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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感觉时刻》(初稿) [打印本页]

作者: 李唐    时间: 2011-8-14 18:28
标题: 《感觉时刻》(初稿)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匹红色的马。它沿着铁轨,一直在奔跑。棕红色的马鬃像彩带一样迎风飘扬,马蹄的嗒嗒声惊扰起一阵阵的尘土。我的视线一直跟着它,我这才发现,它似乎在跟我兜圈子。它绕着我一圈一圈地跑,我不知道它是为了什么。不一会我就头晕目眩,阳光像是一面面顽皮的小镜子晃着我的眼睛。我脚下不稳,跌倒在地。
我仰面朝天,看到湛蓝的天空。云朵纹丝不动,阳光为它们镶上了一层金边。我随手抓起一把泥土,闻到青草的芳香。我可以感觉到,潮湿的泥土陷进了我的指甲缝里。松软的草地托着我的身体,像是悬空一样。
我突然不想起来了,我不想离开这片陌生的草原。
红马的头颅挡住了太阳的光线。它看着我,眼神清澈而无辜。它似乎是跑累了,皮肤渗透出了细密的汗珠。我站起身,慢慢地抚摸着马脖子。出乎我的意料,红马的皮肤却是冰凉的。我捋着它的毛发,像是摸在一块柔顺的丝绸上。
红马的头微微地上下颤动,不时摇摇头,或者瞭望远方。我搂着红马的脖子,仿佛我和它的心由于什么东西而牢牢地连在了一起。我看着它的眼睛,不禁吃了一惊。红马的眼窝湿润,盛满泪水。我看到一行眼泪顺着它的脸流下来。我被这泪水深深地触动了。一大片云朵遮住了太阳。
突然,它长啸一声,飞快地奔跑起来。眼看着快要跃出我的视线了,我急忙地朝它大喊:“红马,我们明天再见!”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悲伤过。
2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了熟悉的吊灯和天花板,还有天花板上一条大约一米长蜿蜒的细微裂缝。我的脑袋嗡嗡响,我知道这是没有睡好的后遗症。阳光把窗帘照得非常明亮,偶尔的几声鸟鸣从窗外传来。我坐起来,这才发现后背潮湿,背心像一张纸粘在了脊背上。我用手擦了把脸。脸上也都是汗。天气太热了,我走下床,把拖鞋从床底下掏出来。然后拉开窗帘,屋子里立刻光明一片。
这是我无聊的暑假中平常的一天。我的脑子仍在嗡嗡地响,像是谁趁我不注意往我的脑子里放了什么不老实的东西。我从凌乱的写字台上拿起气温计。32度。大清早就这么热,还让不让人活了?我心里抱怨,重新把它放回桌子上。这几天的天气像在相互比赛,一天比一天热。我在家里只穿着大背心和大裤衩,头发还是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我从书架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头发确实该理了,父亲已经催过好几次,但我总是一拖再拖。我不喜欢楼下的那个剃头师傅,他总是把我弄得很疼。
我走到客厅,发现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茶几上放着油条和豆浆。我愣了愣,终于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六,父亲不用去上班。
父亲专心致志地看报纸。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氤湿了一大片。他总是假正经,我不满地想。这么热的天,穿得这么多做什么?
我不声不响地坐到沙发上,开始吃油条。
“吃完后你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父亲目不斜视,仿佛在跟报纸说话。
“什么?”我没有理解他话的意思。
“你以前的那些玩具什么的,该卖掉了。一会张师傅就来。”
“为什么?!”我不禁提高了嗓门,迅速地咽下嘴里的油条。“你为什么要把它们卖掉?而且为什么不提前征得我的同意?”
父亲稍微放下报纸,看了我一眼。我讨厌这种审视的目光,但我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你都这么大了,那些玩具留着干什么?”父亲抹了一把鼻子,继续看报纸。
我没有再说话。外面自行车的当当声和汽车的喇叭声从窗外穿进来,仿佛近在咫尺。我可以听到窗外大爷大妈们的交谈,他们的话我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不断地有爽朗的笑声传进我的耳朵。
“家里太乱了,那些没用的东西该卖就卖吧。卖完的钱我给你就是了。”父亲见我半天不说话,安慰似的说道。他把报纸叠几下,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卧室里。
确实,家里太乱了。究其原因,除了我和父亲都是不会打理家的人以外,还有重要的一点:这不是我们真正的家。这间二居室的房子是父亲租的熟人的房子。自从他和母亲分居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母亲经常会来。我知道,她名义上是来看我,其实是来逼父亲离婚。她每次都会叫我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拿出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来要挟父亲。父亲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自顾自地谈论起往事来。每次的结果都是不欢而散。父亲对母亲的拜访十分恼怒,但如果把她关在门外,就会引起她的大吵大嚷,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父亲只好打开门。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和母亲离婚,既然他们的婚姻已经有名无实。父亲的脸上浮起狡黠的微笑,我厌恶这种表情,他让我想起某种老谋深算的动物。“我不会让她这么轻松就甩开我的。”父亲得意地摇摇脑袋。他的头发不知从何时开始谢顶,脑门越来越亮。我想这是经常思考的表现。


我回到卧室,蹲着把一只红色的塑料浴盆从床下托了出来。这只塑料浴盆是我很小时候洗澡用的。那个时候父母的关系应该很好吧?他们一起给我洗澡,笑着,手上和脸上全是洁白的泡沫。而我已经忘了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事情,唯一记着的就是我很怕水,每次洗澡就如同噩梦一般。
现在,浴盆里堆满了我以前买的玩具。它们曾经是我的挚爱,但现在已经失去了我的兴趣,毕竟我已经上中学,不是玩这种玩具的年龄了。它们的表面蒙了一层灰色的尘土,让我直想打喷嚏。上一次搬家已经是很久以前,那次父亲就想要把这些没用的玩具卖掉,但我坚持把它们留下来了。我固执地认为,它们是我无聊的童年的全部记忆,它们曾经占据了我整个世界。看到它们,我会不自觉地想起一些事情,证明自己还未失忆。
我拿起一辆红色的塑料公共汽车,它的一只轮子已经不见了。我把它放到地上,慢慢地向前滑动。塑料轮子与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回滑了几下,我重新把它放回盆里。我带着有些伤感的心情在盆里翻来翻去。这个举动弄得整个房间尘土飞扬。我很快就满头大汗。这个鬼天气,人一动也不要动才好。
我拿起一个缺了一条胳膊的机器人。这里面大多数玩具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竟然真的有人会要它们?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打开电风扇,它挣扎了几下,终于转动起来。我贪婪地站在电风扇面前吹着,直到汗慢慢地退了下去。我手里还攥着那个机器人的一条腿。我把它放在书桌上。虽然缺了一条胳膊,但是机器人丝毫不在意,仍然站得很直。
3
回到客厅,父亲没有坐在那里。一切都静悄悄的,天气变得更加闷热起来。只有老式电风扇重复着单调、机械的嘎嘎声。
他的卧室没有关门,我朝里面望去。父亲不在里面。我喊了一声:“爸?”没有人回答。我敲了敲厕所的门,里面也没有人。我坐到沙发上,独自生闷气。父亲竟然又不辞而别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出去的。父亲总是越来越沉默,他学会了用几个字就能表达全部中心思想的方法后话说得就越来越少。以至于有时我要靠猜才能明白他表达的是什么。但过分的是,今天他竟然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出去了,也不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仿佛我只是一团空气。
这样也好。我走到他的卧室,把抽屉一层一层地打开。终于在第三层发现了两张电影卷。这是父亲单位发的,用电影卷可以免费换取电影票。自从我知道他手中有这么两张电影卷后,就一直想用什么方法拿到手。我知道他绝对不会给我的,他似乎讨厌一切娱乐活动。
我拿着这两张红白相间的电影卷,心里有止不住的兴奋。我也该出发了。我回到自己的卧室,脱下背心,换上深蓝色的T恤。我从冰箱里拿出几块面包,还有一袋牛奶。如果那个张师傅来了,就让他在门外等着吧。
厕所的镜子里,我的头发依旧是乱糟糟的,像是朝四面八方生长的野草。我用水使劲把它们往下压,但不一会它们就又恢复成了之前的形状。我只好放弃。看来我只能去忍受剃头师傅生锈的剃刀了。
穿戴整齐,我走下楼道,发现我的自行车不见了。我忍不住骂了一声。他竟然骑走我的自行车,还不跟我说一声?!
我只好跑着下楼,跑到楼后的社区公园里。我已经气喘吁吁,炙热的天气让我流出像油一样的汗水,浑身都感到腻腻的,很不舒服。我在公园的一角发现了它们。它们倚在铁栅栏下面,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它们是被人遗弃的流浪狗。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为它们在这里用硬纸壳、塑料布和杂草搭了一个临时小窝。它们终于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品种:我对狗类一无所知。但我可以断定,它们应该不会是珍贵的品种,否则它们也不会被抛弃。
我最喜欢的一只是白色的,同样,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我管它叫小白。它长着长长的白色的毛,甚至都快遮住了眼睛,看上去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但它的眼睛令人难忘:那是一双明亮、有无尽内容的眼睛,所有的光芒聚集在一点,却不像老人的眼睛,而更像是婴儿的。总之我不认为它们是没有思想的动物,它们那么可爱、可怜,它们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听说狗是能够做梦的,那么它们做的是什么梦呢?这些充满了秘密的小家伙。
我把撕开包装纸,把面包拿出来,掰成几块,放在手心。它们爬过来,低下头几下子就把面包吞了下去。小白用它的粉嫩的小舌头不断地舔我手掌的面包渣,感觉怪痒痒的,它的鼻息使我手掌一片湿润。我慢慢地捋着它的毛。它的毛发已经很脏了,我一直想给它们洗个澡。可是父亲是绝不会允许我把它们带到家里的,它们会让他发狂的。
我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马上离开。我拍了拍小白的头,对它说:“你们好好的,我明天再来看你们。明天见!”


4
我一直不停地跑着。这个城市有太多星罗密布的街道。其实这也无所谓,街道的繁多证明着这座城市的欣欣向荣。但是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灾难。从小,我就是一个路痴,直到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走到人多的地方,还要拉住父母的手。我一直认为,如果我走丢了,一定会死在街上的。
但是父亲似乎极度讨厌我的这种做法。他总是尽力地挣脱开我的手,对我说:“你都多大了,马上就要长得比我都高啦,还让我拉着丢不丢人?”他的语气让我觉得确实很丢人,为此我曾不止一次地脸红。
我觉得现在我可以报仇了。父亲的苍老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一些。这首先体现在走路的速度。以前的我总是跟在父亲身后,生怕跟丢了。而他大步流星,走路像飞一样,总是行色匆匆。而现在,我稍不注意就会把父亲落在后面。父亲略感不满地在后面喊:“你不会慢一些吗,我都快跟不上你了。”每到这时,我心中都莫名地感到一丝欣喜。
但我是一个路痴,这是长多大也改变不了的,而父亲似乎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所以每次我必须停下来,等等父亲,不能如我所愿地把他远远地落在身后。从这件事看,上天是公平的,我和父亲永远都处在对峙的状态中,谁也不能取得绝对的优势地位。
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于我而言似乎都是一摸一样的。我走出家门,顶着烈日,穿着被汗液浸湿的深蓝色T恤,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着正确的路。我知道从我家到阿兰家并没有多远,我一定是走了很多冤枉路。我焦急地看着手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快要迟到了。
我又想到了自行车。
终于,我看到了熟悉的暗红色六层小楼。这种砖楼建于六、七十年代,在这座城市颇为常见。在楼的周围,种着几棵粗大的槐树。它们遮蔽了大片的阳光。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女孩就站在树荫里左顾右盼。
我急忙隐藏在另一片阴影中。我不愿意让阿兰看到我大汗淋漓的狼狈样子。几只飞虫在阳光下飞旋,高处的蝉鼓足了劲像是在进行大合唱。我往树上看了看,看不到一只蝉。谁知道它们躲在哪里?
我走到小卖铺前买了一根冰棍儿。冰棍儿刚从包装纸中拿出来似乎就要融化,我赶紧把它吃完。我又耐心地等了一会,额头上的汗渐渐地消退,心跳也渐渐减速。我整理了几下头发,慢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
阿兰看到了我,朝我挥挥手。
“你迟到了!”阿兰对我说。但是她是笑着说的。我稍微放心了一些。
她穿的是红裙子。我记得我曾跟她说过,我喜欢看她穿红裙子的样子。这是一个巧合?还是……
“抱歉……我走错路了。”我解释道。
“嗯,那么咱们去哪里玩呢?”
我从兜里掏出那两张电影卷。电影卷已经在兜里皱得不成样子了,我连忙把它们捋平。
“这是什么?”阿兰问。
我像她简单地解释了电影卷的用途。她兴奋地说:“太好了!我都很久没看电影了。这个暑假太没劲了,天天待家里,都快长虫儿了。哈哈。”
阿兰是个开朗的女孩。我喜欢开朗的女孩,因为我本身很内向,在同样内向的女孩面前我讨厌像挤牙膏那样的对话,那会使两个人都很痛苦。而在阿兰面前我很舒服,她带动着我,仿佛让我也开朗起来,胆大起来。
我们走在通往电影院的路上。她不停地跟我说话,而我用一种近乎于仰慕的感情注视着她。阳光照在女孩的脸上,上面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我发现无论阳光有多炽烈,可阿兰的脸永远是清清爽爽的,看不到汗渍。真是神奇。
我们并排走着。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自豪感,我觉得有时我心里有太多的情感,但是不知道如何去表达。或者说,我总觉得有些事一旦用嘴说出来,就会变味儿。
我俩并没有走出几步,阿兰就停下来了。
“等等。”
“怎么了?”我问。
“把那什么电影卷给我看看。”阿兰伸出手。我把两张电影卷都递给了她。她微微皱着眉头,像是在仔细地寻找什么。终于,她苦笑道:“你看看,这个日期。”
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那是一小串日期,小到如果你不是故意要看的话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个日期是电影卷使用的起始时间。是在明天。也就是说,今天这两张卷都不能用。
我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手。我完全慌了神。因为它把我的计划全都打乱了,今天本来就是想约她看电影的,可是却发生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最糟糕的是我又没有带更多的钱,父亲在经济大权上向来不会放松,这一点和母亲倒有一拼。
“唉,粗心鬼!”阿兰笑着说。我窘迫极了,但她的笑容总是能让我很快镇定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她的笑容我都会意识到,我是个男人,要学会自己处理问题。她的眼神中仿佛总是隐隐中对我有一些期待。
“好了,今天咱们还是去看电影去,我带了钱,算我请你的,明天咱们用电影卷再去看一场好了!”阿兰愉快地说,仿佛给自己找了一个放纵的绝好理由。“那么这两张电影卷我就先没收了!”她的鼻头上有一滴汗水,聚集了一片光,让我忍不住想动手帮她擦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见是阿高。他的父母全是附近收破烂的,但是你可不要小看他们,他的父母有着一辆小型卡车,每天收的垃圾足以让他们吃喝不愁。因为总是和垃圾打交道,阿高也总是脏兮兮的,像是刚刚从垃圾桶里钻出来就被你发现了。而且众所周知,他的脑子有点小问题,他小学毕业后他的父母一直没有为他找好合适的中学。
我隐隐感觉到不妙。父亲平日里与阿高和阿高的父母关系很好,因为他们几乎天天可以见到面。我的父亲有一点值得称道,就是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职业,只要你懂得尊重人,他就乐意和你成为朋友。无论在哪里,这都为他赢得了周围的好声誉。当年母亲嫁给他和这有莫大的关系。真是讽刺。
父亲和阿高关系也很好。他似乎很喜欢我的父亲,总是缠着他。而父亲也乐意与这么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小孩说上几句话,或者聊一会天。
“叔叔叫你回家去,马上。”阿高鼻孔挂着一条蚯蚓,让我觉得很恶心。他鼻子有鼻炎,电扇吹多了就总是流鼻涕。
我真的是气急败坏。父亲竟然想起叫阿高来找我。他这么知道我今天来找阿兰的?可能是他发现我偷了他的电影卷,再联系我日常中透露出的点点信息。他脑门越来越亮,变得越来越聪明,我感到我越来越不是他的对手了。
我仔细回想这两天我和他有限的交流。可能我提起“阿兰”这个名字的次数有点多,引起了他的警觉。看来以后我要更加谨慎一些了。
阿高是个难缠的家伙,这一点父亲当然知道,所以他才派阿高来找我。我只好惭愧地看了一眼阿兰。她耸耸肩,说:“这样就没办法了。那么就明天吧,明天再一起去看!”
“好的!”我赶紧答应。我想明天无论怎样艰难,我都一定要溜出去和阿兰看电影。我就不明白了,和女孩看场电影怎么了?!
“明天见!”她跟我挥手告别。
“明天见!”我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那匹消失的红马。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立刻把它从脑子里挤出去了。


5
你说这世上还会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本来兴冲冲地偷出电影卷想和女孩看场电影,却发现电影卷不能用;本来已经走在了看电影的路上,却被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突然叫住。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跟我暗暗作对。
现在我正和阿高走在回家的路上。烦躁的叮咣声从附近的工地传来。我满头大汗,阿高却穿着一件春天的厚衬衫,脸都被捂得通红。我对他说:“你穿这么多难道不热吗?”说真的,我看着他都觉得热。
“不用你管!”阿高恶狠狠地说。简直是莫名其妙,我摇摇头,心里想怎么才能甩掉他。我才不管父亲叫不叫我回去呢,他自己不告而别,却总来管我。可是阿高似乎把我当成了最危险的敌人,寸步不离,还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唉,真不知道父亲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得到了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弟。我只要一偏离方向,他就会拉住我的手腕,说:“不是这么走,应该那么走。”他的手很有力量,攥得我生疼。还有一点就是,他清楚地记得去我家的路,比我自己记得还清楚。这与他每天到我家楼下收破烂不无关系。
我放弃了逃脱的打算,父亲又赢了。
快要到家的时候,我看到了在树荫里乘凉的慕先生。他就住在我的楼下,传说以前曾当过武术教练,身手很厉害。但这个慕先生是个怪人,我曾几次想要让他教我功夫,全都被他拒绝了,有一段时间甚至故意避开我走。我很是不解,教我几下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慕先生坐在一个马夹上,炎热的天气令他昏昏欲睡。这是一个好机会,我准备趁机磨着他让他答应教我几下子。
我对阿高说:“我能和慕先生说几句话吗?”
“不行!”阿高回答得很干脆,“叔叔叫你马上回去。”
“就几分钟时间。”
“不行。”
我生气了:“你信不信一会我叫慕先生揍你?”
“不行。”阿高可能不知道慕先生以前的身份。
“我给你买一根冰棍儿怎么样?”
“我不接受贿赂。”
一时间,我不知道阿高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我怀疑父亲是不是给了他什么好处。我没有办法了,突然间,我看到了一辆红色的自行车。那辆自行车靠在墙根,看上去已经很旧了,上面的油漆都已经脱落。其实我知道,那辆自行车买了并没有多长时间,是它的主人阿金故意把它搞成了这个样子。阿金之前已经丢过三辆自行车了,他对偷车贼深恶痛绝,曾宣布如果被他逮到一定要打断小偷的腿。这次他吸收了前三次的教训,把好端端的新车弄得破败不堪,用来打消偷车贼的兴趣。我不禁想,他也变聪明了。
阿金长得人高马大,比我大一岁。但是他欺软怕硬,总是欺负弱小。阿高就是他经常欺负的人之一,他曾经把阿高的头当着我们的面摁到了沙坑里。我突然有了主意。
我指着那辆自行车,对阿高说:“你知道那是谁的自行车吗?”
阿高摇摇头。
“那是阿金的。阿金你认识吧?”我故意逗他。
阿高脸色更红了,说:“那又怎么样?”
“你看着。”我走到阿金的自行车前,看了看四周。已经到了中午,周围的人很少,就算有几个过路的也是被大太阳晒得神志不清。我飞快地拔下了轮胎上的气煤心。
阿金的自行车迅速地瘪了下去。
阿高看得目瞪口呆,我知道他做梦也不敢这么干。我把气煤心在他眼前晃了晃,说:“怎么样,可以让我和慕先生单独说几句话吗?”
阿高反应了过来,笑着拍了几下手,对我报以同谋般地微笑。我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子。


可能每个男孩子的内心都有对于力量的渴望。但不幸的是,我生下来就瘦弱不堪。在镜子面前,我希望自己能再长高一点,强壮一点。这样我的内心也可以变得自信而强大。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同龄人面前显得弱不禁风。我想,这对于一个一心想要强大起来的人来说,无疑是很痛苦的事。如果仅凭脑力与智慧,那么起码在同龄人面前我会有足够的自信,可是身体也是一个人重要的组成部分,缺少了它的强大,你所谓的强大也就不那么强大了。
正是怀着让自己的身体也强大起来的念头,我走了过去,并且捡起了慕先生掉在地上的蒲扇,讨好地给他扇起了风。慕先生的光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肉色的光芒。阿高站在一旁疑惑地看着我,我真想让他立刻消失。
慕先生听见了什么动静,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我一脸谄媚的笑容,立刻知道我的企图。毕竟我烦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呃,我知道你找我是要做什么……”慕先生伸手想把自己的蒲扇要过来,但是我继续为他扇着风,并不说话。
慕先生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我不是不想教你,而是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我继续为他扇风。
“哼哼,”慕先生脸上浮起一种很欠抽的微笑。我知道自己抽不过他,就更加使劲地给他扇风。
“你是想我教会了你功夫,你就和别人打架,欺负别人是不?你们这些小孩子的心思我还不知道?”慕先生站起身,准备要走。
“不,不是的!”我急忙解释,“您看我像是喜欢欺负人的人吗?我不被别人欺负就不错了,我只是……只是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大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后面那句话,我突然有一种想要抽自己的冲动,尽管那确是大实话。
慕先生变得严肃起来,盯着我看。
“怎、怎么了?”我试探道。我不是很会说话,经常惹恼了别人还不自知,我生怕自己的什么话使慕先生生气了,于是快速地在心里回放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没有,我只是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慕先生眼神迷离, “那时我跟你岁数差不多大,可能还比你小几岁吧……那时我去拜师学功夫,跟师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要强大起来’,哈哈。”
我心里一阵激动,这么说,就是有戏了。
“那么……您就收下我吧。”我把蒲扇扇得更用力了,“以后您去澡堂子,我帮您搓澡!”我知道慕先生很喜欢去澡堂子洗澡,这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
慕先生哈哈大笑,说:“明天吧,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到我家来。只要你能吃得了苦。”然后他收起了笑容,似乎在喃喃自语:“一个人想要变得强大起来,毕竟不是什么过错啊……”
我大喜过望,连连称谢。慕先生拿起马夹,伸手要走了蒲扇,准备回家去了。
我对慕先生的背影喊:“慕师父,明天见!”
慕先生挥了挥蒲扇,算是回应。


6
我想,人生就是这样,有失必有得。我虽然没有和阿兰看上电影,但是却成功地认了慕先生作师父。想起自己离期望的自己又迈了一大步,我就由衷地高兴。
到了我家楼底下,阿高这个小马仔完成了押送我的人物,就闪到一边不见了。
一辆似乎是什么地方的运输车停在我家楼下,在前面还停着一辆蓝色小型卡车。我绕到运输车旁边,看到上面写着一个搬家公司的名字。有人要搬家?我看到楼道里走出来几个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搬家工人抬着一个大柜子放到运输车上。我看到柜子上贴着一张小卡片,那是我以前买的动画人物的贴图。我愣住了,想这些人不会是假扮成搬家公司的强盗吧?这到底是怎么他妈一回事?
父亲跟在他们身后,大声地说“慢点”“小心,靠左一点”什么的。我看这一切像是看电影似的:父亲在指挥强盗搬自己家东西。我快被毒太阳烤迷糊啦。
父亲看到了我,朝我喊:“喂,帮个忙。”
我看到阿高的父亲就在不远处,站在一堆破破烂烂五花八门的垃圾中。我认出那些垃圾也都是我和父亲的东西。
父亲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说:“头发太长了,该理理了。”
我看到了我的浴盆,它现在已经空了。那些玩具哪里去了?毫无疑问,它们已经被什么张师傅收走了。他可能是一个专门喜欢收集旧玩具的怪人或那些玩具还有什么用途。谁知道呢?
父亲的声音模模糊糊:“喂,你傻站着干什么呢?你傻了?”
我看到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件属于我们的家具都被搬了出来,还有大包小包的杂物,也一并堆在了车上。
父亲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想什么呢?咱们今天就搬家啦!搬到一个你妈还有别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你觉得好不好?”
我的父亲在这个夏天做出了一件非常大胆而荒唐的决定:搬家。搬到另一个城市。并且当天就带我离开。在此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父亲故意隐瞒着我安排好了一切,证明他是早有预谋。甚至要求我退学的事,也没有和我商量。
父亲的决定是幼稚的,我坚决这么认为。你能真正一辈子躲着一个人吗?何况那个人还是你的妻子。我不相信父亲能够这么幼稚。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更加深刻的想法。他想要与过去的一切完全斩断关系,他用这种看似不合实际的手段强迫自己进入一段新的生活。
父亲是幼稚的吗?我只知道,这个决定必定成为他一生中最有争议的事件之一。
一些楼里的邻居街坊纷纷出来,与父亲告别。你是知道的,父亲总是有一个好人缘。
大爷大妈们你一句我一句,纷纷表示出了遗憾与惊诧的双重表情。他们有的实在想不明白父亲突然搬家的原因,有的则似乎隐隐知道一些隐情,因而交头接耳。但是所有人都表现得十分友好,有的还帮着父亲拿东西。
在我上车的一刻,我突然看到剃头师傅也在送行的人群中。他手里还拿着剃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尾声
当晚坐在长途车上,我的脑袋一直是昏昏沉沉的。父亲的快刀斩乱麻的手段甚至让我微微感觉到兴奋。新的生活就在前方,一个人一旦与自己的过去斩断联系,不论他是主动或者被动的,可能都会产生如我这样的莫名的兴奋感。那是一种残酷的美,对自己的残酷行为有时会让自己变得轻松而愉悦。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喜欢自残的原因。在这之后,我也爱上了这项活动。自残的人往往心中有破坏倾向,但他用一种不伤及他人的方法表达自己的破坏倾向,我愿意我把这种行为称之为“高尚”。
兴奋感是短暂的,过后就是无尽的空虚。我想到小白,希望还会有好心人继续养活它;我甚至来不及给阿兰打一个电话,就算打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慕先生一定会奇怪:这孩子怎么刚答应学功夫就搬走了?对他而言,他失去的是一个奇怪的学徒。但是对于我,失去的则是一次可以让自己强大起来的机会。我的脑子里一直断断续续地闪现出慕先生的话。
“一个人想要变得强大起来,毕竟不是什么过错啊……”
这话说得太好了。
可我现在感觉异常地虚弱。
我合上眼皮。
电影卷。母亲。阿兰。玩具。浴盆。搬家。转学。阿高。慕先生。功夫。剃刀。明天……
在路上我们遇到了雷雨,长途车行驶得很慢。我靠在椅背上,准备小睡一会。父亲就坐在我的前面,早已睡得香甜。我的脑子里有很多东西在东碰西撞,我懒得去管它们。我承认,我想的最多的还是阿兰。我没有信守承诺和她一起去看电影,不过她这么漂亮,是不会一个人去看一场孤单的电影的。
我感觉兜里似乎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发现是阿金的气煤心。我把它攥在手里,然后打开窗子扔了出去。
(完)
作者: 普鲁士蓝    时间: 2011-8-14 22:41
本帖最后由 普鲁士蓝 于 2011-8-14 22:52 编辑

感觉很飘 开篇还能给人很沉着的感觉 渐渐的就开始断 第四节开始有些晕头转向的萎缩感 基本呈蘑菇云状态 觉得最后一节和倒数第二节削得有些太“尖”了  或者对于这样感觉的小说 我觉得没必要去分节 应该是出浴一样 先前一直在水中 接着依然在水中 只是周围再没有了水蒸汽
作者: 一层    时间: 2011-8-15 00:31
删去第一节,剩下的部分依旧可以独立存在。第一节还是写得不错的,但至少我没有看出这一节与整篇小说有多大的联系,这样多余出来的“华丽”,或许不要也罢。
小说给人的感觉确实比较“浮”,是无聊的生活,但是无聊得一点儿也“不有趣”,而且更多地像是作者在刻意安排人物和情节,缺乏一些说服力。
以下是我看到有问题的一些细处:
1.“他的头发不知从何时开始谢顶”——“谢顶”是人谢顶,而不是“头发”谢顶。
2.“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品种:我对狗类一无所知。但我可以断定,它们应该不会是珍贵的品种,否则它们也不会被抛弃。”——后半句的“断定”显得太小聪明了,这种常识性的废话可以删去。
3.“我发现无论阳光有多炽烈,可阿兰的脸永远是清清爽爽的”——“无论”之后再加“可”就多余了,应该删去。
4.“父亲平日里与阿高和阿高的父母关系很好,”——人称代词什么时候用呢?就是在这句话里替换第二个“阿高”的时候用的。
5.“他这么知道我今天来找阿兰的?”——“这么”改为“怎么”。
6.“我就不明白了,和女孩看场电影怎么了?!”——标点符号还是慎重一点用比较好,这句话用问号就足可以显示语气了。
7.“甚至要求我退学的事,也没有和我商量。”——都“要求”了,还不叫“商量”吗?作者应该在语句上下一些功夫了,至少保证它是通顺的,符合逻辑的。

作者: 陶北    时间: 2011-8-15 00:37
一层是最佳版主候选人。
作者: X    时间: 2011-8-15 00:48
这个月辛苦一层和小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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