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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螃蟹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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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岁月如歌
时间:
2011-7-21 01:38
标题:
螃蟹事件
(一)
中秋节的傍晚,路上呈现出难得的清静。陆宇开着半旧的别克,穿过一个接一个的绿灯,心里有种顺风顺水的畅快。电台里正在讨论中秋节的风俗典故,主持人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这么几句:
“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
,
壳凸红脂块块香。
”
——
是啊,螃蟹。陆宇舔舔嘴唇,回家的幸福感伴着渐次点亮的万家灯火向他靠拢过来。陆宇在吃上不甚讲究,对螃蟹却情有独钟。柔软丰腴的膏脂入口即化,饱满洁白的蟹肉带着淡淡的咸味和秋日的甘醇。他喜欢嗑着螃蟹,看着电视,喝着小酒的感觉。手口并用,精雕细琢的努力增加了饮食的乐趣,不慌不忙,自斟自饮的过程也让他感到难得的放松与从容。
晚上正好有足球,陆宇买了一瓶好酒,一进家门就向厨房走去。小莉说话算数,塑料袋里果然装着十来只背壳油亮的螃蟹。青壳,白肚,黄爪,金毛。陆宇高兴地赞叹道,“呵,真好,馋死我了,中午我都没好好吃饭,就等它了
……
贵么
,
长脐圆脐
?
”陆宇用筷子逗弄着张牙舞爪的螃蟹
,
忽然意识到进门后只有自己在兴高采烈的自言自语。岳父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烟,小莉脸色阴沉,反复擦拭着原本一尘不染的冰箱门,就连三岁的儿子也象被施了魔法一般,一动不动地倚着沙发看动画片,时而把拇指伸到嘴里,偷偷吮吸着,眼里流露出幼儿孤独茫然的神情。
陆宇反躬自省,确定没有做错事,才偷偷地问小莉:“怎么了?”小莉抿起嘴唇,狠狠地向那套昂贵的橱柜看了一眼。陆宇这才注意到,保姆陈姨一直蹲在地上,紧盯着好几个手腕粗的塑料管件,煞有介事地拣起两个拧一拧,拆开又放下。透过敞开的橱柜门,可以看到洗碗池连接下水的管道已经拆散,散发出长期无人清理的腐败气味。陆宇把小莉拉出厨房:“又惹祸了?”小莉气急败坏地说:“打那天她就说下水有点堵,我一个劲嘱咐这套洗碗池的管道很精密,让她别动,今天一眼没看到,她就给拆了,这下可好,把那些密封圈全扯坏了,再也装不上了。。”
陆宇对家务并不关心,讨好地说:“行了,别生气先吃饭,明天再买一套不就完了。”“买?这一个水盆就三千块钱。当初橱柜都是定做的,买来怎么装?你会装
?”
说着跑回卧室,开始翻找保修合同。陆宇的饥饿感一阵比一阵强烈,不好意思再提吃饭,只得跟在后面,听任小莉把柜门摔得噼啪作响,然后一无所获的坐在地上发愣。
“妈妈,螃蟹跑了”。厨房里传出孩子兴奋的欢呼,片刻间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闹。陆宇忽然想起自己打开塑料袋就没有系上。岳父,小莉,陆宇同时冲到厨房,六七只螃蟹正以惊人的速度四处逃窜。孩子举着一个娇嫩的手指头,鲜血直流。陆宇心慌了“怎么办,用去医院吗?会不会伤到骨头
?
”小莉不耐烦地呵斥道:“去什么医院,快点抓螃蟹吧你。”说着一把抱起孩子,拿出一块巧克力,一面处理伤口,一面温柔地哼哼着:“螃蟹喜欢宝宝,和宝宝握手呢。。。。”孩子眼泪还没流完,嘴一沾到巧克力,立刻就止住了哭声。女人在危急时刻,往往有着男人无法企及的冷静与果断。陆宇钦佩地看着妻子安抚孩子的魔术,把螃蟹一只只抓回洗碗池,打开龙头开始冲洗。
水流顺着拆坏的水管倾泻而下,迅速流满了橱柜和地面,溅湿了陆宇的裤脚,耳边传来陈阿姨夸张的尖叫。。。。。。陆宇抓起拖把,疯狂地擦起来。陈姨想来帮忙,他粗暴地拒绝了。他飞起一脚把管件地踢到一边,把向上攀爬的螃蟹狠狠地摔回洗碗池,发出惊天动力的声响。
他一边擦地,一边摔螃蟹,折腾了四五分钟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把螃蟹装进一个大锅,接上水冲洗干净,端到洗手间。却看见陈姨在洗手间洗着衣服,眼睛已经哭红了。这算怎么回事呢?陆宇感到羞愧和歉意,不由得鄙视起自己来。他没有说话,默默地把脏水倒进了抽水马桶。
时钟慢慢指向八点,鲜红的螃蟹端上了桌。陆宇拧开酒瓶,其实已经没有食欲了。就在同时,洗手间里传岳父严厉的声音:“陆宇你这干的什么活啊
”.
他震惊地跑进洗手间,看见一只螃蟹趴在抽水马桶的下水口处,显然是和脏水一起倒进去的。陆宇慌乱地伸手去捉,螃蟹受到本能的驱使拼命钻入了下水道,再也不见踪影。陆宇手里拿着螃蟹丢弃的一条腿,悲哀地意识到了这只螃蟹将会带来的恶果。陆宇家住在一楼,螃蟹的背壳和下水道几乎一般粗细,卡在下面冲不掉,上不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污水从抽水马桶里汩汩冒出,闻到了满屋扑鼻的恶臭。
陆宇是一家软件公司的销售,半个月来除了加班就是应酬,今天是第一次回家吃饭。然而这就是他的生活——保姆天天惹祸,岳父少有笑容,儿子见到自己象陌生人,小莉的产后抑郁好像从未痊愈,终日喜怒无常。他耳畔轰鸣着岳父的指责,儿子的哭闹,保姆的抽泣,这就是他的生活,他感到热血上涌,抓起车钥匙冲了家门。小莉想也没想,立刻追了出去。
(二)
月光下,小莉在身后紧紧追赶着陆宇:“这中秋节的你去哪里?”
“我走,这个家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
我本来特别高兴,全毁了,全毁了。。。。。过什么节,去什么普济岛
。。。。”
小莉猛然站住了,她抓住陆宇:“你说什么?”黑暗中,陆宇看到小莉的表情僵硬了,眼中燃烧起野兽般愤怒的光芒,他不由得退缩了一下。小莉喜欢大海,普济岛是她蜜月时就有的梦想,却一直因为陆宇的繁忙,孩子的年幼一直拖了六年。这次两人终于双双请了年假,准备带上岳父和孩子,两周内启程。小莉这几天心花怒放,游记攻略烂熟于心。他知道这句话的杀伤力。可是自己为谁辛苦为谁忙?无处宣泄的怒火促使他点燃一支烟,傲慢地重复道:“去什么普济岛,不去了。”小莉伸出双手推了陆宇一下:“你说什么?”陆宇岿然不动:“说什么我也不去了,没意思。。。。。”
接下来的情景,陆宇今生都不会忘记。小莉忽然象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同时抢过他嘴里的香烟,猛然地向自己的手臂戳去。。。。。陆宇触电般地一把抱住小莉,小莉疯狂地挣扎着,用牙齿狠狠咬着自己的胳膊,她歇斯底里地哭叫,着:“我盼了六年,六年
。。。。。我好不容易请了假。。。。我爸爸去普济岛的钱是我出的,没有花你一分钱。。。。”最后一句的逻辑震撼了陆宇,他又心疼又委屈,抓住小莉的肩膀:“我没有心疼钱啊。我怎么会心疼咱爸去旅游的钱?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明月的青辉给路面铺上了白霜,小莉仍然蹲在地上抽泣着。陆宇沉默不语,窘迫地四下张望,生怕被邻居看见。他的心中已如野火焚烧过的田野,只剩下无边的荒凉与惆怅。
远远走来一个心宽体胖的身影,陆宇认出那是小莉的表姐夫。他比陆宇大十岁,住在同一个小区。姐夫笑眯眯地揽过陆宇:“你们老爷子不放心,给我打电话了。走,上我那喝酒去。我也买螃蟹了。”陆宇向小莉努努嘴,姐夫说:“行了,小莉。不就为个螃蟹吗?那螃蟹抓出来了。”
小莉毕竟给陆宇留面子,她站起身,抹干眼泪问道:“怎么抓出来,都爬得没有影儿了。”姐夫呵呵笑着:“那螃蟹没人理,看见灯光,就顺着亮儿爬出来了。”陆宇冲着天长出一口气,心里也如皎皎明月,一下子清凉了很多。
(三)
月亮真圆啊
……
小莉的爸爸看着窗外,三个熟悉的身影在几十米外一边走一边交谈着。“这是嫌我说他了,嫌我花他的钱了,要不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他看看空旷的房间,苦笑着摇摇头,“我这是和谁说话呢。”四年前的这个夜晚,老伴忽然发病,在医院住了四天,再也没有回来。孩子的悲痛是暂时的,只有永无边际的空虚,留给自己在余生中承受
.
陈姨端着一碗稀饭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姥爷,吃点饭吧
,
螃蟹也凉了。”他疲惫地摆摆手,微笑着说:“回家吧,陈姨,不早了
……
”他走到储藏间,拿出一盒月饼和一袋苹果:“过节了,给孩子拿回去
……
”。“姥爷
……”
她接过东西
,
又哭了起来。
(四)
陆宇蹑手蹑脚地打开家门,还好,岳父没有在客厅。各个房间的灯都已经熄灭,他不需要面对别人了。洗手间里传来的轻微的气泡声
,
他打开灯,揭开两个扣在一起的洗脸盆,一只螃蟹示威般地向他举起了钳子。
卧室里小莉已经睡着了,孩子躺在身边。两个人的睡姿一模一样,面朝左边,撅着嘴,一只手枕在脸的下面。孩子的睫毛和小莉一样微微卷曲,而小莉的脸上,也露出了和孩子一样恬静安宁的神情。
陆宇耳边断断续续地回响着姐夫带着醉意的教导:“我年轻时候也和岳父岳母住着。有一次也是闹别扭,气得我在马路上溜达了一宿。可是然后呢,我买了一堆早点,早晨五点就回家了。傻兄弟,别光惦记着吃螃蟹,人家给咱看着孩子呢。我保证你都不知道孩子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这就是生活啊,男孩儿怎么变成男人的?告诉你,不是上个班,往家里交份工资就够了。你慢慢体会吧
……
”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女儿都上初中了,我才开始反思,我从小和她有过多少交流呢
?
”
陆宇望着睡梦中的小莉,想起她刚才发怒的情景——几乎是双脚离地,蹦跳着挥舞着拳头——真正的暴跳如雷。可她的身躯在自己的束缚下是多么娇小,那蹦跳的姿势象木偶一样滑稽。那不过是一只小鸟的愤怒,好像不顾一切地要把自己的羽毛全撕碎了一样。
他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肩膀,心里涌动起熟悉的欲望和久违的,微微痛苦着怜悯和爱恋。
作者:
不有
时间:
2011-7-22 14:38
有个感觉是,如果是以索取的姿态借写作来解决生活中的某种苦闷,可能在抚平作者内心的某种不平之后,作品在最终的成色上也会得到相应的凹陷,就是说,它给予读者的并不多,对小说这种艺术形式,贡献的不多。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1-7-22 21:40
不是非常理解版主的评论。说实话感觉有些出乎意料。
如果谈到文笔,结构或者人物刻画,这篇文章自然有许多缺陷。
但是斑竹涉及到的创作初衷和写作态度问题,确实很想探讨一下。
在写作过程中,怎样理解索取的姿态与贡献的姿态之间的区别呢?
写作是基于个人体验与观察之上的再创造,与作者的阅历,心态,背景,认识自然有不可剥离的联系。作者的超然姿态应该保持在怎样的高度才算合理呢?
至于在作品中试图表现,同情,或者抚平的苦闷是个人的还是群体的,是自身的还是他人的,怎样在作品中加以区别,从而不构成作品的凹陷呢?
作者:
不有
时间:
2011-7-23 11:34
对不起啊,先前的评论的确是印象式的,所以说“有个感觉是”(但这的确也是从我自身曾经或正在犯下的错误中得来的一些感受)。这篇小说的笔触集中在日常的一些鸡毛蒜皮的烦恼琐事上,虽然在结尾还是在寻求一个和解或说某种超脱,希望能激起某种“怜悯和爱恋”,但无论是琐事本身还是结尾的处理,似乎都并没有超出读者的预期,借用你这文中的这句:“不就为个螃蟹吗?”。小说并不是不可以写卑琐,当然我也相信,这件事本身对作者的触动足以构成写作的动机,但对读者,它的启发在哪里呢?一个在文章一开头开着半旧别克看似从没有任何烦恼的人(但实际上他半个月来除了加班就是应酬,保姆天天惹祸,岳父少有笑容,儿子见到自己象陌生人,妻子终日喜怒无常)忽然为了一件突发的琐事而重新唤醒了对生活的感受和爱的能力?这种设定是否过于便宜,这种启悟又是否来得过于庸常了呢?事实上,在生活中人人可能面对这样的瞬间、烦恼,但如果想将它纳入文学的视野,我觉得,总还该有点儿属于作者自己独到的地方,无论是语言上、结构上还是对人物的设定。这可能也就是我理解的“贡献”了,说得还有含混的地方,请见谅~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1-7-23 14:40
不有说得很好啊。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1-7-23 14:49
版主客气了。
其实写作的初衷不是为了设定一个人受到一件小事的教育,从而唤醒了爱的能力。而是想展现某种家庭环境之下成员之间的关系。这是无从解脱的生活烦恼。结尾的瞬间,不是启悟,而是一种交织着点滴温情的无奈和妥协。
小说本身无足挂齿,只是想对写作观做些探讨而已。
任何通过人为的设定,以小说的形式去解决生活中的困扰,给没有答案的生活提供答案,甚至起到某种“教化”的作用,这样的企图都是幼稚徒劳的。如果是版主想要表达的“索取的姿态”,我是非常认同的。
作者:
不有
时间:
2011-7-25 16:47
本帖最后由 不有 于 2011-7-25 17:06 编辑
“这就是生活啊,男孩儿怎么变成男人的?告诉你,不是上个班,往家里交份工资就够了。你慢慢体会吧……”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女儿都上初中了,我才开始反思,我从小和她有过多少交流呢?”
这两句虽然是借姐夫之口说的,难道不也是一种对生活的反省?“妥协”不也是一种比较隐性的对前面应对苦恼之无序心态的修正嘛(一种对日常棱角的软化)。这个好像没必要否认。而且我也丝毫不怀疑小说本身可能负载的治愈功能,作为一种表达的手段,通过写作来为心理泄洪也不是什么根本性的过错,但就像你说的,这种企图(索取)有它徒劳的一面,可能到头来既没治愈我们自己,也拖累了小说本该让人感到愉悦和有趣的一面。欢迎多来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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