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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两个小说 [打印本页]

作者: 李头    时间: 2011-1-28 14:58
标题: 两个小说
想改,再看看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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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多海的水塔边





上一次海啸已是一年前。那时岛还在,如一小片指甲掐着海面,上面唯一的情人榈像根指甲油刷子。老人的妻子企图把水泥上的脚印修得再润滑一点,很快就被抖动的海震成了一堆碎片。她多么想要一张贝壳电热毯子啊。老人还能辨认出她的一条腿,生着冻疮,以前也是被针织裙子供养着的,他一摸好象还有些沙沙的回声。老人静候了一夜,海轰隆了一夜,他看着那个日久失修的安乐椅终于自己摇起来,壁橱的火花跳上去,把它啃得一片黑。屋顶上的石鸥也一片片落下来,老人透过一处缺口,看见天色温婉,仿佛明日就要风平浪静。
第二天老人忍着疼,把拐杖嵌进自己行动不便的那条腿。神经真被这根塑料木头激活了。老人把房子改成了一只船,用妻子的残肢做成了船灯,“希望那些磷火能撑久一点,算是你再帮我一回吧。”他看了看海,因为高速翻涌它变出了好几个分身,老人把船抛了几次,船身每触及水面却发觉是湿润的泥沙,老人所幸一直往远的推它,待水面终于打湿裤子,船被浮力举高,他们已经离开岛许多许多里了。
岛在老人离开后就消失了。偶尔变成一面海市蜃楼,也没有了榈树和老屋的残垣。老人好几次都要被掀落到海里。他便把自己绑在桅杆上,起风的时候和旗子一起涨满,反而加快了航速。“你想不到吧啊哈哈哈。”老人醉酒般一片通红,鬓角处的碎胡子都被炙得焦脆。又不知航行了多久,入夜后,海面平静下来。凝固起来的海墨墨的,水下的夜光什物把它映衬的异常通透,船灯照着它,像摸着巨大的珠宝般明灭了一阵,老人对着水面流眼泪,细小的涟漪因为水面过于平滑而久久不散。一束灯光弯过来在老人脸上擦拭,老人用手按住它(当然是穿过去了),说“你还是走吧。”光线便闹起别扭,可能因为情绪激动或是终于用尽了能量,船灯忽闪了几下彻底黯淡下去。
老人用猫尾巴钓鱼。那根汗津津、毛糙糙的猫尾,还是祖父留下的遗物。尾巴尖上聚集着点猫魂,可想而知出于畏惧,鱼群都躲得远远的。老人没办法只好吃起这根尾巴,把皮毛剥掉,内里的肉意外鲜美,如果有白饭或是酸酒则更好了。皮毛舍不得丢,还是能够做一双袜子的。拿近一看却发现是一张海图。“也许真能走出去吧。”老人看着那些墨线勾出来的生姜、番荔枝等岛形,高兴地把剩下的肉干成块吞下。

看见第一艘轮船的时候老人正在诵经,有几个和胸腺嘧啶相似的字眼一直吃不准顺序,睁开眼睛那只庞然大物已经近在咫尺了。事实上因为船内弦乐欢腾,没有人听见老人的呼救。而老人和他的容身之所实在太不起眼了。熨斗般的巨船朝老人碾过来,软软的海面异常坚韧,老人的船没有被压进水底,而是被一点点捏碎,木屑和棉布绒喷洒开来,几乎有光线在里面组成彩虹了。老人吞了几口溅起的海水,再也叫不出声,无奈之下,他翻身一跃落入海中。
船下巨大的螺旋桨制造着风暴。可那些被卷曲、织拢的波光真漂亮呀,现在不是欣赏它们的时候,可老人还是禁不住去看,仿佛生命中的最后一眼,那些绚烂的要熏痒了虹膜的光能激励一次轮回。
老人的运气比他想像的好。那天巨轮正在收网,它半年收一次,用收网队员的话说:这样才有新鲜感嘛,像是一次漫长的开奖。当然也有倒霉的时候,比如一次收回的只有一个破洞:天知道是什么牙尖嘴利的东西干的好事哟。现在领头的中年人正熟练的解着锁扣,一群服饰要廉价得多的年轻人远远围着。很快一些平庸的麻风牡蛎或是离分娩还早的海马被胡乱丢在地上,而盐酸含量不高或是杂交得不美的水藻和海马牛也被随机分发出去,等那双略显烦躁的手把老人从一群鲸唾沫里拎出来,手的主人才真正惊讶起来。
老人的下肢彻底消失了。这么说也不确切,因为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簇珊瑚。后来老人猜想也许是当时风暴过于猛烈,水压把自己镶进了那簇珊瑚(也可能是反之,但已无关紧要)。待老人醒来,他发觉自己已无法走动了。那群红黄橙绿的海洋生物显然和自己毫无共鸣,它们自由自在地小幅度摇曳着(因为再也离不开老人了),有时候一处枝丫伸得太长了就会猛地一颤,又仿佛疼痛难忍般迅速缩回来。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老人身上,他试着摆脱这群珊瑚,但一拽扯它们就神经疼。到后来老人终于无可奈何了,他摸着它们,那些不断变换着颜色的光晕就斥满他的双眼。
老人在轮船上受到了礼遇。船长亲自过来,赞美了他的腿。老人被安排进一处私密的贵宾包间。也许“珊瑚人”并不多见吧。一些轮船上定居的小孩子会趁着母亲不注意跑过来,在老人周围傻站着看他,胆子最大的那个曾快速蹿过来,对着一簇最漂亮的珊瑚拍了一张自拍照片。老人就在轮船上生活了下来。时日一长便和船上的小孩子熟稔起来。他开始给他们讲故事。说他的亡妻和岛,和自己的海上历险。老人发现那卷海图还带在身上,可自己又怎么再动起来呢。
船上时常歌舞升平。穿云母戴鱼鳞的舞女们在大厅的最前端唱些海豚音,供人休闲取乐。她们有时候也迈入餐厅,软软地把一只酒杯中的液体倒入一张嘴。那天舞女们为老人送来了一张轮椅。为首的名叫阿赤的最先推门而入,身后的几位便嘻嘻跟进来,可一进屋她们身上的光彩就失色了,那些最鲜艳、不含杂质的色素很快被老人的珊瑚腿吸噬过去,混进它的外壳泛起的丝丝亮光。阿青和阿紫随即昏死过去,阿兰也摇摇欲坠,几具身体堵在门口,那张轮椅半天推不进来。老人那时候在看窗外,有一排水殴尾随着轮船,争抢着被船桨打晕飘浮起来的鱼虾。把它们抹上点水泥,再露天晾置四十九天,又是上好的瓦片了。待老人回过神来,阿黄和阿绿也支撑不住了。他赶紧用毯子包住下身,几双手形状的珊瑚在毯子下面乱抓,老人只得塞过去一个墨水瓶。“哦呵呵真是失礼了。没想到它们这么……活泼。”阿赤回神过来随即讪讪地说,指挥着剩下几人把轮椅乱哄哄地搬了进来。老人表示了歉意(在措辞方面他真是不甚讲究,为此只好尴尬地把毯子捂得严了些)便问道“小姐们是来送东西的?”阿赤答道:“是啊船长为您做了张轮椅。……是我们姐妹太好奇,便主动要送来的。”“那真是太谢谢了。在船上这些时日,真麻烦你们了……”老人回道。几个人又手忙脚乱一翻,老人终于坐上了轮椅。
对此老人是很高兴的。他太久无法动弹了。阿赤叫来几位船员,把晕死的姐妹抬去仓库。元气大伤的阿紫再也没能醒来,最后众人只好把她抛进大海,她残余的色素把溅起来的一小朵浪花染成了淡紫色。现在老人和众女士移到了甲板上。老人终于又能感觉到风往脸上吹了。甲板处异常空阔,阿赤阿橙便推着老人跳起舞来。简直像回到了年轻时候。老人看着眼前的人,几个影子又渐渐和亡妻重叠了起来。那天以后甲板上便时常有轻快的舞会,一个老人,几个姑娘和一群孩子,影子里面还有些隐隐约约的珊瑚光。

这夜阿赤敲了门,没有急着进来。老人出去看她。眼前的女子一改往日装扮,看上去素素的,像颗细长的蘑菇。老人问:“你的鳞呢?”阿赤便羞羞地答道做手术摘去了,“阿黄她们都怕疼,做到一半就放弃了。”老人得知经过长年累月,那些装饰已经长进她的全身,问道:“很疼的吧?”阿赤现在淡红淡红的,点了点头,把要被风解下来的围巾围好,挡住了脖颈上一条晶亮的痂。“你就不用老盖着腿了,会生痱子的……我也想好好看看它们。”老人便把珊瑚露出来,走廊上的桅杆被它们发出来的光亮打得水水的,几乎要瘫倒在地板上。阿赤推着老人一路闪闪烁烁到了甲板上。老人又看到了夜里的海。那么大那么静,轮船尖刺破的水面很快便在船尾愈合,像在拉动一根两头都闭合的拉链。“再为我跳一支舞吧。”阿赤说着,在老人周围云朵般舞动起来,鞋跟和轮子的咬痕撞在一起,发出好听的叮咚声。
到了午夜,两人都跳累了,珊瑚们也不在发光,偶尔张开气孔发出些鼻息声。阿赤傍在轮椅扶手上,和老人一起静静看着海。
“这船会开到哪里呢?”老人问。
“不知道。好象从来没有停过。”阿赤说。
“想离开么?”
“想。”
第二天老人醒来已是晌午。得知阿赤的死讯则更晚一点。天色尚好,没有阴影的地方都被晒成好看的麦黄色,可一到阴影下又有些寒凉。老人在冷藏室的屋檐下面摘了些冰凌子,准备做些微雕,便从路过的船员口中得知阿赤在黎明时分想要跳海出逃,却不慎撞到了锚上,被那个镰刀形状的铁尖子刺了个穿。没人够得着她,阿赤的尸体只好一直挂在船头。
老人没法从轮椅上下来,那些桅杆比自己的肩头还高,从哪一个角度他都看不见悬挂在空中的阿赤。但死得不会太糟糕吧。阿赤怎么看都是舞女里面最美的。阿赤死后,老人不想再盖住珊瑚腿了。来看他的舞女也少下来,到最后彼此说话都要隔着好长一段距离。但老人也有事情做,他正和几个志趣相投的孤儿(倒是些异常老成的孩子啊),计划着逃离这里。
老人曾经和船长暗示过要离开。阿赤死后,这种愿望更强烈了。但在船长眼中老人无异于一件藏品,何况他能去哪儿呢?“还是需要从长计议的”,最年长的那个孤儿说。
在老人年轻的时候,祖父,大猫和二猫时常出海征战。波浪跳起来就把它们打成海星。他们九死一生,从不知名物件的腹腔到冰山的子宫,那时候可真年轻啊。老人还记得祖父威严的被海带细细缝了边的衣领和袖口,它们随着他的下颚和手臂不断起伏,怎么也无法被溅湿。现在老人努力把珊瑚归置成两半,把些细小的部分扣在一起,倒是分出了两条相对完整的柱体。经过了好几周的布署,逃离计划基本被修改的没有瑕疵了。轮椅是不能再用了,拄着最长的两条冰凌倒也勉强能走动起来。老人指挥着几个孤儿,趁着夜色,从一个隐秘的仓库,沿着挖好的地道一直钻向轮船尾部的排气口。沿途隐约和一群脚夫打了照面,他们忙着踩脚踏,唯一闲着的手都忙着拉开易拉罐的拉环、翻阅色情杂志或是摆弄魔方等杂物,倒也无暇去按响警报器。老人他们又敲破一面木墙,那些裂开来的木筋刺穿了一个孤儿的肺叶,他们舍不得丢下他,好在一个人随身带了些水泥,暂时帮他修好了创口,一行人终于去到目的地。“我就知道船尾这会有独木舟的。”年长的孤儿用手指呲呲人中,一小撮胡子顺势东倒西歪,“高级点的游轮都会有的。不然撞了冰山怎么办呢?”众人协力松开系着舟的绳结,老人指挥着孤儿们一个个跳向那个淡淡的木影,“要离开这里了啊。”老人用力把冰凌往地板上一撑,借着借着反作用力腾空跃起。被遮盖好的珊瑚腿像群暗器,晃动了一阵随着主人落到了舟上。“赶紧离开吧。”孤儿们奋力划起船来。老人隐约看见船头一侧那个晃动的身影,脚尖一直往前伸着。

等老人他们终于飘落到一处荒岛,孤儿已死去的七七八八了。海上生活总是缺少必要的维生素和钴。一些孤儿慢慢的就坏死了。起先是头部肿大,里面一些青铜属性的骨骼生出些铜绿碎屑,接着眼球便开始伸长,仿佛里面有根手指在轻推它们,最后每个人眼前都架着两只望远镜筒般的东西,这般病变的好处就是视力更加清晰了,在又一个孤儿临死前他终于望见了那座岛。年长的孤儿曾建议把尸体的眼柱带走,“望远镜总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可老人不忍,把他们合葬在一处树荫下。
等一切安顿下来,只剩下老人和两个孤儿了。最年长的那个、具有领袖气质(也许因此他活到了最后?)的叫做阿湖,年幼的叫橙蓝,老人细问下才得知橙蓝并非孤儿,而是舞女中的一个和船员的私生子,为了玩乐才加入这场生离死别般的出逃。可她大概再也见不到父母了。老人宣布从此以后三人就以义父义子相称了,而他顾不得喝完那锅海马胎盘回阳汤,就和义子们在岛中探索起来。
并不像是有人居住过。几个人环绕着走了一圈,岛呈品字形,老人把几处“口”字的拐角,和众“口”相接的较窄处都打量了几遍,确定所到之处人迹罕至。这才确立了安家计划。老人选取了两截钢木,用一个刺猬化石锯了一个下午,终于做成两条龙头拐。后来灵机一动,在里面加了弹药装置,又用鸭舌做成了扳机,这下万无一失了。他们引过来河,播下一群河马种子,捕了些水獭每天叮叮咚咚地敲打起来,最后一幢二层洋楼终于初具规模,只剩下诸如园艺设计或是风水布局等边角事宜。
这出岛屿要比先前住着的好多了。岛上树木成群,叫的出名字的大概有马槐、羊肝青和熊竹等常绿植物,还有些鱼鳃或是榴莲形状的则晦涩些,老人也不让阿湖和橙蓝拾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果实。在白日,一家(现在的情况几个人到愈发亲昵了)三口在门口收河马,把些长得特别快的摆在玄关和庭院等位置,如果有蛀牙,就拔下来钉在树上,会有啄木鸟或是犀牛鸟飞来,不久便能贡献出几个羽毛枕头。老人他们也会顺着凿出来的阶梯,上到房屋背后的小山里,他们打算在最高点造一个凉亭作休憩之用。山顶的景色真好啊,绿色的植物层层铺开,逐渐露出焦黄的沙滩和远处的海。老人不想再出海了。海太大了,他们能去向哪里呢?待黄昏降临,天气变慢慢寒凉下来,有时候林叶尖会浮现出细小的冰晶,橙蓝喜欢伸着舌头,待那些小颗粒聚成一堆再吞回去。老人便开始生火,加入一些盛产跳跳糖的草穗,火苗就能四处跳跃,变换色泽,有时候火焰顺着近旁最高的树木一直攀升至顶端,在空中盘旋一阵便自爆起来,“像是信号塔在发射电波……”阿湖文绉绉地说,说着撕下一片烤好的海带,因为太烫嘴唇只好波浪般卷曲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总之阿湖已长得孔武有力,并和橙蓝诞下一女(他们给她取名为虹)。橙蓝小心检查过她的背脊和眼角,确定不会有“彩装上瘾”等症状的前兆。而如今虹已开始识字和吃些孑孓。这夜身下的珊瑚动乱起来。一根根像是要抽出筋来,真有一簇脱离了老人的身体,弹到几米外的沙地上。像是缺水般,那些镂空的花朵般的东西张合了几次,最后开成一些微型喇叭就再没有闭上。那时它们身上的颜色变至墨蓝,便一直僵着。很快远处的海和天空也感染了那种幽寒的、透亮但又看不进去的色彩,老人挑起眉毛,把眼睛微闭至一个最能聚焦的幅度,远远看着眼前的巨幕。是些磷光吧,那些亮面在海下缓慢移动着,一个很小很小的黑点跃出水面,在海平面处凭空消失。是异兆啊,老人握紧拐杖,想着多少年前那次巨大的海啸。身后传来橙蓝的轻声呼唤,老人转身走向家门,一阵风吹落了他的坎肩。
第二天幼小的家私便移动起来。开始只是一盆兰花碰碎了另一盆,彼此的花瓣也相互啃起来,或是虹的拼图(一些切割好的琥珀)错了位,蜘蛛的网子不再连着蚂蚁的触角。后来震幅大起来,二楼的阳台直接搭拉下来,砸在楼下的前门处。等壁炉里的火终于(再次?)蹿出来,老人再也坐不住了,抬起拐杖一一戳破了它们,便吼着大家离开。阿湖抱起虹跟了上来。橙蓝舍不下房间里的私物,冲了进去便再也没有出来。两个半人看着房屋被弹起至高空,又被一阵层出不穷的风搬远,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一处不起眼的空中。“进潜艇吧,这里要沉的!”老人喊道,哭成泪人的阿湖和虹最后只好跟过来。一些眼泪球在空中被颠簸了好几次,最后生出了铁心肠,重重砸在地上。
老人便又一次背井离乡了。待风平浪静下来,他依次取下绑在大件家什上的虹、阿湖和自己,虹被震落了一个角,不过大体无碍,老人给她唱“鹅肝花”,有几句描写花瓣口感像用文火催熟的歌词逗得她打起嗝来。阿湖说:“多亏你早有准备,可我们该去哪里呢?橙蓝没了,家也没了。”老人说:“一步一步走吧……”他坐向沙发,透过水母形窗子、和它淡得只剩下些刮痕的十字发光器,看着无穷尽的水底山脉,林叶般的鱼群,和海。

冬季大约来了两次,它尽力把大部分海面变成宽厚的冰层,实在无法速冻的部分就变出些浮冰或是山丘盖在上面,而多少个昼夜以后它们又落寞消融,变成并增加了海的一部分。此时晨光熹微,海冰还没有完全散去,龟壳般的非纯钢制物安静的浮出水面,随后沿着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纹路,几个盖子依次掀开,老人、阿湖和虹冒出头来。“爷爷,我们走对了么?”“该是对的吧,我们经过了茄岛,再航行些时日,该是能到的。”“然后我们就能找到真正的陆地了?”“我们就能看到陆地了。”老人边说,边把海图又打量了一遍,卷成圆柱蹭入怀中。
那夜老人坚决地对子嗣们说起这个航行计划,父女听后没有反对便已陷入幻想。他们哪里见过陆地呢?那种可以和海比肩、一望无际、时刻围绕包裹着他们的真正的大陆,是连在梦中都不曾踏上过的。老人说,闲暇时偶尔打开那副海图,看见上面记录着一处海域,在海域中心的岛屿上立着一座水塔。那是一座杰出的、耸入天际的水塔,只要攀上顶端,便能望见大陆了。老人隐约记起祖父说过那里,他那时已被一头巨鲸啃了大半边,剩下的一只袖子开始脱线,那根被细泥沙仔细涂抹过的金色海带很快卷进一处漩涡。可老人家死得异常满足啊。像是神经和反射弧都被口中谈论的物件熏得酥酥的,疼痛等信号没有经过传递便和寄主一起蒸发在海风里。
“要去到多海的中心。”老人说着,阿湖和虹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此时此刻,在明亮的日光下,潜艇已绕过喙岛、离人礁和风扇叶子般的海域(它常年刮旋风,把自己掀上天了又落成雨自给自足),终于是要驶入多海了。
“要起雾了,”老人说,“潜过去就好了。”
可事与愿违,海底已被一道堤坝封死,它仿佛是会随着潜艇的下沉深度增长似的,顽童般弹开了那个小东西。众人只得在海面上瞎转悠。总能走得八九不离十的,一边想着一边心里的耐性又少了几分,需要些标记,来标识来路,想到此处,老人看向双腿。
那些珊瑚懒懒搭耸着,缺少目光和小丑鱼,它们连光彩也都巧妙的用围裙般的外壁遮掩起来。老人开始一小簇一小簇摘它们,拉扯至某一个长度它们就开始剧烈地滚动,老人狠着心继续扯,到了后来像是自己也感觉到了断肢之苦,眉头处也拧成了一只海鸥。但手下的动作不止,拔下一簇,就用些木质器皿(到了后来,细小物件抛光了,就开是掰红木摇椅、浴缸和潜艇的内壁)小心盛着,细小的珊瑚簇也不再嫌弃,把带着些残余活性的肉根值在器皿上,待到自己又可以灵活摆动便已成了微型珊瑚树。待额头处“海鸥”成群,老人开始把发育较为成熟的珊瑚树隔一阵就抛向海面一株,它们此刻光泽瑰丽,那些肢尖散发的光球甚至吞噬了周围的雾气和海尘。
借着这些彩灯般的路标,老人他们渐渐便不再原地打转了。转眼已是入夜,老人看着又一株珊瑚(像是感受到夜色温柔,它发出一种与之应和的淡淡的、但波长极长的红光)被逐渐抛至身后,而那个令人惊喜的、直通天际的塔形建筑已显出了一个朦胧的影子。“快到了啊。”老人柔声说到,旁边的虹已经耐不住困意逐渐睡去。
第二日虹睁开眼睛时发现已身在岛上了。“这就是那座水塔啊。”虹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尖叫起来。水塔泛着些粉尘的颜色,像是一百棵老榕树抱在一起,并用根须仔细填平了沟壑一般,由下至上逐渐缩窄,到了天空则如同一根针尖子,虹看着都觉得有点疼了。老人说,“我们过去吧。”一行人劈开些长着蟾蜍的巨型植物,又走过几个九宫格(像是些日久失修的防御装置),很快来到水塔跟前。多少年没人到过这里了。水塔的根部起满水锈,一些石壁间的裂缝都被爬山虎、碧螺春和蚊子的针管填得满满的。好在一直延续到塔顶的爬梯还在,阿湖跃跃欲试的抱起虹,就要第一个走过去。顾不得那些帆布般的灰尘和蝙蝠残余的声波了,他矫捷、急不可耐的爬起来——
待攀枝高空,鼻尖都被一朵小云蹭得湿湿发痒,阿湖发现老人没有跟过来。他很快望见水塔边上那个深灰色小点,便对着他大叫起来:
“义父,快上来吧!”
声音被风过滤了一些,传回来的时候已经很微弱了:
“你们上去吧。我爬不动了。”老人答道。
“可我们要一起看大陆啊。”
“抱好虹。等下来说给我听吧,”老人说,“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大陆上。”
“那……你等着啊。我们看一眼就下来——”
“来”字传到老人耳朵里已没有了后面的“哀”,而接下来便彻底不再有声音传过来。老人仰得脖子有些酸了,他吼了一句“抱好虹。”便缩回身体,劈开一些硬草,腾出一块空地坐下来。
“你比我要老得多吧。”老人对水塔说。说完他看向自己的腿。那些突出来的、色彩最亮丽浓郁的珊瑚触手已经被摘的七七八八了,现在只剩下两裹干巴巴的硬壳,“也多谢你们了,”老人说,“可真漂亮啊……”

老人在水塔底等了不知多少时日。但塔辽阔,始终没有人从天顶下来。老人等不下去了,试着去攀梯子,手一乏力就摔了下来,摔下来就昏睡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少月、多少年,半睡半醒间,一直没有人出现。大概是春季吧,这天老人被身下的一阵抖动彻底惊醒了。不是海啸啊。老人正正身子,发觉自己正在缓慢升高。他看向身下,自己正坐在一个半径一米多的圆形平面上,平面下面连着一个蔚蓝的塔形柱体,此刻它还在高长着。
老人问:“你也是水塔么?”
对方晃晃身子。
老人稳住自己,又说:“你是老水塔的子嗣么?”
对方又晃晃身子。落下一只翠鸟。
老人继续说:“你能长得像自己的先祖一样高么?”
身下的物体不再摇晃,但升高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那就继续长高吧。带我去见我的孩子,我给你唱歌。”老人摸摸水塔的头顶,身下的家伙便又欢腾起来。












种你





铃铛人被纽扣的爆炸声吵醒了。他摇了摇头,又被里面的固体脑浆撞击脑壁的声音烦了半天。
铃铛人曾经是个裁缝。他大喊一声,就吐出一颗纽扣,四筒的或二饼的。缝制纽扣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一些音波在纽扣的边缘不断滚动,有时候被针线划伤了就变成一声雷。现在铃铛人重新补好衣服,下了床,走到街道上。
眼前一碧万顷,刚过了植树节,路上的每一个凹陷处都被插进幼苗和嫩枝。待它们长大,便会把街道托起来一截,人们就可以离天空近一点。
铃铛人要去学校。
这一学期要上培育术。在街头拐角处,铃铛人看见好朋友花生仁。
花生仁依然头顶尖尖,有时候他笑得裂成了两半,那个尖顶子就会变成两个钩子。
铃铛人说,你穿红衣服真不好看。
花生仁耸耸肩(就是尖顶下面,弧度较缓的一部分身体),滚过来拍铃铛人,铃铛人便发出几声脆响。
过几天,是我妈妈的祭日。花生仁说。
铃铛人也知道菜花伯母的事情。一时间悲伤起来,又想起彼此还是邻居的时候。那时候猫还在,菜花看见猫和环绕着她脖子的铃铛人,便挽起裙子婆娑过来,众多手聚拢起来,形成一只大的,轻轻抚摸他们。猫说,喵,在几个转音处,铃铛人便配合着摇晃一阵脑袋,菜花的脸上,数不清的褶子便组成一副慈祥模样。
叫上喋喋、不休他们,一起去祭拜吧。铃铛人说。

两人来到学校,朝阳正好,它投下来一根蜡笔,给教室的门框子涂上一层毛糙糙的橙金色。
铃铛人,你来晚了,快打铃吧。菜心在一旁不忿道,已经多少年了,还是不长进。见铃铛人不为所动,她只好拂动一片芽叶,仔细把他层层裹好,才在课桌上敲起来。待一群学员赶进教室、坐定,菜心把铃铛人放好,心想自己做的是不是做得太过了,看见铃铛人淡淡的样子,又有点心烦。这时候田老师进来了,菜心方才定定神,把一片叶子仔细卷成一根教鞭,又用自己的菜籽把黑板迅速擦干净。
这一天铃铛人过得心事重重。
到了黄昏,喋喋不休他们窜过来。
昨晚我们在后山挖到了一点巴赫。皮毛较灰、胡子像一根根唾液拔出来的丝的公耗子喋喋说。
有两平方微米大呢。尾巴被绑成一个打了死结、又染了些淡红色香精的蝴蝶结的母耗子不休补充到。
贝多芬也会找得到的,喋喋继续说。
巴赫也不是不可以,可我还是想试试贝多芬。铃铛人说,脑浆滚动了一圈,发出些久违的、活泼的音色。
那我们再找找吧。肯定能找到的。喋喋打了个响指,吓了不休一条,随后两人翻车一般跃进一旁干涸了的污水管道,又消失在一个要拨开干草丛才能看见的洞穴处。

这晚铃铛人睡了个好觉。他梦见一架留声机,开着大喇叭花,被仔细的镀过铜,还看的见它的苹果皮质感的皮肤表面和花蕊深处的子宫。它身下的湖旋转着,一环环水波彼此撞击、溅起来些音符形状的水生菠菜。猫也出现了,她用指甲剪轻轻一划,留声机就开始颂歌,铃铛人听得酥酥得,就要解开双手、从猫的脖子上掉下来。
铃铛人早已度过了青春期,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会成为一颗会响的琥珀,比如这样一个从爱梦中醒来的清晨,他环顾四壁,猫曾经褪下来的一根银白色胡须正悬挂在吊扇上,吊扇在半夜因一次心肌梗塞终不能寿终正寝,因为惯性,那根胡须偶尔还会打几个螺旋。墙上贴着猫的海报,铃铛人早年佩戴假发(猫的一缕襟毛)的窘照,花生仁穿开裆裤时期的留影(那时候他总没法把自己的两瓣身体合起来,所以看上去像是一把剪刀在剪开裤衩),铃铛人摇晃一下脑袋,企图从自己日渐混浊的鸣音里挖掘出几丝往日的回忆,但后半夜他发了好多汗,脑浆漂在半脑子液体里,偶尔敲上脑壁只发出一些顿音。
终于是连响都响不起来了。铃铛人笑笑。他又吐出一颗纽扣,其中一颗上面长出了九饼,像一群地雷。

铃铛人穿好鞋袜,这天休息,他去街上买花盆。
街上的树苗长高了一点,如果鞋底不结实,就会被那些鞭子一样的树枝抽得生疼。也有精明的人,先往路上浇些粪,待走上去,那些喝得醉醺醺的枝叶们,便只有力气为他们挠痒痒。铃铛人不在乎这些。他铜皮铁骨,没有树苗敢得罪他,远远的,他看见菜心正捂着脸上的一个洞哭。
铃铛人走过去,把她抱起来。
铃铛人想安慰她,可实在笑不出来,只好把后脑勺拧过来,上面长着一个天然的、咧嘴笑的缝儿。他朝着她摇一摇,她被呛着了,咳嗽了一会,笑着咳出一点菜汁。
怎么了?铃铛人问。
就是这些树苗啊。你不是不知道,他们现在霸道的要死,我这不今天没带粪出门(而且我自己也需要的啊),他们就不给我好脸色看。有个树枝往我身上丢了只菜虫,你看他把我咬的。
铃铛人看见那个洞了。就在菜心的眼睛下面,像是颗类痣成精了,刺穿了脸颊。洞的边缘有几处叶脉也被中断了,有几处流出些淡绿色的汁液。
我帮你教训他们。铃铛人说。
别了,咱们惹不起他们。而且……你还要……菜心想起另一个身影,有些自嘲地笑笑说,我长长就好了,实在不行,还靠你帮我缝补一翻了。
那好吧。总有一天我要收拾他们的。铃铛人又晃了晃缝儿,问道,我要去花店,你呢?
我也没什么事情,和你去逛逛吧。菜心说,她勉强用一片小芽叶挡住脸上的洞,像是擦了厚厚的粉。
花店在街道尽头一个拐弯处。负责指挥交通的胶囊人被政府派去装药了,顶替而上的火柴人明显要缺少些耐心,经常因为和行人生起的小摩擦而干脆自燃起来,弄得两败俱伤。菜心路过火柴人的时候,躲在铃铛人身后,她看着铃铛人,发觉后者又圆了一些。他也不再是那个扁扁的、声音弱弱的小孩子了啊。她假装不经意用叶子蹭了一下他的脸,暖暖的,一小部分液汁都被烘得翻滚起来。

推开花店的门,只有水仙在上班。
是铃铛人啊。好久不见了。你可长大多了啊。
你还是那么漂亮。铃铛人淡淡说了句,可眼前人终究是老了。大蒜形状的脚掌已经有些烂了,像是住着一个山谷。腰身也有些泛黄了,水仙从前台走出来,走一步都像是要骨折一次。
呵呵,我是老了。估计活不过下一个植树节了。水仙说。她的花瓣已有些褶皱,但看得出来是精心保养过的,有几瓣已经几乎失掉所有水分、都要泛起来粉尘的,也没有被摘下来,而是被小心卷好,被修饰成了几根头绳,环绕在脑后。
我想来买一个花盆。音色要好些,如果是用簧管木或是琴陶做成的就最好了。铃铛人说。
你自己看看吧。现在客人也少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好货。水仙说。
铃铛人便和菜心,在花店的后院里逛起来。
看这个,真有趣。菜心发现了一只蚁后。她正在指挥下属运货,它们形成的一条细细的、毛茸茸的黑线一直从天顶搭耸过来。还记得以前么,我们偷了他们的半粒梗米,被追了好几天。还要谢谢你帮我挡了一滴蚁酸的。菜心幽幽地说着,你说,我们多久没一起出来了啊。铃铛人没出声,躲过一株食虫草,把菜心拉过去。
菜心便也不吱声了。时候很快到了黄昏,两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花盆。花盆的主人仙人掌抗争了一会,最终发觉铃铛人软硬不吃,又看看自己射光了三分之一刺的身体,只得沮丧地搬了家,直到听见菜心说她还珍藏着一个小仙人球,可以给他嫁接过来,才勉强开心起来。铃铛人和菜心得了花盆,去柜台处买单,看见水仙已经折成了两半。身子搭拉在收银机上,几个尖锐的按钮割坏了她的头绳,一头花瓣散落在桌面上。
菜心变得淡绿淡绿的,几乎要哭了。
让她睡吧。铃铛人说,放了些大钞,和菜心退出了花店。

夜晚铃铛人把花盆擦得铮亮。仔细在盆体上刻了一圈五线谱,这时候雨水落下来,一些潮气钻进铃铛人的耳朵,长出几粒锈粉。
第二天铃铛人脖子僵僵的,到了学校,发现教室里面乱糟糟的。
花生仁凑过来,他的两半身体几乎要弹开来。他说,菜心死了。
她昨天还好好的啊。铃铛人说。
她刚刚死去的。就在管纪律的时候。花生仁说。
到底怎么回事?铃铛人说,一些水从他的眼睛里淌出来,随着脑子里面的退潮,他又响起来。
南瓜子他们太吵了。菜心说要告诉田老师,他们不理她。她喊了两声,突然脸上就裂出来一个大洞,一只小菜虫钻出来,之后她就死了。
铃铛人觉得脑子乱死了。他一着急,就摇起脑袋,脑袋一响教室就静了下来。
那天田老师也很难过。他说,班长会永远在大伙心里面的。班长的事故也引起了校方领导的重视,下午会有人来给大家打防虫疫苗的。
接下来培育术的重点铃铛人都没有记好。他想着幼儿园的时候,那时候自己还每天缠着猫,搂着她的脖子,被柔软的毛发伺候得懒懒的,除了和猫唱歌的时候,都懒得动脑袋。而菜心那时候才开出来两三片叶子,除了打小报告,就是炫耀自己的新发型。被老师要求和菜心负责学校打铃工作的时候,铃铛人是万分不乐意的。但却也日复一日过了下来,即使是猫去世、自己最沮丧的那几年,也没有间断过。身上似乎还有一些残余的叶绿素,把眼睛糊得绿绿的。
菜心最终和菜花夫人一样,被埋葬在后山的菜园。
到了拜祭那天,铃铛人他们爬上山坡,去到菜园里。菜花夫人的坟墓已经凹陷下去,再过一段时日,就会有新的菜花长出来。花生仁跑过去哭,流了一地胚乳。而菜心的墓地还是崭新的,墓碑上贴着她的一张照片,菜叶子被梳至一侧,一些叶脉从皮肤表面透出来,看得见里面的液泡和精心熨烫过的细胞壁。
铃铛人响了一声,声音在园地里面环绕了一会,半晌过后从某一处地下泛起了一丝回音。

到雪落下,山野开始朦胧起来。
常绿植物被白色盖满,在缝隙里面闪出来透着哈气的光亮,叶子落得只剩下枝杈的则要悲悯些。铃铛人望着后山,想着不知道菜心他们的墓地怎么样了。
街上的树枝以长至成年人高。因为没有接受疫苗,一些喜欢养虫子的树木最终被啃得磕磕绊绊,伤疤被雪冻住就不再愈合。在几个植树节前,铃铛人和猫喜欢去街上赏雪。雪晶钻进铃铛人耳朵眼儿,猫就用胡子戳进去,把他们抠出来,有时候被雪裹着就像长了一脸棉签。
那时候猫刚上小学,课堂上学了一篇《月光》,大抵是说贝多芬给盲女孩写了首歌。猫说,喵(多浪漫啊)。此后她就开始学着作曲。把胡须修剪成弦乐器要求的尺寸,用指甲划拉着拨弄它们。空气被冻得有些沉闷,猫的演奏声像要在空中割开几张网子。铃铛人就在猫的脖颈处摇头晃脑,把几朵孤零零的雪花碰出些光火来。
猫苦练了许久,到后来已经可以一只手弹奏《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了。猫是好猫,她的一对耗子朋友,就在边上喝彩。猫便去做奶酪,她把一只奶牛榨空了,不忍心,又去买充气筒。
猫出去便没有回来。那夜雪暴动起来,组成些刀子在街上乱砍。待到黎明,才有机关队伍前来镇压。
地上一片刀光剑影,一些兵器被日光化开,把身下的尸身冻成一座座冰雕。
他们不得不把猫敲成碎片,才得以把铃铛人解救出来。
那时候铃铛人的双手还麻花一般挽着猫的脖颈,待手中环绕之物碎满一地,他还僵在原处,像一枚戒指。

那之后铃铛人就选修了缝纫课。
有时候菜花夫人又掉下些小菜花束,就稍给铃铛人,让他练练手。铃铛人开始只能缝些简单的补丁和花边,到手艺逐渐熟稔,就开始自己吐扣子缝。有时候针尖戳到扣子肉了,扣子就炸开来,把钢针炸成一朵铁菊花。铃铛人继续缝,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自己的布兜上缝满了纽扣,从开始的只有一饼的纽扣,到后来的五筒六筒皆能缝得巨细无遗。铃铛人通过了期末考试,在那个假期,开始缝猫。
那些碎片都被小心地收拾起来。被夹在《小学四年级语文?上》里,书本里的物件被倒出来以后,薄了五分之四,一些书页被撑出来的妊娠纹久久不散。铃铛人当然无暇顾及它们了。他精心缝起猫来。
铃铛人往脑袋里装满了棉绒花,以防脑浆滚动起来到处乱响,惊扰了自己。缝纫工作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铃铛人终于缝出来一颗猫种子。
铃铛人看着被表面一层绒毛皮包裹着的猫种子,在手心滚来滚去,像一个线团在追着自己,脑后面的裂缝终于又咧开了一点。
接下来就是种植工作了。如今培育术终于到了学期末。大抵的种植流程也掌握了七七八八,铃铛人看着街上的一群被雪覆盖的植被,又把几道基本例题在心里演算了一遍。
只差一点养料了。
不知道喋喋不休他们找到了没有。

待积雪融尽,又过了几个月份。铃铛人始终没有接到喋喋不休的回信。发出去的信鸽碰了一脸泥巴,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期间终于顺利通过了培育术,先是在花生仁身上试验了一翻,让后者长出了一丝胚芽。花生仁说:总算是换了个发型了。当然与此同时浑圆虚胖的身体也开始裂成两半,直到彻底长成一株叶苗,便会长成腰身两侧的两个口袋。
接着铃铛人去了花店。为水仙接好了腰身。他拿来一截除去了中心的大葱环,绑在水仙腰上。葱汁对风湿也有疗效的,铃铛人说。也没有忘记把菜心的遗物,那尊小仙人球,带给老仙人掌,听见后者说了句“终于是有后了”才安心离去。
山野一片青绿,雪水变成河流,在山间绕了一圈,一些飘浮物顺势坐了一把过山车。
在菜花夫人和菜心的墓前,铃铛人和花生仁席地而坐。
要保佑铃铛人找到那点养料啊,花生仁说,不然种出来的猫也要少一缕魂魄了。
菜花夫人的墓前已经长了一群菜花。像一颗颗帆布质地的鹅卵石。有一颗菜花滚过来,挨挨铃铛人的身子。
而菜心的墓地尚算年轻,还没长出些什么。铃铛人摸了摸菜心的照片,想起来菜心第一次自告奋勇要当田老师教鞭的时候,那怎么卷曲都卷不出一根棍子的窘相,露出一丝笑。
夕阳落下去,溅起来一群星。在铃铛人他们要离去的时候,菜心的墓前翻涌起来。

喋喋和不休钻了出来。
他们大喊,我们找到贝多芬啦。
喋喋伸出手,手里有一点八平方微米的贝多芬。他卷卷的,在修指甲。
不休伸出手,手里有二点二平方微米的贝多芬。他弯弯的,在拉风箱。
铃铛人和花生仁,看见两只泥巴呼呼的耗子,抱成了一团。
去到铃铛人家里。花生仁赶进去捂自己的照片。其他人也不理会他,把两星贝多芬仔细和猫种子一起埋进花盆。
待铺平了土,上面撒上花生壳和碎烟头等佐料,铃铛人还不放心,又撒了两根蚊子腿和自己的一点汗。一切就绪,花盆被放在庭院风水最佳的位置,众人才瘫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是怎么找到的?铃铛人问。他说一个字,脑袋里面就发出来一声脆响。
多亏了菜心了。喋喋说。
那天葬礼上,有两个埋藏已久的贝多芬,被你的铃铛声吵醒了。不休说。
他们要跑,被菜心的一群细胞壁堵住了。喋喋说。
可惜菜心的细胞壁都被撞坏了。不休说。
总之,菜心在他们身上留了叶绿体,我们追捕了一个冬天。喋喋说。
终于捉到了。不休说。
那菜心……还能再长出来么?铃铛人问。
怕是不能了。喋喋不休说。

好久以后,菜园里面长满了幼苗。有莴苣,有冬笋,有菜花。
枝叶们把原来青灰的坟墓包裹起来,变成一群摇篮。
还有一个猫,在弹奏胡须。
还有一个铃铛人,在和着响。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1-2-11 16:36
不错,有越来越好的趋势
作者: 管理员    时间: 2011-2-20 16:40
标题: 【特邀评论】
孙浩然|评李头小说《到多海的水塔边》和《种你》

  第一篇的阅读感受首先是关于翻译腔的老话题。
  结尾到来之前,整篇都很容易让人想起《巨翅老人》,和《世上最漂亮的溺水者》,这种“被想起”,可以说明翻译腔是模仿的初级阶段吗?或者它是一个现代写作者写作路上的必经环节?本篇意象很多,包括以颜色命名的姑娘们,和很醒目的珊瑚下体,灯塔在前半部分并没有作为线索,意象的“多”并没有给整体带来加分,多而分散,多而应接不暇,多可以削弱很多东西啊。
  似乎可以历数出读到过的用翻译腔写成的很“成功”的中文原创作品,但之所以会强调“翻译腔”的成功,除了证明作为一个中文读者,我对“翻译腔”存在难以消除的不适应感,也证明在写作时对一种腔调的强调也可以成为新的风格,嗟呼,翻译腔真是一种很难定义的东西。
  义父这个称谓(包括这个人物关系本身的设置)让我觉得需要再商榷。阅读中有不少措辞上的用力过度,比如我会觉得有些词用的半文不白,我不想再列举具体的,因为具体的措辞很可能因人而异,我说的只是就整体而言。
  在以句子为单位的长度上,本篇的语言推进是有些技巧的,有几段老人和大海的关系,可以说模仿到了工整的地步。结尾处的力量略有些失望。从下面这个句子开始,就让人感觉作者好像写累了:“又不知过了多少月、多少年,半睡半醒间,一直没有人出现。”这之后的叙述,包括这一句之前之后的对话都不忍淬读。作者说想改,我的建议是前面不必再动,把结尾换掉,这篇就可以作为一个阶段的东西保持现状了。因为全篇的浪漫情节已经把握了一个很好的度,有魔幻,但象征还不算过分生硬。但结尾处的这种章回体套路和对话一起,破坏并拉低了全篇的气息。(很可能这个结尾是作者写出这篇的原始动机,但从前面来看,结尾一定可以更好。)当然这种判断是出于我一厢情愿的认为作者是以一篇有趣的仿作为出发点的写作前提下。
  其实我更愿意讨论的问题是,写这样一篇小说对作者的意义是什么。相比之下第二篇《种你》让我眼前一亮,它比第一篇和生活更没有关系,也就似乎不带有需要自我修正的模仿痕迹,反而能够轻松下来。我觉得比第一篇好的地方还在于,第一篇写的很不充分,如猫尾巴,名字是颜色的姑娘们,还有品字岛及其打水獭这样一掠而过的意象堆砌,没有前因后果,也没有任何与人物有关的对照。第二篇没有这些问题,也趣味也导致回避了问题。刚看感觉《种你》这个题目怪怪的,但读完以后觉得不必改,趣味是统一的。我有点吃不消的还是意象太稠密,当然这只是个人口味。语言来说,第二个可能因其童话色彩而显得文质统一,结尾的大总结也就变好看了。
  错别字有一些,如“老人所幸一直往远的推它。”
作者: endlesshappy    时间: 2011-2-22 09:07
由衷地觉得李头的小说很好。但说实在的它不亲切,太不亲切了。
我在兴趣盎然的情况下阅读着作者有意无意所传达出的距离感。
也许这样才是对的。
就是那类我没读懂却又觉得好看的。
哎。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1-2-23 19:07
孙浩然说的觉得需要消化啊。

有些地方,比如说半文半白(用一点文点的语句一定会造成用力过猛么?还不太明白,期待一些例子),义父,之类的,我个人其实还挺有底气的。一时说不清楚。

翻译腔什么的,我理解的,肯定不是说西化的意象以及词汇吧?是说一些语言习惯、写作方式之类的?我个人对是否翻译腔没有特别感触,包括第一个那个小说也……不算是现实底座,自己觉得合适就用了,如果是因为世界观、意象之类的而觉得有些翻译腔,那我也不好改和说什么啊。。意象稠密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啊。。

就我个人而言我没觉得第二个比第一个“不现实”多少,不过第一篇的确更有生活的感觉之类的吧?我再想想。

其次是一开始的念头不是为了模仿(列举的几篇还没看过准备看呵呵),就是纯粹是在尝鲜阶段,觉得在这样的篇幅里面能发挥一些东西,想着先一股脑写写,要很完整的看肯定有各种不足吧?不过暂时想再多写点,啊我要有坚定的念头。

以及谢ls读啊。很不亲切咩……

李头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1-2-23 23:31
两个都挺好看啊。第一个是有点散,缺少统一起来的气氛。

挑毛病的话,“偶尔变成一面海市蜃楼,也没有了榈树和老屋的残垣。老人好几次都要被掀落到海里。”后面一句接得有点突兀。

“皮毛舍不得丢,还是能够做一双袜子的。拿近一看却发现是一张海图。”和“年长的孤儿曾建议把尸体的眼柱带走,‘望远镜总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可老人不忍,把他们合葬在一处树荫下。” 这两句的“却”和“可”都有点破坏气氛,不动声色一些可能更好;并且,后一句转折的逻辑太正常了以至于在这么不正常的行文中显得不太正常。

像“木屑和棉布绒喷洒开来,几乎有光线在里面组成彩虹了。”这种意象,还有第二篇中的很多带着淡淡幽默的意象,都非常迷人。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11-2-24 14:48
一种日式RPG的游戏色彩,一种魔幻动画片的风格,让人不由得想起黑蓝早期一些加精的帖子。能够读出一种骨子里的悲凉与孤独。
意象复杂炫丽,确实丰富,但总显得有些浮躁,有些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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