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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荒野或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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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辛斐
时间:
2011-5-21 21:57
标题:
荒野或蛆虫
——韦奇遗稿整理
对于这件事儿我首先感到羞耻,如果非让我说上那么两句的话。我可以对这句话完全负责任,而且,仅仅“羞耻”一词就已经表达了我的所有感受,再没有别的。之前,我也许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委屈,怨恨要倾诉,要跟你们去解释。是的,你们总是要我解释,而我也从来没有厌倦于这一点,即使我所有的解释不过又重被作为指责我的依据,需要进一步去解释。现在我终于可以一竿子插到底,把所有事都解释清楚了,我只有一句话:我所作所为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使我不必为活着感到羞耻。当然,我知道,其实这句话我已经说过多次了,并且,正如它本身所显示的那样,它不但不是一句能够堵住所有人嘴的话,相反,它只能引起更多的质疑。他们只需顺势反问一句:你说你所做的一切只是避免羞耻,可你为此做过什么呢?你什么正事也不做,除了一味的逃避、抱怨、胡作非为,否则你何以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不错,这句话是我无从开解无从反驳的,也是此刻我要躬身自问的:何以今天我会沦至如此地步?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所有的问题,确切说是关键的问题,是我没法儿说清楚,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尽管我能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说个八九不离十,这同样无可置疑,但我知道,像我以前所百般争辩的结果一样,都是白搭,我无法使他们相信我是无辜的,我越是急切,将越证明我是在狡辩,在自我开脱,这一点我无需再去尝试。当然,我不会去怪罪是他们的理解力迟钝,或者耐心不足或者缺乏同情心,我并不是一个不公正的人,也绝非心胸狭隘之辈,我相信这样说没有多少人反对。因此,我相信质疑我的人也是诚实善良的人。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坚信,没有人愿意相信真相。
不过没关系。现在没人来问我,也没有人想问我,等到有人想问我的时候——我想这是肯定的,既然有那么多人对这事儿保持关切、好奇、忧惧,尤其是伴随忧惧而产生的切齿痛恨将一直搅得他们心神不宁。当下,他们肯定都聚集在我的家里,怀着各种复杂的情感和目的而围着我母亲窃窃私语,赶也赶不走——对我的审判也早已宣布完了,我的罪恶也将像坏蛆一样在随后的多年里在村民的集体记忆的粪坑中发酵、膨胀,随风绵延百里地。不过,至少我现在是安全的,即便有人发现了我——我将竭力阻止它的发生——即便有人问我,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他。除非他愿意相信我说的一切都是事实,我不能也不该承担这桩罪责,最起码,他要相信,我是受人指使,而对指使我的那人——那个畜生——我比他仅仅出于一种正义感而对其更憎恶、更仇恨。否则我什么也不会说,这是我的权利。
不错,我杀了妻子,我让一只沉默的羔羊丢了性命。对于这一残忍的极端行为,对于长久以来人们相互和平融洽地生活的美丽乡村景致的戕害,对于从没有被打搅过的人们的宁静、安详的心灵的荼毒,人们的切齿痛恨,必欲抓到凶手除之而后快的心情,我表示理解。我比他们更能理解,因为我本人即是受害者,甚至是最大的受害者,比之死者,我的委屈之情一点也不少,如果她地下有知,我是说,如果她能比人们所理解的所固执地认可的多一点点的话,她不会认为我这样说过分。愿她地下有知。
可是我逃了出来。我的理性告诉我这是唯一的能获得短暂苟延残喘的出路,虽然我那么急于向他们表白真相,同时那么多人在等着我向他们讲明事实真相。我必须保持理性,这也是我生活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上唯一能够抓住的。可能与多数人对我的看法不一致,我总能保持理性,并且一直为之自豪。正是借助于此我才使我的船桅在那么多湍急的激流里似倾而不坠,才使我的航标在重重迷雾中似隐而不偏。就拿刚才我说的吧,我说他们等待,稍加分析就知道这仅仅出于一种幻想安慰的需要,这一安慰一直是我们一贯的苦难和时时突发例外恐惧的生活之缓冲剂,事实上他们也许早已倾巢而出,甚至连最不相关的人,或者平时因种种必要的或不必要的龌龊而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也因这桩罪行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各个路口布下关卡或千里寻踪。然而,正是这共同的急切割断了我唯一可能讲清事件始末的途径,致使我不得不逃匿到荒野。
这一策略当然只会加深我的罪孽,我要强调一句,是人们强加给我的罪孽。在我看来,只有畏罪潜逃才是不折不扣的我的罪孽,这几乎是自我承认了那桩罪行就是我亲手所为。当然,比起要让人们相信我的无辜这一当务之急来,承担这点污名算不了什么,顶多,我只是感觉它带给我的耻辱,一桩新的比之任人摆布、任人愚弄而糊里糊涂地草菅了人命而稍显次级的耻辱。微不足道吧,只是更加难捱。一次要不了命的大出血会很快地淡出人们的记忆,甚至会成为其愈后吹嘘显摆的资本,但皮癣和轻微梅毒则另当别论,这谁都知道。当然,我不是在这里自我开脱,我无意也无须这样做,虽然我不至于自认是个完美无瑕的人,但若不是“他”总在身边迷惑我,引诱我,激我,我相信到今天为止,我仍然是个干净的人,不失单纯。但这些都不重要,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尤其是想到当下孤独而无助的处境。一想到我当下的处境,我竟无端地有想哭的冲动,这真是令我无法容忍的事儿,要知道,这是多么违反我天生的意识及一贯的风度的事儿。更令人难忍的是,我确实哭过几回了,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泪打湿了领襟,虽然这就跟我的意识脱离了一点关系,不过我仍然止不住对自己生气,我几乎忍不住想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地胡乱摔打自己一番,不过考虑到这将更加违反理性的要求,为了不暴露自己,我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之后,我平息了下来,恢复了体力。或许,说不定这正是我不自觉的理性的一部分,一种本能,一贯采取的策略的一部分吧。暗暗助长了理智,并帮助我快速地战胜了虚弱、混乱,使我才有可能获得必要的时间去澄清自己,而不是像一条狗般去趴在不明真相的人众面前摇尾乞怜,痛哭流涕。要知道,我若是在余热未退之际即将罪责承揽在自己身上,那无疑于是向罪恶屈服,助长罪恶的火焰。我相信,只要我尚未认罪伏法,便始终存在着希望,即便我丝毫不去努力争取,一再重复的事实也会在人们顽固观念的铁板上蚀下一条漏缝,投进一丝光来。
我当下唯一要做的是设法保护自己。我并没有逃出多远,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古老的智慧肯定有其最实用的效力,而最简单的方式无疑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因此,在三个镇子边界交汇之处我便停了下来,就像事先曾设想好了一样。或许,没有任何人为的设想能比上天的眷顾更可靠的了,这是一处天然适合我逃难的地方。目力所及,是一片辽阔的原野,原野上覆盖着即将成熟的密不通风的玉米株。离所有的村子都很远,离我的村子更遥远,又远的恰到好处:紧紧处于危险的边缘,既不会因为太近而身陷囹圄,又不至于因太远使我掉以轻心而被捕。此地本是一处老砖窑场,后以毁坏耕地的名义被取缔,便荒废了下来,遗留下一大片坑坑洼洼的荒地,大一点的坑洞积水成了池塘,小的成了干坑,坑里存积了大量的植物秸秆。我找了一个坑里装了比较大的麦秸垛,掏了个洞藏匿了进去,饿了到地里掰玉米吃,渴了便就近取池塘里的水。等过了风头,再作打算。
在我了解事情的真相之前我已准备好忘记它了。或者说真相也许恰恰是我忘记的那一部分。这样说并不矛盾,因为如果我宣称我了解事情根源的话,我将无法解释我的一生。而此时我要做的——向诸位交代我为何行凶——显然是与我、我的品性、我的为人也即我的一生是密不可分的,是我一贯行为的最终结果。诸位大概也都乐于这么想吧,否则如果大家认为,就像我说的那样,这只是由于我一时的糊涂,受到坏人的教唆才一时失手而致,那么我将会第一时间跑去自首,并将高兴地领受属于我的那份小小的惩罚。这会省去我多少麻烦事啊!但我若这样做的话,我想不但不能令诸位信服,恐怕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因此我在这竭力地回顾我的一生,试图从所有那些错综复杂、嘈杂混乱的过往中理出一条思路来,同时我也希望,本着对死者及自己负责的态度,能够找到充足的理由来说明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我最不愿意干的就是这件事,我是说,回顾过去,并试图从中找出你要的答案来。多数人都愿意这么干,因为人们都是这么干的,当然你也一定能从中找出所要的答案来。这大概也是被称之为学问的这一人造物的主要魅力所在吧。但是,姑且这么干吧,否则我将如何向诸位交代明白呢?
因此姑且容我从事情的根源处一一道来吧。我知道,这将比我设想的更为久远,它本属于比我们的存在更为深远的记忆,被无数个相似的白日梦以及它们带来的沉重的忧虑压抑着,沉寂、悠长、若有若无,但比我们愿意承认的更隐秘、更丰富、也更难堪。嗯,也许,一些敏感人士已经伸长了鼻子,从中嗅出了一丝异样的气息了吧?或者会有人期待从我这儿听到一个离奇、曲折的故事?很遗憾,我实在无力从我这块久置的盐碱地上榨出什么有益的养分来。我回顾过往的一切,如果有什么能令自己感觉惊奇,那就是它过度的贫乏和平庸。贫乏以及平庸,不只是外界强加于我,我本身即是如此。准确地说,正是我本身如此的贫乏及平庸,才造就了我贫乏平庸的生活,就像一座荒凉的长满乱石的山谷承纳着四处来风,因为其本身不能生产什么,因此吹来的风只会使乱石剥落、风化。
我势必要从记忆之初说起,因为不能追溯的更远了。不过,真是好笑,我能向谁说呢?既然我的任何话语都只会增加我的风险,既然我的任何谈话对象都可能置我于死地,我的话语又能、又该通向哪里呢?不过话说回来,我需要一个谈话对象吗?我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我们无所不谈,推心置腹。至今我仍乐意承认,他是令我最惬意、最放得开的谈话对象。结果正像我所说的,他置我于死地,而我则用更残酷的方式回敬了他。这正是我全部故事的结局。当然之前我未曾想到会这样。
或者一个欢乐的开局会走向一个未知的结局,但一个悲伤的开局则往往意味着一种宿命。自记忆之初我便有孤僻倾向。当然孤僻并非这桩暴行的根源,它也不是与犯罪、暴力以及死亡有必然的联系,也许,唯一与之有着必然联系的,是个人的不幸。不幸理所当然有千万种,多数属于偶然造成的,余下的我们则称之为必然,孤僻症即属于其中一种。我见识过各种孤僻的人,这类人在各种文学作品中有着精彩的典型描述,有兴趣的不妨翻翻看,人们最容易从中得到共鸣,因为他人的不幸往往是缓解自己情绪的良药。也许某些人会突然发现自身的症状不过是臆想出来的,从而变成一个健康的人,这样则最好,能免去不少冤枉钱。不过对于某些贩卖此类药品之人,例如某些作家,这一发现可能并不是好事,说不定治好了这方面的病,其伟大的写作生涯也不得不随之结束了。他们最好还是继续臆想下去。
尽管我深深感受到由孤僻带来的各种不幸,但我并没有试图改变它,至少我未曾阻止它在我身上不断发酵,直到它的浓度渐渐超越我能承受的界限。准确说来,我在有意地成全它,我肆意地享受着它。也许诸位中有人会认为我有什么毛病吧?嗯,我甚至无法否认这一质疑。不过,其中也经历了一个艰难的过程,也许最初它曾引起过沮丧、愤怒,以及蔑视一切,可在你屈服、决定漠然接受一切的时候,你就只能微笑了。特别是想到发现促使我走向更深的孤僻的诱因时,那情形就更显得,嗯耐人寻味了。那是我有记忆以来记得最深的一件事,我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在不断的回想中我都不再能确定它是否曾发生过。当然它也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儿。
那时我正年轻,也就是人们所谓的童年阶段吧。但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称之为童年,比起人们在那个阶段时常灌输给我们的神圣的知识、以及在我以后所获得的经验而言,“童年”这个词似乎总该与天真、单纯、无忧无虑等等一连串的美好词汇联系在一块儿的,或者就是它们的等价概念。想必我确曾有过这么一个阶段,欢快而美好,只是我忘记了。要知道,人们对快乐多么容易忘记呀!在快乐中我们往往忘却自我,既无暇思索也无暇感触,因此一些人对快乐既渴求又表示蔑视也就不难理解了。正像那句俗话所说:快乐如过眼云烟,简单的一句话里包含着怎样的复杂感情啊!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把逐乐作为人生的宗旨,快活一时胜过痛苦一世。可它本身又那么容易忘记,以至于竭力挣得的快活还没等到我们在床上摊开四肢时便被悲愁与忧虑所取代。如此日复一日。当然,童年对我们来说那么重要,阶段又那么长,以至于我们老而将死之时还在念叨着那点儿乐趣,并且在我们不断的念叨中它愈发的显得真切动人,好像我们整个一生都培养在它鲜活的营养液中,若说我就整个儿把它忘光了,显然也不大可能,不然要么是在撒谎要么出于矫情。但当我想起“童年”这个单纯的词汇时,胃里就不由得冒酸水,一阵疲乏、厌倦以及尴尬的混合情绪攫住了我,使我动弹不得。是的,自童年起这种感觉就与我如影随形。我不知道是因为快乐的缺失使我消沉、自闭,还是我本身就厌恶“快乐”。咳,我不知道诸位是否认可,正是厌恶使我无法停止追逐。在我以后那些贫乏、缺乏欢乐的岁月中,我极力地观察着那些纯洁无瑕的孩子们,想通过对他们脸上洋溢的幸福的回味,来弥补我那遗漏了的童年。然而我越观察就越觉得失望,心中也越发悲苦。孩子们的恶劣行径我真的不愿意再提起,也不想因此上升到由此便断定真正意义上的童年并不存在这样的普遍结论上来,也不想扯到孩子们的过失、堕落甚至罪行只是由于我们糟糕的教育方式或者就是我们成人的卑劣行径的一种直观反映上来,要知道,既然我们生在这样一个世界并将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我们任何向善的努力只能适得其反,那么,出于对孩子负责的态度,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塑造他们的天性,以适应这个世界。然而,由此便下结论说,真正意义上的童年并不存在,依然失之于武断,或许我忽略了第三种可能性,那就是童年存在于我们记忆之前,那时候我们话还说不清楚,大人一逗我们就笑、一唬我们就哭,或者不明缘由的我们就是哭。好了,如果这种可能性便是唯一的科学定义,那么我的疑问也就解决了,我将坚定地相信并将越加相信,我快乐的童年确实存在过,一点儿也不少。
不过这只是解决了一个小问题,跟我最终要交代明白我的罪行还完全擦不上边儿。但即便这样,它依然是个重要的问题,特别是对我个人来说。虽然解决的不太得当,但它依然会给我足够的力量,使我树立起必要的信心,至少能够使我保持平静。这也是使我追究出下面这个大问题的一个引线,从而能够顺藤摸瓜。顺藤摸瓜,必要的是先弄清腾在哪儿。现在就来说说瓜吧。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瓜呢?那一年,我已记不得是几岁,整天光着屁股在村里四处闲荡,身子晒得黑油油的,像秋末池底滋泥里的泥狗。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潜藏在体内的孤僻倾向,或者是被孩子的渴望玩儿、喜欢扎堆的天性掩蔽了,我被普通的那种充溢的精力所占据。可是自那天以后,情况就开始起了变化,后来竟完全翻转了过来,就像一股被汲向高处的水流由于机器的停歇顺势回流一样。当然具体事实也许并不是我此时所说的,转变的界限如此的泾渭分明,但对我来说非常奇怪的、无以解释的是,有某种异质的事物被被给了我,而且成为了以后我观察其他事物的基础。
事情最初仅关乎一只母鸡。那天,娘指着一只芦花老母鸡对我说,那只老母鸡丢蛋,吃咱家的粮食却跟人家拉套。你今儿哪也别去,跟着它,看把蛋丢谁家了。我一向听话。这正是我的一个特质,安静而顺从,以后很长一段时期内,人们都将如此对我评价。它最初是褒义的,之后开始变味儿,直至当他们再看到我便以此评价来表示对我的轻蔑时,就不再提这个话茬了。我盯着那只母鸡,渐渐兴奋起来,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终于等到能够做正经事了。很快我便为有机会去克服孩子式的淘气天性所迷住,甚至想老母鸡跑的越远、钻的越严越好。老母鸡并不明白我的心思,它不紧不慢、东张西望地在院子里兜圈儿,后来虽被我撵了出去,它又在附近打转。不过我并不泄气,既然它跑出了门,那么丢蛋的事实便是确定的了,只要它不在跑回家,那颗蛋总会丢在外面。即使它再次跑回家,它也不会把蛋下在家里,因为在家里我会跟的更紧,而它似乎绝不当着我的面下蛋。后来,老母鸡就不安地、停停走走地在前,我不紧不慢地在后,晃荡了大半个上午。终于,它一拐弯钻进了一处院落,我赶紧把头从门底下伸进去,就看见它慌里慌张地又一头钻进了屋子。我一下心花怒放了。我跟着小心翼翼地也从门底下钻进去,以防石子把我的肚皮刮花,可还是被门把脊背挂了条口子,我站起来想叫骂或朝门踹上一脚,但我并没有那么做。
此刻我处在一种相当微妙的氛围里。但我并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我去破坏的冲动,或者说抹去了我孩子气的败坏情绪。要知道这样的情绪在我以后的生活中一再复发,并且我完全没有能力去消除,以至于我的生活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对消除这种一贯的并一再新的、愈加强烈的败坏情绪的徒劳斗争。当然,这对我来说并非是完全有害的,至少它能令我时刻保持清醒,并且,一旦习惯它之后,你就能从中找到不少乐趣,得到在别处无法得到的异样的满足,究竟是什么样的乐趣与满足?这一点对于有此经验的人我想已不必多费唇舌。好了,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吧。当时我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或正在发生。我警觉地四处望了望、侧耳听了听,并没有找到什么异常的信号:一座平常的院落,与任何别的小院都没有多大差别,甚至连一只平常在树上呱呱叫的老鸹都没有。肯定是我一时走神了,或者因为过于安静引起了莫名的恐惧,否则没道理我会疑神疑鬼起来。之后,很快我又把心思转移到老母鸡身上来,它钻进了屋,屋门同样紧闭着,只是门底下的空隙很小我钻不进去。于是我走到窗户下,掀开糊窗的破报纸往里看,没有见到老母鸡的影子。
然而我已不再去想老母鸡了,我有别的事要操心。屋子没什么特别,如果放在当下,以目前的眼光来打量,就更没什么特别的了。即使在当时,我也没有想过有比看到我家的老母鸡在别人家里下蛋我却无能为力更令我惊奇的事了。然而当我掀开破报纸后,屋内的情景还是使我惊呆了。我好像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先前是什么使我走神的,也好像一下子什么也不明白。现在想来,我当时的好奇多于惊惧。起初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屋里的两个人,确切说是两具躯体,像当时的我一样光溜溜的两具半掩在破棉败絮中的躯体,后来我冷静了下来,开始明白在我眼前正上演着什么,同时意识到我正处在不道德的位置上。于是我走开了。
诚然,我略去了一些细节,我是有意这样做的。当然这也是完全得当的,你完全可以不费力气地就能用你的想象来将它补充完整,至于怎么补充,那是你的自由。我当下关心的是,我是否在小题大作,言过其实了。是啊,你完全可以这么认为,整个事件只是一个无知的孩子,在一个错误的时间来到一个错误的地点,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东西。或者里面有一些东西就他的年龄而言是无法承受的,但毋庸赘言的是,那也是一种知识,是他迟早都要掌握的知识。是的,知识有时候是危险,特别是将它用在不当的地方时,但同时也不可否认,它之所以有时候显得危险,恰恰是因为你掌握的还不到火候。难道就因为这点破事,就可以无限上升到最终使他误入歧途,使他堕落地步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只能说,这孩子也太缺心眼了。而对于我来说,对这篇公正、诚实的辩护词而言,就显得过于儿戏了。事实上,这件事对我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的影响,过后我差不多就把它忘记了。若说有影响,那也体现在好的方面,它像一扇洞开的天窗一样,使我窥视到了世界那神秘的、广阔而深远的领域,狭义上如此,广义上亦是如此。此后,我就收敛了贪玩好动的天性,而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学习知识、钻研问题之上。因为比起被动地接受,我更倾向于自己研究。起初我从具体问题入手,随着视野的扩大、思考的深入,就渐渐转入了抽象的领域。这一方面是因为研究的需要,另一方面则因为,我发现自己特别善于抽象思考。这是天赋,无疑也是做学问、搞研究的一件利器。当然,这种研究方式也有不利之处,主要在于它太需要具体细节的支撑,而这正是我的薄弱之处。因为它不但需要公之于众、摆在台面上的资料,更需要自己亲身经历的,能供随意支取的广博的自我经验。我的生活一贯贫乏,加之孤陋寡闻,尤其是在最初着手研究的时候。例如,在那次母鸡时间之后——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学习研究的——自那天离开以后,虽然我极力想将自己从那个上午抽离,想将整个事件从记忆中抹去,但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我拉向那个深寂的时刻、那片破报纸掩藏下的秘密。但在那么多悄然逝去的时光中,我多次试图从记忆中唤起有关那一情景更多的细节时,我所唤起的只是气闷、沮丧、乃至痛苦的意味。
或者是我的记忆不可靠,或者是我知识的匮乏使我无法驾驭这样的课题,我当时甚至对想了解什么还一片茫然,更不用说确定什么主攻方向了。因此我只能从侧面出击、迂回进攻了。我首先想到的是去了解这门学问已发展到怎样的地步,都取得了怎样的成果,尚有哪些承需解决的难题等等。要了解这方面的渠道可太多了,现实中这方面的材料、论著、影像如此丰富,可谓浩如烟海,即使随便掂取一二,就可以建立一座科普馆。确实这样的科普馆已经建立起来了,而且收藏如此之广,人们的用心是如此之细,就算一个完全无知的人进去,出来时也俨然一位此领域博多识广的专家了。顺便插一句,此门学问的特点之一就是容易制造专家。然而,即便如此也没人感到满足、强烈的进取意识折磨着、不,激励着每一个人去亲身实践它、扩展它、丰富它。因此,它所取得的长足的进步以及其本身即具备的长远的发展空间,也算是对人们的一种回报、一种鼓励、一种奖赏了,人们将一如既往地开拓下去。自古至今,我想没有任何一门学问、任何一项事业会比它更能吸引人甘愿为之冒险、更具深度和生命力了。不过细究起来,又似乎什么进展也没有取得。有关这方面的知识确实存在着,说起来它还是一门古老的学问,甚至比我们的文字记载,比我们能从地下最古老的坟墓里发掘出的还要古老。也许正因为如此,这样的知识显然已经开掘尽了,剩下的只是一坛死水,一片灰烬,里面还能有什么生机呢?再说,原有的体系业已(至秦)至完美,知识已经够用了,完全没有搞重复建设的必要。这在广义上是讲的通的,也完全适用于任何一个群体,更毋庸说人类整体了。例如我经历的那个母鸡事件,就可以用这种具有普适意义的理论来完美地解释,那完全是一起正常的、再普通不过的日常事件:一起通奸事件——这是我后来了解到的——根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即便真像我认为的那样,败坏了我纯洁的天性,成为了我之后不幸的不良诱导,那也纯属意外,而意外向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个完美的理论体系从来没有意外。然而这种适用于整体的理论却不适于个体,我的意思是,它不适用于任何人。假设它适用于个人,即个人能够完全甚至部分地按照旧有知识按步就班地行事,中规中矩,那就天下太平、处处桃源了。然而旧有的城墙一再倾塌,任何修补的愿望都不过是在破坏原貌,因此这门学问的残缺不全、疏漏之多也就可想而知了。于是追求适用于个人的理论体系便迫在眉睫,不仅出于一种愿望,更是一种使命。因此,我们注意到,此门学问在私下比在明面上——官方所认可并发布的——要发达的多,这种发达程度甚至使人产生了某种迷信观念,即认为明面上那些知识是勿需了解的,它们看似冠冕堂皇实则胡话连篇,一个人如果仅仅了解那些知识而未曾进行私下探索的话,即使不被人嘲笑为傻瓜,那也会被人视为迂腐、古板。然而,若是因为有这么多人的孜孜不倦的追求便想当然地认为太已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实则大谬特谬,也许正是每个人都在如此努力着它才无法进步。我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主要是我们对快乐遗忘的过快。人生以逐乐为宗旨,这一点我无需强调,而此门学问正是关于快乐的最根本、最原始的一些知识,甚至说唯有此类探索所获得的快乐是自然的乃至无穷的,余则不过是对痛苦的补偿也毫不为过。这是就成人而言,就孩子们来说则是另一番景象了。这也是一大课题,不过孩子们基本被排斥在这一领域之外——人为的和正常的——似乎不值得深究,但这也从另一方面确证了这门学问实际上没有获得什么实质性的突破。并且,如果将这种考证与其他门类的学问作一类比的话,那么此种类比能扩展到人类知识的任何领域,例如人类的进步。不过到此为止吧,因为相较知识,人的本性更易为罪恶所吸引。
显然,有些东西是无法回避的。尤其是在高谈阔论的时候,对一些事的隐瞒容易引起质疑,也许在以前我精于此道,并从中获益良多,但此时,我不想因为这一本是出于无伤大雅的虚荣行为而陷自己于不利。我希望就此能使诸位明白,在此我是多么坦诚,但却不是为了博取你们的怜悯。若让你们相信我于那个上午偶然遭遇的单纯事件导致了我最终的罪恶,我必须提供更多的、足够的令人信服的证据。那的确是一个孤立的单纯事件,对我本人来说,无论谓之幸运或是不幸,都有我个人附加的成分。就算是我附加的吧。歪曲的也行。我下面所说的你可以完全像我本人一样认为是我想象出来的,而不是根据事实所回忆的,这对我以及当事人来说都无关紧要。那天我掀开破报纸后,看见了两具肉体,如您所毫无意外地料想的那样,一具是男人的,一具是女人的,缠搅在一起。我一时眩晕起来,但并没有失去理智。一时的羞愧与害怕使我想拔腿跑开,但也如您所预料的那样我既没有跑开也没有放下破报纸,我屏住呼吸,极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当然我也可能根本没空去注意身体的颤抖,只是贪婪地注视着。那男人的头像豆芽一样无力地耷拉在女人的肚皮上,因此没有看到我;而女人曲张的腿看起来既疲乏又有力,像是拼命在把持又无法承受自己的张力而欲从树枝——请您想象成松柏——溃滑下来的积雪一般。她也许没有注意到我,也许发现了我而假装没有。我似乎瞥见了一丝从她的眼角泄露出的余光,这使我反而更镇定了一些,因此更加贪婪地注视着,直到他们不得不发现我。“我来看老母鸡。”我说。“俺家哩老母鸡,它光丢蛋。”我说。“它钻您屋里了,我亲眼看着它钻......”我说。“我不走,我要把老母鸡挟回去。”回到家后,娘问我找到鸡丢蛋的地儿没,我没有回答,而是找了根绳子把鸡拴了起来。之后,我跟娘说:“娘,咱把鸡杀了吧。”
我倒是乐于承认在这件事儿中我表现的有些道德败坏,或者你愿意成为天性邪恶也好,这样也几乎使我得到些许安慰。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而邪恶则天然地将我排斥在外,因此,若是连这样纯洁无瑕的孩子也会被邪恶所引诱,进而做出道德败坏的事儿来,那就使我解脱了。鉴于此,我本该更信心十足,理直气壮地在人前挺起脊梁骨,没道理去拿别人的罪过、或者大家共有的罪过来惩罚自己。倒不是担心那点意识到的罪恶逐渐积累起来将自己压趴下,而是担心自己将成为众矢之的。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如果一个人把大家的功劳拿来自己享用,他会成为众人膜拜的英雄,即便有时其中会混杂些许嫉恨;而若哪个死心眼儿的充好汉将大家的罪过套在自己头上,那他的结果就不妙了。这一切究竟源于什么?这一切究竟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当然很容易解释,只是因为你蠢。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本来就是这样,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历来如此,难道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公么?可是要知道,只要你有能耐,你也能将大家的功劳拿来自己享用,大家也会毫无怨言地追随你,至于你想代人受过,那是你自己选的,当然也应该承担其后果。但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甘愿代人受过呢?难道你啥也不图,没有一点自己的私心?一般情况下,话说到这里,争论也就结束了。因为为了那点薄面,我除了闭嘴,剩下的就只能超然微笑了。可是结论总是终结于此,总是以此等方式结束,就难免使我感到憋屈、以致愤怒了。可是我找不到发火的对象,甚至找不到发火的原因。我能向谁发火?能跟我或者愿意跟我讨论这等问题的,基本上都是朋友,只因为是朋友他们才跟我讨论这些问题,为此我因该感激他们,我也很感激他们,难道我会为了这些虚妄的、不值一文的讨论向他们发火吗?况且,他们之所以这样说,绝不是为了要战胜我——或者当他们能够这样说时自觉已经战胜了我,或者当他们感觉不能这样说时自觉已经战胜了我——而是为了阻止我去想这些有害的问题。他们最后总是安慰我说,这些问题没事想想也就罢了,又不能当饭吃是吧,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呀!是的,我理解他们的好意,也感激他们的良苦用心,但这并不能消除我的怒气。他们这是在敷衍我,在拿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打发我。他们总是这样,总能左右逢源,总能不显山露水就把一切问题化于无形了。因此我总是得不到实话,总是不能针对真正的问题,甚至不能面临真正的问题,我渴望着去冒险,亲身去参与有着决定意义的大事,去解决最为棘手的问题,这样才使我才华得以充分施展,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让我一展身手。而只能让那些鸡毛蒜皮之事耗尽我的心力。为了这个,仅仅为了这个,我才总是窝着一肚子的火。我多想能与他们展开正面的交锋啊,哪怕就一次,能听到他们对事情的真实评价,对我的真实看法,那么......那么同样不能消除我的怒火,难道他们还没有把问题说清楚吗?难道说的还不够直白吗?或许正是过于直白才惹我生气。我几乎默认了这一点,也默认了他们的言外之意:无能。的确,我是无能之辈,是个窝囊废,只有这一点才能恰如其分地解释我当今以及一贯以来的糟糕状况,才能解释是什么造就了如今的我。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始终窝着一肚子火,我窝火完全针对我自己,完全是因为我的无能,同时也完全是对我无能的表示。但是我不能就此作罢,我当然不会就此作罢。我要说,我的无能并不在我耻辱的清单上,我不但不认为我的无能是种耻辱,相反我还为之自豪,所有正直诚实的人都应该为他的无能自豪,因为只有正直诚实的人才被认为是无能。而那些飞扬跋扈者及意得志满者则不过是些卑劣无耻之徒或者奴颜卑骨之辈。这不但是我的朋友们言外之意所暗示的,也是所有人所认可的,他们认可一切,他们总是能认可一切。因此也能理直气壮地充当帮凶。他们,正是他们剥夺了我的生活,造就了我的无能。啊!原谅我,我有些情绪失控。这将不利于我的辩护?您说的是。可是谁告诉你我在为自己辩护?我为什么要为自己辩护?嗯!也是,我必须要为自己辩护。
现在我成了众矢之的,成了过街老鼠,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它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要知道,在我认识的人中,我的名声向来不错,这主要是指品性方面,虽然后来因为种种不愉快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大体上不会出错:因为我穷,所以我有意疏远了他们——造成了我们之间的生分,但我想他们没人会对我的品性生疑。如果说这不完全是天生的,至少也跟我一贯注重良好的形象有关。但是现在事情出来了,惊雷一般炸在人们眼前,不但我自己不解,世人想必更为震惊。当然他们也许不以为然,因为他们什么都能接受。在这个处处追求轰动效应的社会上,他们什么没有见识过?还有什么能引起他们的惊奇?也许唯一令他们苦恼的就是生活中缺乏惊奇。也许他们会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子迟早会出事儿,然后就安然地享用他们的茶点去了,并且因为此事,他们会吃的更加有滋有味。当然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怎么说,我向来都不在乎人们怎么评价我,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活。我没有社交圈子,基本上也没什么朋友,原来的几个有限的朋友我差不多都与他们断绝了来往,因为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所以我索性趁早了结这一切。在这些事上我向来很主动,不给他们留下首先拒绝的机会,现在与我保持联系的,也许仅仅是出于怜悯及相互的蔑视。不过我觉得这种生活让我很惬意,我很享受自己所创造的静谧和安宁,这样我才能心无旁碍地投入我的研究。时常我就一个人呆在屋里,专心致志地做我的工作。可是,唉,我没有工作。我原来做过许多工作,可是每一种都令我厌倦到无以复加,所以后来我索性什么工作都不做了。我这样做仅仅因为一句话,我觉得有这一句话就够了,这一句话就把一切工作的本质都说尽了。这句话是这么说的:世间的一切工作都是对灵魂的出卖,我将永不工作,因此我的手是干净的。这句话是别人说的,我不知道是否记得准确,所以就不加引号了。我觉得这句话对我意义重大,于是我就转而做起了自己的研究。我把我的研究称为工作仅仅表示我没有闲着,表示我不是社会的寄生虫。可是,唉,这叫什么研究呀!天下就没有这样的研究项目,我也从来就没有弄明白过我的主题以及方向。我之所以呆在屋里是因为我害怕见到那么些人的脸,害怕让他们知道我是无能才什么也不干的,害怕我一见到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是个窝囊废,害怕会成为过街老鼠才这么干的。可是我还是要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其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有那么多的可能性,撇开那么多的岔道细径不谈,即便存在着两点间的那么一条直线,它又是如何抵达的呢?对此唯一说的通的解释是,我一直处在那同一个点上,只不过我先前总是梗着脖子,暴露出胸膛,人们被这么显而易见的猎物弄糊涂了,或者是那时我总有着过剩的精力,迎面飞来的箭矢、飞石要么挨不着我,要么对我够不成伤害。而现在我则由于精力衰退,判断力失常,变得胆怯了,总想转身而逃,从而招来了真正的祸端。
其实,早在以前,我便预见到了这一点,也许比我预见之前我就感觉到了。那时,我便采取了预防措施,可能是迄今以来所能采取的最正确、最有效的措施,也可谓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意识,现在想来都都使我飘飘然了。这措施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我采取有意识地保持沉默,给人造成我沉默寡言,老实本分的假象,直到我自己也相信了我天生孤僻。我了解孤独,尤其了解被展示的孤独。我读一些悲伤的书、听些悲伤的音乐、甚至给自己编排些悲伤的经历,只是为了更深刻地体会孤独感。我乐在其中,以至于后来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没有孤独感我就不得安宁。当然这都是后话。以前,以前我就尝到了不少甜头!爹娘都向着我,宠爱我;村里人也都夸我,喜欢我,以至于都不忍当面向我扔石头。另一方面,这说起来可就话长了,我就挑紧要的说。我简要地来说。这一方面主要是对第一方面的补充,也可以说是深化,相对来说也就比较困难。要是这一方面我拿捏不准分寸,处理的不够得当,那我采取的第一策略也就白费了,除了沿着它所指定的方向最终成为一个窝囊废之外,没有别的效用。这都怪人们的评判标准是多么善变啊!我若一直对人谦恭、驯顺、温文有礼,这对孩子来讲当然有不少好处,对成人来说则是另一回事了。人们会认为他胆小怕事,软弱好欺,没有担当,一句话,就是个窝囊废!这是我最怕的事。于是我不得不采取第二策略。当然,在采取第二策略的时候,我阅历尚浅,还顾虑不到这些,当时我主要担心的是,由于我身上集中了那么多的人类优点,具备那么多的优良品性,并由此得到那么多人的褒奖,这样便会引起同伴的排挤、疏远。因此,我不能如此的洁身自好、清高自诩,而是要稍稍地沾染上身边一些人的毛病,当然不能太过分,过分可能两边都不落好。想好了这些之后,我就开始着手实施我的计划。我的眼光首先落到了一个特别光鲜时髦的小子身上。其实,他不是我随意选定的,我对他的愤恨由来已久。不但是我,我的伙伴们也对他恨的牙痒痒的。或者正因为伙伴们都恨他我才恨他的。他属于那种总自以为高高在上,实则不过是被娇生惯养坏了的纨绔子弟。他平时总是对我们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但看到我们从他身边走过时就故意掩起鼻子,还常常取笑我们衣着寒酸,并且时不时地会拿我们中的某个成员撒气。我们受够了......反正我是受够了,尤其看到我的伙伴们对他时常流露出的羡慕之情。我迟早都要教训他一下,我常常在伙伴们面前说。不过,我时常还是躲着他走,尤其不想跟他一起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时候确实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后来我几乎放弃了要教训他的计划,因为我发现其实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么恨他,我恨的只是他的出身,还有就是我不能跟他平等相处。即便他不是那么耀武扬威我也不能跟他平等相处。我在他面前总有某种不自觉的羞愧成分在内,并为此我还有些恨自己,恨我在心理上不能跟他做到平等相处。或者他的耀武扬威倒帮助了我,使我能够在心理上藐视他,获得一些平衡。但这些就使我更恨他了,尤其是伙伴们一直在后面鼓动我,这使我最终带着他们抽了那小子一顿。武力是最好的解决方式,这一下所有人的怒气都平息了,所有的委屈也都获得了补偿。而最终,一切精神上的不快都以对方肉体的惩罚弥补了。
可真够孩子气的!是啊诸位,我也是这么想的。不但在这件事上我表现出孩子气,在所有事上我都表现出孩子气,正是因为我全身的孩子气我才提供这个充满孩子气的故事。可是诸位,我老成持重的诸位,我学富五车、智慧过人的诸位,我德隆望尊的诸位,无论你是法官或者陪审团的先生们,你们都是各自业界的翘楚,因为你们的智慧、经验、以及正直,并通过诚实而艰辛的劳动才取得了今日的地位。如今你们正高踞其上,因心中的正义感和道德情操而怒气冲冲又不得不容忍我在这儿胡说八道。可是你们想一想,深入地挖掘一下您那宝贵的经验,是否在您那辉煌的过去中找到一些孩子气的东西呢,不只是过去,也包括现在,您是否发现在您身上一直存在着根除不了的孩子气的气质呢?当然您会说,孩子气也要具体来分析,它在不同人的身上表现出不同的性质。例如在您身上,孩子气会使您显得更加平易近人,礼贤下士,使您更有人情味。是啊诸位,我不否认这一点,我甚至不能否认这一点!可是,您是否曾有过不能将之归结为人情味的孩子气呢?甚至多想想,在整个社会孩子气大爆发的年代,您是否因为孩子气而为之疯狂呢?我十分幸运,或者说十分不幸,没能赶上这样疯狂的时代。当然这样的时代或许根本不存在,而只是你们将在原本严肃而神圣的时代作下的自认为严肃而神圣行为归之于孩子气了,这样通常容易获得谅解。这种解释你们满意吗?不满意?当然,我也不满意。不过我不想岔开话题,以免落下藐视法庭的把柄。
我不想把一切都归结为孩子气的过失,我发誓。为表真诚,我现在要更深刻地剖析自己,从最隐秘、最难启齿的事开始。而且事实上,我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最渴望的就是能过一种正经、严肃的生活。然而,我发现在我最严肃的时候生活最爱给我开玩笑。这曾一再给我带来尖锐的痛苦,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当然我的解决方法也很简单,起先是忘却,遗忘能让人免除自责,唯一的缺憾是不能消除所有人的记忆,总要留下些许痕迹,因此对小小的个人来说它显得大而无当。后来我想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那就是给自己的行为赋予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也就是蒙上一层迷人的面纱。这样当我回过头来再看时,就不会为只看到失败、屈辱、愚蠢等等而痛苦了,尤其它会迫使他人也跟着这样看你。当然它也许免除不了痛苦,但此时痛苦的涵义已截然不同了,此时已不是卑俗低下的痛苦,而是高贵的痛苦。例如我将如何解释那次小小的暴力事件呢?伸张正义、为民除害?不不,过时了。应该把它解释为对人们顽固观念的冲击,对习惯势力的破除。这样人们还能如何指责我呢?当然,就单个的事件来看,它未免显得失之幼稚,而且不够彻底,但若将它与其他的事件的概貌统一起来,就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使人深信不疑的神圣意义。
然而问题又来了,该死的问题又来了。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我究竟得到些什么呢?什么又是我想要的呢?我如此煞费苦心,挖空心思,以图、就算是打破人们顽固观念的城墙吧,获得所有人的认可,特别是高高在上者的认可,难道以我微薄的力量、以我孩子式的鲁莽冲撞便能做到吗?即便是我一次次地拿头撞墙,就能动摇那数千年来一直被一代代人不断加固的地基吗?我的行为除了引起他们的更加仇视,更抱成一团卖力地添砖加瓦以外还会有什么呢?后来我常常这样问自己,尤其是在饿肚子的时候。当然,最初,我由此赢得了我们这一伙更多的拥护,更多的赞美。然而,即便我不这么做也不一直如此吗?我不是对这一形象早就厌恶不已了吗?难道我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对自己痛恨到无以复加吗?看来,必须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知道自己活在一场漫长的疾病中,而一再沸腾的血终将把我孱弱的身体耗干。想到这些,我就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
作者:
辛斐
时间:
2011-5-21 22:03
这篇打了一半,跟人借的电脑报废了,这点小事终于耗尽了我的耐性,下半部分不知道啥时候能打出来。
作者:
X
时间:
2011-5-22 17:19
这篇打了一半,跟人借的电脑报废了,这点小事终于耗尽了我的耐性,下半部分不知道啥时候能打出来。
辛斐 发表于 2011-5-21 22:03
建议在记事本里编辑,然后直接用txt格式黏贴上来。在论坛发帖框直接编辑很容易失败,也无法随时保存,对你在对话框打了这么多字的耐心感到吃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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