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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糖纸 [打印本页]

作者: 梅花鹿    时间: 2011-7-15 17:29
标题: 糖纸
本帖最后由 梅花鹿 于 2011-7-18 14:44 编辑














王宽大声说,“写不好就剪小辫,”杨大先生竟笑了一下。王宽又接着说,“没了小辫就写好啦。”我用力握住毛笔,再顾不得旁的,只管一笔一划写下去。黑板上写着两个大字——“成”“犬”,杨大先生写的。


让我学写毛笔字是姥姥的主意。姥姥是我最亲的人,最近她总哭,因为我鼻子里老流血。其实流血一点都不疼,就是有时会犯困,有时流得我都睡着了。姥姥总是在担心这个那个,想各种各样的方法。我力气小,六岁了还端不动一只空碗。姥姥说,请杨大先生教你写字吧,还能练练腕力。杨大先生是村里有学问的人,姥姥还说,杨大先生家世代都是私塾先生。杨大先生自己也是个字痴,毛笔字写得好,整日里笔不离手。他写字的时候,自己都快变成笔了,摇摇摆摆写完一个,浅浅一笑,脸上甜滋滋的。二舅家的表哥也和我一起学。他十一岁了,比我大五岁。表哥的字写得比我好,王宽说是因为我梳了小辫。我不想剪掉小辫。我已经写满了一张纸。


我又铺上一张新纸时,他们又快活地笑了几声。王宽边笑边咳嗽。他在镇上一家工厂当工人,因为咳嗽才回家来休息。他和杨大先生是朋友,常在这儿玩。咳嗽完王宽用手晃了晃了我的小辫,说,“哎呀,这一张写得真好。不剪小辫,可以吃糖了。”王宽的兜里总揣着糖,他喜欢谁就给谁吃。他掏出一大把,挑出一粒放我手里,把余下的装进我的小兜。王宽给了糖,今天的功课也快结束了。杨大先生举着我们写过的纸,看了会说,“有进步。玩儿去吧。”

我回家把糖掏出来给姥姥,姥姥说王宽“可怜”。我问“为什么呀”,姥姥说,“年纪轻轻就得了肺结核。”姥姥的话让我有点伤心,姥姥不叹气了,笑着摸着我的小辫,“没事,你看见的啊,他兜里装了那么多糖球,糖是甜的。”

那一天,我在板凳上好好地坐着,突然又流鼻血了。我赶紧爬到炕上,按着额头等它停下来。越来越困,一下就睡着了。醒来都是第二天了。姥姥正坐在炕头,嘴里念念咕咕。我睁开眼,喊声“姥姥”。姥姥摸了摸眼,笑了,端来好多好吃的。下午的时候,姥姥要去找李二姑娘借佛经。我也要跟着去。

李家的院子很大,墙也比别人家的高。后园的墙更高,快把太阳都挡完了。黄泥墙,又高又结实。园子的西南角有个小屋,姥姥说,李二姑娘就住那。那个屋子像个小庙,小门,小窗户,显得奇怪。我有点害怕,不想走了。就站在墙根等着,看着姥姥一个人去找李二姑娘。太阳和院子都黄浑浑的。

姥姥空下来,就念佛经。手里捏着一串土黄佛珠,念一句拨一粒,一粒一粒地拨着。鼻子不流血的时候,我还是去杨大先生家学写字。今天还是写 “成”“犬”。杨大先生说先把这两个字练好。我问他,什么样才叫好呢。杨大先生笑吟吟地说,瞧着它就像亲人,又生分又贴心,又甜滋滋地不说话,就算好了。我有点懂了。等我学会所有字了,我就要天天写“姥姥”。我坐得有点累了,杨大先生又拿出一个大厚垫子垫椅背上,让我靠着写。王宽坐门外,和杨大先生的媳妇聊闲篇。杨大先生媳妇今天晒苞谷面,手指头在塑料布上来来回回拨拉,划得哗啦哗啦响。写完字,杨大先生被媳妇支使着去看苞谷面,赶偷食的麻雀们。王宽进了屋,和我说话。他让我吃糖,问,“甜不甜?”我说,“甜”。我又告诉王宽,自己攒了好多糖纸了,就夹在姥姥给我买的那本《唐诗三百首》里。王宽笑了一会,弯腰问我,“要是有一个人从没吃过糖,你说可怜不可怜?”我说,“可怜。”王宽说,“如果让你去给这个人送几粒糖,你愿不愿意?”我点点头,“愿意。”王宽又笑了。他把兜里的糖掏出来,分成两堆,大的一堆给我。又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把小堆的糖包好,放我另一只兜里,说“李二姑娘就从没吃过糖,你给她送去,好不好?”我说“好”。我装好糖走,王宽又悄悄地说,“别告诉姥姥,也别告诉表哥。要是遇到李家人,你就说姥姥让你去找李二姑娘借经书。”“嗯——”现在我有点害怕,不想去了。可是已经答应人了,不能反悔。姥姥常说,“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


我走着去送糖。今天村庄变得好静,像一群假装睡着的人,在偷偷地瞄人。我假装没事,兜里的糖沉甸甸的。心里悄悄念叨,谁也碰不到,一路谁也碰不到。一把糖交给李二姑娘,我就回家找姥姥。走到半路,竟然瞧见了九叔。九叔是村里的政治队长,又高又壮,爱板着脸。平常,我就远远躲着他。可是今天得硬着头皮走,眼睛只瞧着自己的脚尖。强壮的人总让我觉得害怕。我的手按住小兜,糖太鼓了,鼓得肯定能被人看到。九叔今天很高兴,停下来和我说话,“去哪了?”“学写字去了。”“噢。好丫头。兜里那么多糖啊,给九叔一粒吃不?”他弯下腰,一股酒气扑了出来。九叔边说边冲我笑,满嘴大牙都露了出来。我憋得脸通红,几乎要掉泪儿了。“哎哟,小气鬼,小娇包。快走吧,快走吧。”他大迈步走远了,我才大口喘了下气。刚才都吓忘了。


李家院子还是那么高。这是我第二次来,后园也比上次更长更深。一步一步地走,心也跟着一下又一下地跳。终于到了。站在小庙一样的小屋前,等李二姑娘。李二姑娘出来,对我笑笑。她多好看哪。眼睛乌溜溜的,皮肤很白,太阳一照脸上还泛着光。她穿一件黄土色的大褂,绑着护腿,宽宽的圆头旧布鞋。她问我,“几岁了?”我说,“六岁”。她说,“我十八,哦,不,我十九岁了。”我把糖交给李二姑娘,告诉她是王宽给她的。她解开包,把糖全装回我兜里,拿起纸瞧上两眼就扔了。要走时,她又喊我“等等”,回屋里拿了一本经书让我带给姥姥。


傍晚回家,姥姥给了我一张画。画在黄薄软纸上,画的是老鼠娶媳妇儿。我很喜欢,姥姥说是小画匠送来给你的。我想起以前看小画匠画画的样子,和杨大先生写字时一样专心。他手里的笔像会飞一样,飞来飞去,花就开了,鸟就叫了。小画匠长得也好看,眉清目秀。说到这,姥姥叹口气说,小画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问,“为什么?”,姥姥说,“他成分不好”。我问,“什么叫成分不好?”姥姥说,“他是大地主的儿子。”我说“哦”。吃完饭,我缠着姥姥讲故事。每天睡觉前,姥姥都会给我讲故事。我最喜欢听 “傻子和尖子”的故事。可是今天,我想听李二姑娘的故事。她是什么人哪。她为什么住在那个小房子里。


李二姑娘的爸爸叫李井富,从前就是村里的大富户。他娶了两个老婆。大老婆长得很漂亮,可是活得不长,刚解放时就死了。大老婆只留下了一个孩子,就是李二姑娘。李二姑娘还有五个弟弟,都是另外一个妈生的。另外一个妈不喜欢李二姑娘,九岁的时候就把她送去当了尼姑。在二十多里外的镇上,那里有个小庵,有几个尼姑在里面修行。李二姑娘跟着师傅念经打坐,在尼姑庵里长大。今年一直下雨,竟把她们的庵堂冲塌了。尼姑们到处求告,找了政府很多次,也没人答应再盖一个。庵里算上李二姑娘,一共有六个尼姑。没地方待了,只能散伙回家。六个尼姑中有四个不是本地人,都是从南方来的,李二姑娘的师傅也是南方人。四个人商量好了,决定一起回南方老家去。李二姑娘不愿意回家,求师傅带自己一起走。那天,她们几个刚上路,就被李井富五个儿子追上了。两拨人在路上撕扯了一番,最后李二姑娘被硬抢回了家。抢回来后,李家人就把她关进了自家后园子里,哪都不让她去了。

我瞧着手上的画儿,老鼠们眉花眼笑吹吹打打,全都高高兴兴的。李二姑娘被抢回家的时候,一定不是这样。李井富的五个儿子都强强壮壮的,不发威就让人害怕。我又想起了今天的秘密,一个想和姥姥说可是又不能说的秘密,因为已经答应王宽了,忍不住哭了。姥姥什么也不问,只把我拉怀里轻轻晃着,说,“李二姑娘不怕,她有佛祖保佑。你也不怕,你有姥姥。”

今年的雨,特别多特别大。后来村里发了大水,水都跑进了院里。河里都满了,水漫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有青蛙。又过了好几天,水才都退回河里去。地面湿粘粘的,走路总打滑。

过了几天,王宽又让我去送糖。这一回,没用纸包。还是分成两堆,大堆是我的,小堆是李二姑娘的。临走的时候,王宽送我到门口。他的脸红红的,又咳嗽了好几声。


我又口袋沉甸甸地走着,去找李二姑娘。走到一大半,看到村头的小桥被大水冲塌了。河里嘟嘟的,都是水。姥姥和我说过,那个小桥还是几十年前日本人修的。现在去不了河对面了,桥没了。我停下脚,是因为看到了一条很大的鲤鱼。它浮在水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这个鲤鱼可真大。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鲤鱼。小画匠也站在坑边看鱼,他说,“因为你太小,所以才觉得它大”。那条红鲤鱼还浮在水面上,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我问,“有水鱼怎么会死?”小画匠说,“鱼是被水淹死的。”
“鱼怎么会被水淹死?”
“鱼是被水吓死的,水流得太大,到头来总会有一张网。”

“可是,鱼怎么会知道害怕。”
“什么长大了都知道害怕,什么长大了都能被吓死。”
我仰着头对小画匠说,“那我永远都不长大。”
小画匠笑了,“等你长老了就长不大了。”

因为惦记着给李二姑娘送糖,我只好走了。回下头,小画匠还在坑边站着。这一次,李二姑娘没怎么搭理我。嘴紧抿着,也不笑。她接过去糖,拿出一块黄手绢把糖包了重新塞我兜里,说,“还给王宽,告诉他我不要。”说完就转身进了小屋,不管我了。我回去还糖。王宽还坐在那儿,往门外看着。我把包着糖的黄手绢给他,王宽握着嘴咳嗽了起来,好一会都没停。王宽咳嗽完了,把黄手绢解开放一边,把糖全给了我。这一回王宽也没再留我。

我又生病了,好些天没出门。院子外的柳树早把自个全长绿了。大树底下,表哥在折树枝做小哨。一看见我,就喊我过去。粗粗的大树遮住了一大片的天空,有数不清的绿枝条。表哥得意洋洋地吹响小哨,等着我去央求他。
“表哥,我也要小哨。表哥,教我做小哨。”“好嘞!好嘞!”表哥折出一小截绿枝,把叶摘掉,放手里拧来拧去几下,再抽掉芯,一个小哨就成了。我接过来,学表哥也放嘴里,一股树叶的涩味沾满嘴。可我没吹响。我又使劲,吹得脸上发烧,心突突地跳,还是没响。表哥更加神气,嘴里发出更响亮的哨声,都快成曲了。我开始哭。我一哭表哥不吹了,晃着胳膊围着我又蹦又跳,“别哭,别哭啊。”每次我一哭,姥姥总会出现。姥姥替我擦去泪, “不哭,哭得鼻子流血了,就不能跟表哥玩了。别心急,多吹几次就会了。开始都是吹不响的,是不是?你慢慢教妹妹,奶奶相信你能教会。我烙糖饼给你们吃。”“嗯,嗯。”表哥一个劲地点头,像个吃食的小公鸡。我又笑了。

等我会吹了,表哥又开始卖弄。“听,你听,”表哥站我跟前,吹出一长串依依呀呀的声音,他趴过来低声说,“有一个秘密,不能乱说。我用小哨吹,你听出来了也不能往外说。”“嗯”。

哔嘀哔哔嘀嘀哔哔嘀。我摇摇头。
哔嘀哔哔嘀嘀哔哔嘀。我又摇摇头。
哔嘀哔哔嘀嘀哔哔嘀哔嘀哔哔嘀嘀哔哔嘀。表哥的脸都红了。

他生气了,嘴里的热气直哈着我耳朵,“小画匠相中李二姑娘了,小画匠相中李二姑娘了。


表哥又跑远了,站到路的另一边鼓着腮帮使劲吹,哔嘀哔哔嘀嘀哔哔嘀。我还是摇摇头。走过去,拉着他的袖子,“吃糖不?给你。我攒了好多好多糖纸,看不看?看不看?”“好吧,好吧。”表哥吸溜着糖,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屋。我翻出《唐诗三百首》,让他看里面夹得平平的糖纸,各种各样的都有。表哥见怪不怪,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又回头问姥姥,“奶奶,为什么谁娶了李二姑娘就会断子绝孙?”姥姥摸了摸他的头,“因为她是还俗的尼姑。”“真的吗?”“不是真的。可人人都信,心里害怕,就当它是真的了。”

“小画匠和王宽就不怕,小画匠还让王宽娶李二姑娘呢。”

“孩子,别瞎说。”

“我没瞎说。他们有一天偷偷说这个,被我听到了。小画匠让王宽快点把李二姑娘娶了,不然就来不及了。王宽让小画匠快点娶她,不然李二姑娘就毁了。两人说来说去,说个没完。老是说毁了不毁了的。说到李二姑娘毁了,小画匠都快哭了,王宽也快哭了。他们平时不说话,暗地里好着呢,铁哥们。”
“别人的秘密不能乱听,孩子。听到了也不能说出去。你要能保守住这个秘密,就是对他们做了一件好事,知道吗,孩子?”
“知道了,奶奶。我谁也没说。就和妹妹说了,可她什么也不懂。”


“好,这个秘密就算给奶奶保管了,以后给谁也不提了哈。来,吃着糖饼,奶奶再给你们讲一个三打红毛国的故事。”

姥姥有好多好多故事,永远都讲不完。我最喜欢听故事。姥姥的故事里有好人、坏人,傻子、尖子,神仙、妖怪,还有皇帝和强盗,各种各样的人,数不清的名字。他们干干净净活在故事里,什么都明明白白的,有道理,有情义。坏人永远不能得逞,好人总有人帮忙,土匪也有讲义气的时候,傻子有时会突然很机灵。不知道为什么,姥姥的故事我总能记住。一个又一个,都完完整整地装进了肚子里。

听姥姥讲故事,是我一天最高兴的时候,也是姥姥一天最高兴的时候。我靠在姥姥的身上,抬脸看着她。有时候我老问这问那,表哥表姐都烦了,可姥姥从来都不烦。我问什么,她都高高兴兴。

有一天晚上,姥姥说明天带我去族长家,让我早点睡,她要再念会佛经。姥姥的念经声,一直传进梦里。后来我半宿地起夜,迷迷糊糊地看到姥姥还盘腿坐在灯影里。
第二天起床,姥姥给我穿上小花褂,梳好小辫,才领着我出门。族长是个抽旱烟袋的白胡子老头,我喊他老爷爷。屋里坐满了人,大表舅,二表舅,三表婶,四表叔,大姥爷,大姥姥,三姥姥,三姥爷,还有姨妈,表姨妈们。都是大人,只有两个小孩,一个是我,一个是六表姐。六表姐和我一样大,也和我一样鼻子淌血,经常要躺炕上养病。大人们把我们俩抱到炕上,并排躺着。大人们开始说话,你一句我一句。 “钱不够”“只能一个”“钱”“钱”。我没听,只顾着瞧六表姐了。六表姐穿了件红色小褂,一直闭眼躺着,脸蛋煞白煞白的。大人们又在吵“抓阄”。六表姐的妈妈开始哭闹。一群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族长老爷爷开口说话,她就不哭了,愿意抓阄了。这么多声音里没有姥姥,姥姥一直没说话。等了一会我被抱下来,送到了姥姥怀里。原来阄抓完了。有的人很高兴,有的人一直在叹气。六表姐明天就去看病了,到大城市,找大医生。几个人围着姥姥说话。姥姥一直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秋天,我几乎天天流鼻血。其实,流鼻血一点都不疼。只是总会滴到小褂上,让我有点伤心。这样姥姥又得多洗衣服。再流血时,我就伸着头,让它全滴地上。这得背着姥姥。不然姥姥看见了,又会哭。
这些天,姥姥总是很忙。每个村,好像都藏着一个有祖传秘方的好大夫。她一听说,就迈着小脚出门了。天天走出去,又走回来。一会是背影,一会是笑脸。在家时,姥姥也不停忙活。熬药啊,煮大蓟,煮荸荠,还要去田里挖白茅根。姥姥说,白茅根煎水也有止血的作用。
不能去杨大先生家的时候,我就自己在家练。有时,姥姥陪我写。写累了,姥姥教我念《唐诗三百首》。读累了,姥姥给我讲诗,每首诗都像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和姥姥在一起,总是这么好。要是我不流鼻血就好了。
可是,鼻子越来越不听话。好好的,它就又流血。它一流我就犯困,很快就睡着了。每回醒了一睁眼,就能看见姥姥。姥姥又在哭。我喊“姥姥”,姥姥就笑了。端着一碗糖水让我喝,糖水很甜,温温的。姥姥说,喝完糖水就有劲了,就能起床玩了。

姥姥要给我做新小褂,问我也做件红色的好不好。我说 “好”。姥姥的手巧,会裁各式各样的布料,还会做衣服。村里有不少人,都找过姥姥裁衣服。真奇怪。姥姥这一回动剪刀,除了杨大先生的老婆,李井富竟然也带着布料来了。红灿灿的一块,用报纸包着。李井富是生产队长,五大三粗。他还从兜里掏出几块糖给我,蹲下来和我说话,“你长得多好看哪,告诉我,喜不喜欢吃糖?”我点点头。他哈哈大笑,又对姥姥说“您受累了。”姥姥说,“人老了,做不好。做新的活马虎不得。”李井富又大笑,“没事,婶,没事。拜托您老人家。”李井富放下红布就走了。

我玩了一圈回来,姥姥还对着红布叹气。我问姥姥“怎么了?”,姥姥说“李二姑娘要出嫁了。”我问,“嫁给谁?”
“一个老光棍。在离这几十里外的一个村上。你九叔九婶给介绍的,九婶有个堂哥,今年四十八了,一直没娶上媳妇。姥姥见过那个人。”
“李二姑娘为什么要嫁给他?”
“李二姑娘也没办法。”



天冷的时候,我的鼻子让姥姥治好了,不淌血了。我又能和表哥一起玩了,又能一起去杨大先生家了。今天还是学写两个字,贴在黑板上。先生坐一旁,也写自己的。一只小小的毛笔握到手里,杨大先生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媳妇常为这骂他。今天刚写了一会,就散学了。表哥送我回家,一路边走边玩。我问表哥,“为什么今天这么快就完了?”表哥说,“先生心里不好受。”“为什么心里不收受了?”“为王宽,王宽昨天死了。”“咳嗽死了吗?”“嗯。”回到家,姥姥正在裁布料。看到我们,姥姥问表哥,“妹妹今天挨说了?”“没有。”“哦。”姥姥摸着我的头问,“和姥姥说,怎么了?”“姥姥,什么是死了?死了是到哪去了?死了是怎么了?死了疼不疼?”姥姥搂着我,给我擦泪,“是王宽吧,姥姥和你说。他得了肺结核,咳嗽起来很难受。病越重,越难受。到了难受得不行的时候,神仙心疼他,不愿意让他再遭罪,就让他停下来。死就是停下来啊。什么都停下来了。”
鼻子不流血了,我就到处去玩了。刚才在路上捡到了一张糖纸,特别好看。我想再找找,说不定哪还有呢。那一天,村里也很静,人都不知哪里去了。低头找了好几条路,冷不丁,被人狠狠抓住了。一张蜡黄的脸,眼睛瞪着我,白多黑少。我张嘴喊不出声来。黄脸趴得更近了,嘴里念叨“死,死”,把我拖抱了起来。“姥姥”,我喊了一声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中午,全身发烫。姥姥说,我都睡了三天了。
大黄脸是六表姐的妈妈。六表姐到外地看病,死在医院了。她妈就疯了。疯了就满村找我,要把我抓回去换六表姐。她说六表姐是替我死的。她再也不干活,满村乱跑,头发都散开了。有好多天,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出门。

我坐在炕上翻小人书,姥姥在裁那块红色的布料,给李二姑娘做嫁衣。姥姥裁得很慢,翻来翻去好几回才动一下剪刀。一块红布,姥姥裁了两天。裁好了,姥姥又用报纸包好,说一会给他家送去。
李井富家闹翻天了。
原来,李二姑娘要和小画匠一起跑,刚出门又被抓住了。李二姑娘哭得满脸是泪,手抓着一棵树就是不松开,死也不要回家。李井富和五个儿子掰开她的手,把她架着往后园子里拖,推进小屋就锁上了门。小画匠已经不在了,听人说被狠狠打了一顿。早用绳子捆着,送去关了拘留。李井富的老婆又跳又哭,到处吐吐沫。
后来,表哥告诉我,几天以后李二姑娘又跑了,这一回跑掉了。小画匠在拘留所蹲了五个月,有一天也突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到哪去了。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1-7-16 19:27
好的地方是有些句子还保存了些孩子的灵气,比如“路上的柳树早把自个全长绿了”。但总体的调子还是显单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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