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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投影 [打印本页]

作者: floydbird    时间: 2011-2-23 21:57
标题: 投影
本帖最后由 floydbird 于 2011-2-24 11:17 编辑

贝塔 I
      早晨八点时雪落下来,终于缓解了那近乎绝望的烦躁。在此之前,L已经被风湿痛折磨了好几天,似乎天空中的阴霾每加厚一分,便化作有形的重量,担在他的身上。此刻雪终于落下,纷纷扬扬,像一个眼疾患者在忍受泪腺无以复加的肿胀酸痛后,泪水终于倾泻而出,冲走了那层阻隔在视网膜与外界之间的淡蓝色眼翳。快感如此清晰,世界却模糊了。降雪量很大,十分钟后街心公园中的那尊哥特式铜质塑像已经迅速老去,披上华发,二十分钟后路面上的车辙印已经延伸到了遥远,又过了一会儿,整个宇宙都沦陷了。
      临出门他还在犹豫是戴日常的还是防雪的礼帽(那帽子式样不好,几乎整年都被束之高阁,找不到使用的机会)。思量再三后他决定戴着日常的那一顶开门看看,倘若降雪的含水量很大,会把帽子濡湿,再回去换就是了,反正离上班时间还早。他厌倦透了自己犹豫的个性,却对早起的习惯深感满意(有时候他会反过来怀疑是不是自己规律的习惯助长、或者导致了犹豫的个性,是否这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偶然性之下,隐匿着某种不可知的必然)。他穿过老旧小楼的中庭,按照房东K太太的规定,日常只从厚重铁门上镶嵌的那扇小门内出入,如同一本正经地进入一幅已被裱糊好的画框中。小门上带有三把老式的锁,锁似乎被保养得很好(也许有人一直在给它们上油),钥匙旋转时流畅、毫无阻滞,每道锁旋转三圈,由上至中再到下,顺时针,三乘三,锁簧发出利落的“咔哒、咔哒、咔哒”声,冗长的开门过程逐渐转变成为一种庄严的仪式,成为开门刹那遭遇世界前必不可少的宗教祭礼——礼拜堂的钟声不疾不徐地响过九下,管风琴开始鸣响演奏祝圣曲,在第十二小节时唱诗班的童声领唱开始发声——悠扬、恬静,这是L每天开门时看见的平淡风景。可是没有,世界不再是往常那样。他把门打开一半时,干燥的冷风伴着雪花猛力灌了进来,像一个敲门半天没有回应,久候的熟人一样带着因怪罪而生的,亲密的粗鲁闯入。他几乎被撞个趔趄。外面一片嘈杂:被突然的降雪打得措手不及的抱怨咒骂声,轻便马车车夫狠命抽打马匹的鞭子声、吆喝声,被困在雪地里轮胎死命打滑的私人汽车依然颐指气使的喇叭声,满载矿工、手工业者的有轨电车沉闷急躁的汽笛声,混合着牲畜的响鼻、哀鸣以及流浪狗不合时宜的惶惶吠叫,此起彼伏。
      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发现折磨了他好几天的风湿痛几乎完全消失了,于是从心底里倏地升起了一种卸下重担似的畅快感,尽管雪越积越厚,步履倒轻盈了起来。这时他早忘了甄选帽子的犹豫,他觉得自己还年轻,风雪交加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起上周五,公司经理M告诉他即将晋升的消息,那时他还在风湿痛的广袤荒原中徒步。“……公司决定升你为会计主管,任命书很快就会到……”在经理M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听众的长篇独白中,他捕捉到了这句话,得以回到现实中来,发现自己置身在奢华宽敞的经理办公室内,脚下踏着大理石上的羊绒地毯。大腿又是一阵抽痛,神经有力地蹦跳着,仿佛心脏已经移到了大腿上,在百米赛跑发令枪响前的一瞬跃跃欲试。“……”M继续说,他没有听见,又陷落在荒原的沼泽里。一只驯鹿从他身边经过,停下来,睁着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这个比它还要悲哀的动物,任由他大声呼救,狼狈挣扎。“公司也曾考虑过另一位候选人,他的姓名我不便透露。和你相比,他的优势是有活力,有干劲,信心十足。但是公司更看重的是你身上的特质——成熟、稳重,从来不出什么大的纰漏。是吧?你在公司六年了,没犯过什么错误。”说到这里M露出微笑,把一直落在洛可可式精美茶具花纹中的目光重新(自L进门后第二次)投在他身上。L只得暂时放弃驯鹿,也微笑一下,表示谦虚地认同。至于这个M试图隐匿其姓名的竞争者,即便是公司内部最不谙世事的楼道女清洁工也知道,他指得是和L同一个办公室的F。“……薪水……”M说。L的下半身已经完全陷在沼泽里,驯鹿用舌头舔着他的脸,他拼命躲闪那黏糊糊的唾液,大喊一声 : “别闹!”,身体便又回到了M对面那张宽大的皮椅上——这一次,驯鹿也一起跟来了,并且转移了对L的注意力,朝着M经理龇牙咧嘴。“……好吧,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现在你唯一要准备的是:为新的员工证去拍一张证件照。你知道的,你这张员工证六年没换了,照片上面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呢。”然后L站起来,道谢,拽着驯鹿的耳朵走出如剧院般堂皇的经理办公室。
      他一步步走出了喧嚣的漩涡,耳际渐渐只剩下往来的风声和通过胸腔传来的自己沉重的呼吸声。降雪将这个城市瞬间粉饰得簇新,寒冷驱散了城市边缘处农庄连日焚烧麦秸飘至的腐臭味道,将它牢牢地摁在雪地里。这个城市因此而得到新生,像刚搬进一座修缮一新的老旧公寓——尽管不知道被刷得洁白锃亮的四墙下掩盖着多少裂纹、多少斑驳,何时它又会重新剥落,尽管分辨不出空气弥散着的甲醛味道中含有多少因擦拭前任房客尸体而残留下的福尔马林分子,哪个墙角还存有未消灭殆尽的鼠祸,哪个壁橱一隅蟑螂还在旺盛地繁殖——对于新租客来说,它就是焕然一新的。他也许从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圈子,以某公司高级会计主管的身份(尽管仍然处于塔基部分),下班后不必再回到他面西的狭小房间,就着房东K太太提供的豌豆肉汤啃长棍面包,可以在高级餐厅对着烫金的菜单,为究竟是选择“木蘑碳烤鳕鱼脊肉”还是“橄榄文火煨小猪蹄”而左右为难;得以自由出入文艺沙龙,并在好运时站在美丽的女主人身边,在全场注目中为其朗诵一首辞藻并不新鲜但绝对还过得去的诗;领一份不菲的薪水,刚进入深秋就开始预订圣诞假期滑雪胜地的旅馆房间,要么在七八月份呆在南部的海滩边上什么也不干,将身体反复翻转从上到下晒成与古罗马掷铁饼者一模一样的颜色……或者,仅仅是因为,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让S小姐辞去酒吧女招待的工作,安安心心地做一个不再为生计发愁的家庭主妇。感谢这场雪,这场雪将阻滞所有人的脚步,而他却得益于住处离公司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脚程以及早起的好习惯,会第一个到达公司。所有人都会看见他们新任的会计主管除了成熟、稳重以外,还具有勤奋、努力的特质。
      他向K太太租住的房间已处在城市的边缘。在秋天,远处田野里的麦穗气息会隐隐飘过他面西的窗口(其实他并不知道田里究竟种着什么——尽管分布稀疏,那几幢错落有致的盎格鲁-萨克森式民居刚好完全遮挡住他远眺的目光,将城市以外的风景牢牢拢住,不露分毫——他宁愿一厢情愿地认为地里的麦子正无情地疯长,直到一人多高。即便不是麦子,也必定是某种接近阳光的金黄色的产物,比如玉米。对此他有着近乎偏执的信念,好像一个殖民地时期探险远洋轮上的水手,如此相信在海平面后的某处,存在着一块大陆,将为他带来不竭的财富和荣誉,却忽略了海洋的危险和无尽的里程),他总想着在某天,能够深入到那金色的海浪中心去,就地躺下,什么也不干,让太阳绕着他转,让阳光透过他闭着的眼皮,透过因烧灼而充血呈复杂网络状的毛细血管,为他演绎一场由金黄到红,再由红到紫色的,醒时的梦。然而千百次他出门后总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去:一头扎入连片的哥特式教堂的阴影中,阴湿的空气附着在他的身上,像尚未吸足了血的蚂蝗似的,怎么甩都甩不开。一直到冠冕堂皇的罗马式建筑群——人民议会、警察局、国家图书馆、歌剧院,他又被迫吸食那些长着三层下巴的议员、腆着浑圆肚子的高级警察长官、眼袋丰盈的老学究、挥动扇子时上臂如水袖般来回摆动的女高音演员们因为食用太多红肉而导致的,从毛孔中源源不断散发出的,近似因暴晒过度而发出的腐臭羊脂味道。这场景是孕育那个每夜必至的噩梦的母体,又成为噩梦醒后的延续,他迷失在这种消沉里,如同弹奏竖琴时用力过猛崩断琴弦后,颤音久久不绝。在那个噩梦中,他进入这些罗马式建筑群其中的一幢——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一个门卫在檐角下大口吸烟御寒,冷气在他的五脏六腑中游弋,席卷了深藏在身体犄角旮旯里的污秽后从口腔喷出灰色的烟雾,一阵桑巴似的狂舞后,迅速消散在空气里,转眼没了行迹。他对L的经过根本视而不见,这并非疏于职守,只是刻意隐藏了警惕、敌意的目光,他那全身绷紧的神经和稍遇风吹草动就能快速反应的能力和那条拴在岗亭旁边的、蹲坐着口涎长流的狼狗别无二致。这种漫不经心所造成的威慑让L想到经理M——儒雅地发号施令,说话不用太大的声音就能获得完全的服从,毫无来由的微笑总让人不寒而栗。
      进门后他得以直面那幅巨大,几乎占据空旷大厅一整面墙的名为“神走下审判庭”的油画,画像里神的头上戴着光环,目视前方,毫无惧色地奔赴刑场,一队士兵拼命地抵挡住涌动着,向前推搡的围观人群——乞丐、瘌头、小偷、屠夫、皮条客、无家可归者——那时衣衫褴褛的神还是凡人,涅槃后他才会拯救这些人,而首先要做的事,是死。油画的两边各有一条楼梯,上升,互相缠绕,汇合然后又分流,通向各个楼层。从每个楼梯间只能看见一条无尽的走廊,走廊上每隔十米就有一座门扉,挂着同样花色的幔帘被卷起,像从两面相对的镜子中看似的,一环扣着一环,一直延伸到未知。走廊上灯火通明,铺着猩红的地毯,光芒映射在牡蛎色的壁纸上,波浪般晃动恍惚。两边每隔三五步便是一间办公室,房门无一例外地紧闭着,门上没有丝毫的标识显示这间办公室隶属于哪个部门、哪个科室,只有单调的门牌号码,分成单双号,各自跳跃着前进:3003,3005,3007……或者6456,6458,6460……紧闭的房门内传出多次短促敲击打字机键盘后“叮”的换行声,统一呈降调的电话铃声,交易员大声的报价,仓储管理员检查存货单时的喃喃自语,客服人员和访客之间的密谋式交谈,还有无线电波声,开水冲入咖啡杯时的声音,哼唱小调的声音,下属被上司训斥的声音……以及一切无可解释的响动——但走廊上永远空无一人。L来到自己工作的楼层,听到这些声音就不由自主地要开始跑起来(迟到了!又迟到了!无论多早起来都没有用的)。他渴望在走廊上看见一两个人,手里拿着文件迎面走来,或者仅仅是端着咖啡出来活动一下关节,碰见疾走几乎要奔跑起来的L就向他微笑一下,示意他别急,其实并没有那么晚。可是没有,永远都没有。走廊那么长,他已经忘了究竟走了多久,也许这一辈子都要迷失在这条走廊里了。他感到恐惧,甚至忘了自己的办公室门牌号,他想放弃,算了大不了不上班了,可是回头看去,身后他走过的路一样遥远没有尽头。近乎绝望时前面有一间办公室的门打开,出来一位小姐,穿着浅色的办公套装,长发披肩、背影婀娜,款款向走廊的更远处走去。L像看见了救星,大步追上她,“早安,小姐”他大声地打招呼,那位小姐回过头来——却没有脸。
      通常这时候L会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发现他面西的窗外,天色尚黑。然而那位小姐回过头来,有一张五官精致的脸,带着悲戚的冷漠。“早安”她淡淡地回答,在这灯火通明的的走廊里,在这虚假冰冷的暖色背景中,她的目光如晨星般黯淡而温暖。这使得L意识到他并非如往常般溺于冰凉的梦里,渐渐地心安。而后他又感到懊恼——这一次他是真的迟到了——怎么会这样,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早晨,他明明看见齐膝的积雪将道路隐没,沼泽般拖住所有人的步伐。何以,这个大楼里所有的人都像约好了似的,齐齐地早于准点上班时间出现在各自的岗位上,忘我的工作。像错过一场连肉店的屠夫、风餐露宿的流浪汉、监狱的囚犯、精神病院的疯人都应邀在列的盛大狂欢舞会,唯独他被排挤在外,没有收到请柬;又或者(他看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明晃晃的水晶壳吊灯,灯光洒在他干燥的、起了毛球的粗呢外套上),外面根本没有风雪。
      他进入这个庞大建筑肌体中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如同细胞核归位于细胞腔,找回了些许的安全感,将满腹的疑惑和不安暂且搁置一旁。早到的同事F从面前的报表文件中抬起头来,诡异地微笑了一下,说了声:“来了?!”就算是打过了招呼,重新又和一堆数字与代码纠缠在了一起。他走到办公室的另一端,将三尺见方的玻璃幕墙上的百叶窗窗棂收起,幕墙的另一边没有风景,连通着一个巨大的隔间,隔间又被分割成梯田般整齐划一面积相仿的纵横小格,里面成百上千的低级职员如工蚁般忙忙碌碌。四个身着深色法兰绒长裤、粗呢上装,腰部鼓起一块的人走到隔间尽头的接待柜台前,为首的那个低声向正在通电话的接待小姐说了些什么,正忙到晕头转向的接待小姐起初显然并未将这几个衣着普通的访客太放在心上,她继续对着听筒说话,同时抬头朝访客礼节性的微笑一下,做出一个“请稍等”的手势,又低下头用手中的笔在备忘录上沙沙地写下一些和电话内容相关的东西。为首的访客不想做无谓的等待,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卡片,直递到正低头速记的接待小姐的鼻子底下,几乎不等她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就又匆匆将它收了回去,放进粗呢上衣的口袋里。但显然接待小姐已将那张卡片看得明明白白,脸色骤然一变,又对着话筒说了几句想必是“很抱歉,我这里突然有急事,一会我给您打过去。再见”之类的话,就立刻挂断了电话,挺直上身面对访客,脸上尽是严肃的表情。访客接着可能是询问了一些问题,而每个问题都得到了接待小姐毕恭毕敬的回答,伴以哆哆嗦嗦地一会点头,一会又摇头。然后为首的访客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接待小姐听明白后毫不犹豫地将手指向L的办公室方向,四个神秘的访客一同回头,连同接待小姐一起,十道凌厉的目光全部投在他的身上,吓得正在窥视的L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百叶窗的窗棂掩上了。
      “别看了,那几个是秘密警察。”F连头也不抬,依旧纠缠在数字与代码里,悠悠地说道。
      “秘密警察来干什么?”。
      “昨天晚上,M死了。”
      昨天晚上,M被谋杀了。死时,他坐在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腿上覆盖着羊绒毛毯,清冷的月光透过窗花洒在他身上,更趋黯淡。一把柄上镶满了宝石的祖传骠骑兵军刀从椅背穿入,当胸而过,进入他内心的幽深隧道,刺穿了他所有的偏执、狂妄、颐指气使、不可理喻以及这些冰冷的外壳覆盖着的,最深的孤独——凶手轻盈地从墙上将那柄军刀摘下,如同在春天走过河堤时随手将横在面前的杨柳掀起——血从穿过胸口的刀尖滴落,顺着他光滑的丝质西装马甲流下,丝毫不曾留下痕迹,淌在猩红的地毯上。在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曾经,那个叫K的女人如瓷器般光滑的身体,与他紧紧缠绕。如把玩战利品般不疾不徐,他轻佻地品尝她粉红色的乳头,尝到一股海水般的腥咸味道,他抬眼看她,那时她早已泪流成河。如藤本植物般,她附着在一棵大树上,越来越深地将自己嵌刻入它粗糙的躯干里,身体如被电击般阵阵剧烈的颤抖——在绵绵不断的颤抖中,M终于被点燃,火势汹涌地蔓延开去。他用尽全力将自己更深地刺入K的身体,将心中、将长久以来的夜里,被K撩拨起来的细小的白色浪花统统拢在一起,如潮水拍击礁石后更猛烈地扑向海洋,他淹没了她。在那些夜里,在明晃晃的水晶吊灯洒下的光晕里,在舞会里攒动的人群中,K总是恰到好处地晚至,款款从大理石阶上走下,走向舞池,像一位女皇般聚集了所有的目光。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向两边后退,为她开辟出一条通道,而后又合拢,簇拥着她,如同花瓣般小心地呵护着花蕊。待到她来到舞池中央,乐队演奏的没完没了的暖场序曲总是适时地结束,接着第一支舞曲响起,舞会这才算是正式开始。多少次K从M的身旁经过,身上馥郁的木皂香味有意无意地将他缭绕,他能做的只是挺直身体,下颌微微抬起,右脚的鞋跟快速有力地触碰左脚的那只,发出干脆、响亮的“噔”一声,然后转头目送她远去。她,是这个庞大公司总裁的女人;她,是这个帝国实至名归的女皇。那个目送女皇从身边远去的一系列动作,他做了十五年——从最底层的办事员到部门主管,再到公司副总裁兼执行经理。直至最终完成僭越,他成功篡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K叫到曾经是她丈夫的、现在是他的办公室里,命令她反锁上门,跪下,从门口一直爬到那张宽大的扶手椅前,然后坐到他的腿上。不知是因为即将来临的不可抗拒的高潮,还是因为K越搂越紧的臂膀和海浪般晃动的身体,他突然觉得恍惚,觉得其实K才是这场耗时十五年战争胜利后真正的战利品,而这个庞大的帝国只是附加的一点彩头;他觉得原来自己是爱她的,这种不为人知的爱居然在他心里潜伏了十五年之久。于是他停止动作,一只手揽在K的腰上使得她的身体更紧地附着在他强有力的躯干上,另一只手从正面夹住她的两颊,推离原本靠在自己石雕般雄伟肩膀上的K的头颅,与她面对面地直视,说道:“给我生个女儿吧,像我失散的女儿萨宾娜那样漂亮的女孩。”只是后半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在颤抖中,K更汹涌的泪水滑落在那只大手的手背上。
      凶手很快被秘密警察带走,走时,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L看着凶手带着手铐从自己面前掠过,心中满是不解与惋惜。然而这种情绪很快被徒然升起的沮丧所驱走,想着因为M的被杀,自己晋升会计主管的希望恐怕是相当渺茫了。他没有加入因观看凶手被带走而聚集起来的人群,独自回到办公室,颓唐坐下。
      下班路上,他看见照相馆的霓虹灯招牌在不远处轻盈地闪烁,本来已经稍稍平复的情绪,又一次滑下陡坡,几乎就要掉下心有不甘的泪水来,但想着逃避到底不是个办法,还是把心一横,踏进照相馆大门,去取自己新拍摄的员工照片。“您好,上星期五下午六点拍的照片洗好了吗?”他问照相馆的伙计。伙计正专注于电视转播的球赛之中,老半天才心不在蔫地回答道:“洗好了,把取件单给我。”L递上取件单,伙计接过去,又转头看了两眼电视直播,因为一脚失之毫厘的射门而小声骂了一句“他妈的”,开始在柜台的抽屉中寻找L的员工证照片。找到符合取件单编号的装有照片的信封后,他并未直接递给L,而是放在柜台上,又转身去看电视。L从信封中抽出照片,上面印着一个高加索白人忧郁的面容——蜷曲的卷发、眼睛如海水一般碧蓝。他将照片放回信封中,对伙计说:“这不是我的照片”。
      “不是你的?”
      “您自己看”
      伙计满脸不耐烦地又从座位上站起,拿起信封,对照取件单的号码又检查了一遍:“这不就是你的吗?”
      “您看里面。”
      “……对啊,你是亚洲人……”伙计像是刚刚才发现一件隐藏得很深的真相似的说。“可能是搞错了,你稍等一会。”然后转身走进了旁边的隔间中。
      “实在抱歉,还是没找着。要不请您再拍一张?”隔间里好大一阵响动后,伙计走出来说。
      “你们当初怎么说的 ?星期一肯定能取照片!我有急用的,误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压抑良久后,L终于爆发了,
      “要不这样吧,先生”伙计陪着笑说,“给您再拍一张‘拍立得’,几分钟以后就能取,给您优惠,不再收费。您看行吗?”
      L同意了,刚才照相馆里嗡嗡的回音震得他自己都有些诧异。几分钟以后,拍立得照片慢慢开始显影,一个头像慢慢地越来越清晰。
      依旧是那个忧郁的白种人。



阿尔法

      骑兵少尉路希安疲惫地靠着一棵桦树坐下,看着刚刚从火焰和死亡的重围中突围而出的,他所统领的第一骑兵队的士兵们——一个个丢盔卸甲、衣衫不整,带着不同程度的负伤,互相搀扶着,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到很大,目光茫然——七零八落如忍冬时落下的树叶般散落在这片孤单桦树林围成的平坦草场上,他再也提不起精神说出哪怕一句稍稍带有鼓励或者安慰性质的言语。
      “我和你们一样,都出自普通的家庭。我们都再清楚不过,过去二十年,对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样的艰辛——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荒芜的农田和满目疮痍的城市;我们都再清楚不过,过去二十年,王室成员对这个国家丧心病狂地盘剥和压榨、特雷西亚家族所犯下的罪行。现在,这帮二十年来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混蛋就藏在维拉萨拉海岸后面的密林里,他们的残余部队就龟缩在密林深处的三十三人城中苟延残喘。士兵们,再最后检查一遍你们的步枪是否已经子弹上膛,你们的马鞍有没有扣好。因为出发后你们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会势如破竹一路杀到维拉萨拉海岸,将特雷西亚的余党逐个消灭,我们要他们血债血偿……”一个月以前,路希安在誓师大会上对他的士兵们这样发表演说,他鼓足中气,试着用腹腔共鸣的方式尽力将声音传到队列的最后方;他不时握拳,或者猛地挥手驱走讲到过去的苦难时,自己营造的哀伤。事实上,他并不清楚他的演说会不会起到激奋群情的效果。也许是因为,尽管他真的出自一个普通的家庭,然而过去的二十年来,由于身为书香门第后裔的商人父亲的善于经营,以及母亲的勤俭持家,他体味到的生活并没有像他演讲中的那样艰辛;或者,是因为长久以来的家庭教育使得他的骨子里有着抛不开的矜持和唯唯诺诺——他从来都不是人群中最显得器宇轩昂的那个,不是那种振臂一挥,就可以一呼百应的类型。他仍旧是那个小时候父亲问“蒙田的书看过哪些了?”时会恭恭敬敬地回答“已经看到《尝试集》第二卷了,父亲”的孩子,只是发问的人变成了骑兵军团的上司,问题变成了:“军部发下来的配给和清单上一致吗?”——“我已经清点过两遍,大致符合,只是少了两箱步枪子弹和二十把哈萨克军刀,长官”。他只是学着骑兵团长弗洛上尉的样子,几乎原封不动地将上尉的演说记下,略略修改了一些因演说时过于激愤而造成的口齿不清和语法错误,誊抄在纸上,背熟,辅以自己认为更为有效的姿势、腔调,然后在第一骑兵队的士兵面前重现一遍。几个星期以来,在他第一次真正实战带兵的生涯中,他强迫自己撵弃沉默的习惯、尽力聚拢漫不经心的涣散眼神,在下属士兵面前摆出一副亲近但严肃的长官模样,走路有风,大声谈笑,狼吞虎咽嚼之无味的军需食品,和普通士兵们一样在夜里把军大衣领子竖起就地躺下睡去……可现在,在这场错误估计敌我形势的大溃败后,在远处三十三人城熊熊燃烧的战火所产生的浓烟蔓延笼罩的天空下,在东倒西歪的士兵们的呻吟中,在战马仰天悲哀的嘶鸣里,他再也没有哪怕一丝力气从倚靠着的那棵桦树脚下站起,说一句略略能够宽慰人心的话。
      “都他妈的给我滚起来!”一声惊雷在草场上平地响起,盖过远处传来的残余爆炸声。骑兵团长弗洛上尉骑着一匹白色战马从密林中窜出,从东倒西歪就地或躺或坐的狼狈败兵中穿过,快速奔向草场中央,猛拉缰绳止住坐骑。他的双眼依然深邃犀利,丝毫捕捉不到哪怕一点点黯淡的颓败,反而因为饮下了不可接受的、平生绝无仅有的失败而隐隐散发出似狼眼般急欲复仇的红色光芒,比往常更显阴森可怖。他没有受伤,军容依然整肃,尽管脸被硝烟熏到五色斑斓,从白到浓黑,油彩般将他涂抹得面目全非,蓝色法兰绒的行军上衣却依然簇新,挺括的硬领紧实地围在脖子上,胸前的穗带黄澄澄的没有沾染上灰尘。虽然遗落了船形军帽,可及肩的金色长发散落下来,在风中飘舞,倒更添了几分英武之气。“打了败仗还不嫌丢人,还想被人赶尽杀绝吗?!不知道留在这里很危险,会被追兵伏击吗?各骑兵队队长立刻清点人数和武器辎重,集合队伍,二十分钟后出发进入丛林内隐蔽,行军方向维拉萨拉海岸,第一骑兵队开道,第四骑兵队殿后。”
      四天前,弗洛上尉的骑兵团深入丛林,扫灭特雷西亚余党,经历了一路几乎可以用诡异来形容的势如破竹后,高唱着战歌,抱着近似于郊游的心态(这一点也许弗洛上尉和他的追随者路希安也是始料未及——他们的本意在于激励士气,却在演讲中过度地渲染了敌我力量的悬殊,从而歪曲了这场复仇战争,使得骑兵团的士兵们错误地以为出征不过是一场狩猎游戏和一面倒的屠杀),兵临被放逐的王室老巢,准备血洗三十三人城时,却发现那儿早已空无一人。像手气正佳却不得不在赌场关门打烊时离开的赌徒般,带着意犹未尽和心有不甘,骑兵团开进了城内,过了两天百无聊赖,意兴阑珊的日子。以退为进的特雷西亚余党却在第三天的晚上尽数杀回,瓮中捉鳖之计大获成功。他们先是百炮齐鸣,对三十三人城实施了两轮不间断的炮击,而后发出信号让藏匿在城内的内应大开城门,在火光冲天的星夜里,从四个方向杀入城内。弗洛上尉率领全团骑兵血战至天明,才得以突围,向维拉萨拉海岸方向逃脱,损失惨重。尽管他不得不承认,偷袭亦是战争的一种手段,但是这种手段彰显着品格的低下。他所崇尚的战争进行方式,更应该是在一块空旷的平原上,两军列队阵前,各自摆开架势,同时进攻,以近身肉搏的结果体现战士的战斗素养,以阵型的设置体现指挥官的军事智慧。即便在此后几个星期从丛林向海岸撤退的过程中,他依旧保持着这种古代骑士的高贵和光明磊落——他严格要求在密林的狭窄道路中,全团(已经只剩下半个团)士兵必须时刻保持标准的防守阵型,哪怕牺牲机动性和撤退的速度,以常步前进来维持士兵的整齐划一动作。这使得这场全面撤退(或者说是毫无颜面的逃窜)更像是一场教习场上的演练,甚至是国庆日骑兵方阵通过阅兵台的仪式。终于,在与追兵连续不断的小规模交火之后,在人员伤亡数量不断扩大的情势下,越来越多(或者越来越少?)的士兵们认为:“光明磊落”的弗洛上尉,更应该在击剑场上一展所长:听从裁判的口令,就位,摆好姿势,预备——开始,用凌厉的目光震慑对手,然后利用强健的体魄和精湛的技术击败对手,比赛结束,接受胜利的荣耀和观众的欢呼;而不是在丛林里带兵打仗。
      如果说遭遇特雷西亚残部的偷袭,是一场被人强加的奇耻大辱,至少这种辱没的过程像行刑般来得相当短暂,这种失败,在生还者若干年后的叙述中,依然可以被冠以“惨烈”、“悲壮”等等一系列的状语;而深入丛林,则成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追兵、炎热、沼泽、瘴气、蚊虫、毒蛇以及劫后余生后挥之不去的恐惧和沉重的疲惫——这些,无处不在,更像一场酷刑,折磨着弗洛的部队。在丛林里,在路上,行军时再没有嘹亮的军歌,只剩下单调的,马蹄踩踏在沉积的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像孩提时的午后,祖母缓慢摇动蒲扇所带动的风声,让人恹恹欲睡,而一切轻巧的自然界的响动,又都成为杯弓蛇影,撩拨着浸泡在丛林阴湿空气里逃兵脆弱的神经,随时可将它折断。参天的巨木遮蔽了太阳,使得骑兵团像行进在一场无边的黑夜之中,间或也有穿透重重枝叶洒下的日光,却因为奋力穿越黑暗后,精疲力竭,变得微弱、纤细,好像遥远的星光,凝视得久了,会产生恍惚。
      两个星期以后,骑兵团终于抵达维拉萨拉海岸,剩下十几个人,三五匹马。当这些弗洛上尉最后的追随者们仅仅是从礼貌的角度出发,询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只得到他答非所问的回答:“我还以为,莫罗将军会派援兵来救我们的。”说这话时,他深邃眼睛里的目光,终于黯淡了下去。

      萨宾娜•莫罗小姐自从路希安随军出征后,主动担任了父亲莫罗将军的秘书一职。这位王室被推翻后的临时总统起初觉得诧异,但很快就欣然同意了她的请求——将工作交给这样一个天资聪颖、秀外慧中的女儿,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呢。她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庞大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堆里,周旋于人民议会和军界代表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中,为匮乏的资源和潦倒的民生绞尽脑汁,想藉由忙碌,暂且忘却对路希安的想念。然而路希安的面容总是将新生共和国的所有事务轻易击败——他蜷曲的卷发末梢、他眼中海一般沉郁的蓝色、他低音提琴般温润的声音、他身上晨露般潮湿的爱的气息,强行占领了萨宾娜脑海中的每一寸土地,摇晃着胜利的旌旗。她漫不经心地握着一支鹅毛笔,在“第二期国情咨文”的背面涂涂抹抹,又回到城市郊外那片时常与路希安相聚的金色麦田中央。
      在少女时代,她一直认为,所有伟大、高贵的爱情都不可避免地联系着诸如离别、疾病、死亡之类令人扼腕的残缺。但正是这种残缺,真正赋予了爱情伟大与高贵的含义,成为其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让人肝肠寸断,永不相忘。直到遇见路希安,遇见郊外那块金色的麦田和无边无际的茫茫秋天,她才停止追逐这种殉葬式的爱情幻想。在那片麦田中央,路希安会抱着她,坐下来吃饭,或者只是在温煦的阳光下,相对无言。在那里,在云淡风轻中,在宇宙的中心,太阳东升西落,而后月亮与星辰接替,它们行走的轨迹,将她与路希安围绕。她感到一种类似于前世般神秘的力量将自己与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平静地相濡以沫。她可以感觉到这种如海水般暗流涌动的力量,强过生离死别的一瞬间迸发出的所有能量,它将会战胜时间的腐蚀,无限接近于永恒。
      “可是你父亲不会同意把你嫁给一个低级军官的。”路希安忧郁地说,“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拼命工作,获得晋升的机会。至少要到校级吧,我觉得,那样才可以娶你,又不至于让你父亲觉得面上无光。可是要想从少尉升到少校,怎么也要五、六年吧,除非能够获得共和国勋章,那样可能……”“我可以等。”她不等他说完,想也不想地说道,脸上带着毫不在乎的微笑:“父亲要是逼我嫁给别人,我就天天哭,天天闹,每天砸一个他收藏的花瓶,花瓶要是砸完了,我就砸盘子……砸到他心疼为止,看他还逼不逼我。”路希安也笑了,他捧起她的脸,开始吻她,从额角,到眉梢,到她微微起伏的鼻翼和娇艳欲滴的嘴唇……萨宾娜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的脸颊热热的,便放下鹅毛笔,将冰凉的双手捂在脸上,好借此稍稍冷却炽热的爱情回忆,却发现自己在“第二期国情咨文”上无心地涂鸦,勾勒出一幅路希安的肖像速写——“他不笑的时候,嘴角有点微微向下。”想着,便又拿起鹅毛笔,在肖像上路希安的嘴角处描了几下,甜蜜地笑了。
      可是路希安不能等。他几乎是以闯入的方式,走进莫罗将军的办公室,笔直地立定,右脚屈膝抬起后重重地落下,同时向将军行了个军礼,厚重的天鹅绒地毯也未能完全消去军靴大力落下的声音,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第四骑兵团少尉军需官路希安晋见!”说完他并未放下行军礼的右手,目光越过坐在办公桌后的莫罗,并未停留,投射在后墙上挂着的簇新共和国国旗上。莫罗对于这个年轻下级军官的闯入稍感意外,他抬起头看了路希安一眼,又很快将目光移开,开始把玩手中的鼻烟壶,短暂地停顿一下后,说了声:“稍息”。路希安放下行礼的手,紧贴裤缝,回复到立正姿势,然后微微岔开双腿,将手背在身后:“我知道这样做可能不合规矩,并请求您原谅我的打扰。我恳求您,莫罗将军,允许我在更适合自己能力的岗位上工作,给予我一个能更好报效共和国的机会,让我以作战军官的身份参加对特雷西亚家族余党的围剿战役。在下曾在全军速度赛马中荣获第二名,在击剑比赛中夺得第三的成绩。”一口气大声说完这些话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嗓子眼干得生疼。他知道莫罗正在把玩鼻烟壶,但依然不敢直视他,目光继续投射在后墙的那面旗帜上,唯恐莫罗不经意地抬头,发现他眼中带有的怯懦,看破他是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说出这番话来的。然而莫罗并未抬头,他笑了。他不用注视这个年轻的下级军官的眼睛也可以察觉他内心的恐惧,他明白这一系列的举动想必已经在这个年轻人的脑海里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他并不鄙夷这种怯懦,他只是在笑路希安的青涩,而这种青涩,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好的,我知道了。解散吧。”莫罗放下鼻烟壶,抬眼(自路希安进门以来第二次)稍稍打量了一下路希安,轻声地说道。三天后,路希安被调至第一骑兵团担任团长副官兼第一骑兵队队长,跟随弗洛上尉出征,剿灭王室残部。
      躲在父亲办公室隔壁的萨宾娜将这一幕尽数看在眼里,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然后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事先她并不知道路希安的这番计划,她像往常一样偷偷为路希安打开总统府邸的角门,因为即将到来的,最甜蜜的幽会而兴奋得两颊绯红。可路希安进门后只是向她微微笑了一下,说:“亲爱的,等我一下。”便抛下她,径直往通向二层的阶梯而去。他的微笑还和往常一样,看见她就像找到了幸福似的,可说话时他的嘴唇颤抖着,面庞像纸一样苍白,由于走得太快,登上台阶时三步并作两步,险些摔倒在那面挂在墙上的巨大画像之前。“路希安,小心!”她喊道,他回过头,挥挥手,又微笑了一下,好让她安下心来,然后就匆匆消失在了楼梯尽头。以路希安这样性格的来说,他所做的这一切,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对于这一点,萨宾娜再清楚不过了,她又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对于她来说,美到如痴如醉的,油画般的场景:在一场王室举办的盛大宫廷舞会中,萨宾娜和着闹哄哄的音乐,刚跳完一场波尔卡,突然感到胸闷气短,便急忙离开舞池,逃离如集市般喧嚣、烟雾腾腾的舞会,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穿过大厅走向露台,透过玻璃移门,发现一位身着下级骑兵军服的青年军官孤零零一个人呆在露台上,背影消瘦、忧郁。他将双臂展开,撑在露台的扶手栏杆上,双肩微微耸起,面朝露台正对的皇家园林方向,静静地出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园林正中央的喷水池,忽高忽低地喷射着水柱,水柱映射着紫罗兰色路灯、淡蓝色的月光和星辰孤单的影子,五色斑斓。萨宾娜被这一幕触动了,她拉开移门,踏上露台,带着少女的矜持与羞涩,小声地说了句:“晚上好。”那位军官缓缓回过头来,好像因惧怕这梦一般的夜景被惊扰而溜走似的,感到不快。他看见萨宾娜,短暂地楞了一下,然后向她露出微笑,好像这不经意的回首发现得不只是一个如月光般清冷的女孩,还有寒冷的晚上如海洋般浩瀚的,温暖的幸福。一瞬间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转过身来时,原本背影里带着的忧郁,就好像冬夜里说话时嘴里散出的白色烟雾那样,快速消散了。“晚上好,小姐!”他说。那时装在墙上的聚光灯将露台照耀得如同白昼,强光幻化了他俊朗面孔的轮廓线,而比聚光灯更耀眼的,是他那双看见萨宾娜后的眼睛。这就是路希安,一个因为遇见她,便自然而然改变的人;一个为了她,什么都会去做的人。她追上走出父亲办公室的路希安,在无尽的长廊里,再也顾不得什么体统,紧紧拥抱了他。
      “莫罗小姐!莫罗小姐!”一位女侍官接连叫了两声,才将萨宾娜的遐思打散,她递上一份包着红色封皮的文件,说:“请您尽快呈给将军审阅。”红色意味着最高机密以及最优先处理等级,依次往下是橙色、堇黄、深蓝、湖蓝,草绿则代表了最低级别。自从她担任父亲的机要秘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上红色封皮的文件。之前倒也处理过两份橙色的,其中一份是农业部的季度报告,报告中显示国内生产农药中的化学成分普遍偏低,起不到毒杀虫害的作用,并骇人听闻地预测今年洋葱产量将再创新低;另一份是外交部驻外使馆的加急函电,详述了新生共和国成立后,东美洲先后有三十七个小国与我国断交的过程,为恢复与这些国家的外交关系,必须加强金元攻势云云,电文写得又臭又长,毫无逻辑可言。不知道这份红色的加急文件,又有什么虚张声势的内容。她定了定神,打开文件,加了粗体的“军情咨文”几个字跃入她的眼帘:“根据最新情报显示……特雷西亚余党的军事力量依然雄厚……尚有一个骑兵师、一个步兵师、一个炮兵团(二十余门重炮、一百余门山炮)的精锐部队,分布在以三十三人城为中心的广大丛林地区,并在当地大肆招募民兵力量……而并非如前期咨文中所述的,只剩下两个加强护卫队的兵力……据悉……特雷西亚余党正酝酿针对新生共和国的军事反扑,由德坦•特雷西亚亲王率领,将出动……”萨宾娜握着文件的手开始颤抖,文件在她手中,如同将死的蝴蝶般震颤着翅膀。她的心都凉透了。
      她哭泣、哀求、大发脾气、歇斯底里。可父亲莫罗将军坐在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中,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用温柔的目光笼罩着她,看她能淘气到什么时候——好像在他眼里,萨宾娜依然是个四岁的孩子,为了一件不能到手的玩具,哭到肝肠寸断。“亲爱的,”他说,“我知道你聪明,懂很多东西,可是你唯独不懂军事。现在我不能派出援兵,派出去是让他们送死。”“既然你知道这是送死,当初为什么要让一个骑兵团的士兵去打三十三人城?”她一听到“送死”两个字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哭得更厉害了,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上气不接下气。“这是一种战略牺牲,一种军事试探,我如果不派出这个骑兵团,现在又怎么会知道特雷西亚的兵力分布?我不能派出援兵去救他们,必须保留优势兵力,应付王室的反扑。”“不行!你必须派兵!必须!必须!”她看见这招不奏效,又快步绕过办公桌,跪在父亲的膝前,双手相扣,像祈求上帝那样虔诚地说:“求您了,父亲。”莫罗爱怜地抚摩着女儿的头发,为她将一缕垂下遮挡住眼睛的长发撩到耳后,“起来,亲爱的。”他说,“我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你突然对政治发生了兴趣,要担任我的秘书。又为什么对那个骑兵团的命运这么担忧呢?”萨宾娜好像看见了一丝希望,握住父亲的手说道:“爸爸,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叫路希安,是第一骑兵团的军官。我要嫁给他。”莫罗立时沉下脸来,抽出被女儿握住的手,从扶手椅上站起,踱步到百叶窗前,背着手说道:“我记得他。我还在想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向我提出晋升的要求。原来是在打我女儿的主意。”
      “萨宾娜,你死心吧。我一个兵也不会派出去的。”他又补充到。“哐当”——这时屏风后面有什么东西倒下,萨宾娜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屏风后面有一个绰约的女人影子。又是她,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为了活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蛇蝎、寄生虫。她明白和父亲的这场谈话已经结束,再也没有希望了,便转而将愤怒全部倾泻在这个名叫卡特琳娜•特雷西亚的女人身上。她从父亲的办公桌上拿起一瓶墨水,狠狠地向屏风砸去,骂了一声“不要脸”,夺门而去。墨水洒在屏风上,溅起好大一块,像黑色的血液,缓缓流下。

      弗洛上尉费尽周折,终于搭乘一艘渔船从海路回到了都城。他身后的追随者规模,一度无限缩小,最终抵达时,只剩下路希安和另一个二等骑兵两个人,分随左右了。全军尽墨的毁灭性打击、丛林里逼仄阴暗的气氛,加上饥饿、疲惫,海浪的颠簸,将他折磨得迅速消瘦,不成人形。回到故土,踏上码头的那一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难民——衣衫褴褛、两颊深陷,目光涣散茫然——谁还会认得,这就是那个出征时衣着光鲜,高昂着头颅,意气风发,名声响彻全军的弗洛上尉?此前,在并不很长的全部生涯中,他何曾尝到过这种输得精光的失败滋味。血统高贵的世袭子爵、各项军事比武的常胜将军、最年轻的上尉军官、最受名媛们青睐的美男子……这些曾经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如今,全都碎裂了。他辞别路希安,回到官邸,从此消沉下来,闭门不出。
      当他再次打开房门,走出来时,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再次复燃了,放射着目睹三十三人城被付之一炬时同样的复仇光芒,更强烈百倍。这些天以来,他觉得自己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这一辈子已经完了。然而在一切名誉都像浮云般散去后,他更不能这样不文一名地死去,不能像老鼠一样,死去后还躺在下水道里,腐烂,发臭——他必须表现得像一名战士,用敌人的鲜血来祭奠自己将死的灵魂,用史诗般的方式来终结自己的生命。而他的仇人,并不是躲在丛林阴暗处的,依靠卑劣手段将他的部队赶尽杀绝的特雷西亚王室(想到这里时,他露出轻蔑的笑),更不可能是自己(他的排兵布阵毫无问题,并且在以一当十的对抗中,自己从未退缩过)。他的仇人,是那个将自己身上全部的荣誉绶带扯落,将他推入火炕、派他去送死的莫罗将军。他换上簇新的骑兵军服,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胸前的穗带,将曾经获得的荣誉勋章一枚一枚全部戴上,来到总统府述职。守门的士兵认出了他(其实他的光辉并未在旁人眼里减损),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并未加以阻拦,侧身让过弗洛上尉。总统办公室内,莫罗将军因为连日制定作战计划,早已疲惫不堪,倒在背对着门口的巨大扶手椅中沉沉睡去。百叶窗棂并未合拢,惨白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苍老,这种苍老打乱了弗洛的计划——他本想和莫罗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而莫罗在人前竭力隐藏的老态勾起了他的恻隐之心。他没有惊醒莫罗,向沉睡中的将军行了个军礼,摘下挂在侧墙上的军刀(这把刀柄镶嵌着宝石的骠骑兵军刀更对得起威名赫赫的莫罗将军的身份),将军刀抽出刀鞘,狠狠从扶手椅背穿过,插入了莫罗的身体。
      莫罗将军死后,抗击王室反扑的战线立时一溃千里,特雷西亚的部队直捣都城,成功复辟,刚刚诞生的共和国尚在嗷嗷待哺之时便死于襁褓之中。曾经,当莫罗在带有“放逐”、“溺毙”、“绞刑”三个选项的国王判决书上,用鹅毛笔轻盈地在最后一项上画圈时,人们都以为,这是王室姓氏最后一次书写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了。然而这一页被迅速翻过,“特雷西亚”几个字依然被镌刻在下一段的段首,只是这一次,这个姓氏被冠以“卡特琳娜”的前缀,国王换成了女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殊荣,她感到不知所措,也丝毫高兴不起来。当保王党忠勇的士兵几乎是咆哮着宣誓要效忠国王的胞妹,从三十三人城出击,带着复仇的狂怒、吸食丛林中特有植物提炼制成的强心剂后病态的亢奋,一路击溃共和国的军队时,她正独自坐在莫罗为她准备的,狭小如同囚室的房间内,呆呆地面对着梳妆镜里她几乎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羞耻、忐忑,而又满怀期望地等待那个强而有力的魔鬼的召唤。她不明白,何以(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国王的妹妹),要她一个人来承受这个国家变迁的命运——无论是帝国破灭时从总统办公室门口爬到宽大扶手椅的凌辱,抑或是接受列队整齐的骑兵山呼“女王万福”时的荣耀——这些,又与她何干?她不过是那个从小被教育笑不可露齿、进餐时绝对不得弄出声响、被束胸礼服压得喘不过气来、走路时总险些被撑起的裙褶绊倒的,从来不知幸福为何滋味的可怜孱弱女人。她坐在那个强有力的男人身上,被他迷离的疯狂所烧灼,冰河融化,情感的涌流将她冲得晕头转向;她脱光所有的衣服,在宽阔如旷野的房间中奔跑嬉戏,接受那个万人之上的男人的追逐;她站着,淫欲的体液顺着如瓷器般光滑的大腿内侧流下,接受跪伏的男人最谦卑的告白——他所有的隐忍与喷薄,冷血、杀戮,统统都是为了她。何以,在这一切之后,魔鬼却被一个类似于小丑般的人物用剑刺穿了胸膛,倒下;在刚刚尝到因羞耻而激发的、沦落的快感之后,她又跌入这个铺着牡蛎色壁纸和天鹅绒地毯的、暖色的冰窟里,坐在这张新搬来的,不再带有那个男人血迹,却一模一样的宽大扶手椅中,高高在上,形只影单。她想要去死,去终结这不知所谓的生命,但她决不能容忍别人当着她面骂她婊子、娼妇,说她恬不知耻,为了活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扭头看了一眼那扇还来不及搬走的,墨迹纵横的屏风,不再犹豫,在萨宾娜•莫罗的死亡判决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贝塔 II

      L终于越过了他面西窗口遮挡视野的几幢盎格鲁-萨克森式小楼,来到他心里永驻的秋天。然而在那里,没有向着太阳抬起脸庞的向日葵,没有飘香的稻穗,没有金色的麦田,甚至没有断裂的麦秸。他只看见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墓碑,向着远处阴霾天里翻滚的黑色海水,行一场冗长、旷日持久的注目礼,无声地倾诉,那些落雨的夜里,深陷泥潭的悲凉。他倚着S小姐的墓碑,用手拂去一夜间飘下的梧桐落叶,慢慢坐下来,一边活动深受痛风之苦的关节,一边向她诉说着些日常琐碎。他告诉她这个冬天一直没有下雪,告诉她在梦里一直可以与她相遇。在她工作的酒吧后街,昏黄的路灯下,向那个依稀的人影说:是你吗?然后走上前去,抚摸她冰凉的脸。他告诉她别怕孤单,明天还会来看她,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来生再相逢:在一座喷水池旁,水柱映射着紫罗兰色路灯、淡蓝色的月光和星辰孤单的影子,色彩斑斓。
      他向她告别。临行前,用炭笔将一首诗写在她的墓碑上:
      你疯了。
      这多么遥远!
      你死时,一根手指横在嘴前,在一个高贵的姿态里为了截断感情的涌流;寒冷的太阳青色的分享。
      你太美了,没有人意识到你会死。
      过一会儿,就是夜,你同我一起上路。
      确切无疑的赤裸乳房在心脏旁腐烂。
      静静地,在这重合的世界上,一个男人,他曾把你搂紧在怀里,坐下来,吃饭。
      安息吧,你已不在。

      在回家的路上,路过照相馆,里面的伙计冲出来,拉住他,告诉他一直在找他。带着夸张的殷勤笑脸,那个伙计说,他的照片找到了,请他来拿。
      他打开信封,看了看照片,还是那张白人的脸。
      伙计神秘地冲他眨了眨眼,说:“这次对了吧?!”
      他把照片放回信封,揣进衣兜,淡淡地笑了笑,说:“对了。”


23.02.2077


作者: 西城四月    时间: 2011-2-23 22:55
我记得在源码里应该可以顺利地修改文章格式及段落
作者: asui1003    时间: 2011-2-24 16:46
这是硬回车造成的,应该先拷到记事本里,然后在菜单的“格式”里去掉“自动换行”,再复制并粘贴到论坛发帖窗口
作者: floydbird    时间: 2011-2-24 17:32
感谢西城和阿水关于排版的指点

我改过了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1-2-27 22:14
Floydbird,如果你用少点比喻,会写出很好的小说啊。现在这篇读下来感觉有点不堪负重。本来信息就多,比喻的大量使用更让信息翻倍扩张。还有断句要注意一下,现在做得太糟糕了。逗号、分号、顿号的运用应该考究一点,或者一个句子可以试着用两个句子来分担,可能也会使信息量有所疏通。句子长而不太坚实和准确就显得“油浮”,加上断句问题,让我想到一个断了某些经脉又高血脂的人,缺乏生机。但文中有股真诚的气息,这个满动人的,很可贵。
作者: floydbird    时间: 2011-2-28 12:57
写这篇的时候我努力营造一种绵绵不绝但又处处唐突的氛围,好像一场神经衰弱者压抑的叙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从而加重阴森沉重的感觉(至于效果,另当别论),尤其在贝塔I中更偏重这样的处理。你说的断句问题,可能恰恰是我刻意为之(我可以负责地说,这篇我几乎每句都斟酌过),况且我并不是每篇都这么写,下次写别的,未必我就这样断句,所以我不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

感谢阅读。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1-2-28 14:40
写这篇的时候我努力营造一种绵绵不绝但又处处唐突的氛围,好像一场神经衰弱者压抑的叙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从而加重阴森沉重的感觉(至于效果,另当别论),尤其在贝塔I中更偏重这样的处理。你说的断句问题,可 ...
floydbird 发表于 2011-2-28 12:57

这个效果倒是出来了,特别是比喻上的层层叠加带出了某些效果。相比这个技巧上的试验,我更喜欢的是这篇内里有股经典作品般的稳重和真诚,而这个试验反而是削弱了这种感觉,或者说干扰了这种感受。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1-3-16 16:04
感觉怪怪的,不过还不错.第二部分节奏紧了,沉点更好.
作者: 管理员    时间: 2011-3-20 00:52
标题: 【特邀评论】
男男|floydbird小说《投影》

  读完全篇,我才明白floydbird用“投影”命名小说的原因,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分节。记得多年前学过的数学,阿尔法在前,贝塔在后, 在这个小说里,作者以“阿尔法”部分作为实体,“贝塔”部分作为影子,而叙述则是从影子开始,接着是实体,最后又是影子。让实体部分 的情节、人物与影子部分的暗相吻合,从而达到一种“投影”的效果,作者试图在文本上实现的意图便在于此,这让人不得不想到博尔赫斯的 小说。遥远的、模糊不清的背景与人物,仿佛符号一般在作者的安排下各就各位,这也有点博氏的味道。但floydbird在此的写法显然要繁复沉 重得多,他似乎将过多的体力与脑力劳动注入到了自己的作品之中,所得却并非珍奇,或许作者并不因此而泄气,但读者却难免有些失望。博 尔赫斯的小说很多看上去都像是一场愉悦的智力游戏,轻轻松松地带着读者钻迷宫、绕圈子。floydbird或许可以放下一些不必要的沉重的东西 (比如对环境的繁冗描述,对某些事物炫耀式地阐明、介绍),相反,在文本的外延与深度上,倒是可以更下点功夫。floydbird的文字已经足 够成熟,写作时韧性十足,相信迟早能写出很好的作品。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1-3-24 18:47
不错
作者: floydbird    时间: 2011-3-26 20:43
我很喜欢博尔赫斯的诗 但是没看过他的小说

这篇小说从文字层面上来说,是一次阶段性的练习,是对克洛德 西蒙的致敬。
作者: 死因里    时间: 2011-3-29 18:51
其实这个小说有点本末倒置了:四两拨千斤,你成千斤拨四两了。
作者: floydbird    时间: 2011-3-29 23:00
其实这个小说有点本末倒置了:四两拨千斤,你成千斤拨四两了。
死因里 发表于 2011-3-29 11:51


我不太明白,请指教。
作者: 死因里    时间: 2011-3-30 09:55
我不太明白,请指教。
floydbird 发表于 2011-3-29 23:00


这样的——是要用简单来构建繁复,而不是用繁复去构建一个简单的东西,倒非准则,只是你不觉得:轻舟过了万重山很是让人愉悦么,轻舟啊,过了万重山;相反,剥开层层迷纱费尽千辛万苦,最后发现只是那样的一个小东西,你不觉得失落么,即使是自己深爱的,也多少会有一些落寞之感吧。
作者: 陈鱼    时间: 2011-3-30 12:17
floydbird 还是老问题
语词大于内容
作者: floydbird    时间: 2011-3-30 20:03
有些东西是不能调和的吧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感觉很孤单

谢谢以上几位阅读
作者: 死因里    时间: 2011-3-30 20:27
有些东西是不能调和的吧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感觉很孤单

谢谢以上几位阅读
floydbird 发表于 2011-3-30 20:03


保持着这份冲突是好的,相信自己,就是对的。能不能调和,有一天你的写作会告诉你自己。
作者: wqawqa    时间: 2011-3-30 21:02
似乎天空中的阴霾每加厚一分,便化作有形的重量,担在他的身上


不好意思,刚开始读,但头一句话就给我造成了困扰,单纯在语感上我感觉就很有问题。这是不是没解决好的译文腔?我的意思是,你并没有很好的适用这种腔调,如果单纯用中文表达这句话的意思,我想根本用不了两个逗号作笨重的区隔。
作者: wqawqa    时间: 2011-3-30 21:10
再次不好意思,之前没看回复,断句的问题X在前已经提到了,那我上面纯粹是在说废话了


不过还是说说译文腔吧,这个很多人注意到,或许是LZ的小说不得不让人注意这一点——向某人致敬,或者崇拜某种风格。

似乎用译文腔解决某种思路的小说就会比较完整的诠释出一种严肃的语境?再说语言,译文腔也为很多在语言上并不成熟的写作者敞开大门,这仿佛是特别给那些生涩、磕绊的中文的礼物,在这样的语境里,并不成形的语言会混淆成“繁复的花招”
作者: 我X    时间: 2011-3-31 11:57
翻译腔太浓 希望作者多注意节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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