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作家恐怕真的死了。三十年前,据说,哲学家们就已经通过破坏其权利的基础——作为其思想的主人和所有者的主体——来宣告作家在理论上的死刑判决了。这是一个这样的时代:波普艺术家们,和他们的明星肖像或汤罐头系列作品,将摧毁(一个作家)独特的毕生之作。随之而来的诸如此类的事情:一种装置艺术——其中艺术家们经常满足于对日用品和已经存在的影像的重新安排;DJ们的实践——混合从现存的创作中借来的音响元素,以使它们变得不可辨识;以及,最后,信息革命——开始对文本、歌曲和影像的不可控制的复制。
看起来,因此破灭的,正是构成作品之观念的内容:一个作家的创造意愿在他一直以来悉心研究的特定的素材中的表达,这种创作的意愿以作品的独特化,从而被设想为一种区别于其所有复制品的原创。作品的观念变得极度独立于一切在特定素材上已经完成的作品。贝尔特朗德•拉维叶(Bertrand Lavier)的《马丁的房间》(Salle des Martin)展出了五十幅由姓名里有马丁的作家画的五十幅画。这些画中,没有一幅继续扮演着原创作品的角色。这里作品的原创性传递到本身是非物质的,集合这些画作的观念之中。因此,任何一堆旧有的素材都可以成为作品的替身,就像这里的这堆旧报纸,伦敦博物馆的一名雇员,出于清洁的考虑,轻率地扔进垃圾桶的达米安•赫斯特(Damian Hirst)装置的元素。
人们可能会把这种使所有素材变得中性的无特色(indistinctiveness)比拟为把话语,影像或音乐变成信息流的那种无特色。随着信息革命的到来,据说,一切物质,都被转变为理想(虚构的事物)。类似地,数码化的观念,影像和音乐,自由地从一个屏幕跑到另一个屏幕,讽刺着那些想要声称对这些数据的所有权的人。因此,作家的特权原则,看起来已经消失了:(这一原则就是)创造的手段和复制的机器之间的差异。有些人在其中看到了粉碎所有权和支配权的头脑世界或机器世界的力量。所有国家的无产阶级并没有联合起来埋葬资产阶级的支配,但技术革命,据说已经确证了,对智识和艺术所有权的侵害,《共产主义宣言》的另一个著名的预言:“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从蹒跚的生产者停止的地方接手,复制机器向一种新的共产主义的方向努力,把所有现实都变成非物质,并因此而不可被占有。
这种对技术的共产主义美德的信念并不是没有问题的。工程师和法学家们都缺乏重新表达所有权和开发软件程序来确保所有权得到尊重的方式。但首要的是,技术复制并没有给作家的概念地位带来明显的后果。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瓦尔特•本雅明就已经在复制和摄影散播的境况中看到了一种从独一无二的作品的灵光中解放出来的艺术的原则。这个预言还没有被证实:就在布达埃尔(Broodthaers),博伊斯(Beuys)和激浪派(Fluxus)艺术家们嘲弄博物馆艺术的时候,《电影笔记》(Cahiers du cinema)里的青年土耳其人正把“作家的政治”奉为神圣。而正如博物馆被转变为装置的散文那样,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的《电影诸历史》(Histoire du Cinema)则接受了马尔罗想象的博物馆的神圣性。尽管电影在生产和艺术及技术的合作加上了诸多限制,电影“导演”却成了在其创造上打上其烙印的作家的范例性的化身。
但无疑,在技术革命的成效中的那种过度的信心,是随一种多少有些简单的作家观而来的。一个被一般接受的意见认为,自浪漫主义以来艺术和文学的现代性就一直与对作家的崇拜的发展关联在一起,而对作家的崇拜,是与同一个名字所有的权利以及“资产阶级革命”的个人主义同时诞生的。后来,但凡有悖于这种特权——从各系列的明星影像或波普时代的商业产品到数码时代的著作权侵害[非法翻印]——的一切,都归于一场后现代的革命,后者,据说,摧毁了,如果还没有摧毁合法的所有权的话,至少也摧毁了与所有者-作家神话相关的艺术之原创性的现代主义的幻象。
但作家,所有者和个人之间的关系要复杂得多得多得多得多。文学天赋的神圣化既没有在十九世纪末随博马歇支持作家权利的行动而出现,也不是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攻势而出现的。相反,它是随着想要剥夺荷马对其作品的原作者(paternity)身份,并把它变成一个人民和一个年代的匿名的表达的,新时代的语文学家狂怒而出现的。现代的作家观念是与艺术的非个人性(impersonality)观念同时诞生的。这种作家和透过作家的匿名的力量之间的等价,在浪漫主义时期的天赋概念中得到了表达。而据说,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以及崇拜艺术家的艺术的代表从未停止过——与福楼拜一道——对艺术根本的非个人性的表达,或者——与马拉美一起——对必然“和某某人一样死去”的诗人的确证。
这种观念从未阻止任何艺术家声称其著作者的权利。但它也界定了一种所有权的分裂,一种专有和非专有之间的独特关联。在谢丽•利文(Sherry Levine)以拍摄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的摄影的方式创作作品近两个世纪以前,施莱格尔兄弟就通过把古典诗歌更新到浪漫主义诗人的时代来重新诗化这些诗歌。同时,超现实主义者也表明,对欲望和梦想之绝对的最个人化的表达,与对废弃了的商品和老式的杂志和目录的插图的循环使用相契合。绝对的、非个人的作家是具有可自由利用的艺术遗产的人——这种艺术遗产可以扩展到任何一个物体。
因此也就有了艺术过程的非个人性与其主题的中立之间的一种得到确证的一致,而后者,则是从日常生活的非个人性那里借来的。瓦尔特•本雅明表明摄影是何以通过放弃画布上的创作,而成为一种占有匿名的影像的艺术的。他说,纽黑文的小买渔妇的相片,与其伟大的绘画创作相比,给D.O.希尔(David Octavius Hill)带来了更多的荣耀。摄影因此也就紧随文学革命而确立起来,这场文学革命,和福楼拜一起,同化/吸收仅为其风格和无特征的个人的语言、梦想和生活的被驯服了的非个人性所支持的书(著作)的绝对。对艺术的崇拜是随对无名者的显赫的确证而诞生的。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当代艺术的装置和表演把创造的非个人性及其素材的中立性推到了极致。索菲•卡莱(Sophie Calle)的旅馆房间里的“偷来的”影像因此也就是当代版的《女仆日记》(Journal d’une femme de chambre),而且,更为广泛地说,也是当代版的,进入绝对地任何一个人的生活的浪漫主义的梦想。但也许,这种表面上的后果隐藏了一种逻辑的反转,与习惯性的描述相反,后者颠覆了作家的观念:不是使之消失于事物的平凡,以及复制的无限性中,而是相反,把它比拟为对观念的个人的所有权。福楼拜的绝对作品的观念,迫使小说家把他措辞的光彩等同于对世界之平凡的复制。相反,当代艺术家的观念,退缩而徘徊在对其实现的作品的纵览之上。克里斯汀•波尔斯坦基(Christian Boltanski)本人无需在墙上给排列于展厅中的那些匿名的相片署名。而劳伦斯•维纳(Lawrence Weiner)也无需用他的来复枪在博物馆的墙上打出小洞——后者,则构成了它为近来一次展览准备的类-非物质的展品。
因此,失去的,既不是作家的个人性也不是作品的物质性。失去的是那种作品——据说,通过这种作品,这种个人性被转变为这种物质性。作品向观念的退却并没有取消作品的物质的真实性。但它也倾向于把非个人的作品的矛盾的所有权转变为发明者的专利的逻辑所有权。当代的作家,在这个意义上,更严格地说,比以往一切作家更成其为所有权的所有者。这因此也就打破了艺术的非个人性及其素材的非个人性之间的协定。前者更接近于观念的所有权,而后者则倾向于向影像的所有权错位。
世世代代的摄影家都是在捕捉,在大都市的街道,郊区的集会或受欢迎的海滩上捕捉日常的消遣或无名者的特别的愉悦的时候创作艺术的。今天,这些无名的个人被召集以使自身变得可被辨识,与艺术的不朽相反,收回更加有形的,对从他们那里偷走的影像的所有权的权利。所有权并没有消散于网络的非物质性之中。相反,它倾向于用它的封条在适宜进入艺术领域的一切之上打上烙印,把艺术变成观念所有者与影像所有者之间的一场谈判。
这无疑就是为什么使这两种所有权契合的自传在我们时代的艺术中占据如此地位的原因。这里我们想到的是那些只出版关于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思想的冗长日记的作家;那些像辛迪•谢尔曼(Cindy Sherman)一样给与自己的影像以特权的,或者像南•戈尔丁(Nan Goldin)一样,给密切关系之间的亲密场景以特权的摄影家;那些像南尼•莫莱蒂(Nanni Moretti)一样,把它们的作品紧压在围绕他们生活之记录的那个时代的导演;那些,像麦克•凯利(Mike Kelley)或安妮特•梅莎洁(Annette Messager)那样,用他们奇想的绒毛玩具而不是用被劫持的物体或世界的影像来构筑其作品的装置艺术家。
今天,作家的范例,据说,就是那个探索已经属于他的东西,探索他自己的影像的人。作家因此也就不再是马拉美谈论的那种“有精神气质的江湖骗子”,而是其影像的喜剧演员。喜剧演员的艺术总是倾向于这样的一个极限,那就是,拟像像现实的转变。致力于从物理上改变自己面容的奥兰(Orlan)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是我们时代典型的艺术家。在普遍数码化的时候,马拉美谈论的那种“死亡”看起来——恰恰相反——还活着。确实,(它甚至还)有点儿太过活跃了。
[注]译自Jacques Rancière, “Death of the Author or the Life of the Artist”, in Rancière, Chronicles of Consensual Times, trans. Steven Corcoran, Continuum, 2010, pp.10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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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 · · · · ·
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1940年生于法国,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现为巴黎第八大学哲学美学教授。
雅克·朗西埃是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的学生,是左翼政治哲学的继承人,于1975年到1985年间任《逻辑悖反》(Les Révoltes logiques)杂志主编,他像法国新近哲学家一样,对电影艺术抱有兴趣,于1996年出版了《电影寓言》(La Fable cinématographique),被认为是继吉尔·德勒兹的《运动-影像》和《时间-影像》之后最有影响力的电影哲学著作。此外,朗西埃于最近几年发表的美学著作,也对法国电影研究产生一定影响,这包括《影像素描》(Le destin des images,2003年)、《美学的不安》(’‘Malaise dans l'esthétique’‘,2000年)、《感知介入:美学与政治》(Le Partage du sensible : Esthétique et politique,2000年)。作者: 陈卫 时间: 2011-5-1 16:00
感觉翻译有些地方可能比较硬。。。作者: 陈卫 时间: 2011-5-1 16:11
又搜了一下,还看到几篇文字,转帖如下,我也还没看,大家空了一起看吧。
感谢译者、作者。
原题 "Why Emma Bovary Had to Be Killed"
原载 Critical Inquiry 34.2 (Winter 2008)
翻译 nani
注:
1. Armand de Pontmartin, Nouvelles Causeries du samedi(Paris,1859), p. 315.
2. 这段译文摘自译林出版社出、许渊冲译《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下简称《包》。原注:Gustave Flaubert, Madame Bovary, trans. pub. (London,1995), p.48; here after abbreviated B.
3. Flaubert, “Lettre a` Louise Colet, 29 janvier 1854,” Correspondance, 3 vols. (Paris,1980), 2:518.
4. Flaubert, “Lettre a` Louise Colet, 29 janvier 1854,” 2:517–518.
5. Flaubert, 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 (Paris,1910), p.418.
6. Ibid.,p.417.
7. Marcel Proust, A`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3vols.(Paris,1954),3:867.
8. Gilles Deleuze and Felix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trans. Brian Massumi,vol.2 of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trans. Massumi et al. (Minneapolis, 1987), p. 261.
9. Flaubert,“Lettre a`Louise Colet, 26 aouˆt 1853,” Correspondance, 2:417.
10. Proust, Withina Budding Grove, vol.3 of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trans. C.K.Scott Moncrieff and Terence Kilmartin (New York, 1981), p.856.
11. Proust,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3:902.
12. Honore ́de Balzac,The Wild Ass’s Skin, trans. Herbert J.Hunt (London,1977), p.52.
13. Virginia Woolf,The Waves (NewYork,1931), p.224.
14. Ibid.,p.288.
最近看了点朗西埃,写点自己的心得,不多,先贴着
1973年,雅克·朗西埃试图在新版的《读资本论》中撤下他完成的寡欲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章节(注:第一版的《读资本论》是由阿尔都塞、阿兰·巴迪欧、朗西埃、巴里巴尔共同署名的,在新的第二版中,只剩下了阿尔都塞和巴里巴尔署名,而我们现在看到的中文版就是新版,我一直很想找到《读资本论》的原版,阅读一下巴迪欧和朗西埃所写作的部分,一直未能如愿),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正是因为他表明自己同阿尔都塞的理论立场渐行渐远。随后在1974年,朗西埃写下了一篇对阿尔都塞进行高度批判的文本《阿尔都塞的课程》(La leçon d’Althusser)。1968年五月风暴打乱了原来的《读资本论》第一版的出版计划,按照朗西埃自己的说法,五月风暴迫使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去关注现实运动,而不是在那种高度抽象的逻辑中转来转去。我们可以认为,五月风暴彻底地改变了朗西埃的思想,正如他在《阿尔都塞的课程》的序言中说道,阿尔都塞的学派是一种“秩序哲学”,其主要目标就是让其追随者远离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问题不仅是阿尔都塞对马克思的解读无法用来理解1968年的五月风暴,更重要的是,阿尔都塞的理论充当了法国**的官方理论用来对抗极左翼的侵袭。朗西埃解释说,他同阿尔都塞的最大差异就在于,他关心在人类历史中的主体的位置。他认为阿尔都塞骨子里有某种精英主义的成分,因为阿尔都塞认为作为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和作为哲学的马克思主义之间有着严格的区别。在后来的一篇文章中,朗西埃指出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借助无主体过程的观念和反对一切人道主义的激进态度,彻底远离了马克思的真实思想,并试图在一种伪马克思主义和结构主义之间进行调和。事实上,阿尔都塞受到了在当时的巴黎学界中影响极大的结构主义思潮的影响(主要是列维-施特劳斯的人类学;拉康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解读,福柯对知识权力的论述等等)与此同时,阿尔都塞自己也可以看作是结构主义的先锋,和其他人相比,他更是将结构主义作为了一种哲学信念。
这种对阿尔都塞的强烈的反叛对朗西埃的后来的多部著述产生了至关主要的影响。在七十年代后期,他开始致力于去研究19世纪的工人阶级的相关文献,对这些文献的研究帮助他完成了后来的一些著述,在这些著述中,其主要目的就是让工人阶级以自己的身份来进行说话,而在此前,工人阶级的形象一直被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们从各自的喜好的角度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歪曲。
朗西埃成熟时期的著作如同从传统思维来看是十分难以读懂的,毕竟,他试图挑战的就是这些传统的区分和界限。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1992年的《历史之名:论知识诗学》(Les Nom de l’histoire, Essai de poétique du savoir)。
如果我们把《哲学家及他们的穷人》看成朗西埃回归理论批判的转型著作,那么《无知的教长:知识解放五论》就是他的另一个转型。在这本并不太厚的小书中,他批判了主流的教学的核心观念,而这些教学观念大多是大革命时期有点怪异的解放教育学家约瑟夫·雅可脱(Joseph Jacotot 1770-1840)研究的东西。雅克脱是卢汶大学多才多艺的侨居的教师,他的一个理论基点就是他认为所有的人都拥有平等的智力,而差异是在教育中产生的,而这种差异更多的是不同的机会和经历所造成的。这个理论基点,同样可以在许多自由派或左翼的教育学中找到,但雅克脱从这个基点上得出的是一个异常激进的结论,即他认为教师的地位并不重要,教师并不是决定学生知道什么或者不知道什么的力量。与此完全相反,雅克脱认为最好的学习产生于类似于婴儿咿呀学语的情状,在这些情状中,学生的尝试、探索、模仿比起传统教育过程要重要得多,而传统教育过程仅仅只是从某个教师那里被动地接受和吸收知识,之后就是去复述这些知识而已。或许雅克脱的论述让人更容易联想起的是高等教育,而不是传统教学,甚至不是本科生的教学,雅克脱以非常激进的方式挑战了传统教育学,因此朗西埃说:“约瑟夫·雅克脱的原则的作用非常简单。即这些东西无论在何种情形之下,无论在何种场所之中都必须要向所有人宣布:我们可以教给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无知的教长》,法文Fayard版,第101页)。雅克脱在教育学的非正统的方法比阿尔都塞的方法略胜一筹,朗西埃在《阿尔都塞讲座》中说:“教育学的对象是将知识体系转向了并不拥有知识的主体。因此,教育学的情形依赖于产生有知与无知之间的不平等的绝对条件。”(《阿尔都塞讲座》,法文版,第17页)。很明显,雅克脱向那些本身没有语言知识的学生讲授语言,按照朗西埃的说法,这样一种教学形式其中假定的基点就是平等,即作为解放实践的平等。
从教育学的角度来看,这种方法会引发许多问题。例如,对于学习者来说,追求一种独立的钻研思路需要更高层次的动机,即一种对学习过程的更深刻的理解。此外,在基础教育阶段,学生或许会从更传统的方式的教师的延展的知识体系中受益,尤其是在学习语言的技能,化学的基础等问题上均是如此。如果我们暂不考虑这种方式在实践上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教育观念和社会分析正好挑战了启蒙以来的进步和解放的观念。与那种强调人类可以努力去发展平等和民主的观念不同,朗西埃和雅克脱一样,将平等作为了所有政治分析的立足点,而不是一个中介,也不是我们长远奋斗的遥远目标,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就是启蒙以来的社会进步传统。我们可以看到,这正是朗西埃全部的政治实现的必然结果,尤其在他的《政治的边缘》(Au Bords du politique),《异议》(La Mésentente),《政治十论》中,这些著名很明显都显示出雅克脱对朗西埃的影响。
与此同时,1975年前后,朗西埃用亚瑟·兰波(Arthur Rimbaud)的一首诗作为了他编辑的一本杂志的名称(这本杂志一直办到1981年),即《逻辑的反抗》(Les Révoltes logiques),这个名称源于兰波的诗《民主》,这首诗写于巴黎公社失败后不久,他在这首诗中描绘了资产阶级如何“摧毁了所有的逻辑的反抗”;而后来1968年的五月风暴中毛派组织无产阶级左翼(Gauche prolétairenne,朗西埃及他们杂志的几个编辑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所喊出的“我们造反有理”(on a raison de se révolter)的口号遥相呼应。这个杂志关心的问题是劳动的社会史,这里面也涉及对我们前文提到过的工人自己的言说同专业知识分子对他们描述之间的差异的问题的讨论。
在这个杂志的第一期上,这个受过良好哲学熏陶的编辑队伍说他们试图写出一种不同于法国年鉴学派的历史,在其中,他们认为最主要的问题就是从“下层来对历史进行重新定位”。这些编辑都十分关心搜集第一手的工人的言说和文本,也只有这些言说和文本才代表工人阶级自己的声音。他们都采用了朗西埃在《劳动之夜》中所采用的那种方法,他们对那种努力仿效其他阶层的人生活和文化的工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里也包括了工人们会采用一种同资产阶级相关的言说方式。
朗西埃的理论回归是作为一种对路易·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科学的剧烈反叛出现的,他带有浓厚的毛主义和民粹主义情结,对历史文献进行悉心细致地研究,他的非正统的结论既来自于工人阶级的历史谱系,也是从基于历史文献和档案的研究而得出的实际结论。
朗西埃耗费了大量的时间来说明他乐意去聆听那些听不到的声音,来发掘那些无名英雄,他试图从中找到平庸大众的亲身经历的历史价值,他相信这些平庸的大众被自由主义者和左翼哲学家同样都忽略了,这些人都不过是将大众纳入到自己的话语体系之中。因此,朗西埃的打算是,在这些研究的过程中,让现代生活和自由秩序来满足所有个体的平等机会,让他们都可以完全平等地彼此交流。但是,朗西埃必须面对传统社会主义分析家们所描述出来的作为一种历史进步角色的受压迫阶级的形象,而这些受压迫阶级对他们自己的命运却一无所知。由于朗西埃回到了政治思想之中,他也把这个问题作为其政治思考的起点,与此同时,朗西埃的思想也可以看成是对自由民主所建立的那种理论基础的提出的强力的批判。可以认为,朗西埃认为自由主义并没有很好的实现进步和平等的信条,在更广义层面上看,自由主义并没有兑现从最激进平等意义上的民主观念,而朗西埃的这一思路,对于批判自由民主资本主义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朗西埃认为,语言是他方法的核心,这个问题贯穿了他所有的政治的、历史的、美学的著作始终。不过,如果对其理论著作进行更深入的研究,我们会发现,他决不是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那种“语言转向”式的哲学家,他所重视的语言更多的是大众造反的语言,而不是德里达或者福柯意义上的暗中语言研究。不过我们仍然可以认为,朗西埃对“话语”或语言的重视部分是源于后结构主义传统的影响。
不过在我们讨论朗西埃的语言问题之前,我们可以先看看自由民主政治学的主要内容。自由民主制度提升了作为投票的自由,选举制度的地位。与其说他们捍卫的共同的利益和大众秩序的价值,不如说他们捍卫的是个人的权利。比如罗尔斯就认为存在某种基本自由,这种自由优先于大众秩序,这是为了确保个人是自由和平等的,这些自由包括言论自由,聚会的自由,思想和意识的自由,也意味着拥有个人财产的权利,以及免于被专制政府逮捕下狱的权利。罗尔斯和其他自由主义思想家一样认为捍卫个人自由有助于去保护个人的私人空间,而不会遭受到公共空间的相反的利益的干扰。因此,自由主义强化了个人权利的概念,而平等成为自由法则之下的平等,或者说这是一种形式上的机会平等,在选举中,这种平等没有得到丝毫关心。由于平等在自由主义那里变成了机会平等或者自由法则之下的平等,这样,平等成为了捍卫个人自由权利的一种工具。按照自由主义的说法,正是这一点去报了权利平等以及在规则之下的平等(即大家按同样的规则来玩游戏)。
朗西埃认为,这种通向平等和民主的方式完全是一种误导。自由主义这种看待平等的方式,即只是将平等作为一种基本的政治平等,只能是维护了在财产、现状以及影响上的实质的不平等。朗西埃指出,有一种结构方法可以让穷人保持在其传统的位置上。他提出的这个方法就是说平庸的大众不仅在言说遭到了忽视,而且他们的言说根本就没有被当成一种言说,相反,他们的言说被完全当成了一种噪音,一种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无意义的发声。我们可以借助日常生活的例子来解释这一点。如在一个咖啡馆里或俱乐部里,一个成人带着一个小孩,他们都在讨论问题,但是我们总认为大人说出来的东西比小孩说出来的东西更为重要,无论他们讨论的是什么问题。由此可见,词语并不纯粹是一种内在的,可以脱离于情境的意义,相反,词语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接受着,其中不仅与谁在言说有关,同时与在哪里言说有关。
因此,一旦无权无势的阶层崛起,宣称他们的发言具有合法性,并要求大家予以重视的时候,它就拥有了一种需要被听见的合法性。朗西埃声称,激进派,尤其是起义的民众,他们的声音会被那些乐衷于与现状保持和谐关系的人士们充耳不闻,或许这正是商谈政治学(朗西埃这里显然批评的是哈贝马斯,哈贝马斯的商谈政治学被朗西埃称为一致性政治学)错误所在:他们事先假定了人民可以在一种情境中进行对话,并且他们彼此间可以完全相互理解,这就仿佛在说,所有人都在利用同一个波长在进行传播和交流。在这里,朗西埃指名道姓地批评了于尔根·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和协商民主,在哈贝马斯的协商民主中,有一个语言导向问题,但是其依赖于一个假定,即人类的言说行为需要保证可以得到共同理解和同一,即获得一致性。朗西埃指出:
唯有当社会的各个派别被无党无派的派别的主张(l’inscription d’une part des sans-part)所扰乱时,政治才真正存在。唯有当所有人和所有人之间完全平等被看成是人民自由解放时,政治才真正开始……而人民正是这样一种人,即他们仅仅是声称,他们在集体中与共同体完全一致。(《异现》,法文版,第169页)
我们现在需要分析的是朗西埃的民主概念,因为对于朗西埃而言,真正的民主和真正的政治是对应的。如果我们理解了朗西埃那种不稳定的转瞬即逝的政治的话,那么他的民主也不会与稳定而持久的政府统治状态有关,也不会发生在一个稳定的社会状态之中,因为对朗西埃来说,这些稳定的东西只会发生在已建立起来的监控秩序之下。他的民主是一种变换力,即“那些一无所有的人,那些毫无财产的人想要发挥自己的权力。”他们创造性地颠覆了万物各安其位的现状,其目的正是在于去创造一个争议和异议的空间,在这样一个空间中,万物的位置有待于讨论和争议的结果而确立。由于朗西埃的极端激进主义,以及其十分乐衷于创造新的政治主体,他的民主概念必然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颇具争议的概念。
在这个层次上所定义的民主是一种左翼批判的工具,其针对的目标真实自由民主的活生生的现实,同时这里也涉及了大量当代的关于民主问题的争论。朗西埃十分重视普通大众的激进主义的角色,这与自由民主主义的少数派政治是截然不同的,自由民主主义的少数派政治眼下非常流行,其问题在于,这种政治结构尽可能地让个体看不到政治实质上应该是鼓励政治参与的工具,朗西埃坚持认为应该对敏感的问题进行公开讨论,而这些东西基本上是哪些自由民主主义不愿涉足的领域。在朗西埃的著作中,他尽可能采用这种方法来触及政治与社会的传统维度,这种方法尤其在反对法国社会和政治中的主流认为“边缘问题的终结”的解释上尤其有效。在《政治的边缘》一书中,朗西埃令人信服地提出,密特朗时代的和谐一致只是表面的,而密特朗之后的政治当然也不是民主的,相反由于政府管理的逐步专业化,党派政治和代表普通人民的政府逐渐利益化的倾向,还有中左翼和中右翼的沆瀣一气,实质上是反民主的。对于朗西埃来说,真正的民主应该是让大众摆脱联盟和各种安排的束缚,尽可能激发出他们的创造力,这绝不是那些政治精英们的大印一盖就能解决的问题。
在2005年的《民主的憎恶》(La Haine de la démocratie)一书中,他继续分析了现有秩序和知识分子所声称的那些秩序的诸多方面,尤其是诸如历史学家弗朗西瓦·弗雷(François Furet)和新托克维尔主义社会分析家吉尔·利波维茨基(Gilles Lipovetsky)的作品。朗西埃认为,这些作者和其他人一样,编造了一个极其肤浅也极其幼稚的民主版本,在他们的版本中,大街上的人不过是一些偶然的,不由自主的,毫无一己偏见的投票者,这正好解释了为什么恰恰这种情况事实上是不民主的。相反,准确的说,真正的民主就是扰乱这种虚伪的自由主义式的民主:
与此相反,许多打着“代议制民主”旗号的民主形式,在朗西埃看来,事实上都是一种国家的功能形式,而这种国家的基础正是被假设成天赋的精英的特权同真正的民主的长期斗争之间不愉快的妥协的结果。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英国,其自由主义传统与一种长期的普选斗争史绑定在一起。对于朗西埃来说,自由主义和代议制民主的在今天的目标正是抛开人民进行统治,或者说,至少是只是同一种未分化出来的人民在一起,而这样做也意味着他们的民主是一种没有政治的民主。
因此,朗西埃关于民主的论述是一种永不妥协的态度,即他需要坚决地区揭露自由主义民主的虚伪和缺陷,尤其是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自由主义民主的虚伪性。他再一次大胆的提出普通大众的政治主张的合法性,而真正的政治理论应该体现为对现状进行激烈的批判。在2005年的出版的《连续性时间的年鉴》(Chronique des temps consensuels)中收录了朗西埃在巴西最大的报纸《圣保罗页报》(Folha de São Paul)一系列政治短评,这些短评,从国际政治到新电影,从两百多年前的维克多·雨果到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哲学,无所不谈。在他的新书的开头,他就提出,这本书的目标就是为了一种真正的政治而创造了一个合适的空间。
在今天,西方国家许多民主政治都是后民主的,其增进的是连贯一致的政治,而这种政治事实上祛除了政府的政治色彩,人民从那里消失了,而政府的唯一目的就在于让每个人各安其所,而绝不允许真正的政治的到来。连贯性的民主事实上是一种矛盾的用法,因为民主恰恰应该是不连贯的,充满着异见的。后民主的一个特点是被认定为是民主的观点实际上不过是观点的投票的结果。后民主的另一个特点是政治明显被国家和司法程序所驯服,而后者也是国家对政治的驯化形式之一。温和的国家形式,往往被看作为不是恣意扩张的形式,但实际上,也是将政治按倒在其王座之下,其也借助各种方式让民众闪到一边,而巩固了其地位和权力。国家并不像他们宣传那样冠冕堂皇,由于国际上的限制,他们在经济政策上也没有太多选择和调整的余地。朗西埃指出,当今天的政府宣称他们不过是国际资本的仆役,他们不过是重新陷入了被马克思所讥讽过的观点的覆辙之中,并且他们让这种观点得到了合法化。
可见,朗西埃的民主理论是对当下流行的民主观念的少见且十分有力的回击。他认为,我们需要重新思考一下我们通过某种方式对异见的不同思考来创立新的政治,而这种新的思考必须是一种直面那种将政治看成是连贯过程的观点,而不是去创立一个新的监控社会和政治。
不过,朗西埃的民主理论,除了我们在前面提到的政治的界定问题之外,在其他方面也存在一些问题。例如,他的很多东西都是对反抗和转瞬即逝的角度来定义的。最主要的是,他并没有告诉我们一个民主社会应该如何来组织,或者说如何来达到一个持存的民主社会。如果民众被定义成“那些一无所有的人,那些没有拥有什么东西来实施其权力的人”,那么民众如何在一个更民主的社会中扮演激进角色,而那个所谓的更民主的社会不过是颠转为一个民众社会而已。如果民主不过是让“一无所有的人讲话参与”,那么民主如何持存下去?那些在朗西埃的理论中大书特书的无党无派的人(这些人被朗西埃描述为一些边缘性角色,能够持续不断地进行造反),在良序的民主社会中曾经扮演过激进角色吗?也就是说,对于朗西埃而言,民众只有在同现行秩序,一个不公正的万物秩序不断地造反时才有意义,而他们始终是作为一个边缘性角色出现的。或许正如朗西埃自己所说:
1968年五月和六月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极其微妙而复杂,但我们还是可以安全地这么说:学生的抗议和他们引燃的普遍的起义既没有为阿尔都塞所谓的“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所预测也不受法共(PCF)的领导(阿尔都塞本人是坚定的成员之一)。确实,行动最终导致三分之二的法国劳动力[3]普遍罢工的学生们,确实不是阿尔都塞的马克思描绘的无产阶级。朗西埃认为1968年五月的学生叛乱使对阿尔都塞的拒斥成为必然而在1969至1974年间写作的论文中表达那种批判的同时朗西埃也为他未来的许多思考埋下了伏笔。朗西埃对阿尔都塞的远离示意他对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思想的纯粹性(purity),尤其是对无产阶级范畴的纯粹性的批判为核心的。阿尔都塞批判学生运动——这恰恰是因为,用他的术语来说,这是一场“小资产阶级”运动。朗西埃的独立(非阿尔都塞式的)思想的发展处于他的洞见和直觉:政治主体(在这里,也就是劳动者)不能也不应为知识分子的作品所净化。最重要的是,朗西埃主张对融合了的劳动者和知识分子的范畴的坚持使阿尔都塞主义变成了“一种次序的哲学”。[4]
在拒绝这一进路的同时,朗西埃不但远离了阿尔都塞更远离了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相反,他把目光投向了档案,转而研究劳动者的思想史。朗西埃试图完成的并不是对劳动者的德性或劳动者的思想的复原,而毋宁说是对作为阿尔都塞对学生运动的批判之基础的确然区分的驳斥。朗西埃写道:“历史表明劳动者像这些‘小资产阶级’一样的行动从未停止过”。[5]在《劳动者之夜:十九世纪法国劳工的幻想》(The Nights of Labor),他被译为英文的第一部重要著作中——这部著作与美国劳工运动的同名的关联,确切来说,只存在于对标题的翻译之中——朗西埃是他的读者窥视到不必然首先认同于工人,也不必然以它们的工作为傲,也不必然想要成为(只是成为)工人的工人。朗西埃进一步表明,工人并不仅仅抵抗工作的艰难;他们还抵抗从一开始就把他们限定于“工人”这一角色的体系本身。在他的档案研究中朗西埃发现了十九世纪法国工人的“无序”,他们对只扮演他们得到的角色的拒斥,以及他们对打破居于核心的柏拉图法则,“一个人,一种技艺”的坚持。
对柏拉图式的次序的批判
因此正确地看待朗西埃对柏拉图的系统思想(以及后来所有被朗西埃描述为柏拉图式的哲学——就其对哲学次序的坚持而言——)的批判,对理解朗西埃的思想来说也就是必不可少的了:我们既不能把它看作从他的档案研究的出离也不能把它看作对别的某种计划的转移。朗西埃希望用来对付柏拉图的,正是十九世纪工人的不当性(impropriety)。(英译本中)不对等和不稳定的翻译过程掩盖了朗西埃对柏拉图式的/哲学的次序(对朗西埃来说,柏拉图,首先是一名哲学家)的挑战的核心性。尽管《劳动者之夜》出版仅两年后,《哲学家及其贫困》(The Philosopher and His Poor)就在法国出版,但前一本著作,在英语学界却直到后一本著作引进后的十五年后才出现。这可能会鼓励这样的观点,即朗西埃早期的,表明上是“历史的”作品属于一个不同于他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政治”著作的另一个理论轨迹;这当然也导致了英语批判理论界对那些早期作品的相对的忽视。不管怎么说,事实证明,《哲学家及其贫困》是朗西埃早期著作的一个核心的发展并且是他后来思想的基础。
关于朗西埃对作为次序哲学家的柏拉图的描述,不存在任何困惑或争议,但朗西埃也陈述了柏拉图《理想国》中对“有次序的城邦”的底线描述,这样他就能进一步追问,柏拉图如何建立并维持那种次序。高贵的谎言提供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的一个核心的部分,但朗西埃进一步论述道,决定性地,“城邦的次序”只能通过一种“话语的次序”来维持。因此,朗西埃转向了因德里达的解构而变得著名的《斐德罗篇》中的那几段话。[6]然而,在这里朗西埃看到的不仅仅是一种言说对书写的特权,而毋宁说是一种相较于“编造的修辞”的对“活生生的辩证”的偏好。对柏拉图来说,书写的话语必须被批判和禁止因为它不知道何时保持沉默;它不能扮演好专属于它的那个角色。[7]因此,智者对有序的城邦提出的威胁,也就是写作的威胁,或者用朗西埃后来的称谓来说,即“文字性(literarity)”的威胁。
“文字性”事实上挑明了一种言辞之过度的危险的可能性;它说明了不仅哲学家而且本质上说任何人都可能造成的,对这些言辞的污染。换言之,柏拉图必须保持话语的次序,这样他才能够维持城邦的次序。因此,在朗西埃的解读中,对城邦的最大的威胁,就是哲学化的劳动者。对柏拉图来说,一切角色的混杂都是不好的,因为它侵犯了城邦的第一法则——“一个人,一种技艺”——但没有什么比在你本质并非至高无上的时候试图扮演至高的角色(哲学)更危险的了。[8]首要的是,柏拉图想要劳动者保持在他自己的位置之上;柏拉图想要,朗西埃说,一种他在《美诺篇》中建构的那种“纯粹的无产阶级”。[9]而这意味着,话语的次序必须被保存和保护;因此书写,修辞和诡辩必须被禁止,逐出城邦。
但是,使之不可能被克服的,正是写作的“问题”——它不可能闭嘴。言辞的过度意味着写作会一直回归。朗西埃把柏拉图对修辞的批判称作“重新保证式的(reassuring)”,因为它看起来把写作放回到它专属的位置,并因此而(重新)确立了城邦的次序。但写作并无专属的位置。写作,就像把他们的夜晚花在创作和写作诗歌上的十九世纪的工人一样,其不当(improper)是臭名昭著的。而且,与柏拉图相反,朗西埃坚持,写作,或者说文字性的不当性(impropriety),会一直破坏哲学的次序。专属/妥当的次序会一直被不当性中断。在这部早期的作品中朗西埃隐喻地把写作指涉为“不受控制的民主”[10];这种描述为他更著名的彻底引起争议的政治之概念——并且为他一直以来对作为丑闻(scandalous)的民主的辩护设定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