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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罪犯 [打印本页]

作者: 黄涛    时间: 2011-3-31 16:00
标题: 罪犯
罪犯

父母
应该是个冬天吧。一个普通的阴霾而冰冷的冬天,那对还不像现在这样衰老的男人和女人第一次见面。
“我三十多岁了。”她说。“我快四十了。”他说。
“我坐过牢。”她坦白。“我知道。”他回答。
“你不介意?”
“我也坐过牢。”他有点紧张。
“哦。”她松了一口气。
在当时的对话中没有任何关于为什么坐牢的信息。你知道,历史总是语焉不详,当事人的记忆也因为无意识的自我修改而不再真切。我们都处于眼前,当下,触手可及的周遭,不能再远一点点。男人和女人就从那个冬天(年复一年从不改变)开始共同生活。山脚下竹栅栏围着的破败房子,就是他们的新世界。
夏天河水丰沛,冬天田野荒芜。每年播种两次,理所当然的收获两次。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竹竿搭成的简陋栅栏似乎是最坚固的铁丝网。人们隔着铁丝网看他们,这么近那么远。而他们与世无争,沉默不语。白天劳作,夜晚交合,热情而羞涩地创造新生命。

女儿回来了,他很高兴。
那只叫玫瑰的哈巴狗听见柴门咿呀的声音,虚张声势地吠叫着奔过去。然后它认出了她,吠叫变成摇头摆尾,在她脚边绕着圈呼哧呼哧地献媚。
而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一个父亲的喜悦,甚至无法直视她的脸。他佝偻着背,靠在门边。“爸。”女儿叫他。他那双干瘪的手停止了搓动,帮女儿把行李拎进屋。女儿放好行李,从包里拿出两条烟给他。
“又花钱。”他颤巍巍地接过。
“我妈呢?”
“下地去摘菜了。”
女儿把行李拎进房里收拾好,坐在门槛上逗玫瑰玩。他从墙角的箩筐里拿了一个柚子,一面剥皮一面跟她说话:“屋后头那棵今年的柚子个头小,甜还是挺甜的……”女儿抚着玫瑰的脑袋和后背,望着村里的田地,没在听。“……气候不好,柚子都熟透了落下来几个我和你妈才去摘。”他一直说着那棵柚子树,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瞄女儿的侧脸。那张脸上年轻的气息让他因为想起了另一张脸而不安,同时又自惭形秽,于是眼神畏畏缩缩躲躲闪闪。他把手里的柚子剥得干干净净,分成两半,递一半给女儿。女儿接过柚子时,脸正对着他,似乎闪闪发亮。
他别过脸,起身走向屋后。屋后的山风吹过,山林翻动轰然作响,哗哗地像潮水将他淹没。涛声里似乎隐隐有女人的笑声,清脆明亮的,穿透冬天的阴霾。他看见昏暗的光线中女人丰腴的身体被他推倒在落叶里。女人挣扎,压碎了身下枯朽干脆的残枝败叶。哗哗——风声依旧,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她的父亲和哥哥扛着锄头冲进他家,把他痛打一顿之后扭送到派出所。
女儿的脸,和多年前那个女人的脸重叠在一起。莫名其妙。这让他无比难受,于是佝偻的身形缩得更为矮小。
太阳落下去,空气变凉了。开了灯,灯也冷冷的。一家三口坐在饭桌前,只听见碗筷碰撞的声音,咀嚼食物的声音,玫瑰在桌下跑来跑去的声音。他给自己倒了酒,看看女儿,问她:“喝点么?”女儿摇摇头,把啃干净的鸡翅膀扔给玫瑰。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声音响亮,还吧唧了两下嘴。女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也没说话。
“你三叔家盖了新房,上个星期才搬进去。”喝了几杯酒以后,他的话开始多起来。
“都是他家姑娘在外面挣的钱。小姑娘不容易,前两个月还回来治病,听说是那地方有毛病。唉——”他的叹息拖得很长,软绵绵地化在昏暗的灯光里。
“乡里要修自来水厂,对面山坡上白色的围墙就是。”
“还有,政府往河里放了好多鱼苗……”
妻子和女儿都吃饱了,而他自己说着喝着眼睛就红了,流出眼泪来。他吸着鼻子,不再说话。
“哭什么,要哭就进房去哭。”妻子说着,开始收拾桌子。他听话地进房去,关上门,独自啜泣。
他的确每次喝多了都会哭。谁也不知道“喝多了”这个“多”的点在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随着酒精越来越多在身体里积累,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哭。

女儿回来了,她很高兴。
她从地里摘了菜回来,女儿正在门槛上给玫瑰翻跳蚤。许多黑色的跳蚤蹦出来,在阳光下跳两下又躲进玫瑰肮脏的毛里。女儿看见一只就捏死一只,黑色的躯壳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你这样不知要捏到什么时候。我帮你把它的毛剪短,用杀虫药给洗一洗就干净了。”她说。
“哦。”女儿继续翻弄着玫瑰,一只一只捏死不断出现的跳蚤。啪嚓。啪嚓。啪嚓。
她把背篓放在门边,进厨房去生火烧水。然后把剪刀找出来给女儿,说:“先给她把毛剪了。”
女儿接过剪刀,第一刀剪掉了玫瑰肚皮上最为纠结的一丛。剪刀的两片刀片一开一合,卡擦声干脆利落。玫瑰挣扎起来,发出分不清是示威还是恐惧的吠叫。
“小心它咬你,我帮你抓住它的嘴巴。”她说着,坐到女儿旁边,一伸手捉住玫瑰的嘴筒子。玫瑰使劲挣扎,四肢胡乱踢打,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响。女儿有点害怕,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她冷静地用另一只手按住玫瑰的身体,说,快剪。
于是女儿飞快剪完了玫瑰的长毛,吁了一口气。她松开手,玫瑰一挣扎逃开了。女儿盯着她的手看,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她若无其事地拍拍手,“我去看水热了没有。”她转身,把背影留给女儿。其实刚才,玫瑰使劲挣扎的时候,她也费了些力气来止住自己的颤抖。
晚上,丈夫又喝多了,说了很多话,然后开始哭泣。她把他叫到屋里去,然后收拾桌子。
女儿到厨房里帮她洗碗。
“我爸怎么会这样,我记得以前不是啊?”女儿问她。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说:“老了怪毛病就多了。”女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女儿又问:“我一直觉得奇怪呢,你怎么三十多岁才生了我。”
她想了想,说:“这是命呐。”
女儿不再说话。她收拾东西的动作变慢了,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再说些什么。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先去睡了,你睡的时候关好门。”她陪女儿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闷,进房间去了。
丈夫已经睡着了,什么都没脱。她替他脱了鞋,自己也脱了鞋,躺下。隐隐还能听见外面电视的声音,她睡不着。丈夫一会儿很平静,一会儿突然发出巨大的鼾声,突兀地喷射到房间的漆黑中又落下。

女儿
看着母亲握着玫瑰嘴筒子的手,她突然相信了关于母亲因为杀人而坐过十五年牢的传闻。那是一双布满了老年斑、干柴一样枯瘦的手,然而它抓着玫瑰的时候是如此有力,让人隐隐战栗的有力。
父亲喝多了酒居然哭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他佝偻着背,瑟瑟索索地抽泣,什么话也不说。她看着母亲,母亲把他叫进房去。她又想起母亲坐过牢的传闻。洗碗的时候,她问母亲为什么三十多岁才生下她。她想确认那个传闻,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向母亲提出“你是不是杀过人”或者“你是不是坐过牢”这样的问题。
和大多数中老年妇女一样,母亲把一切归咎于命运。这样无奈的回答对她而言等同于一种肯定。于是她擦干净手,去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一个吵吵嚷嚷的电视剧。两个女人正在为一个富有而英俊的男人打得不可开交。据说这是最近收视率最高的节目。
手机嘀嘀响了两下,屏幕闪光。是他的短信:睡了么?
还没,在看电视。那两个扭打的女人被旁人分开,他们抢夺的男人在一旁无所事事。
回家还顺利吧?两个漂亮而优雅的女人开始声色俱厉地对骂: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地破坏我的幸福……
嗯,没什么不顺。其中一个女人开始泣不成声了,男人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肩头,把另一个女人挡在了身后。
她把手机握在手里,手机很久都没有声响。电视画面上,坏女人的内心正在独白: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平,把幸福全都给了她而我什么都没有!
片尾曲唱到煽情的时候,手机再次响起来。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为他妻子给她的一个耳光?为他不能娶她?还是别的什么?于是她轻轻地笑了。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不过是你情我愿。
你这样说我会更难过。
别难过了,我睡了,晚安。她把电视关了,上床睡觉。
两天前,他和她从僻静的咖啡馆里出来,他替她把围巾戴好,看她的神情里那股温柔劲几乎胜过任何一个初恋的男人。她相信那是一个挺美好的画面,任何人如果碰巧看到那个时候的他们也一定会这样认为。但这“任何人”不包括她的妻子。他的妻子从天而降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把她打回了老家。
一个懂法律的朋友告诉她,这样的事不违法,但是不道德。嗨,道德。
她不再想这件事,翻了个身,睡了。
天还没亮,公鸡开始打鸣。在公鸡打鸣的空隙里,她听见玫瑰的爪子扒拉门槛的声音。她就着窗格子透进来的天光穿好衣服,打开房门。玫瑰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跑过来在她的脚边打转。她放在床头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来。她还没来得及进房去看刚才的短信,手机又嘀嘀一连响了几下。
“不要脸的贱货,抢老公的罪犯!”所有短信的内容都是这句话,像极了昨天晚上的电视剧。

父母
他们很少对话(也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喋喋不休),但并不缺少交流。在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他们熟悉对方比了解自己更多。所有不曾说出的事实在他们沉默的交流中像空气一样充满了阴凉的房屋。事实和狗的毛发一样被他们吸入和吐出,不知不觉,无处不在。于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就显得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了。
反正后来他知道了,她杀掉的人和他一样,一个**犯(或许不应该叫**犯,因为还没有得手就被她的柴刀砍破了脑壳)。反正她也知道了,她杀了一个**犯坐了十五年牢之后,将与另一个**犯共度余生。

女儿
站在街口,能够看得见河对面田地的尽头,山脚下隆起一个土坡。土坡和田地之间被削出整齐的断面,像悬崖。悬崖边上围着竹竿搭成的栅栏,栅栏围着孤独的房子。房子的看不见的另一边,土坡下面是一条沟渠,沟渠上有一道小桥和小路相连。小路弯曲经过园子的柴门,绕到屋后,那里有一座荒坟。荒坟从来无人拜祭,她曾经吃过坟堆上长出的紫黑色野莓
她站在街口,看着远处的房子,总会联想到海边峭壁上的监狱,黑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几乎触手可及。
作者: 西城四月    时间: 2011-3-31 20:32
挺单薄的故事就没必要切那么碎了,情节设计得也很刻意。
最后的环境描写挺有感觉的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1-4-1 14:48
那种若无其事传达出来的细节和人物之间的情感关系还是挺迷人的,“母”那部分写得最好。作者底子不错,某些有力量的东西抓得很好,下一步可以想想怎样把小说写得更加自然,少些匠气。然后是语调,这种最无意识的效仿也要摆脱,应该就会写出很好的作品了。
作者: 水鬼    时间: 2011-4-1 15:28
对作者的这种叙述语言及方式特别反胃。作者要讲一个悲剧性很深的故事,但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和做作。有些细节写得不错,作者下次写的时候,可以写些很自然很生活化的东西,先不要想着如何构造一个“传奇”故事,也先不要想着在故事里传达一些什么人生感悟。
作者: 黄涛    时间: 2011-4-1 16:32
谢谢各位的建议。
不真实,刻意,似乎是一贯的毛病。会努力多想多练,让它们自然而然。
另外,X说“最无意识的效仿”,是否指的是受其他作者的影响然后不自觉的向他们的语调上靠?我想,的确应该努力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努力中……thx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1-4-1 17:33
谢谢各位的建议。
不真实,刻意,似乎是一贯的毛病。会努力多想多练,让它们自然而然。
另外,X说“最无意识的效仿”,是否指的是受其他作者的影响然后不自觉的向他们的语调上靠?我想,的确应该努力找到属于自己的 ...
黄涛 发表于 2011-4-1 16:32

是的,时常不是有意要往上靠,但写出来却有很明显的相似性。这个先不考虑,先让小说自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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