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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被消化在时间里的村镇 [打印本页]

作者: 魏虻    时间: 2011-7-16 00:35
标题: 被消化在时间里的村镇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1-7-16 01:29 编辑


 
  我把书包靠在旁边有两块青色的大砖头的墙角放好,仔细的查看了一下里面的书本,还拿出铅笔一个一个的检查了它们尖头的长度之后,才摇摇晃晃的摆着两只大胳膊,浑身像长了毛一样沉重的走到了阳光下面。哥哥在叫我快点去。这叫声一目了然而单纯,我默默的绷紧了呼吸,保持着自己的动作,一边着急于不动声色的加快脚步,以缩短我与这叫声源头之间的距离,一边还生怕这叫声因为我的任何明显的动作、姿态而改变了原来的古铜色的味道,加进其它让我难过的意涵。这时我已经快要忘记我的书包的样子了,对里边装了的书的印象已然模糊,像冬天下雪的时候房子里面窗户的玻璃片。我正在担心那个我非常喜欢的,表皮光滑的作业本是不是也在,我觉得没有它我简直什么也干不成。

  
   父亲像一只蓝色的大鸟,一只脚结实的踩在树杈中央,另一只脚抬高蹬在另一个树杈中央,草绿色的军装裤后面别着一把电度笔和卷尺,他要在树皮上涂抹一种药粉,闻起来有点象死去的蟑螂的味道。他谨慎的在树皮上做着用来识别涂过药粉和没有涂过药粉的地方的标记,以方便判断来年秋天这棵大树结枣的数量,同时也好进一步把握涂抹的厚度。这棵全身都挂满了结结实实长在树枝上的卵形树叶,前几天才刚刚失去了全部果实的树木,因为父亲的工作而显得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自信,它将鸟儿从树叶中间我们看不到地方一起轰走。这些鸟有大有小,在晴朗然而有些寒冷的天空下,像一团团填充了实体内容的影子,流畅自如的打着圈飞来飞去,其中有麻雀、喜鹊、花斑雀、绿色的啄木鸟还有一种带黑色和蓝灰色的羽毛的尖嘴雀——它们一度曾在我们地区孤独的统治了好几年。当时的人们对于这种统治权的突然更替简直不知所措。它们悄无声息的秘密的举行了一些残忍的仪式,如同连夜敛声屏气在熟睡中的村庄中间秘密通过的兽群。不过这件事情既不发生在这一年也不发生在那一年。因为根本没有确切的年份与记忆当中这些涂满了奇怪颜色的路标一样的事件相联系。当人们回过头来在闲聊当中回忆起这件事情,竟然全都被头脑里奇妙的空白惊呆了。他们一个个的突然愣住,像遇见了一次短路的灯泡正等着电流重新通畅呢,他们拿着烟袋,烧火棍或正下着的棋子,抬起头,半张开嘴巴且睁大眼睛,像头一次发现自己身体上的一颗颜色深黑而且面积巨大的痣,完全不明白这件事情是从哪个时间的夹缝里冒出来的。当他们表情严肃的思考着可能发生过这件事情的那几年之后才发现,那些标着数字编码的确切年份被跟这件事情无关的许多其他事件整整齐齐,清清楚楚的早排满了,像罐头里码放的密不透风的沙丁鱼,像精确地一滴也不少的量筒里的水,被相应的实在的刻度所保存并证明着,完全没有陷入虚无的危险。这些年份里的每一段时间都有它确凿无疑,肯定坚实,与这事件没有丝毫联系的被填充了的含义和解释。唯有这件事情存在于时间之外,存在于没有时间的仅仅是的空间的地方。然而这些真空一样的事实却在我们头脑中产生了类似于知识般实在的印象。这些经历由于没有被填塞进时间,空洞洞的坚定而且自由,一丝不苟的固守着自己合乎逻辑而且充满了感受的状态。它丝毫也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那么完整而且崭新如固体一般稳定的存在着,其他普通的事件则渐渐在回忆中棱角软化,形态模糊,主体结构缺损,最终几乎难以辨认,面目全非了——它坚守自己的必然性,拒绝被框进时间也不愿依靠时间作证。它的存在是是一种大胆、狂野、粗鲁的对可怜人们的诱惑,剔除了所有时间的在场。它的发生是一个深黑色的启示。

  
   最开始是麻雀的消失。这简直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冰雹——它并不意在造成什么灾难,只是为了把自己摔碎毁掉。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哥哥在这之前或者同时发现了长在木质,涂了深红色油漆的窗框上面的那株红色发亮的的蘑菇或某种我们叫不出名字的奇怪菌类。一开始我们以为那是一条木头的开裂,但那厚实充满了水分的红色菌盖在两天后彻底暴露出了它自己的形状和柔软的质地。那截像木头一样,牢牢扎在木框上的菌株的根部也似乎有了水分,终于显得殷红的很不正常了。哥哥将它放在盛放鸡食的碗里捣成泥状,和在玉米麸皮里面喂给鸡们吃掉,但鸡们却根本没有什么异常,仍旧如往常一样尖叫并扑打着翅膀交配;在准确的时间——爸爸醒来的第二分钟,把羽毛直竖在脖子上,探出头,表情激动,肌肉紧张甚至有时还因此噙着泪般“喔喔”的打鸣;吃食时也仍旧齐心协力用喙攻击其中一只幼年的小公鸡(长期以来,他总是特别固执的用一种与其他鸡类完全不同的方式走路,它把脖子缩在胸口上方在脖根拥挤成一大块肉环,将翅膀半张开,使得大羽毛与大羽毛间隔开,如同人分开的五个指头,然后提起翅膀前面相当于人的肩膀部位那根巨大的至关重要的,用于飞行的骨头,使它高过自己的鸡冠一点,最后它还同时压低尾巴,将一把灰暗不健康,没有光泽的尾部翎羽像扫帚一样脱在地面上,携带着或挂着几粒风干了的鸡们的粪便。);所有母鸡都仍旧若无其事的对待自己生的蛋,好像它们根本不需要存在。当我们将各种颜色的蛋放在篮子里取走时,它们也至多仍旧懒洋洋的停止自己刨食的动作,头扭过这边张望一下,再随着喉咙处局部的震动闷闷又低低的“咕咕”叫两声,仿佛当它们在鸡窝里下完蛋,身上和鸡冠上披着麦秸走出来时,只不过是打完了一个哈欠,拉了一泡屎,在完成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没有丝毫特点的生理行为之后,它们自己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哥哥非常气馁,几乎就要这样消沉下去了,那苍白忧郁的脸色在鸡窝面前,简直是一道冷冷的既绝望又憔悴的反光。

  
   没多久,在一次中饭后,麻雀便开始掉下来了,从地上摔得羽毛蓬乱,沾满尘土的鸟的身体看,它们已经在天上做过很长时间的挣扎。那半盖着薄翳的黑色眼睛,干燥只有很少水份或几乎没有水分。两只细脚爪紧紧的抓在一起。翅膀上隐约可见少量的血迹,有时在嘴巴后面柔软的咽喉的处,也能够看出那渗透出皮下层血滴的凝结物。它们的干枯皮肤在它们从天上掉下之前,就已经开始脱落了,像人们手上老茧的自然脱落,如同蜕皮看不到伤口。如果凑近细腿看它上面聚集的缓慢爬动的寄生虫,便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并非仅仅是自然的皮肤更新,而是可怕的看不见痕迹的疾病。我们还注意到这种寄生虫并不只存在于外面脱皮的地方,有些虫子还深入到了鼻孔和嘴巴里去了。于是我们就看不出,虫子们是在鸟儿掉下来之后才爬到它们体内,还是本来就有,就是说这些虫子可能是在鸟儿们体内生长出来,后又爬到外面来的。前几天,人们还只是少量的发现几只、十几只麻雀躺在自己家的便盆、洗衣板、水沟、菜地里面,已然死去多时,不断地扩大忧伤的氛围,发散着亚麻色的臭味,再后来,大批量的鸟儿的尸体被发现后它们集体地不幸才真正开始了。死亡和坠落大都发生在夜间,白天地上到处都是静止,两腿朝上或一边,夹住棕黄色肚子的麻雀,挺着白色和黄色绒毛。人们惊讶这些鸟儿数量,多的超乎了想象,在清理过多次之后终于不胜其扰了。他们自发组织了一批人专门把麻雀扫在一堆,倒上汽油点燃,这却一点也不是为了防止瘟疫,而是因为用填埋的方法挺麻烦。在大概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们烧掉了一堆又一堆的麻雀和其它的鸟儿,空气中弥漫着,有时甚至是滚动着浓烈的羽毛被烧焦的气味和熏肉的香味。

  
   哥哥醉心于寄生虫。他将这些灰黑色的烟雾,那些菌丝一样蜷曲着的虫子收集在曾经装凤梨或甜萝卜、葡萄汁的透明瓶子里。把它们密闭着放在火里烧。结果瓶里并没有出现他确信一定会出现的黑色油状液体整个瓶子不是被烧爆,就是瓶里瓶外全部漆黑一团,完全相同,根本分辨不出那些虫子死后抱在一起的肉体究竟存在在这些粘在瓶子内侧黑色粉末的中哪一部分,或者全部都是。一段时间之后不光麻雀连平时常见的其它鸟儿也都不见了。后来我们就只看到一种鸟儿越来越多,就是这种普普通通的灰色的尖嘴雀,具体叫什么谁也没有搞明白,它们并不没有铺天盖地狂欢似的到来,而是像对这里严重缺少鸟儿的焦渴的处境完全不知情,历行公事般地飞落在镇子的某棵树上,望着远处。有时一种情形会显示出它们共同秘密地存在的可能,那就是一群这类影象孤独的鸟,像着了凉一样,集体停在电线杆上,沉默着固定住自己的脖颈、翅膀和尾巴,全身尽量收缩到一起,庄严地两爪抓住电线坐在上面,凝望着前面的什么地方,像是看到了什么却不发表意见的人那样,心里有数似地做着充满了聪明世故的盘算——依习惯而为沉默。所以你可以猜得出,我们在它们存在的那段无中生有的时间里,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它们中任何一只的叫声。它们吃我们晒出来的麦粒,偷走我们遗忘在院床单上。它所占据了原来的那群鸟在我们生活中的位置,但像是专门为了填补这种空白的临时特遣队员,从不僭越只有其它鸟才能干出的专属的特长性的事情,它们从不啼叫。直到有一年我们在收玉米,马路上、平房上、院子里表面啄食玉米的景象里的。我们当时不可能知道,也没有人发现它们重新的存在。这些大概一年或者几年前掉落在地了的玉米粒,活生生地相互打架,也和其它种类的鸟儿打架,把摊开地整整齐齐的玉米粒拨溅的到处都是,狼藉,乱七八糟。人们用种种手段试图来驱赶它们,摆着夸张的愤怒的手势和长久不用的几乎快要忘记的辱骂性非常严重的话语来诅咒和谈论这些坑人的害虫,睁大大眼睛,竖起眉毛愤恨。然而这些咒骂话语中希望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了,而它们却似乎毫发无损。期间,哥哥开始尝试自己发明的由纸箱、电圈、铁丝、磁铁、塑料袋和旧自行车轮胎做的捕鸟器。

  
   重新看院子里这棵树故意放飞鸟儿的壮举吧。它明显是为了以表达自己的一种心情。它将依赖这种方式而表达的感情看得尤其珍贵,几乎要落下泪来了。在阳光下它一次又一次地把鸟儿们收回来,再放飞出去,像训练士兵出列。鸟从不同的方向沿着不同的弧度——有几只专门绕着很长的路线作为特别地表演,从最左边一直转到最右边,再从最右边转到我们看不见的某个方位,才最后钻进树枝里去,紧张的着等待着下一次离去时,老树给予的令人愉快的、交感神经控制地兴奋一般地哨音的响起。这种感人肺腑的表演,我们(为了掩饰对它难以控制的感情,为了默默地忍受这份让人心悸的眩目地深深地爱,以防止被邻居们发现这长久地深深扎在心底里的情感而露出可笑的羞涩。啊!我们的羞涩和爱的难以启齿构成了我们和这棵树之间深情地被原谅和原谅之间的默契。)故意对之视而不见,似乎这是这棵树独自一人的激动和表演没有对象,没有出口。因为太过于苍老。我和哥哥心里都清楚其实正是这苍老打动了它自己,使它尝到了一种临终的人不顾一切的想到拥抱的喜悦。因为这种诀别的魅力像一针优美的生命汁液的净化剂,终于使它透明地暴露了长久以来一直默默地仅依靠树脂香气的散发来表达的对我们的爱,含蓄,柔软,温情,含着泪说话似的。

  
   我首先脱离了这种弥漫在院子里纯粹只是耗废力气的感动。像一阵风里面旷野气息的消失。我认为自己不是厌恶了就是被一种习惯短暂的麻痹了感受。许多使人持续着耗废大量力气,最终疲惫万分的情感总会受到身体保护机制的排除,用一道锁无可奈何地关闭这扇快感之门。以一种自然而然生出地冷静脱离了这强烈显现出来,橘红色的根深蒂固的爱情。我搬来一张小板凳,背靠着屋里的墙壁坐着,幸灾乐祸地看着院子里晃动的的爸爸和哥哥享受一种故意违背了禁令的自由,墙壁刚刚粉刷过,在太阳光斑以类似于抒情慢板的节奏来回晃动着的地方透出着湿漉漉的余温。石灰水和泥土墙面,门外的树叶像害了热病一般散发出来的刺鼻的气味,和在一起感染了鼻腔,引起了带有膨胀感的阻塞。母亲滚动着灰瓦质地的米缸和面缸把它们挪出来晒,我很想看看米和面粉里有没有虫子,但我仍旧微微仰靠着头,把手垂放在身体的两边,够到地面坐着。母亲应该赶紧宣布去老姨家的时间啊。当我意识到等待时,它便迅速地通过一些类似于美好的预感一般地被不断阻止的冲动和愿望占领了我的心。而且我还伤心绝望地想起,去老姨家这件事并没有被特别严肃地拿出来强调过。它只在我的心里投下了一个小小的希望的影子,没有实体形象,就好像夜晚蜡烛晃动时在屋子四围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的昏暗。父亲从地上捡起散放的工具,两只盛放白色药粉的桶和一把锤子,背着我往院子深处走去了,还有六株香椿树,二株楝子树,一株杨树,二棵桐树和七棵无花果树。我伤心地沉思着,再忍受不了难过了。哥哥忧郁地走出了大门,带着母亲经常激动且深情地挂在嘴边,不断提起的苍白的脸色。我被哥哥的行为感动了,一股亲切的感情像沸水一样滚动了起来,于是跟着跑了出去,我要告诉他,我和他一样也在痛苦地等待着去老姨家的时刻,我们之间相互深深的心灵相通多么温馨亲切。出门时我并没有忘记系鞋带,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无关紧要。

  
   整个土路和街道对面的房子浸在一片暧色之中,空气中隐隐有了一种蜜蜂飞动的嗡嗡的声音,像是在哪个角落幽秘地开了无数小小的红色花朵,使那种清新的、缓缓移动的甜蜜填满了土房剥落的墙面,露出的黑黑的洞口,两个房子中间隐藏了的寒冷的冬天般的残余物的纵深的长缝,椽口之间巨大的缝口和虫洞,长了像木耳一样肉质植物的瓦片上方是被排成韵脚一样的天空,晴朗蔚蓝。兽角向上有力而坚定的拖举着空虚,它们的古怪形状和那些横乱的生长在屋顶上的厚叶植物,暗示了自己神秘而且值得人们形成确信的能力,像是从水里生出来的无名的怪鱼被人举在天上,以借助不可预测的力量解释宇宙中同样不可解的力量一样,消除了面对那些让人无助的宏大的无能为力。早上清冷的气流伸进了我的脖子,扑在我脸上,看见哥哥厚厚的蓝布外套,在街角处晃动了一下,我赶过去,气喘吁吁地在丁字路口处,望望这边又望望那边。一只猫瘸着一条腿,没精打采地忍耐着痛苦一般,从我身边经过,嘴里叨着一只死去的鸟,断了脖子和肋骨,但羽毛仍旧丰满,在猫的嘴角随着猫的跛动而弹动着,证明了它青春的肉质紧实,各肌健之间均匀紧密的联系。与此相比,那只老相的猫则松松垮垮地晃荡着四条腿;毛色已经因为病态,肮脏而显示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晦暗,像直接贴上去的,用于蒙罩椅子的皮毛一般。勉强能够看得出的斑纹,也像是长久的受了伤的部位,似乎把手探进那深色的腐烂似的肉里面,就能够直接的掏出正在腐烂的内脏。这只猫深深地忍受着一种内在的折磨,几乎感觉不到外界对它的影响。这只猫在向内面生长,向内面腐烂,我能感觉到,在它死去之前,它所经受的全部痛苦不可能来自于外部分毫,就像它感觉不到小鸟的生命注入它的生命时与饥饿的幻觉一样强烈的狂喜和让它的肉体甚至每根金色、黑色和白色的细毛都痛苦得满含着幸福的战栗的喜悦。它并不能像其它猫,在充满了智慧的理解当中化解痛苦,安详地半眯起眼睛,丝毫也没有悲伤的在阳光下休息,思考。这只猫完全没有保留地,就独自地,用自己一个身体承担起了所有痛苦。像是牛在用肌肉的局部弹动,准确地赶走叮在自己身上的蚊蝇,漫不经心地眨着大眼睛,那条边走边打着抖断掉了的腿,以一个无法移动、不能改变的膝关节的角度,耐心地点着地面。这本身就是疼痛。突然,它以一个明显地表示出了内在痛苦的表情,将鸟儿放在地面上。在它旁边,有一块碾麦子有的大青石块,它就以这个石头为背景,静止在我的视野里。它微微地抬着头,不看死去的鸟,也不看前面,正像它一直看着自己的内心一样,什么也不看,它在等待着身体发生一个变化。连我也感染了它的沉着、漫长、高尚、严肃如圣人一般的痛苦。我感到自己要发生变化了,这正是它要变化的征兆。它现在知道自己再也不用等待了,一切都有了答案,这答案就存在于这漫长的、无意义的、沉重的、忍耐的、虔诚的生存之中。现在最卑下的行为,最暗淡无光的寒冷和发炎流脓露出骨头的伤口,都不会对它产生影响了。我抬头,看到在天上那片幽蓝,遥远,像两旁长满了芦苇的河水一般的微光中,形状如同鱼类的剪影一样的大群大群地鸟,安静的在屋顶之间通过,黑黑压压的成片,如同腐叶。它们将翅膀展开,不时地扇动一下,像受着某种一丝不苟的训戒、深思熟虑般的表达着对生命临终的赞许和承诺。蓝天从它们不断变化的翅膀和形体的空隙之间透露了出来,以某种诗意的留白对这群鸟做了恰如其分的解读,像书页上空白处艺术的批注和中国山水画的图章。这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鸟——这些另一个世界的人们显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化身,最后连一根羽毛都没有留下。等我低下头来,已经看不到那只猫了,那只死鸟却仍旧留在石头前面的土地中央,一下子显示出了它脱离了灵魂的本来面目,在雨天被车轮压出的辙痕形成的沟道上方,流出了黏稠的一滴滴的血,它们溅在松软的尘土之上,像一只只毛茸茸地大肚子红色蜘蛛。从此,这只猫只能存在于永恒之中,而不再会被凡俗的猫的事务所打扰了,但它必定仍旧将痛苦的以另一种没有身体的形态面对无数没有答案的谜题和苦难。这只猫临终时或消失之前,一直不停审视着自己的结着血痂的眼眶,正深深地陷在面孔里面。它拥有许多人都不具有的不朽存在者的特征。这只被前面的死鸟灌入了另一种生命形式的瘸着一条腿的猫,终于与那群路过的鸟结为一个整体,作为神圣之地的朝拜者之一,朝南边飞过去了,它在空中展开那只瘸腿,保持它固定的畸形角度,并朝后飘动着旗帜一样的条纹尾巴。它不需要再用那双因为深思过久,沉积了太多不幸的眼睛,再痛苦地看这个世界了。它只是半眯着眼睛,哪里也不看,连其他的鸟儿飞翔的姿势也不再看。或者它只偶尔看向自己和天空。

  
   我们中午要去老姨家,钻进一间砖砌的黑椽口房子,坐在一起吃饭。暗淡均匀的光线只够彼此看得清脸,根本无法看清衣服的颜色和褶皱。空气里浮动着发霉潮湿的尘土和用肥皂洗过的粗布衫的气味。中堂上的画幅即俗气又发黄,着笔粗糙幼稚,简直像是一截截拙劣的拼图。画幅里,远处的山和太阳那么大,那么具体。手风琴合页的褶纹一样的岩石上,印着一颗颗黑色的树木,摆着稻草人的形状和姿势。那个深知自己的功力不够而且简直根本连景物与图画间最基本的相似都捕捉不到的画家,蘸着墨水,可怜,执着且虔诚地从事着“艺术”。他把从石壁半中央垂下来的瀑布化成一道道细密、精确而且认真的丈量过距离一般的平行线。山脚下的树木与旁边的岩石,特别不成比例。但是,从那画中的两个书生的装束中便能看出它实在是诚惶诚恐地小心着呢。由于它深知自己完全没有组织好比例,便着意地把人物画得更加逼肖一些,人物的两只眼睛全都在脸的一个侧面画了出来,好像少画一只眼睛,便不能使观众明白他画得是一个人。从人物衣服上的华丽上能看得出这个画匠所受到的严格的真诚的教诲。那些无足轻重的祥云图,复杂的盘扣,头发上的发髻和头冠,全都被安排了满满的细节,几乎使人透不过气来。同周围简单粗劣的描画出的环境相比,这些细节特别突兀、非常不合群,仿佛后面的山呀,桥呀,水呀,楼阁呀,树呀,都不是艺术,都不是画之精魂所在,唯有到了这两个儒士身上,画的深意才突显了出来,非要激动人心,虚汗淋漓地用尽毕生所学,勾勒其。这里的每一笔都试图表达自己的严肃,这种严肃和用意鲜明的墨色的深浅,使得人们怎么忍心指责画家呢?我有时也望一望老姨,她布满皱纹、端庄且模棱两可的面容,就像一股泉水清晰且深思似的发出响声,就像是一扇木质的老旧的门,纹路鲜明,没有着油漆,再关上时,刚好接住了阳光印在她表面的树叶,簌簌移动的影子。我亲切地感受着,使劲的呼吸,在屋子里面,积累着独独属于老人的没有知识的善良和与世无争的阴凉清爽的气味。

 
   我们的老姨父娶得第二个老婆,我们的老姨没有留下小孩。她怀上过两次,但第一次失去了,最后生出的小女孩八岁的时候得了白瘊症。那天,母亲和婶婶坐在一起织毛衣,她眨着眼睛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婶婶,并且从眼睫毛下面转动眼珠到眼角,静静地看着我,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到了我身上,她就这么看了我一会儿,使我觉得那个八岁就夭折了的女孩跟我必然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关系,而且,我的心里也产生了一种与她有着神秘联系的确信,仿佛我是她消失后的又出现的第二个化身。婶婶织着毛衣的手和针总是要蹭到自己凸出在红色毛衣里的毛绒绒的乳房,她厌烦地把手和毛衣针往身体前面移动一下,像是想整理一下毛线或者顺带做出一个扯毛线的动作,好使得自己的手和毛衣针不要擦着乳房。她隔一段时间就要用这样一个假动作来清除一下自己与自己之间产生的尴尬。母亲不时地扭过头来看我一会儿,像突然望着一只开了的水壶发呆,大概心里面想到的未必是我,是我,我只是她奇怪的思绪和想法的一个出口。于是我假装没有看见,将头发绾在耳朵后面别住,露出我柔软的带着小小细细的透明纤毛,不知道忧愁如同春天刚刚抽出来的无花果树的嫩叶一样的小脸蛋。

  
   走过了两道街区,路南长着一排黑黢黢的月桂树,好几家的大门口旁边都码放了整整齐齐的砖头,在砖头组成的一整块不结实且危险的墙角处堆了一层粉红色的干燥的砖灰,门里面隐隐有说话声,温和地商量着事情。我的注意力几乎完全集中在这条街上有两条大狗上,由不敢把呼吸放的特别自由,只顾自己跟自己说着提醒小心的话,对哥哥去向的关注全被恐惧所遮挡,退到意识的深处去了。(现在是上午十点三十分整,笔者把从超市回来的丈夫扔在地板上和冰箱前面的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和垃圾膨化食品,一些减价的新型厨房用品——其实就是消毒、便捷设备,和一大堆做法不明、成份复杂的罐头,牛肉和鱼肉甚至人造蛋白质放好,又将他踢在门口的皮鞋拾回来后,才又坐回这堆了一大堆杂志、书籍、用过的稿纸和烟灰缸的书桌前面,继续着与时间进行的这场意味复杂的较量。突然发现回忆中那个变了形,简直就是被消化了的村镇是那么真实的乏味,常态永恒的让人难以忍受。它们是一道道相似的街,深陷在一种雷同之中不能自拔,它连同居住在里面的许多代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虚幻,只是以这种恼人拙劣的重复来形容它们自己货真价实的存在。他们既不会堕落的彻底也不会严肃地痛苦到多么崇高的地步,要说那是一种闷声闷气的环境是不大对的,恰恰是这种千篇一律的使得这些严谨地几乎呈正方形排列的村镇四面透风,千疮百孔,却并没有人花心思去思考哪里出了问题。这种乏味又窒息人灵魂的空间里什么都装不进去。没有普遍的善良,也没有最彻底的卑鄙,没有安全感,甚至也早就丧失了恐惧和孤独,它们是由有用的东西和没有用的东西一起组成的垃圾,既缺失意义,又缺失最纯粹的虚无,他们根本就不排列,更懒得分类。他们偶尔谈论一些伤风败俗的小事件,仿佛那些直接连结了欲望的丑陋和现实的东西——通常人们恶狠狠并置身事外的称之为罪恶,离自己特别的遥远,但这些事情,这些不道德和麻木的不愿意思考的血液就滚流循环在他们自己,他们梦想与邻人通奸的女儿,胆战心惊的喘着粗气,出入有夫之妇的床铺,并有时也顺走一只戒指,一盒烟,甚至一件男用夹克,同时尝试过多次将手伸进恋人胸脯里面的儿子的血管里。时间连同暮色成了这些无休无止的空白,邪恶和不自知的唯一获得救赎的出口。在一天之内迅速降临的暗夜中,由时间这块遮羞布神秘、自动的运作着,掩盖甚至消除了无数藏隐在公众眼睛背后,由渺小的罪恶堆积在历史暗影中的曾经纯洁过的性灵们的尸体。然后一切开始过新的一天,没有疤痕可供他们内疚,因为琐碎的没有什么变化的平庸使他们沉溺在集体堕落的酒精之中,谈不上任何希望。这是一种微妙,颇具灵活性的善与恶的结合,他们没有任何有关于如何正确、仁慈、温暖、幸福的结论,就连邪恶的存在的表现这最好辨别的部分也像他们形状相同的房子,由于相同,便不再有任何有关于实用之外的认识的必要了,没有美和丑的区分。集体中相互参照过日子的方式,打散了本来团聚在一起层次分明,具有生生不息的心灵之美的力量的蛋黄,使得整个村镇对自然和人本身的感情支离破碎,像一种被穿着短脚裤、推着三轮车的贩子叫卖的杂碎汤,助长欲望多过抚慰善良。在这个消化过了的村镇中,正在寻找哥哥——当然纯粹只为了感动和孤单的“我”在那一个像整齐的已播种过种子的田亩一样安定又纯净的阳光中,不停地,失去了目的,深深地沉浸在自已的总结般没有意义却痛苦的感受之中。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在海水底下慢慢爬动,一会儿又发现自己生硬别扭的像只啄木鸟。)邻居们相互用尽量控制着热情的冷默的常用语打着招呼:“出来啦,天气有点冷了!”“天是冷了一点儿……”旁边一个人还神经质的毫无必要的跺了一下脚:“当家的啥时候去拉沙”“不去呀,睡着。”“睡着好。”“花轧过了没有?”“嗯!”“你瞅瞅,还是给孩子打个帽子吧!”“啊!知道,正打呢!” “您也出来转转?”“啊!空气挺好!”“冷点了。”“啊!”

  
   我大着胆子终于自言自语一样说了一些什么话,像是要叫哥哥,风吸到了我的嘴巴里。我正在换牙,当时我经常担心着自己的牙齿永远也长不出来了——用“永远”威胁、恐吓我,使我担心自己,是我幼年时恐惧和无可救药的悲伤的源源不绝的成因。那阵风一直冷到嗓子里,吸收到这股寒冷之后,我简直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我失去了寻找哥哥的热情,把他找回来家里,和我一起等待去老姨家这种幼雅、温馨的愿望,突然失去了力量,我突然丢弃在牙齿可能永远也长不出来的痛若之中。我合上了嘴巴却仍旧感受着牙齿之中那个脆弱的空洞,这个悲伤是从我掉了这三颗牙开始的,等我看到那三颗牙齿在同一时间不正常似的流着血,躺在我的手心里,我就体会到了像死亡一样,必须无可奈何地接受,并冒出一个启示一般的预感:我再也长不牙齿了。我默默地忍受着这种从简单的心里边产生的悲痛,它并没有办法得到分担和缓解。这种预感成了只罩在我一个人身上的阴影,有着最个人最特别的感受,带着颜色和气味造成了一种缓慢的确确实实的难过,在那个年纪,这种预感像腮腺炎一样困扰着我,使我不断陷入其中。它像一个巨大的背景,深深地潜伏着同我的意识一同生长,每当它翻一个身或者我突然想到这个地点,它便像醒来了,带着不言自明,蔑视证据的天然的说服力。对于我的恐惧,它们没有一丝的怜悯之心。许多悲伤的可能性抓住了我。于是所有颜色都降了调,全都变成了灰白色的阴天,变成了脚底的泥土,没有价值。幼年时几乎所有喜悦的可能都会被这黑洞一样随时冒出的悲伤的理由给吸收掉。它们对我的威胁是不可逆转的,像一个驯兽人面对花斑虎,他们完全了解它的每一个动作的痛苦与渴望。

  
    我走到了村镇尽头,那片小土坡到了春天便要长满金盏花、野榄菊、枸杞子和小枣树。现在它被一片片神态从容的白杨树和榆树包围住,彻底没有了生气,到处是枯黄干瘦的草叶子。有几个小孩把帽子放地上,在河边玩着我最喜欢的游戏——从淤泥捞小鱼,用小刀切成三段,放在由瓦片支起的小锅之内煮。我只需一眼便看出了他们对我的厌恶和无视,痛苦更加深层次了,像一个伤口又扩大了自己发炎的部位。我根本就不想再往前挪步子了,我感到自己又大又长的胳膊,像长了厚实的毛的猩猩的臂膀。那些孩子有他们的鱼和泥手,有他们自己雪白的牙齿,即便掉牙齿了,他们也能不费力气的重新长出来。

  
    在车上,风从我耳边不间断的通过,这节奏暂时分散了我牢牢锁定在悲伤中的注意力,使我一点儿也没有思考就要见到的老姨和丢失了的哥哥。现在我用略带神经质的紧张揉捏着从车里,我的脚下,拾起来的一枚还没有长红就从那棵枣树上脱落下来的小青枣,很想哭泣。一个开着车子从我们左边通过的男子,蓬着头发,粘着满满一头干燥的灰尘,像刚刚从土里面挣扎起来的蚱蜢,满是迷惘和不自信,他浑身都不自在,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我一直偏着头看着他直到我们再也看不见他,这时妈妈也回过头来。她对爸爸说:“他就要饿死了,这是真的。”爸爸将脸稍微地转过来,仿佛忍不住激动,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巴,还把手臂也挥起来了一下,但只有发动机发出了充满了汽油味的隆隆声,和风呼呼呼的声音,其他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爸爸根本什么都没有说。妈妈继续说:“他不分白天晚上的揽活干,忙得吃不上饭,快要饿死了。”这时她那像鱼类一般的深黑色眼睛里,若无其事地瞬间闪过了一丝怜悯。


                                    (完)


作者: 不有    时间: 2011-7-16 11:29
“两个房子中间隐藏了的寒冷的冬天般的残余物的纵深的长缝”“隐藏了”似乎应该是“隐藏着”?后边又紧接着一口气使了四个定语(如果算上“长”就是五个定语),似乎也并没有使对缝的形容更精彩,反倒落了个气喘吁吁的结构。
“那个深知自己的功力不够而且简直根本连景物与”,这里,三个副词连用,“而且”算是关系副词,“简直”和“根本”都是语气副词,至少应删除一个。
我想,如果句子的长度不是出于成分的不可或缺,而是由累赘和重复造成的,那么其实只会降低文章的可读性,给阅读增添不必要的阻障。
作者: 魏虻    时间: 2011-7-17 13:47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1-7-17 16:26 编辑

2# 不有


这篇文章是在去年秋天写的,当时还没有对句子实打实的严肃,仅仅是想做一两个把心里的东西表现出来的尝试,一点也不知道小心。您提到的这几处都是我时常会犯的老毛病,比如语气副词的滥用,一点也不加控制,只凭自己一时兴起,心里怎么说就照着原样写,都不考虑它的矛盾。这种阻碍,无意识的制造的,我自己有段时间读起来(现在好像还是)特别喜悦,好像是一种放纵的快感一样。其实跟我喜欢译文有关系,现在也已经渐渐感觉到中文必须有的词语,句式组合成的汉语音韵跌宕的美了。这是我的幼稚病。多谢不有版主。我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了。语气副词的问题。在改别的文章的时候已经发现了!!多谢!!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7-19 22:54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11-7-19 23:01 编辑

语言缺乏抓人的力量,如生铁在你的另一个帖子说的那样,魏虻可能还是习惯于用语言勾勒出一个个画面,然后用这些画面来吸引读者。这对一个有绘画经历的作者来说,倒也很自然。但文学的第一工具是语言,过于突出画面感,而忽视了语言的作用,就会导致小说成为一幅用文字阐释的油画,文学赖以存在的语言美就会无处可依,从而文学本身也变得无处可依。

举一个小例子:

她厌烦地把手和毛衣针往身体前面移动一下

任何一个稍微受过一点文学训练的作者,都会明白这里的“移动”,其实是一个很笼统,很不准确的词,必须用别的词把它替换。
其他类似的地方还有很多。所以,我感觉魏虻还是一个很潜力的作者,但可能没有文学训练的意识,导致了语言上的粗糙,希望以后能多有意识地进行这方面的训练。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1-7-20 15:03
蒙蒙,有木有受到一点《鳄鱼街》的影响?
作者: 魏虻    时间: 2011-7-20 19:34
5# Guest from 114.247.10.x

有,有受他的影响...
作者: 魏虻    时间: 2011-7-20 19:45
语言缺乏抓人的力量,如生铁在你的另一个帖子说的那样,魏虻可能还是习惯于用语言勾勒出一个个画面,然后用这些画面来吸引读者。这对一个有绘画经历的作者来说,倒也很自然。但文学的第一工具是语言,过于突出画面感 ...
马耳 发表于 2011-7-19 22:54



嗯,您说的问题我理解了,画面感太强烈很不好的,我有体会。画面可能没有错,但关键是作者不能够因此忽略了语言本身!多谢版主!!

不过您的这个小例子冤枉我了,真的,这个动词我印象很深刻,因为专门想过的,这里之所以要用“移动”,并不是为了精确,不是是动作那么固定化的出现,这里的动作的模糊,不确定是为了出现一种另一层空间的有梦幻的感觉,太具体的动作,比如“抬”,甚至“挪动”都使的叙述太重了,着不住这种特别感受的力,会沉下去,会使得故事或者说场景的色调不协调的鲜明。。。是这样。具体“移动”这个词语还有我本身的一些感觉在里面,真的不是乱用的。这里语言不是清醒的成人的语气,是一种不确定的,回忆似的,痛苦的孩子的语气,所以有一种默默地没有对象的撒娇的感觉!谢谢老师能来读这篇文!!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7-21 22:39
也许是我没看仔细啊,有空了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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