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动机
文\A.Park
尤安莉娜·乌列·碧丝金(Yeanverana Ule Beesking)因早熟的性感而被秘密选入沙俄情报部门(当时隶属于亚历山大皇家学院,次年改为彼得皇家军事学院,又年分割出谢洛梅夫斯基军事学院)的第三年,帝国赋予了她一项伟大的使命。经过一个夏季略显匆忙的准备,于同年某个大雪的清晨,一艘号称当时整个欧洲最先进的明轮从哈勃姆斯耶科港驶向了大不列颠。那年冬天,我的父亲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站在白皑皑的码头,亲眼见证着霍普斯号汽轮缓缓离去的情景。
护国运动全面爆发的那年,我的父亲说他在大总统府隐隐见到了一个的洋人,那个人极有可能是消声灭迹近二十年的尤安莉娜。他曾向我描述过那晚的情景。坐落在明孝陵旁边的大总统府金碧辉煌,周围数里地驻扎了近三个师的兵力。一身戎装的袁世凯站在礼堂大厅的最中央,向各国友人高举酒杯。到场嘉宾中,除了坐拥东北的张作霖,父亲认出了当时的两江总督张勋,武卫司令段芝贵,陆军总长王士珍,以及被袁任命为国务卿却仍属北洋派系的徐世昌。 酒过三巡,各国艺人登台表演。我的父亲没能听完专程从香港赶过来的梅艳芳的《延安关》,正略怀不舍地离开,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身材妖冶的外国女人正要从后门离开。两人相隔三十余米,父亲没能看清她的瞳色,但女人太阳般的金发逐渐唤起了他的记忆。等车子驶离了南京,他才想起那个名字:尤安莉娜。
我当即提出质疑:一个消失了二十年的人为什么还是三十岁?面对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逻辑问题,我的父亲表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愤怒与狂暴。他蹲在地上,扣住我的两肩,不停地摇晃着我,还强迫我跟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是她,那个女人就是她”。很多年后,每当梅雨季节,我的肩膀隐隐作痛的时候,我都会回想起那一幕。
关于尤安莉娜的家事,我知道的并不比我的父亲少。尤安莉娜的母亲是其家族中典型的混血儿。有人说她的祖先在高加索以南的蛮荒地域成型,也有人告诉我她的卢金施尔一支在巴尔干一带自卑微中崛起。一般来说,这个家族的子嗣都是自谋生路的农夫、小偷、强盗和走私贩——那个关于她的母亲是原先的彼得大帝的直系亲属的传闻便不攻自破——到了上个世纪,尤安莉娜的母亲随着外省的表亲来到了乌克兰郡(当时的乌克兰是沙俄的一个郡)的赫尔松县,在那里遇到了尤安莉娜的父亲。大约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他们来到彼得格勒,并在圣伊萨克大教堂登记结婚。相对于尤安莉娜的母亲,她父辈的历史要光辉得多。他们原是蒙古大草原的一支游牧民族,早在三四个世纪前,其先祖接管了早逝的塔布卜部汗的领土,遂向西迁移,来到了今天的里穆塔内陆河的发源地。表面上他们获得了可汗丰厚的封赏,实际上那里常年飞沙走石,人畜皆无法存活下去。于是,一支信仰基督的蒙古氏族开始了长达一百多年的迁徙,他们到过希瓦汗国,布哈拉,塔玛,哈萨克,甚至恒河以东的印度都有他们的足迹。
但是,说这些都没用。尤安莉娜出生的那年,俄国境内爆发了罕见的饥荒与瘟疫。她的母亲生下她后过于虚弱,没有撑过第二年的春天。据说她的遗体葬在今天的敏金,那里靠近乌里桑河——乌里桑的本意就是冰天雪地——稍稍往西一点便是大片的永冻地,直到近些年才有一支美国探险队到过那儿。她的父亲没有守在临盆的妻子身边,而是参加了镇压农民起义的军队,从那场战斗的结果看,应该死在了叶喀什南郡境外。直到此时,有关尤安莉娜的历史突然中断了,没人知道有尤安莉娜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仿佛她的降临把与她有过一丁点血缘关系的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除了。接下来,孤儿身份的尤安莉娜被派送到圣约理大教堂(原址是叶卡捷琳娜东郊狩猎场,拿破仑时代毁于战火,在其遗址上修建了这座教堂),接受洗礼,抚养长大。同时,在那里,她完成了基本学业,掌握了各种生存技能,更重要的,她还长出了一副美得难以形容的容貌。
对,难以形容。我追问父亲,什么叫美得难以形容,她到底多美?父亲撅着下巴,仰起脑袋。他似乎陷入了对美好往昔的回忆中。但那时候家道再次落败,母亲也去世多时,我跟父亲生活在一间就快垮掉的瓦房里,整个夏天屋顶都在漏雨,又湿又滑的青苔从门栏一直延伸屋檐,他面朝的方向只有这些,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美。至于父亲,他不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病人,一个被人诟病的疯子。
说实话,我也认为他是个疯子。他竟然口口声声告诉我当年他在法国的时候与这个女人发生了一段姻缘,我煞有其事地算给他看,那时候的尤安莉娜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妪了。但尤安莉娜在父亲的眼中却始终是充盈的二十八九岁、成熟的三十岁,从未老去。如果不是老天在与他作对,那只能是他疯了。但老天没有给父亲完全疯掉的机会。事实上,并非迟暮之年的他提前进入了迅速衰老的阶段,痴呆或者麻木成为了他当时特征,他时常静坐一整天,除了呼吸心跳,完全感觉不出他是个活物。有天我从报社回来,除了屋内的光线的变化,家里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父亲像往常一样坐在藤木椅上,早晨给他端的茶原封不动地在他手上。那段时间,我真心盼他就这么死掉,连做梦都在想他死,如果哪天我回来时发现他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碎了,我猜自己会动情地哭出来然后又笑起来。我走过去,正准备掰开他手指,将杯中的茶水倒进地沟,却发现他失禁了,再仔细看,他还拉屎了。这个老东西平时几乎不吃不喝,却死不掉,简直像神仙一样活着,今早我已经扶他去过茅厕,没料到他居然又有了。我开始帮他换裤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冷的缘故,粘在裤子上的屎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气味。就在我准备帮他擦屁股的时候,我无意间的动作,居然让他的**高高地挺立了起来。这个老东西,头发全掉光了,上半身又瘦又干,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下身却正在聚集血液与热能,我无法想象这是何种生理反应,乌紫的**只让我感到恶心。我本能地要推开他,没料到他同时站了起来,把我弹开了。我坐在地上,望着他半明半暗赤裸的身影,居然有些胆怵。他像个怪物一样逼近我,我爬起身,倒退着直到撞上了堂屋中央的六仙桌。就在这时,我的父亲,那个老东西,突然张开了口,试图发声。长期的禁语似乎让他的声带退化了,他弓起腰,老朽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体内呕出来一样,终于,终于,让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那突然迸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叫声,让我本能地拿起六仙桌上的那个茶杯,砸了过去。很快,我的父亲又恢复了早些年前那种疯状,他缩着身子,摇起脑袋,口涎差点甩到我的脸上。“动不起来咯,动不起来咯”病态地喃语了一阵,很快,他眼睛里的光又被那层灰白色的角质覆盖,跪倒在我面前。
我的父亲曾是奉系第一野战军的高级参谋长。武昌起义那会儿,他随着还是洮南镇守使的张作霖领兵打仗,把革命军、匪寇、乱党打得落花流水,四处逃窜;迅速攻占了锦州、新民等地,沈阳近在咫尺。溥仪退位的那一年,我的父亲在紫禁城结识了一个英国传教士,从他的口中再次听得尤安莉娜的名字。从那以后,他的魔怔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今天,住在瑞河南路三里巷拾柒号的我,依循着父亲疯狂的痕迹,整理着关于那个神秘女人的一切。毫无疑问,尤安莉娜是一朵恶之花,从她诞生起便开始蚕食这个世界,吞噬试图接近的生灵,凡是与她有过关联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但我不信邪。我是无神论者,不敬畏鬼神。相反,我还要感谢她 ,我要为她出书立传,颂之不朽,她的事迹将化作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永世传唱。相较而言,我的父亲就像错版的书刊,失败的产物,再怎么喧哗,也无法改变被世界遗弃的事实。而我,宁愿做一名观察与记录者,将雕琢好的尤安莉娜之神像推到众生的面前,让他们顶礼膜拜。自从父亲手中的茶杯碎掉后,我辗转上海、武汉、长沙等地,最后落脚南京。此时的世界正处于火山喷发期,燃烧,爆炸频频发生,而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全身冷得像冰一样,几乎要把自己冻死,唯有靠近那个女人,那团炽热的火,才能感觉到自己一丝的生气。这个晚上,一个自称认识尤安莉娜的外国女人登门造访。
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尤安莉娜·乌列·碧丝金执行的任务,完全是因为一个荒诞的理由。
尤安莉娜的出生,不,应该说世界接纳了她,本身就是荒诞的事情。荒诞的人做荒诞的事,我不感兴趣。但眼前的女人碧眼金发,过于美艳,甚至让我有些许害怕。起初我坐立不安,端茶倒水,并伺机打量她,但怎么看都不能确定她的年纪。这让我想到了父亲,他见过许多外国人,曾有一双叫旁人羡慕的洞察之眼,总是能准确地判断出别人的年龄。可笑的是他却总把我当成记忆里的孩子,用尤安莉娜的童话般故事蒙骗我。好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先是疯掉了,忘记了我这个儿子,更忘掉了自己是谁。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捻出一根,女人摇了摇头。我径自点上,给自己定定神之外,徐徐升起的烟雾中,父亲的脸越发模糊不清。不经意的走神让我险些错掉了故事的开头——
那年冬天,只有十三岁的尤安莉娜搭乘亚历山大号来到了英国。她花了半年的时间纠正口音,又花了三年的时间渗透到当时极富盛名的“乔治·飞轮俱乐部”,此后才在伦敦的上流贵族交际圈混出了名堂。随后,她开始跟不同的名望人士在温莎堡幽会,几经波折,终于在伊丽莎白第三大厅见到了自己寻找的东西。但那个东西太大,不宜搬运,尤安莉娜不得不找各种理由频繁出入这座皇家城堡,凭借记忆,一点一点地记住了那个东西的组成和结构,回去自行组装。那个花费了她近三年半时间重构的东西没准会让你感兴趣——没错——永动机。
艾萨克·牛顿爵士晚年的杰作——架长三英尺八英寸、宽一英尺五英寸、高五英尺的金属机械——我们称它“兰多哈欧”,神力机器的意思。祖国赋予她的使命就是弄清“兰多哈欧”的工作原理,并将其技术带回国。
当然,天真的尤安莉娜真的相信一台可以源源不断提供动力的机器能挽救一个国家的命运,并且当时的她还真的相信世界上存在这种机器。
故事到了这里,尤安莉娜就可以回国了。但她很快发现“兰多哈欧”并不能永动。谨慎的她以为自己的重构有问题,多次证实无误后她陷入了困惑。那时候,她没有理会英国皇家协会再次发布的有关“我们所在的世界不存在永动机”的声明,继续她的永动机研究,在第一届万国博览大会上,尤安莉娜认识了一个人,自称永动机之父,把她骗到了美国,卖进了一家妓院;在妓院她认识了一个名叫汉德森·伊诺·马尔森的年轻人,此人告诉她一些有关金属特性方面的知识,尤安莉娜大开眼界,并决定重回英国继续永动机的研究。在那个年轻的犹太人的帮助下,尤安莉娜回到英国,数闯皇家禁地,窃取牛顿晚年手稿,事情败露后,她不得不到处流亡。在欧洲诸国漂泊的那段岁月,她自学现代数学、研究牛顿力学、机械制造、冶金工艺,希望解开“兰多哈欧”永动之谜。那年,尤安莉娜二十六岁了,并获悉曾有恩于她的汉德森死于一场万里之外的废奴运动。当她再次读到米南德尔(Menader,一位希腊诗人)那句“机器之中自有神灵”并顿悟永动的真正含义又是三年后的事了。
女人一直没有碰桌面上的水杯。尽管词句之间不够连贯,但她始终保持着较慢的语速,几乎没有情感的波动,正好掩饰了她中文不太好的事实。这时,她突然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在脱漆的木板上摩擦出沉闷的声响。我也跟着站了起来,身体因为莫名的兴奋微微颤抖,我又点上一支烟,等她。
“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继承了父亲的名字,报社的人不认识,读者不认识,但尤安莉娜一定认识。”
“这么说……”
“嗯,1921年死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低着头摇了摇,但很快抬了起来,“你的父亲在法国认识了尤安莉娜,并且两人相爱了。”
事实上,我的父亲跟我绘声绘色地说起他与尤安莉娜恋爱经历的时候,我并没有发自内心地嘲笑他。我的嘴角没有缘由地抽搐着,我不得不摆出一副漠视、嘲讽的模样,以挫败他的兴致。我无法想象一个活得如此丑陋的人为何能有美好如斯的经历,而他把这个经历变成回忆,又是如何经受得起几十年来的残酷折磨。为什么战争没有摧毁他的经历,为什么时间没有湮灭那段记忆,为什么他如此执着地让我相信尤安莉娜的不老传说?或许,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父亲没有疯,疯掉的是这个世界,是它亲手接生了尤安莉娜,那个不朽的女人。
我的父亲以洋务的身份留法进修的时候,与尤安莉娜偶然相遇。那时候,世界各地相继爆发了战争和起义。巴黎是所有大资本家、贵族、军火商、革命家、投机分子的天堂,他们试图在这块伊甸园享受最后的狂欢。那时候,我的父亲时常与尤安莉娜步行至和谐广场,参观巴士底(和谐广场即是路易十六广场,巴士底公狱在广场东侧。此广场随历史的变迁历次更名)。我的父亲试图让她明白,人类存在的终极目的就是世界大同。他说:纵观历史,人类自诞生起,便思考并实践着如何解决“存在”这个问题。所以西方有柏拉图和形而上学,东方就有孔仲尼和儒学;西方有哈姆雷特,东方就有魏晋玄学;西方有叔本华(著有《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东方就有康有为(著有《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表面上东西两方有一条无法逾越的屏障,实则两者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在不同文化和社会制度下存在的两个世界,我的父亲把这种联系看成世界大同的信号——尤安莉娜,你看,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努力:美国有林肯;古巴有戈麦斯。法国的《人权宣言》已经宣布“人身自由,权利平等”;而我要说,“天下为公,世界大同”。
“尤安莉娜很焦虑。她觉得革命情绪让你的父亲丧失了理智。你父亲总认为世界大同很快就能实现。但这本是西方思想上一个本质上的谬误。如果世界可以大同,为何两千多年前的柏拉图没有实现它?你的父亲不以为然。”女人说。
尤安莉娜没有拦住父亲回国的脚步,无奈之下,还是随着父亲踏上了回国的渡轮。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船舶靠岸后,父亲怎么都找不到尤安莉娜了,这个女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在囚禁的那段岁月,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也为此动了胎气,原本的弟弟或妹妹还来到这个世界,就随着母亲一同走了,而父亲始终沉浸在他的个人世界。他疯狂地爱着尤安莉娜,突然谢幕的二人世界,让他无法接受现实,时而陷入悲痛的自我反省,时而又展开了对无操守的尤安莉娜的唾弃,他的精神饱受双重摧残,看守经常会用吃惊的神色观望着父亲如同话剧表演般的自问自答,他们甚至被父亲一会儿法语、一会儿俄语、又一会儿汉语的台词折服,惊叹。
“在船上,尤安莉娜与你的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在以往是从没有过的事。你的父亲责问她为何如此冷漠、世俗、安于现状。尤安莉娜气急败坏,她指着你的父亲,警告他没有资格这么说她。这个风波过去过,他俩又很快亲密起来。渡轮就快到渤海湾的那天晚上,尤安莉娜给你的父亲讲了一个故事,你的父亲在尤安莉娜的柔缓的声音中睡着了,等到船靠了岸,有人敲开房间门的时候,他才发觉尤安莉娜的离去。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晚年的牛顿辞退了助手,把自己关在阁楼中进行稀奇古怪的研究,他几乎什么客人都不见,就连家中的仆人都不敢轻易打搅这位脾气古怪的主人。有一天,一个叫做利斯·格雷诺的年轻的神学家受邀前往牛顿的家共进午餐。这个还不太出名的神学家受宠若惊,以至于前一天晚上都没能安睡。那天早上十点多钟,格雷诺就来到了伊萨克公寓,在门口徘徊。仆人跟牛顿禀报后,牛顿出乎意料地提前召见了他。
格雷诺独自走上阁楼,打开门后吃了一惊。只见地上桌上散落着各种金属零固件,墙角摆放着三两个体积较大的怪异机器,远远看上去就像鸟笼子,而牛顿站在窗前,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中的铜制齿轮。牛顿发现格雷诺的到来,摘下头上的放大镜,招呼他就坐。仆人将茶水送到门口,敲了三声门后便离去。牛顿取回茶水,还亲自给格雷诺倒上。
牛顿说:你一定对我一屋子的金属感到好奇吧。别急。我们先喝茶。牛顿茗了一口说,听说阁下曾去过东方,并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很是喜欢,这茶便是我的一个东方朋友馈赠的,今天特意拿出来招待阁下。
格雷诺受宠若惊。他连问牛顿,先生要见我为何?
牛顿放下手中的茶杯,说:一千多年前,东方有位奇人造了一种机器,叫“木牛流马”,传说这种轮机只需一点点外力,便可以负重百斤,日行千里。阁下可否听说?
格雷诺点头道:据说这种机器由三国时期诸葛亮发明,后人祖冲之加以改进。可惜年久失传,其中奥妙无人知晓,现在已不能重造。
牛顿道:太可惜了。如果“木牛流马”能好好保存,那就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的永动机雏形了。尽管它跟阿拉伯的水轮机,印度的浮空盘同时期出现,却更具意义。因为我们所追求的永动机,不是试图去保持永恒的运动,而是期望在没有外界能源供给,即不消耗任何燃料和动力的情况下,源源不断地得到有用的能量。
格雷诺点头道:您说的没错,但似乎这样的机器难以实现。即使是我们刚才讨论的“木牛流马”也要借助一些外力才能启动,用您的观点来说,它也并没有完全实现永动。格雷诺不禁再次环顾四周,这时他才明白外界流传“牛顿的异想天开的发明”是真的,牛顿果然在进行所谓“永动”的实验发明,尽管英国皇家学会已经向外界发表申明,表示我们这个世界不可能存在可以“永动”的机器。
牛顿说:的确。机器的永动违反了那些科学家制定的法则,他们在自己定下的规则中游戏,时间长了便认为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遵守那一套规则。当然他们也忘记了那位凌驾在所有规则之上的造物主。
格雷诺小心地问:您是说上帝?
牛顿朗声道:正是,我们伟大的造物主。世界自主的手掌诞生,主能给予我们想要的一切;我们获得了各种物质——固态的大地、液态的海洋、气态的空间,我们甚至拥有了光,我们还有“第一原动力”,只是绝大多数人还没发现这种“力”而已。
接着牛顿向格雷诺描述起“第一原动力”,懵懂的格雷诺一时间无法明白其中的奥义,但他总觉得牛顿口中的“力”就像从上帝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一样,是无时无刻,无穷无尽的存在。
牛顿站起来缓步走向窗台,格雷诺身行其后。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牛顿接着说:我用了大半生时间在力学、光学中寻找上帝的影子。过来很久我才想明白,只有建造出一台可以永动的机器,我才能向世人证明“第一原动力”的存在。或许,我也不是刻意地证明什么,我只是想亲眼见见“上帝之力”……他们以为我疯了,我有时也认为自己疯了,您认为呢?
利斯·格雷诺,作为牛顿最后一位影子助手,忠诚且能干。他与牛顿共事长达十九年之久,直到牛顿患上肺气肿,他们还在做另外一些所谓能“显现上帝之力”的实验。1727年牛顿去世后,利斯·格雷诺按照牛顿生前的嘱托,将那台永动机献给了安妮女王,从此消声灭迹。而那台永动机没过几天便无法运转,英皇秘密召集许多杰出专家学者检修,结果都是显而易见的失败,牛顿的永动机不能“永动”,这一糗事自然算到了作为助手的格雷诺头上。英国皇家学会碍于牛顿晚年的政治身份,也未曾承认过牛顿的这位助手。不仅如此,学会还封存了牛顿晚年所有的手稿,不予刊登、发表。直到今日,还有一部分笔记还锁在黑暗的地下室,连展览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留意这个故事。有一种说法是当时父亲没有睡着。他在假寐中独自忍受着即将离别的痛楚。当尤安莉娜说完故事,悄悄走出房间,他试图坐起来并叫住她。但我情愿把父亲想象成一个无知无觉的人,他在尤安莉娜的故事中鼾声大作,醒来后像个莽夫一样在船上大声叫嚷着尤安莉娜的名字。他刚被关进监狱的那段日子,我随着母亲探望他。母亲是个开明的女人,她也希望家里有个人帮她打点这个家,并喊她一声姐姐。但是母亲无法原谅父亲爱上了一个洋人,一个与我们的头发、瞳色不同的外族人。当她知道那个尤安莉娜只是利用了父亲离开法国的时候,她并没有诅咒背信弃义的尤安莉娜,而是幸灾乐祸地嘲笑父亲的愚蠢。但谁也没有料到局势变了。西方列强不满清政府敷衍了事的处理,派专人审理尤安莉娜的间谍案。那段时间,骨瘦如柴的父亲不断往返于英法租界,我记得白天父亲被带走的时候,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而等到晚上,他蹒跚地回到家,脸又是一幅颓败的丑态。那种一明一暗强烈的对比让我永生难忘。不安的母亲在某个化雪的清晨,滑倒在某位大人的府前,再也没能爬起来,同时也葬送了肚子里的孩子。那年,我五岁。
1903年冬,父亲被英国人囚禁了近五年,终于无罪释放。次年二月,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全面爆发,父亲被引荐给张作霖,开始了他高级参谋长的军旅生涯。可惜,他人生的第二春再次开出了尤安莉娜这朵恶之花。1912年,父亲随着张作霖进京,在紫禁城结识了一个英国传教士,时隔十五年,再次听到了尤安莉娜的名字。关于他与那个传教士谈话的详细内容,父亲从未提起。等我开始追问那段历史的时候,他已经表现出痴呆的症状了。但我深信他会因为那个女人在痛苦中悲惨地死去,而不是像这样不清不楚地走完一生。他这样死的话,太轻松了;莫说尤安莉娜,就是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俯着身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叫喊尤安莉娜这个名字,仔细观察着他那张面瘫的脸;或是努力摇晃他的身子,让他开口说话。我要把他当年的疯狂与狂暴还给他。
“那么,尤安莉娜说的那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女人,“尤安莉娜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她说那番话肯定是有目的的。”
“怎么说呢……”短暂的内心斗争后,女人抬起了头,开始了下面的叙述——
沙皇沙皇尼古拉一世对落后的农奴制深恶痛绝,却不去改革,他试图另辟蹊径,快马加鞭地实行工业化进程。他的普鲁士妻子曾向他描述过怪物一样巨大的锅炉,高耸云端没日没夜冒着黑烟的烟囱,如同极夜般通亮的伦敦市,像伏尔加河一样长的铁路,像人体血管一样精密的生产机构……起初沙皇并不相信,但在英法干预下的俄土战争,让这些东西变成了他的梦魇,并根植了恐惧的种子。他异想天开地认为英国发达与强盛是因为英国人发明并使用一种不需要消耗就能源源不断获得能量的机器,并在一本名叫《圣杯记事》的古典里找到“兰多哈欧”这个原本属于罗曼语系的单词。1843年,收获的时节到来了,沙皇派出了他的采集者,一群年轻的——甚至可以说年幼的——孩子。1854年,汉德森·伊诺·马尔森死亡的消息跨洋越海传到了尤安莉娜的耳里,同年,二十六岁的尤安莉娜终于承认了永动机之研究是徒劳无用的。那一刻,她几乎崩溃。时经十三年,冒着无数次生命危险,从欧洲到美洲再到欧洲,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世界,却什么都没得到。尤安莉娜辜负了祖国的期望,尤安莉娜无法接受现实。接着,她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什么决定?”我浑身的汗毛因为兴奋而竖立。
“我能喝杯热茶吗?”她突然说。
我抓起她面前的水杯,冲进厨房给她重新沏了一杯茶。我颤悠悠地把杯子放在她的面前,不停地在裤子上擦拭手心的汗渍。
女人说,尤安莉娜回顾她的一生,除了虚妄,什么都没有。她在无尽的悲哀中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准备了上吊的绳子,毒药,以及锋利的刀片。她站在一面镜子前,决定用刀片划开自己的颈动脉。但是,她犹豫了。冰冷的金属贴在光滑柔软的脖子上,让她浑身颤抖。她几度举起刀片,又几度放下。她下不了手。原来她还想活。尽管二十六岁的尤安莉娜算个老女人了,但在生与死的面前她还是个小姑娘。她扔掉刀片,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弱小的她还试图在这个悲惨的世界上继续挣扎下去。她为自己无法面对死亡的怯懦感到羞耻,更为自己的接下来的活着找不到理由。她开始诅咒这个世界。接着,尤安莉娜做了那个疯狂的决定,她要活下去,要永远地活下去,直到找到那该死的存在意义。
女人突然露出了一丝的鄙夷跟憎恶,尽管只在霎那,我还是捕捉到了她那股冰冷的眼神。“接着,尤安莉娜继续投入到永动机的研究中。她要用她那可怜的永生来寻找另一个永动的奥秘。”
女人的话证实了我多年的猜想。尤安莉娜吸引我的地方正是在此。但是,不知为何,听了她的话,我有些许的黯然,在这种情愫的背后我发觉自己居然还同情着尤安莉娜。我又点起一支烟。或许,之前的我太信任这个世界的美好,对于遍布的恶之花视而不见。与战争、屠杀、瘟疫、死亡相比,尤安莉娜不过是其中最娇弱的一朵,她仅仅是用不谢的美艳唾弃这个丑陋的世界。
话说回来了,尤安莉娜是如何永生的?我不禁要问。女人的回答有些是死而非。她不紧不慢地跟我说起一个故事,另一个关于牛顿的故事——
晚年的牛顿辞退了助手,把自己关在阁楼中进行稀奇古怪的研究,他几乎什么客人都不见,就连家中的仆人都不敢轻易打搅这位脾气古怪的主人。有一天,一个叫做利斯·格雷诺的年轻的神学家受邀前往牛顿的家共进午餐。这个还不太出名的神学家受宠若惊,以至于前一天晚上都没能安睡。那天早上十点多钟,格雷诺就来到了伊萨克公寓,在门口徘徊。仆人跟牛顿禀报后,牛顿出乎意料地提前召见了他。
格雷诺独自走上阁楼,打开门后吃了一惊。只见地上桌上散落着各种烧瓶、坩埚、酒精灯,墙角的木柜上摆满了各色的溶剂,远远看上去就像一道彩虹,而牛顿站在窗前,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手中的试剂。牛顿见格雷诺来了,摘下口罩,招呼他就坐。仆人将茶水送到门口,敲了三声门后便离去。牛顿取回茶水,亲自给格雷诺倒上。
牛顿说:你一定对我一屋子的器皿、溶液感到好奇吧。别急。我们先喝茶。牛顿茗了一口说,听说阁下曾去过东方,并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很是喜欢,这茶便是我的一个东方朋友馈赠的,今天特意拿出来招待阁下。
格雷诺受宠若惊。他连问牛顿,先生要见我为何?
牛顿放下手中的茶杯,说:两千多年前,东方有个王一统诸国,称之始皇帝,命人炼金制药,炼造出的丹药能让人不老不死,叫“长生不老药”,阁下可否听说?
格雷诺点头道:据说这种这位始皇帝派人四处采集动植物、矿石,久经提炼,方可完成。可惜那位帝王没能等到丹药炼成,便离开人世,又让生前其所有陪葬,丹药的奥秘无人知晓,现在已无法再炼。
牛顿说:太可惜了。如果“长生不老药”的配方能好好保存,那就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的永生的雏形了。尽管它跟埃及的保存灵魂蛇之医术,美索不达亚不死活尸同时出现,但却具有更大的意义。因为我们所追求的永生,不仅仅是让人活下去,而是期望能健康地、不会衰老地活着,那种生命姿态,时刻彰显着一种力量,一种原力。
格雷诺点头道:您说的没错,但这些只是各个民族的神话。即使是我们刚才讨论的“长生不老药”也不知是否真的有用,毕竟,始皇帝还是死了。格雷诺不禁再次环顾四周,这时他才知道外界流传“牛顿的炼金实验”是真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牛顿正在进行所谓“永生”的实验,尽管信仰上帝的格雷诺不认同这个世界除了造物主还能有谁可以永生,但对于牛顿近乎异教徒的行为他还是不敢妄加指责。
牛顿说:的确。永生的永动违反了那些科学家制定的法则,他们在自己定下的规则中游戏,时间长了便认为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遵守那一套规则。当然他们也忘记了那位凌驾在所有规则之上的造物主。
格雷诺小心地问:您是说上帝?
牛顿朗声道:正是,我们伟大的造物主。最初,人类生活在伊甸园,他们没有疾病,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主创造了人类,并亲手赋予了他们永生,为何现在的我们不能像亚当夏娃那样活着?我们被禁锢在朝生暮死般的生命中,纵欲、贪婪、虚荣蒙蔽了我们的双眼,我们自甘堕落,丧失信仰,没有追求,我们背离了主的荣光已经太远太远,忘记了上帝时刻向我们召唤的手。
接着牛顿向格雷诺描述起他的“炼金术”,神学家出身的格雷诺明白牛顿口中的那副情景,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云雾散去后呈现在眼前的伊甸园了。
牛顿站起来缓步走向窗台,格雷诺身行其后。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牛顿接着说:我用了大半生时间在力学、光学中寻找上帝的影子。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只有炼出可以让人获得永生的药,我才能向世人证明“伊甸园”的存在。或许,我也不是刻意地证明什么,我只是想亲眼见见“上帝之力”……他们以为我疯了,我有时也认为自己疯了,您认为呢?
利斯·格雷诺,作为牛顿最后一位影子助手,精明且狡猾。他与牛顿共事长达十九年之久,直到牛顿染上了铅毒,他们还在做另外一些所谓能“显现上帝之力”的实验。1727年牛顿去世的当天,曾经的实验基地变成一片火海,而利斯·格雷诺也就此人间蒸发。得幸的是牛顿的研究手稿一直放在他的家中,并没有随之付之一炬。但这些手稿的内容充斥着对科学、真理的不敬,还有不少内容更像是一个精神恍惚之人病态的呢语。英国皇家协会通过与皇室的商量,决定无限期封存这些手稿,以挽留牛顿科学巨人的形象。而那位利斯·格雷诺先生,一直是影子的身份,从未获得官方的承认。好事者说在美国加州见到了格雷诺,也有人说在驶向北非的商船上遇到了他……半个多世纪后,一位老人意外地看到了一副油画,而画像上的人正是利斯·格雷诺,曾经作为牛顿的家仆的他清晰地记得格雷诺的脸。可惜的是,当时他并没有注意到这副画的创作时间。直到一个世纪之后,尤安莉娜……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动了什么手脚,她的声音舒缓而轻柔,我只记得自己坐在那儿,枕在手臂上,却犹如躺在热羊奶中,随波逐流至一个漩涡的最深处。等我被大雨声吵醒,已经是隔日的清晨了。
那个女人就是尤安莉娜吗?我不知道。望着窗外,我莫名地记起一个明媚的早晨,我的父亲教我骑马。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俩靠在一棵树下纳凉。我的父亲说,尤安莉娜非常向往大草原上的游牧生活。她希望下半辈子在大草原上扎一个大大的蒙古包,再用松木做个围栏,帐篷的开口一定要朝太阳升起的地方,而且那儿一定有一棵这样的大树,但不能离家得太远,她要在家就能看到孩子是否偷懒,有没有放着羊群不管,躲在树上睡觉。她还要制造一种机器,利用光与影发声。只要太阳西下,大树的阴影盖过机器,机器就会自动唱出动听的歌谣。孩子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噌地一声蹿下树,将羊群赶进栅栏,兴高采烈地回家吃饭……想到这儿,我猛地哭出了声。
三年零八个月后,我完成了尤安莉娜的传记。同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信中提到了尤安莉娜与父亲相遇的情景。原来父亲的眼光一向是准的,他没有看错,二十八九、三十岁的尤安莉娜正朝他微笑。信的最后提到七十余万关东军蠢蠢欲动,日本已经准备攻打南京。战火波及,无辜遭殃。写信人让我趁早离开这里。
初八的清晨,我坐着黄包车来到南京码头。透过漫天的大雾,我果然看到一艘英国籍的商船停靠在江边。我按照信中的指示,由一名年轻的水手带我见船长。我把信中夹着的一张外文字条交给他后,他欣然同意让我随船去香港。船长请我到首间舱喝咖啡,一个翻译站在一旁。当他问起我与这位故人的关系时,我一时哑言了。透过船外,大雾正缓缓散去。我的心情犹如这破冰而出的黑色江水,不断翻涌。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是个例外,更不能因为自己可以例外就草率地给尤安莉娜的故事盖棺定论。
“他说你疯了。”翻译跟在我的身后。我在悬梯上停了停,向那个翻译解释:“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翻译摇了摇头,跟我说再见之前,他指了指我随身携带的包裹。“我写的书。”“有关什么的?”我笑了笑,“一个杜撰而已。”
这个早晨(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于1937年12月13日沦陷),我蹲在白皑朦胧的南京码头,没有香烟,只得呆呆地观望。梭子一般的船头划开了江面,破碎的浮冰随着波涛上下浮动,犹如无数个永不会停下来的钟摆。在那里,我亲眼见证了霍普斯号汽轮缓缓的消失以及身后逐渐蔓延开来的无尽黑暗即将把我吞噬的全部情景。
我知道,它要我带走一个关于永动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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