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了一个下午,泡了一小壶绿茶,盯着一个打开的空文档看了好一会儿,指望我脑袋里的电化学信号自动解码成可供识别的字符。键盘好脾气地匍匐在前面,征询地看着我。写作之人梦寐以求的“涵括一切的语调”,就徘徊于悬在我头顶这盏日光灯的影子里。我等着它落下来。却迟迟不见动静。得啦;最后我心想,还是让我亲自来吧——把一切都告诉你。
第一个句子是:“我一会儿就回来。”在最陈词滥调的故事里,总有一个人会这样说。有时候他们还会加一句:“你用不着等很久。”这句话听上去几乎是个凶兆。你知道他们再也回不来了。可能是被躲在阔叶植物阴影里的怪物一口吞下,连最后的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那个被他们留在原地的可怜虫,老天啊,可真是受尽了折磨。“我待在这里等什么?”他对自己说,“谁知道那个躲在暗处的怪物压根打没打算叫我死个痛快?我干嘛不干脆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不觉得这样好得多吗?”说完,他就继续呆在那里。我们都知道:他要完蛋了。可怜的家伙;他心知肚明,却一动不动;恐惧赶上了他。他跑得太慢啦。好吧。恐惧。这就是世间一切力量证明自己的方式吧。说到底,这不就是爱情最拿手的那一套么?这么多年来,它从来也懒得改良技能。用这些对付你们就足够了;你们这些冒冒失失地跌入爱情的人类。于是在那个寒意逼人的冬季里的一天,在那个该死的神灵的羽翼之下,他一字不差地说出了这句话。“我一会儿就回来。”正是那年冬天第二场雪的前一天。空气中已经有了雪的味道。还是那些老把戏。我知道,从来就不会有什么新鲜玩意——真没劲,不是吗?可是——天呐,太棒啦!这句话几乎同时宣告,我们正携手进入关于期望、角力、猜忌和愤怒的新篇章。这一段黑暗旅程会使我们精确掌握伤害对方的技巧,它的尽头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在这之前有过什么?在冬天到来之前,当最后的候鸟匆匆忙忙地掠过灰色的天空,热电厂高耸的熔炉仍然向无风的空中飘散着烟尘。一天我碰巧看见他用来装合同的蓝色帆布文件袋里露出一角绿色——薄薄的一小册,浅豆沙绿的封皮上印有淡雅的深色缠枝莲暗纹,由余冠英选注,出版于一九七八年的《三曹诗选》(他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我不用去看也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在我家里的书架上就放着这一模一样的一本(我想他更像那个寂寞的曹丕。他的父亲放荡不羁,他的兄弟英年早逝,才华横溢地度过了汲汲无欢的一生;早年也曾有过短暂的欢乐,却都在旷日持久的战乱中成为了不可触摸的过去。)这绿色的一角几乎成了一个隐秘的源泉,揭示出我们之间存在着无法洞悉却确凿无疑的、无穷无尽的关联。可是紧接着他就告诉我他准备买辆ix35,我伤心极了。这是一部多么装腔作势的车子啊,我轻蔑而又难过地想道;哪怕是说捷达我心里也还好受些……然而日复一日,所钟情之人的规则像吞没了盐的水一样,又一次溶化了我的规则。“难道他不想要更好的?”第二天,我对自己说,“见鬼。他告诉你这个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而且他诚实。他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更重要的地方)。他可没心思像个女人一样去研究什么品牌——我的天呀!”我的边界在向后退缩;而我内心隐秘的期望,却像我派出的一支最精锐的轻骑兵,正悄悄潜入敌人腹地。不断有新的消息从前线传回。空气中发出电磁波轻微扰动的声音。即使是最细小的振动也能激起我心中巨大的欢悦和痛苦。“他在说第一个字之前犹豫了1.7秒,”哨兵向我汇报。或者:“他的音调听起来低于正常频率15赫兹”。反应之灵敏和即时堪比最精密的警情跟踪系统。而我真正急需的却是一套有效的分析方法。在人类有生之年,这将会是个永远的技术壁垒。它矗立在爱人们中间,将他们怀疑、焦虑、嫉妒的余波反射给他们自己。
一九九五年以前,我的妈妈在汉中〇一二系统一家制造战斗机陀螺仪表的工厂,任职于设计部。她的职责是把设计图样绘制在那些淡蓝紫色的绘图纸上。“他会不会也是〇一二系统的?”妈妈问我。“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小孩,读书读得好的几率大。”妈妈甚至回想了一下她曾经的同事当中是否存在可与他的姓氏和年龄匹配的双亲。小时候她老把做模型剩下的塑料泡沫脚料从窗口丢给我玩。我呢,就站在二号楼左起第五个窗子下面的那个井盖旁边等着——绝不能站在井盖上面因为没准会跟它一起掉下去——阳光晃得眼睛好痛,但还是一直仰着头,看着那些雪白的塑料泡沫像梦一样,从天而降——这也会是他的童年吗?可是我的妈妈记性一向很好。“没有。”妈妈最后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同他聊聊〇一二系统的事。这是个开放、轻松、亲密得有分寸而又绝对安全的话题。我总可以像他一样拿出一副没记性的样子来问他:“你是哪里人啊?哦是吗?我小时候也在那里呢。我妈妈……”一想到有机会这样含蓄地向他表达我并不比他在乎我更在乎他,我简直感到了一种复仇的快乐!还记得上一回他装作不记得又一次问起我的生日——“你是十二月……几号?”,他转向我,伴随着嘴角毫无必要的突然上扬,直盯着你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顽皮而戏谑的神气——毫无疑问,这就是1月25日下午又一次浮现在他脸上的那种微笑。那天下午,我坐得离他那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像儿童一样细腻的皮肤。其他时候他则很少扭过头来看我。他微微向前欠了欠身,而我向后靠在一个椅垫上,从这个优越的地理位置上,我掌握了一个绝对安全的角度。毫无疑问,我对自己说,他的相貌说不上出众。他的眼睛像两颗棋子,暗淡无光,几乎不负责传达情感的职责。它们只是心安理得地占据着他的五官中属于“眼睛”的位置,在那副蓝色边框眼镜的后面,毫不费力地接收着视觉信号。那就像是一个重力加速度超强的场,它吸收一切,却极少有什么从里面出来。而此刻当我再次回想那个阴霾的下午,我所能记起的一切是这样的精确,我不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盯住他看了太久,以至于连自己都忘记了?可怜的老杜。他注意到这不寻常的深情独白了吗?这两个家伙,他没准在想,请我来欣赏恩爱秀吗?时值隆冬,窗外有种奇妙而黯淡的反光。这是下雪的先兆。他却把袖子直挽到胳膊肘上,一副火气很大的样子;嘴里还说着:“未来是你们的。”那您干嘛不找个山洞安度晚年呢?我的目光从他的眼镜、他的鼻梁和他嘴唇的线条滑到他裸露着的手臂和指尖上。奇怪的是,当我终于真的面对他的时候,我几乎再也体验不到那一度占据着我心灵的欲念。我似乎是毫不带感情色彩地在瞪着他看。就像在挑选一件商品。“他的皮肤很好,”我暗自思量,“但牙齿不够白。”真滑稽。我的目光向后移去,注意到他的毛衣后背上沾着的一团绒毛。像是从羽绒服缝隙里钻出来的那种绒毛。视线从那团绒毛出发,仿佛伴随着一种如歌的节奏,掠过他方方的肩胛骨,短短的下巴颏儿,落在他的手指上——那只手正在掀下飘逸杯上的出水钮。圆圆的指头肚儿可体地包裹着剪得短短的指甲,倒是一双拉琴的好手。随后我又快速而审慎地向下瞟了一眼他的鞋子;可是那里太暗,看不到什么。他看上去很镇定,似乎并没注意到我在做什么荒唐事。我贪得无厌,重又折回去观察了一遍他的侧面像:从我所在的角度看去,它的轮廓比照片上多些峻峭而少些丰满,眼睑下方的肌肉似乎也并未呈现出相片上那微妙的线条——在那张小小的半身照上,这些线条隐约地传达出某种耽于肉欲的讯息。可是现实中的他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分明是一个温和而无邪的人。
“你见过养牛场的牛吗?”他说,“每天早上,养牛的人一摇铃,就排着队走出来,站在自己的位子上。没有一个站错。最后要杀它们的时候,总要找个人来念念经,超度一下什么的,最后给带到别的地方去。”
“它们会哭吗?”我说,“我听说牛是会哭的。”
“我看不到。它们都蒙着眼睛。”
“为了要叫它们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大概是吧。”他说,“但牛太聪明了。我猜它们什么都知道。”
让我惊讶不已的最后仍然是他那少女一般棕色的、健康的肌肤。岭南的沃土养育了她滋润如蜂蜜的儿女。这座城市肮脏的空气像时间一样锋利,在我们的脸上画下岁月的痕迹,对他,却似乎完全不起作用。
我的〇一二系统在我的帽子里兜兜转转,我还来不及拿出来。现在想要亮出这个话题似乎已为时太晚。他们正起劲地聊着新疆的故事。二零零七年冬天在昌吉,他有一次险些送了性命。那时候在遥远的天山北麓,多得是热情似火的女孩儿。是啊,那可真是一段快活的日子啊……那一年从新疆出来,他才算是度过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节点。老杜对这一段往事似乎也耳熟能详。他们笑得蛮开心。我觉得——可那时候我在哪里呢?这当儿他起身去接电话了。我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秒钟。在他平凡而略显疲惫的姿态中,我又一次察觉到了曾随着他的静止隐没不见的情欲——又一次,他化身为我永远无法了解的那个人。而情欲,永远藏身于这无时无刻不在召唤着人的疏离感之中。
我在内心里感慨着欲念的变幻莫测,一面专心地跟被他丢下的老杜聊下去。“听说你们很少投第一轮以后的,”我友善而又不乏装腔作势地说,“这样成熟而踏实的机构如今不多了。”看上去我一定相当专注于谈话的内容,因为他回来的时候我连看都没再看一眼。他有点不安地在我身边坐下,又站起来,变魔术似地从沙发缝隙里摸出被他揉作一团塞在那里的外套,穿上身却不见一条褶子——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你们聊。”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一瞬间我听到有什么东西“劈啪”响了一声。我首先想到的是电子灭蚊器——在角落里阴险地发出温暖的紫光,吸引着那些一脸纯真地走向它的小动物,然后杀死它们。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那些蚊子,我愤怒地想道,有权利知道等待它们的是什么!随后我反应过来这时节正是冬天。不会有什么电子灭蚊器。空气中雪的味道挥之不去。几个小时之后我就会知道这并非幻觉。然而那个下午,我身陷在这些奇幻的声音和气味的洪流中,心满意足地等待着——没错。怪物正在向我走来。我已经听到了它的声音(毛茸茸的脚掌不小心踩在一截枯枝上——“劈啪!”)、闻到了它的味道(它闻起来和下雪一样;它一定是来自极寒冷之地,怀着冰雪一样冷酷而纯洁的心。它是来杀死我的啊!)。最后一个幻觉是从我对面,老杜身后的玻璃橱柜后方一闪而过的他的侧影。“大股东持有的管理公司股份会不会太多?”老杜彬彬有礼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看样子他什么也没听见。
“管它的呢;”我说,“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作者: poco 时间: 2011-1-29 01:33
老天啊,这是在闹鬼吗?
好好的帖子怎么突然后面一大截就不见了。。
我重新编辑了两次了。我放弃了。。。
作者: 管理员 时间: 2011-1-29 10:49
poco你好,你可以把完整的稿子发到heilan@163.com,管理员帮你在这张帖里编辑一次。
作者: poco 时间: 2011-1-29 20:38
管理员,你好体贴。
让我再试一次吧。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再。。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1-2-12 17:15
这篇比上一篇好很多。但还显得有点啰嗦和杂芜、不够准确的瑕疵,特别是一些比喻,没有很鲜亮也不是很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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