些光灰蒙蒙的,带着水分,呈圆锥形向外挤压黑暗(并且路灯的灯光里,似乎总藏着一只表,总是在提醒,很晚了,比你想象得还要晚一点)。然后,我又往右转了转,迅速看了老段一眼,马上转回身子,面对着墙壁通话。奇怪的是,在这迅速的一眼中,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是去看老段,而是匆匆扫视了电视上的画面内容及电视机里发出的刺眼荧光。我觉得这种荧光应该是彩色的,但它却是一种单色。
就在刚才,我把双脚来回蹭着地面。我穿的是棉鞋。我刚才去接水龙头洗手,鞋子上肯定沾着水了。院子里没有人,我看见隔壁房间亮着灯。我开了门,去摸开关。日光灯亮了一下又灭了。我以为是开关没按下去,又往下按了按。灯还是不亮。我站在门口那里,等了一会儿,有可能是电压不足。开关是一个长方形的方块,顶端有一条荧光带。
第二天中午,我用电饭锅蒸米饭。米饭还没熟。我抬着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管。我房间里没有板凳,不好爬上去摘。我想,我现在应该去房东的厅堂,去找一张板凳。可是我还是站在那里,好像我有太多的选择而不知如何跨出第一步一样。过了很长时间后,我才走进房东的厅堂,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板凳。房东的门关着,里面传出琵琶的声音,应该是从电视上发出的。要不要现在告诉她我灯管烧了,好给她时间去买灯管?她晚一点可能会不在家。跟刚才一样,我又站在那里不动。又过了很长时间,我决定还是先回到房间里,研究一下怎么才能够到灯管,免得装灯管的时候,房东看我笑话。走出厅堂,站在院子里的时候,我才发现今天风很大,我隐约感到今天和房东提灯管的事不太合适。我觉得刚才的犹豫是对的。
我告诉房东,烧掉的灯管是40W的,她给我买了一只18W的灯管。她并没有进来看我换灯管,而是面无表情地把灯管从门缝里递进来,她对我说:
“挺好的,灯管挺好的,这个,不错。亮。”
她急着离开我的门口,好像是急着离开生气的情绪一样。换好灯管后,我去逛超市,我想看看40W和18W灯管的价格。如果40W的灯管不贵,我就买一只,把18W的换下来。我走在路上。马路两边被蓝色的挡板围着,正在修路。到处坑坑洼洼的,一辆推土机停在挡板的旁边,司机在里面坐着,他的姿势好像是正在操作机器一样。坐得那么高,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一会走在石子路上,一会走在土路上。土路上灰尘太多了,石子路上灰尘比较少,可是容易磨损棉鞋。走到加油站的时候,我总是会卡一下,总是会打断之前的行走节奏。我放慢速度,想仔细观察一下加油的工作原理,可是同时又担心别人误会,好像我是来踩点的。造成的结果是,每一次路过它时,我都要转头看看那些机器,可是能记住的总是一些模糊的数字:90#?91#?每一次都是这样,毫无进展。三个穿工作服的人围成一个小圈,在那里说话。有一个人扭头看了看我。
加油站前面有个路口。一辆大卡车正从南边开过来。我停下脚步,等着它拐上马路。卡车带起了很多灰尘,我用手捂住嘴,往右手边看了看。右手边是一个红木家具厂,厂子的大门紧闭着,门口前面是一大块灰白色的水泥地。我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正往这边走,她经过那块水泥地时,从大门里传来了狗叫声,应该不止一只狗。我转回了头,大卡车还没有拐弯,它似乎在等着。我不能确定它什么时候会拐,给人的感觉是它要马上拐了。我只好等着。中年妇女也走到了路口,在我旁边站着。我发现她并不好看,我放心了,从侧面看着她。她的皮肤很皱了,而且给人的感觉是:甚至就在此刻,它们也正在变得更皱,分秒不停地把女人拉向老年。她带着手套,双手很笨拙地搁在腰间,手套和棉服的厚度使她的双臂向外翘着,像是假肢一样。衣服毫无特点,土土的,和眼前正在铺修的马路很一致。
卡车终于拐上了马路。我故意停了一下,让中年妇女走在前面。再走两三百米就到了那个池塘了,我慢悠悠地走着,又不想被她落下太多。果然,跟我想的一样,走到池塘那里的时候,她并没有跳下那条小路,而是沿着直线走。沿着直线走,她将不得不穿过那个垃圾堆。我跳下小路,绕着河走。我手臂摆动的幅度有些夸张了,我嘴里做出了哼唱的动作,不过并没有发出声音。像是在玩游戏一样,我正在维护一个秘密。这条小路的旁边就是庄稼地,往前走几步,向东拐,能看见一个房子,这些庄稼地应该就是这户人家的。我猜他们并不想有太多人走这条小路。我总是选择在没人的时候走它,我想我和他们应该是朋友。池塘很脏,四周的水面都被油渍覆盖着,只有正中央那儿的比较干净。一条白色的排水管从工地上拖下来,往池塘里放着水。
超市里人并不多,几个小女孩站在中间过道上聊天,她们是超市的工作人员。过道上是一排排塑料柜子,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特价商品。她们就靠在这些柜子上,有的是背靠着,有的是正面扶着。一个靠在特价饼干那里的女孩正在发出笑声,我看了看她。她马上感觉到了,也往我这里看了看。过程很短,她又笑了回去。这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位中年妇女了,她正弯着腰,用右手在拨一堆散装的糖果。我从她身边走过去,慢悠悠地逛着超市。走到厨卫用品的货架时,我看周围没人,就把双脚来回滑着瓷板,左脚滑一点,再换右脚滑一点。我的棉鞋是泡沫底的,滑在瓷板上感觉很好。我仔细地看着头顶上悬着的价格标幅,数字是那种舒体字,圆圆的,像是要把自己封起来一样。当我找到灯管的货架时,我吃惊地发现那位中年妇女正在那里挑灯管。我在远一点的地方蹲下去,去拍一路上裤子和棉鞋上沾着的灰。
我和査显乐去学校外的饭馆吃饭。我们走在学校的水泥路上,旁边都是人,很多人手里都拿着饭碗,要去食堂打饭吃。一些人往前走,一些人往回走。告示栏前站着一堆人,离开几个人后,马上又有人补上去。我们路过了一个红色的楼,査显乐说:
“希望后门是开的。”
我们离开了人群,往那条小路上走着。渐渐出现了植物。我们的左边是各种花苗,被种在一小块一小块的地里,给人的感觉很整洁。右手边是一些黄瓜藤,搭在竹棚上,它们都是学校老师种的。不远处,就是一排排教师宿舍楼,阳台上普遍都放满了盆栽,再加上宿舍楼前高耸的树干,树枝和树枝交错重叠着,使得整个右手边的景色显得臃肿复杂(虽然只有一种绿色)。很快,这种复杂的印象就会蔓延到左边,那些高高低低的花苗、看不清的虫子、花苗叶子上沾着的泥土(下雨时被溅在上面)、一根陷在地上的稻草(顶端微微翘向天空)……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最终,目光会落在那株最高的花苗上,这是一个分水岭,由它的叶面往上,是简洁的天空。我往这片天空里看了几眼,想到了“青色”这个词。我把头转回来,査显乐走得比我快一点,我在后面对他说:
“她还是不肯说她是谁。”
说完我上前了几步,走在他旁边。像我认识的所有成熟的人一样,査显乐总是忽视掉了我的第一句话,而且很奇怪,这种忽视由于他的成熟而并不显得失礼和做作,而是相反——它那么自然。我又说了一句:
“她还是不肯说她是谁。”
这次他听到了,他看了我一眼。但显然他只是听到了我说话的声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问我:
“什么她?不肯说什么?”
然后,还没有等我回答,他自己先想明白了。他说:
“哎呀,你——”他把头转到一边,并不是为了看旁边的花,而是为了拉长语气(由头部移动的距离带来的拉长)。他转回头,认真地看着我,说:
“你就跟她说,如果你还不说你是谁,我以后就不接你电话了。”
我愣了一下。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我可以威胁她。我又做出了与成熟系统相反的事,我有些沮丧。査显乐还在往前走,我停在原地,然后,我突然在后面喊:
“我猜到她是我老乡。”
査显乐停下脚步。他看着我跑过来。他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眼睛(更有可能是嘴巴),等着我的解释。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头部微微向一侧斜着,但没有斜很多。我说:
“我是猜的。她应该是我老乡,因为只有她有可能知道我们寝室的号码——”
“再说,我好像只认识她一个女的。”这时候,我们又开始往前走了。我先移动的,査显乐跟着我往前走。他还是没有说话,我接着说:
“我接过一次大一新生,就接过一次,在她寝室里,我和另外一个男老乡留了电话。”
我脑子里浮现出那次可怕的接新生经历,当时我完全是被逼的,我被成熟系统所逼,一路上笑着,表演着。她肯定看出来了。我早应该想到,她跟别人不一样。她的眼睛跟别人不一样。她肯定也看出来了,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也在吃力地应付。然后,我突然说:
“她长得——不怎么好看,不太好看,有点矮,脸也——”
我支支唔唔的,好像很难为情。当我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很早就想把它说出来了。我感到有些愤怒,她完全可以再漂亮一点。不用到很漂亮,可是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跟我的预想有落差。从接她的第一通电话开始,我就开始预想,我预想的是中等偏下程度。她给我带来了一些希望,我觉得,完全没必要。为什么总是这样,我越来越激动了,我提高了声音,带着委屈的口气,我说:
“为什么她不能漂亮一点?”
我感到自己声音有些抖。出乎我的意料,査显乐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短,但笑的程度很深,是那种大笑,而且声音很怪,一脚深一脚浅,东一块西一块,分布得很不平均。他一边笑一边抓了几下我的肩膀,我差点被他推到一边。他笑着说:
“肯定是不好看的,好看的怎么会找你。”
然后,他继续走着。我们来到了学校后门,发现门又被锁上了。我们只好爬旁边的墙。有人在墙边竖了一根很粗的树干,前几次我们来的时候还没有它,应该是经常翻墙的学生弄来的。査显乐左脚踩着树干、右脚蹬住墙壁,借着冲劲使右手往上伸,吃力地够着墙沿。右手一够到墙沿,左手也就很容易搭上去了,爬起来就很轻松了。他四肢一起用力,整个身子跃上了墙沿。他站在墙上,把手伸向我,说:
“来,我拉你。”
中午的这个时候,饭馆里人是最多的,位子都坐满了。我们站在门口外面,观察着每一桌的情况,判断着哪一桌有可能先散掉。我们是包的月餐,也不好意思麻烦老板给我们找位子。生意这么好,干吗还给我们包月餐?这种场合,査显乐总是显得很有办法。挨着窗口右边的那张桌子,有一个人先站了起来,査显乐马上走了进去,走到那个人的旁边。我看到他在和那个人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桌上的另外两个人也站了起来,他们都是学校的学生。他们走出饭馆。我看到査显乐朝我招手,一边招手一边用脚移动塑料凳子。我还在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好看的怎么会找你。”
我有点被击醒的感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长得到底怎么样,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水平。我照镜子,有时候觉得自己好看,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很丑。有一天晚上,我在照镜子,何槐冬对我说:
“晚上的杨健很漂亮。”
何槐冬是我们寝室里很帅的一个人,他打篮球时更有魅力,常常像艾弗森那样后撤投篮。我总是认为,我应该是和这些有魅力的人一伙的。我总是认为,我应该也是帅的。还有一次,一个推销什么商品的人来到我们寝室,他分别看到了何槐冬、査显乐、我、胡士华,然后他显然疑惑了,他啧了一声,说:
“你们寝室的怎么都这么帅?”
这个时候,胡应才推开门,走进了寝室。胡应才是我们寝室里最帅的一个人,也是我们班上最帅的一个人。他除了长得像刘德华,他的风范、气质、为人处世也很接近刘德华,非常成熟。他常常用一套我们学不来的动作和表情接电话,非常迷人。此外,他也很会穿衣服。然后,这个推销商品的人,看到胡应才后,又啧了一声,他说:
“是吧?真的,你们这个寝室!”
我有些疑惑了。有时候,直觉告诉我,我是比较丑的。但另一个直觉马上告诉我,这种丑比较特殊,它很容易翻盘。有一天(比如是晚上),我会很容易地变得好看(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而且不是一般的好看,是很有气质的那种好看。我就是有这个感觉。査显乐也说过,如果我认真打扮,穿好看的衣服,会很像那种外国的小男孩。他现在朝我招手,我不太愿意走过去。我的梦想被他打碎了,好看的怎么会找我,我现在失魂落魄,我看到了很高的梧桐树。
后来,我们吃摊鸡蛋和冬瓜炒肉。我们还有一个汤没有上来。周围很吵,査显乐用一只筷子点住摊鸡蛋的中央部分,另外一只筷子往外拨,想撕开鸡蛋。他让我也用筷子帮忙。我拿着筷子,夹出了好几块鸡蛋。我没有把它们夹到自己的碗里,而是让它们呆在菜盘里。这些菜盘,没装菜之前,一个个地毫无特点,总觉得它不适合装这个菜,不适合装那个菜(一定还有比它更适合的盘子),可是一旦它沾上了某种菜的哪怕是一滴汤汁,它就立刻合适了,它立刻从一堆盘子里脱颖而出,就是它了,再也不可能是别的盘子了。它就是用来装摊鸡蛋的盘子。同理,它就是用来装冬瓜炒肉的盘子,而那个大碗,它就是用来装紫菜蛋汤的大碗。
査显乐并不知道我在生气,他也不可能知道我在生气什么。他往我碗里夹鸡蛋,我不以为然,我客套着,阻止着他,让他自己吃自己的。我仍然装作和平时一样,不让他看出来我的愤怒和失落。与此同时,我隐约感到事情将会出现变化。果然,过了一会儿,当他从冬瓜炒肉里把肉一片一片地夹到我碗里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开始原谅他了。他屁股离开板凳,欠着身子,把肉在我的饭碗里压了压,以方便继续往里面丢肉。他说:
“多吃肉,你太瘦了。”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阻止他。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碗。我感到我们三个人,我、査显乐、我的那个女老乡,我们是同一类人。我想着,我们是同一类人,然后,我被感动了。我看着周围的那么多人,我注意到他们确实很多。我听着周围那么吵的声音,我发现它们确实很吵。

有一天,我来到逸夫楼的六楼,来大教室画图。逸夫楼是学校最高级的楼,桌椅都是那种天然的木色,在冬天会显得比较暖和,不像阶梯教室的桌椅颜色。阶梯教室的桌椅是暗红色的,一到冬天,给人的感觉特别冷。走在逸夫楼的楼道里,墙壁白白的,空间很大,灯光再一照,有点灯火通明的意思。我画图画得不好,我的画纸被我弄得很脏,黑黑的。他们的就很干净,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我走到梅晓雨那里,看了看他画图。他们的画板有的对着窗户,有的与窗户平行。我在这些画板中间走来走去,我弯下腰,仔细看着陈健的画板,我提防着自己掉清水鼻涕。陈健人并不在教室里,好几个画板前都没有人,他们把画板留在教室里,等有空了就上来画一点。往黑板走去的时候,我碰到了不知是谁的丁字尺,碰歪了,我把它小心地摆回去。我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又擦掉。手上都是粉笔灰。我走出门口,往楼下走去。路过广场时,我看到一群人在跳健身舞。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录音机被放在前面的地上,旁边是一个带动跳舞的老师。我的右手边也有几个人在看,然后我走开了。我往学校后门的那条小路走去,他们跳舞的声音越来越远,到后来完全消失了。这是一个逐渐安静的过程。我感受着这些狭窄的路,感受它们的几何尺寸,它们的材料。它们不是纯粹的水泥路,它们多出了很多石子。这些石子让我对这些小路充满好感,然后,由于这份好感,我才慢慢地感受起它的周围,那些被小路关联着的如同时间般散开着的风景,这里低,那里高,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就是这一次(也有可能不是这一次),我回头往右看,我依稀感到这一次将会与众不同。我看到远处的那栋白色的小楼,它有着螺旋上升的楼梯和黄色的窗帘,再远一点,是暗红色的逸夫楼。阳光照在楼群里,也照在路面上。我从未沿着小路的这个方向走过,现在,我也只是这样站着,看着这个方向。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平台上站着一个人。他站在逸夫楼的过道平台上,穿着白衬衫,似乎在看着什么。肯定是从教室里溜出来的学生,也许是溜出来抽烟的(烟刚刚抽完)。阳光那么耀眼,他观看的方向和我看他的方向正好垂直。我一直那么看着,他的白色形象和那栋白色的小楼突然重合了起来,他站在窗口前,把黄色的窗帘拉开,看着外面。他的脚下是那些螺旋的楼梯,上面落着一些树叶。四周很安静,他刚从午睡中醒来。我站在阳光里,看着他的家,看着他的白色房子。
毕业后,同学们就不回学校了。只有我一个人回去过几次。我老是觉得自己回去过好几次,其实只有两次。最近的一次,学校扩充了新校区,大部分科系都搬到了新校区,我所读的机电系也搬到了那里。原来的地方只留下了材料系和美术系。我不想去新校区,仍然在老校区附近找房子租。从前包月餐的那家餐馆也搬了位置,以前它是在一个比较偏的路口,现在搬到了位置很好的餐馆一条街上。我也是偶然发现的,那天我走在这条街上,看见了那个女老板往门口外面倒水。我吓得赶紧往回走,她好像从梦里出来倒水一样。隔了好几年,我以为我会不记得她的样子。
我不在租的地方上厕所(除了晚上睡觉),而是来到学校,去各个教学楼里上厕所。刚好是暑假,学校里没什么人,走着走着会觉得很空旷。我一般只在一楼上厕所,有时小便有时大便。有一次上完厕所,发现洗手台上搭着一条毛巾,应该是守楼的老头留下的。其余的时间,我都在网吧里上网。我去的这家网吧很棒,是我上过的第三棒网吧。我上过的第一棒网吧是湖州的飞翔网吧,速度很快,机器也很多,而且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视频专区和液晶显示屏专区,打CS时,狙击枪发出子弹时几乎听不到声音。第二棒网吧是深圳的一家网吧,老板很懂CS,网吧自己有一个CS1.5的服务器,每天人满为患,这家网吧的鼠标是我用过的最好的网吧鼠标,有一阵子,老板把光电鼠标换成了一批机械鼠标,我没想到它比之前的光电鼠标更适合打CS,可见老板确实很懂。第三棒网吧就是我在老校区发现的这家网吧,它的鼠标也不错。此外,网吧还有点餐系统,点击这个系统,能呼叫网管点餐。晚上包夜的时候,网吧还能提供热咖啡和奶茶。更为重要的是,网吧的本地电影里有很多艺术电影,比如《两腿之间》,《浪得过火》,《gong chan 共妻》,《不可撤消》,帕索里尼的《马太福音》、《一千零一夜》等等等等。
“不可能。”她回过来一句话。
“真的,不骗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刚才说景德镇,不知为什么,我脑里就想起了一个瓷器掉地上,手一松,落在地上,呵呵。”
“今天下午我还在学校的楼里看一个展呢,都是瓷器。挺有意思的。就我一个人看。整个楼。空空的。有一个作品挺好玩的,那人把瓷器弄成一个炸弹的样子,呵呵。尾部还有几个片片的尾翼。”打出“尾翼”的时候,我又把它删了,因为它跟前面的那个“尾”重复了,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到更好的词,又怕她等太久(我觉得不太礼貌),就又敲上了“尾翼”。等我发过去消息的时候,我猛地想到可以这样写:“尾部还有几个翼片。”
“展览啊。”她回着说。
我打开本地电影,找出刚才我说的那些电影,想给她发电影海报截图。由于太着急,几次截图的快捷键都没按出来,最后我用鼠标点了点QQ对话框里的截图命令。这个时候,我叫的盖饭送来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网管。网管去前台那里找零钱。我把饭盒先放在较远的地方,然后,把键盘斜着立在电脑基座上,腾出空间,再把饭盒移过来。撕一次性筷子的薄膜时,我手臂碰到了耳机线。我把耳机往右边推了推,把耳机线用手胡乱地聚拢,像扔一团废纸那样扔进耳机的圆圈里。我把鼠标和鼠标垫也移开了一点,鼠标垫很大,颜色脏脏的。我在斜着的键盘上敲字:
“我要吃饭了,饭送来了:)”
“哦,吃得什么?”马上她又发来了一条消息,“吃饱点,吃完再说:)”
“青椒炒肉。”我本来还要发个表情,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个咧嘴笑的表情,看到她后面的这条消息发过来,我也就不找表情了。给她发过去消息,把QQ对话框最小化,然后我开始吃饭。我吃得很快,因为想急着跟她聊天。快吃完的时候,网管把零钱送过来了。我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抹了抹嘴,把它扔在桌子上。然后,我对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不是看里面的内容,而是纯粹看着它的物理平面。渐渐地,我的目光由屏幕的左上角那里,一路向上延伸,现在,我发现自己在看着天花板的左上方。我有些恍惚,我突然觉得电脑屏幕里的内容映到了天花板的物理平面里。同时,天花板上的内容又一路下滑,滑进了17寸的电脑屏幕里。我坐在那里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后,我不笑了。我想了一会儿,然后,我起身离开座位,去上厕所。走了几步后,我折回来拿桌上的饭盒,把它扔进了厕所外面的垃圾桶里。
我把键盘从基座上拿下来,平着放好它。用鼠标往屏幕右上方那里晃了晃,晃出了QQ,我盯着她的号码图像看,是一个乌龟。我问过她原因,她说乌龟的动作很少,静静地,谁也不打扰,能活很长时间。其实昨天她就聊到了自杀。我隐隐感到,刚才那股聊天的冲劲过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这样觉得。我还是希望能跟她聊天的,可是愿望不再那么强烈了,我怕她看出来这一点。我把QQ对话框关掉,接着又打开,这样来回弄了几遍。我在等着她给我发消息:
“吃完了吗?”
她并没有发过来。我把刚才擦嘴的卫生纸围起来,用它没被使用的面积擦着桌子的边沿。我知道,只要跟她聊一会儿,肯定还能回到刚才的那股氛围里。一直都是这样的,有点像人们所说的“感情是要慢慢培养的”,聊天的氛围也要慢慢培养,提前构思、双方共同配合。可是我现在不想开这个头。我有点忘记了后来我们是怎么重新聊天的。好像是她先发过来一个网址(老办法),我打开网址,是一个人的论坛资料。我以前就浏览过这个人的个人资料,我很高兴,我觉得气氛一下子回来了,我说:
“哈哈,我以前也点过。”
后来,我们开始了一次古怪的聊天。她用语音跟我说话,我用文字跟她聊天。她说,她只是不想让我增加偏见,声音的暴露可以有效地减少偏见,而且是我们此时此地所能采用的唯一方法。她以前画画,有时候我会嫉妒她的灵气。而我,害怕在网吧里使用耳麦说话,另一方面,我也没有做好在她面前出声的准备。虽然知道她要开口说话,她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还是让我觉得很突然,很生硬。我在心里说,这不是她。同时,我心里又感到很骄傲,她让我走近她。我提醒自己,要成熟。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说,要成熟,这就是她。几乎是立刻地,她的声音一下子和她之前的文字形象完全重合。我感到自己在微笑,是喜悦的笑,我想控制住它。我两只手捂住耳机,用眼睛的余光往两旁扫了一眼,仿佛是在保护她的声音。接下来,她一直用语音跟我说话,我能听见她敲桌子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她在控制节奏。我想象着她的表情,她的声音让我觉得她现在没什么表情,可是,我知道,这就是她。我跟她说,吃饭很累,像完成任务一样。她笑着说她也这样觉得。我说我走在马路上,如果对面有人骑自行车过来,我常常拿不定主意:
“一会往左,一会往右。”
“一会往左,一会往右。”她用语音重复了一遍,“我以前有个同事也这样。”
“哦。”
“她最怕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选择。”
“你说这是强迫症吗?”我发着消息问她。
“应该不是吧。不过,她也有强迫症。”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考虑要不要说下面的话,“她喜欢在超市里偷东西。不是缺钱,她家挺有钱的。”
“哈哈。偷东西。”我确实笑了一下。
“嗯,偷东西。”她用文字发了这条消息。我有些发毛,我以为她厌倦了跟我说话。我这时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不过她接着又用语音说话了,她问我:
“你想过偷东西吗?”她说得很慢,似乎有点漫不经心。
我故意咳了咳嗓子,像是在努力压制咳嗽的那种。我跟她说:
“好像还没想过。”
她听到我咳嗽的声音了,她在那边笑了几下,她说:
“听到你声音了。”
然后她用键盘打字,那声音在耳机里听起来很脆,“虽然有点小:)”
她又恢复了语音,她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我说:“有一点。”
她说:“多喝水,该吃药的就要吃药。”
“嗯。”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趁这个时机,故意呼吸得重一点。我在心里想,我这也是在减少她对我的偏见。她肯定看穿了我的用意。呼吸声被放大,被弄得琐碎,被拉脆。过了很长时间后,她才接着说:
“其实我以前经常想着偷东西,唉……如果你要偷东西,你最想偷什么东西?”
“我最想偷伞。我现在就想偷一把伞。”我这么说完全是出自真心的。我现在就缺一把伞,我到好几家商店看过伞,对比着它们的价格,我舍不得买伞。我现在钱不多,同时又觉得买伞不是很必要。等到下雨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告诉自己,明天一定要去买把伞。等到雨停了,我又不想买了。
我告诉她,现在网吧里就有不少伞,因为下午的时候突然下雨了。有的人把伞搁在电脑桌上,或者放在自己的脚边,靠着椅子。更多的伞是放在前台的柜面上。我跟她说:
“我只要走到前台那里,很快地拿起一把伞就够了。”
雨在半夜的时候停了。我站起身,沿着网吧的机器走着,看看有没有人忘记拿伞回去。然后,我坐回到椅子上,继续上网。上了一会儿,发现网吧的灯都被关掉了,我转过头,往前台那个方向看过去。左右通道上各有一个网管在往回走。灯一关,电脑屏幕上的荧光就特别刺眼,晃得我眼睛难受。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四周看着,我看到斜对面有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荧光一闪一闪的,像水纹一样摇晃着周围的黑暗(其实并没有一处是完全黑的)。我把椅子侧过来,左脚膝盖顶在上面,俯下身,打开了网吧的点餐系统。我点了一份热咖啡。过了一会儿,网管送来了咖啡。我双手捧着纸杯,站着喝咖啡。


作者: asui1003    时间: 2010-12-8 09:59
很喜欢这篇的叙事内容,围绕大学生活的出租屋、校宿舍、小饭馆、网吧等展开的叙述,肯定打通了大多数人的共同回忆,而且作品里的“我”心理状态描写很真实,很“大学生”,因为还没有社会经验,所以对人生对世界都充满了不确信,处在一种情感和欲望都朦朦胧胧的状态里。环境和细节也很有分寸。一些描写很精彩,例如买灯泡的路上碰到的中年妇女,为什么“我”要躲着她呢?这一行为可能不太理性,但非常真实,很难一两句话概括“我”这样做的原因,这不是由人的理智做出的判断和决定,而是像本能般的下意识行为。不说作者笔下的“我”,而拿我本人来分析,我会这样做大概是因为性格里的自卑,内向,童年阴影,对现实和他人缺乏判断力,因而恐惧,害怕引人注意,渴望独处,在人群中缺乏安全感等等这些复杂的混沌的难以概括总结的心理内容。而这些内容在人的意识里因为远远达不到理智、情绪、情感、观念的层面,所以常常被现实主义作者忽略。况且,就写作而言,也很难拿之为清晰、完整、意义明确的叙事服务。花黄对这些细节的捕捉和描写是体现了其在写作上一贯的认真和深入的。

我扮个红脸,作品的毛病和不足让后来人(白脸)挑,我也一并学习之,哈哈。
作者: 段林    时间: 2010-12-8 10:54
不错,写作态度越来越端正了
人物情感上还可以再稍微释放一些
作者: 花黄夏天香如    时间: 2010-12-8 18:21
谢谢。
很惭愧,其实我并没有“写作上一贯的认真和深入”。事实上,我笨而且懒。。
作者: 威廉爱德华    时间: 2010-12-11 19:25
事实上,我很喜欢这篇的叙述状态,稳而不快,不紧不慢,语言也不骄不躁。我说不上来哪里存在不足,所以在我看来没有不足。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0-12-15 16:05
楼主贴出这篇我也觉得有点吃惊。相对上两篇,那个。。。。
但还是得冒昧地指出一些不好的地方:这篇还是有些捋不干净的“缺乏控制的紊乱”,相对于之前两篇这篇无疑已经做得很好。暴露出问题的可能是太轻易地就用了一些与行文并不相符合的字符,比如cs1.5、18w之类的,还有“《两腿之间》,《浪得过火》,《gong chan 共妻》,《不可撤消》,帕索里尼的《马太福音》、《一千零一夜》”这里也会让人觉得略带虚荣感。当然处理得好是没问题的,这里指出的是对一篇小说整体性统一的要求。叙述过程中视线的转移也乱了一点,显得有些随意和缺乏条理,这是比较明显的一个缺点。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0-12-21 09:33
散文气太重了,各个部分分得太散,并没有做到像标题那样“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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