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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古兽 [打印本页]

作者: 冀翼    时间: 2011-8-20 18:47
标题: 古兽
1
火车哐啷哐啷有节奏地敲打铁轨,在铁轨表面锻一层银,抛光打磨,像是一遍遍擦拭出鞘的双剑。而剑也在傍晚的光线中散放幽冷,寒气一点点飘摇,被吸进月亮的冰窟窿里。夜色突然降临,冰窟窿里纷纷爬出冰壳虫,一时天象微乱,斗转星移,无量的冰壳虫从亿兆光年远的地方爬进西木的眼睛,并从眼睛钻入四肢百骸,西木浑身都溢着凉气,像是一块从深井刚刚捞出来的玉。
西木把目光从夜空中收回来,重新落在眼前对座的这位少女身上。少女静静地坐着,却有一种凌人的气场。西木感觉到气场像是契里柯描绘那忧郁和神秘的街道,前景是一位貌似无忧无虑的少女,画面深处却存在着一个没有露出本体的影子。西木做出整理头发的动作,同时悄悄地捏住一只从耳朵爬出钻到鬓角里的冰壳虫,在少女低头喝咖啡的瞬间,迅速将冰壳虫从车窗弹回到夜空。
你怎么看待杜尚的《大玻璃》,少女突然问道。西木略微一愣神,感觉这少女的问题有些突兀。随即便挂了笑容,你是说新娘的衣裳被单身汉剥得精光这件作品。我感觉这部作品的内容并不是很重要。或者说很不重要。这个表现形式却非常重要。这个作品通过某种机械化的方式来描述现实中的事件。各个因素互相之间拥有联动关系。甚至可以说,这部作品意在表现理路。如果说把思想称之为骨架的话,那么,这部作品几乎使骨骼外露。而从静止的画面中我们感受到运动,此刻的时间感被未来的运动方向所覆盖。这幅作品表现了杜尚思考问题的方式或者说杜尚把握世界的方式。
少女对西木的表述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却依然保持着礼貌性的倾听。而火车在夜色中渐渐减缓了速度,像是一具丢进深海的弃尸终于就要触底。夜色包容着他们,宇宙包容着他们,一只铁盒子里的渺小生物,被丢在这个叫灰错的小镇上。他们像小爬虫从洞穴里爬出,四散。夜色中默默爬行的虫,没有人会留意。西木趁着月色,赶到小镇的汽车站。车站已经年久失修,却因此保留了木质的防雨亭和木座椅。站牌上标示出末班车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应该还有一班车。西木看了看手表。手表拴在手腕上,像是时间攥住西木的手,这一切仿佛身不由己。
路灯立在西木身旁,蛾子在灯罩上自虐,发出啪啪的声响。白蛾们在灯下现出黑色的身影。白雪公主的黑灵魂。西木心里蹦出这么一句。汽车终于从茫茫黑夜深处爬过来,带着粗重的喘息,拖着疲惫的身躯。西木上了车,车上没有其他的乘客,司机问西木到哪下车。终点。西木的回答似乎使司机颇为意外。车门哐地一声关上,汽车便蜿蜒在小路上。
西木选择了比较靠后的座位。从后面看去,整个车厢的空位整整齐齐,这些承载肉体的容器完全腾空,有一种排除肉欲的洁净感。车里的光线昏暗,昏黄的车内灯散放出慵懒的毛线,拥在西木身上松软而温暖。而夜色中的汽车渐渐游走到乡村,道路两侧的民房也渐渐稀疏,车子在山道间迂回,车窗外憧憧的山影像是不断聚过来的沉默巨人,蹲踞在道路两侧。
而西木便就要入眠,朦胧中汽车经历了几次颠簸,终于停下来。车门打开,司机从司机座回头看着车尾的西木。西木赶紧跑下车,刚刚下车,司机便奋然关上车门,飞也似地将汽车驾走。
西木将背包放到地下,从里面摸出手电,照着站牌。没错,就是这里。确认后便背起背包,一边打着手电,一边进入大山深处。山在夜色中铁青着脸色,容忍着蚂蚁般的西木向上攀爬。古兽就出没在这座山上,虽然这个信息知道的人很少,但却非常可靠。
关于古兽,世界上流散着各种描述,例如说古兽出没时仿如又升起一轮太阳,新的光线遮蔽了所有的阳光,原来的白天形同黑夜。又或者是完全琉璃质半透明的古兽,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各色被其吞食的鱼在身体中游动渐渐消化积淀成鹅卵石般的圆,凝固成古兽身体色泽的一部分。它拥有豹子般优雅的步态。琉璃的触感,和清脆地叩击声响。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会进入迷幻的状态。又或是黑夜之子,只在最最恐怖的梦境中出现。吞吃黑梦的色素,使得身上的皮毛更加油亮,这种吸吮甚至能使得做梦者醒来后头发胡子一夜全白,眼珠褪色,视力近乎全盲。西木找到一本古籍,封面内页多有烂散。书名不可考,从中查到古兽条目,是这样描述古兽的:古兽,烟凝而成,千年一现,游走于空悬,其吼如雷霆,人或追擒,则烟散消弭,唯余硫磺气钻人口鼻,口鼻辄烂,熏目则目盲。
拥有古兽,甚至只是看看古兽的样子,成了对西木的极大诱惑。手电的光束在山路上探来探去,像是瞎子的盲杖。西木在夜色中爬了一夜,在即将爬到山顶的时候,天微微泛出白色,像是浓黑的布匹中略微织掺几丝白线。太阳在东边爬山,它与西木同时爬到了山顶。在日出的光辉下,山顶的城堡从黑影中剥离出来,像是剥出一颗黑色糖纸卷裹着的奶糖。
2
爬山虎叶脉般地在城墙上舒展,如巨大的锁链将城堡捆锁。而日出的光芒中,西木看城堡像是一片冲太阳举着耀的叶子,筋脉分明,略显轻薄。这只是瞬间的感觉,铅块太阳逐渐爬升,城堡便恢复了它大部头哲学著作似的厚重。
厚重的城堡像是从中世纪隔空移植到这座山头似地,像是一只羊套了一只牛头。而城堡本身在坚实厚重的基础上,着力向着天空生长,那些城堡的尖顶拥有消瘦老者的矍铄智慧。一种凌云俯视的傲然姿态。或者说是一种漂浮的梦幻气质。
而城堡大门敞开,这使得西木不由自主地迈动双脚,一步步跫进去。
整个城堡内部的装潢是哥特式的。庞大的吊灯悬垂在大堂上方,数以百计的灯泡里囚禁着散放幽白之魂灵。吊灯臂连接在穹顶,城堡里古老的幽魂仿佛都渐渐被吸纳进来,不时有黯然的小囚室忽然一亮。西木闻到了老松枝在壁炉里燃烧的味道。水果逐渐腐烂到第三天傍晚的味道。腐肉繁殖出第二百一十六只蛆虫时的味道。还有极品葡萄酒在酒杯中轻轻摇晃挥发的味道。时间步伐扬起的细微尘埃的味道。甚至是某种大型动物尿骚的味道。走廊铺上了红色的地毯,一条从深处卷伸出来的舌头,使得蜿蜒的走廊具有一种口腔般的蠕动感。西木看着墙上的壁画,大多是受难的主题。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困锁在高加索悬崖,执行酷刑的鹰怀着铁一般的意志,坚定不移地完成着自己啄食其肝脏的任务,像是一只不停拧下其肝肉的铁钳。而普罗米修斯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使得一种末日感弥漫整幅画作。正百感交集时,面前三十几米处的门开了一道缝,飞快地窜出一个人影,脚步慌张,又钻进了另一扇门,猥琐如一只灰溜溜的老鼠。西木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嫌恶感如老鼠啃噬他的脚趾。
如果静下心来细听,这城堡很多地方都回响着脚步声,虽然很微弱,但是本来就很安静的城堡将一些细微的声音扩大化了,就像是城堡有一颗不停移动着的心脏在四处搏动。西木随意穿了几扇门,来到了一间图书收藏室,图书收藏室非常空旷,高高的穹顶,书架从地板直通到天花板,书脊整齐地排列着,小牛皮的精装本古籍,非常考究。铁铸的楼梯在空中架设如金属蛛网,像是巨大的动物骨架穿上书架的皮肉,搜索图书者在大动物内部穿行,皮鞋和楼梯在四处敲响知识的回音。灯光使空气生了锈,整个图书收藏室便躲在时间深处,像是一只蜷在午后墙角的慵懒猫的意识,时间在这里近乎终止。西木在这里居然看到了火车上邂逅的女孩,她正在第三十五层楼梯上专心地翻找资料。女孩子看到是他,也兀自一惊,随即静敛下来、
你不要在这个城堡里漫无目的的瞎撞,这个城堡的房间在不停地交换位置,虽然城堡从外面来看并不是很庞大,但是内部却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搞不好就迷失在里面,再也出不去。我知道你也是来找古兽的,所有来这个城堡的家伙都是来找古兽的,你并不特殊。少女对他说出这些话,眼睛并没有看着西木。此时,西木听到城堡门口的方向,又有有人进入的声音。
这个城堡不断有人在进入,在不同的时间。一些人很久之前就来了,死在里面的也为数不少。我应该只比你早到了几个小时,但是这个城堡里的时间是和外面的运行速度不一样的,并且因人而异,有些人的时间是和外面的时间同步的,有些人的时间会变快,而有些人的时间会减速。时间和空间仿佛不同的通道,你我的相见只是在这个通道的十字路口偶然碰面,平行空间会繁衍出无量的城堡,这些城堡像是苍蝇无数复眼里看到的世界,但虽然是无数个,但其实又是只有一个。在城堡里迷失的危险很大,就像掉进一个时间黑洞,也许时间长到宇宙都灭亡了,而你还在城堡里乱转。如果你现在就想退出去,我可以帮你找到回去的路。
西木听完这些话,摇了摇头。寻找古兽是此行的目的,不可能轻易放弃。甚至说身家性命都可以丢掉,但必须要寻找古兽,寻找本身似乎已成为意义。少女见他意志坚定,便站起身,冲着西木做出了跟我来的手势。西木便跟着她,见到了另一个房间的男人。此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脸老练。皱纹已经在脸上现出端倪。而更使得神色显得沉稳,成熟。这是我的导师,女孩子给他们介绍。这是我在火车上跟我大谈杜尚的家伙。男人伸出手给西木,像是递给他某样东西。西木赶忙接着。
你好,我叫什么不重要,叫我老男人好了。她是我的学生,很有天赋,你可以叫她咄咄,咄咄拥有其他女孩所不具有的特殊性,一种独特的特质是他人模仿不来的。西木对此表示赞同,咄咄确实具有某种独特的气质,甚至使人忘记她是女的的事实。
正说着,从窗户外边啪地飞进来一只鸟,绿色,冲破了窗玻璃,像一只飞去来器,在空中画出弧线,落在一支古老的瓷瓶上。这只绿色的鹦鹉拥有一张老妇人的老脸,东张西望的,本已收敛的羽毛又撑起来,仿佛就又要飞起。老男人忙从衣兜里摸出个小片子,包着纸,一层层剥开,里面是刮胡子用的刀片。老男人抽出一片,递到妇人脸鹦鹉的嘴边,老妇人鹦鹉便大嚼起来。刀片在它嘴里发出咔咔的脆响,随即它的嘴角渗出鲜血,终于满嘴鲜血淋漓。而老妇人鹦鹉却仿佛很满足。张开嘴,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永远也填充不满的地下室,断臂残肢。
老男人跟听到神示般地慌忙用笔记录在小本本上。而妇人鹦鹉突然飞起,像是静静起飞的绿天使。在空中画一道绿虹,旋扭着又从它进来时的碎窗处飞了出去。西木对老男人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的文字很感兴趣,凑上去就要看,老男人见他凑过来,忙将笔记本闭合,慎重地塞在衣袋里。同时瞪视着西木。西木慌了神,便退后两步,避开了老男人的视线。
3
三人正于走廊行走,忽见黑色虫群铺天盖地从走廊深处涌来,彷如夜色之口疾风般吞噬。虫群从三人身边飞过,耳朵里塞满了呼啸。西木便欲开口呼号,却吐不出一个字眼,嗔目结舌,呆愣在地。咄咄伸手从虫群里一捞,捏住一只,细看,乃是一个字,溃。这字笔画较多,除了捏在咄咄手里的笔画使劲挣扭,其他的笔画都像是蜈蚣的复腿在空中乱颤乱蹬,终于挣脱了咄咄,汇入庞大而持续的字的队伍里。老男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从怀里摸索出小笔记本,哗哗翻看,见里面已是空无一字。顿足捶胸欲哭无泪。字群之流终于涌过,西木用小指掏耳朵,从耳洞里挖出几个小字,弹在地上,几个小字东张西望的,找不到大部队,忙贴着墙壁找了个墙缝钻了进去。咄咄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只能用手在空中画一个大大的问号,老男人摇摇头,颓丧地蹲在地上,叹口气,却悄无声息。声音和文字仿佛被某种磁石完全吸去,图书馆里唯剩下一本本的白纸,而整栋城堡四处如小动物般游走的脚步声完全消歇,空寂彷如死城。
咄咄拔下几根头发,聚成一绺,走到小字躲进去的墙缝前,把那一绺头发伸进去逗弄,小字不堪搅扰,便爬将出来,东闻闻,西嗅嗅,又仿似互相交头接耳,便排成一列向一个方向爬去。咄咄伸手招呼老男人西木跟上,便尾随着小字队列穿过无数扇门,来到一个如动物巢穴般的阴湿房间。房间的墙皮已经完全脱落,露出泥土和砖石,字聚集在房间正中,叠摞着,像是一只蜜蜂的蜂巢,字无序地爬进爬出,一个字聚拢成的大球,不断增加着自己的体量。
同时三人听到无量的语言在头脑里翻滚,像是卷着庞大雷电的云团。那些语言同时奏响,广场上几百只乐队同时演奏不同的交响乐。不时有尖利的啸叫声从头脑中飞过,如空中低啸着掠过的战机狂躁的引擎。轰炸机丢下语言集束炸弹,整段整段的对话繁殖出整列整列的句子繁殖出一串一串的词繁殖出一嘟噜一嘟噜的字,将三人耳鼓炸得满目疮痍。
老男人脱下外衣,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把外衣点燃,外衣顿时变成一团火球,将火球丢进字堆,字堆先是局部受创部分轰散,字带着满身的火四窜,不时引着其他的字,字堆最终完全迸散,慌不择路地奔逃出房间,带着不愉快的惊恐聚会回忆和满身焦炭味道,钻回到各自的书本里心有余悸哆嗦颤抖。老男人摸出笔记本,见上面又布满了字阵,只是部分被烧焦的字冒出白烟,被老男人一吹而散。
这是声音和文字的狂乱大party。这些家伙在这城堡里寂寞太久了,长期的压抑导致这样疯狂的行动。老男人拍拍笔记本上面的烟灰,里面发出悉悉索索惊惧的声响。

4
他们三人在老男人的指引下,来到了一间卧室,卧室里只有一张双人床,老男人示意西木和咄咄睡在这里,他自己去另一个房间。说着的时候,老男人眼睛四下里张望,似乎隐藏了什么秘密。说完就出去了。咄咄和西木便和衣睡在床上,头分别朝向不同的方向。这房间低矮又潮湿,空气又由于两个人的呼吸而变得滞重,仿佛铅末将空间完全压实,余下幸存的空气在隙缝间苟延残喘。西木便似箍在了床上,梦也粘稠滞重,挥不去的乌云般笼罩着。
西木的梦:经过漫长的寻找,古兽终于被他们一行三人找到。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灯光像是就要咽气人的呼吸,不时停一两口。但是古兽的心脏过于衰老,需要马上移植年轻的心脏。对于心脏的来源三个人一筹莫展,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古兽就这样死去,他们决定牺牲掉一个人,用这个人的心脏去拯救古兽。事不宜迟,手术马上在肮脏的床上进行,古兽的胸口已经被手术刀划开,衰老的心脏在胸腔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攥。可是三个人谁也不愿意牺牲自己,争辩变成了争吵,最终即将诉诸武力。而情况是这样的,只要有一个人被干掉,心脏就可以马上进行移植,另外两个人就不必再你死我活下去。但是,贸然出手意味着对方的反抗,同时自己便产生危险,所以最好是另外两个人动手,而自己置身事外。三个人都是这般心思,便都不先出手。古兽的心跳在逐渐变缓,呼吸也变得微弱。又突然回光返照般地挥舞四肢,口中喷出鲜血,忙按住四肢,古兽在床上疯狂挣扎,发出撕心裂肺般地惨叫。三个人像是三只不知什么时候爆炸的高压锅,压力阀持续喷射着蒸汽。
西木是被老男人砸门的声音惊醒的,砸门声像是一把铲子,一铲一铲地把西木从铅堆里挖出来。西木从铅堆里爬起来,身后一个凹下去的人形。揉着腥松的睡眼,打开门,老男人举着三叉的银烛台,烛台上的蜡烛淌着红泪。秉烛夜行的幽灵,身后的走廊又仿佛在微弱的烛光下蠕动。老男人撩开裤腿,指着上面的小洞对西木说,你这里有没有杀虫剂,我那间房钉子成群嗡嗡飞,弄不好就被狠叮一口。西木想起背包里还有半瓶没用完的杀虫剂,刚想应给他,却又一转念。我怎么会带杀虫剂呢,我是来寻古兽的,杀虫剂和古兽是两个世界里的东西。
等他们都睡醒,坐在一起的时候,老男人的脸上都是钉子钉伤的痕迹,像一面被当做射击靶的墙,西木甚至闻到了一丝硝烟的味道。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将大把大把的光线从口袋里逃出,堆满他们的房间,金属隔条弯扭成各种花式,影子便搭放在他们三人身上。他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仿佛他们中间有一团供他们取暖的篝火。而他们又坐得并不太近,似乎他们被分割在一扇三隔转门里。
咄咄提议大家交换对古兽的想法。
老男人的发言:古兽在这个城堡那不断变动的核心房间里,只要找到正确的行进路线,就能找到这间房,就像华容道的游戏那样,重要的是行进的先后次序和方向。
西木的发言:我认为这座城堡就是古兽本身,寻找古兽的本体就是寻找古兽的心房。只有找到它的心房,古兽才能脱去城堡伪装的外皮。
咄咄的发言:古兽和城堡都是每个人心中的映像,所以每个人会看到不同的城堡内部结构。寻找古兽或者说探寻城堡,就是发现真我的路径。
三人交换着意见,但却又都有所保留。仿佛交流是同时具有甜和苦两种味道的糖,使人对它态度暧昧。老男人从怀里摸出几块翡翠,掰碎了放到碗里,又从隔壁房间烧了开水,便冲兑起来,翡翠像是铁水一般地融化,与开水搅和成糊状。没办法,时间对于我来说是宝贵的,只能吃这种速食品。你们要不要尝尝?西木忙不迭摇头,而咄咄站在落地窗前,向着窗外凝视。
咄咄突然后退,同时落地窗的玻璃迸碎,在阳光下不停反射着璀璨的光芒。西木眼睛里迸碎的玻璃窗碎片像是一部无声电影慢放的一个镜头。玻璃从一块整东西碎散、分离,仿佛又拼回去,依次合拢的拼图,严丝合缝。然后再次碎散、分离。不断倒带重播的录像带,西木的脑子暂时产生了一个回路。声音仿佛在视觉将意象咀嚼透了之后才轰然炸响,随着强烈的冲击波,声音像是一把从耳朵捅进大脑的刀子,带着森森寒意。将大脑搅得稀烂。乌鸦从窗户撞进来,一群突然闯入的黑幽灵,在房间里盘旋。呀呀叫着,扑棱着翅膀,羽毛纷纷旋转着飞落,在房间里纷扬一场短暂的黑雪。同时叫声逐渐微弱,无形手旋转乌鸦声带上的旋钮。最终乌鸦都瘫软在地,一大把撒了气的气球,只剩下一张张乌鸦皮。咄咄附身捡起一张耷拉的皮,像是捡起一只手套。怎么回事,咄咄问。老男人在一旁抹着刚吃完的嘴,一边解释,这是古兽在吸收这城堡里生物的精气,像乌鸦这样阴冷的生物根本无法抵御这种侵袭。你们难道没有感觉到四肢乏力,头有些晕,我跟你们说,及时补充能量是很重要的,否则你们连一天也撑不过去。
正在他们说话之际,一支箭从他们头顶的阁楼上射过来,空气像是一块被飞快剪开的布匹一分两半。老男人手疾眼快,一把将箭抓住,同时喝令西木和咄咄快跑。三人便狼狈窜出,随意穿了几个房间,城堡里的布局又暗自产生巨大变化,那个暗算他们的家伙的所在地已经不知道被挪移到什么地方去了。西木心里充满了愤怒和不解,咱们难道得罪了那家伙不成,为什么突施冷箭,要弄死咱们?老男人擦了擦汗,年轻人,这个城堡里存在着各色人等,有些人为了避免别人先于他寻找到古兽,便到处暗算竞争对手。
5
他们继续在城堡里寻找古兽,窄小的走廊两侧,跪满了裸体的少女。少女双手紧攥在一起,仿佛在默默祷告着什么。流线在身体上写满了青春,粉嫩的肌肤薄透如纸,献祭似地一尊尊地排列。而花草从她们的耳朵中钻长出来,蓬勃向上,怒放着,打开不同的色彩匣子。仿佛吸吮着她们满溢的青春。而她们也如抽尽了精气,默默地跪在那里,晶莹剔透,像是银盘里的珍珠。
西木疑惑地看着老男人,老男人拉着西木快走,这是盛花的花瓶,烧出来的,别看了。西木便是不信,少女们虔诚地祝祷着,任花木肆意疯长。西木走过去,少女的眼光便随着西木睇盼。
快救救她们,快救救她们。西木挣着老男人抓着他的手,慌急地说。
别闹了。老男人恼了,死命往前拽。
啪啦,一尊少女被西木刮蹭翻倒在地,碎成几段,断手断脚的,露出里面的泥胎,土块扑簌簌地掉。西木僵楞在地,看着残损的肢体,耳朵里长出的花木嗖嗖回缩,如缩回壳里的蜗牛如钻回蛇穴的毒蛇。

6
钢琴手蒙着眼睛,按摩着钢琴的穴位,钢琴反应强烈,配合着手指的劲道发出强弱不匀的呻吟。这呻吟声在整个厅堂里回旋,昏暗的光线,口子开到大腿根的旗袍卷裹着的玉体,纤手轻轻握着红酒杯一柱,小手指指肚在酒杯上轻轻划过,任杯里的红酒晃摇,就要溢出来。灯光像是一颗蓝色的小药丸在头脑里持续释放情迷。爵士乐手给钢琴松骨,懒洋洋的钢琴飘出同样懒散的几个音符,像是在不同高度的空中爆开的几粒爆米花,淡淡的香气若有似无,入口清脆却瞬即绵软。西木轻呷了口酒,身上的西装仿佛并不合体,处处箍住,像是被四五个人攥着手臂大腿,有一种被挟持的感觉。老男人谈笑风生风度翩翩,一看就是酒桌上的老手。咄咄静静地坐着,仿佛在仔细地倾听大家的谈话,其实只是无主观性的应酬,不时站起身举酒杯抿一口,谁也不会刁难一个女孩子。
钢琴手突然像是踩了电门,整个人在座位上弹跳着,同时手也开始抽搐,音符一下子就泄了出来,呼啦一下子。同时集会也似乎进入了一个小高潮,主持人热情地举着麦克风,舌头狂甩唾沫横飞,贪婪地饕餮手上的金属冰激凌。情绪也瘟疫似地迅速传染到厅堂里的各个角落,焦黄的手指头把雪茄塞到嘴里斜叼着,呼呼喷着烟,大猩猩似地拍打着双手,痴呆样地点着头。整个厅堂里一大群鸽子轰然飞舞,啪啪啪拍动着翅膀,西木看到这么多人鼓掌,犹豫自己是否也要礼节性地糊弄两下,刚要鼓,掌声已经都停了。
这是老前辈,在城堡里摸爬滚打很多年了,介绍你们认识认识,老男人一边用力拍打一位中年人的后心,一边对西木说。中年人油亮的头发如铁丝根根紧绷在头皮,西木想如果拨弹发丝也许能发出古琴般的弦音。
一队小人,光着膀子,火柴棍大小,成群结队,从墙角列队出发,在西木脚下排成方阵,一声令下,发起攻城的总号角。鸟爪样的挠钩嗖嗖嗖地挂住西木身体各个部位,顺绳索小人们飞快地蹿爬,嘿嘿吼吼地手脚并用,不一会就攻到了西木胸口的位置。西木惶急急了,忙扒拉跳蚤似地把小人们往下扫。老男人和中年人和咄咄诧异地看着西木,仿佛这场合西木的行为十分不当。西木求救的目光在老男人眼里十分费解可笑。咳咳,这位是西木,年轻有为的后生,对古兽的研究很深。老男人把西木介绍给中年人。
哎呦,一声惨叫从西木口中疾蹿而出,像是一只逃命的老鼠。小人们拔出腰间的佩刀开始用爬冰山的方法在西木身上找固定点。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把西木射成刺猬,西木的脸腾地红了。你们没看见吗,这些,这些个小人!撕心裂肺般地低吼着,捏臭虫似地把小人奋力摔在地上,再补跺几脚。
咳咳,我这个朋友平时看书看得走火入魔,不过一会就好,您不要介意。老男人打着圆场,咄咄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西木的愚蠢举动。
小人们已经攻占了西木的头脸,站在鼻子上,耀武扬威。
他们将西木的瞳孔从眼珠里抠出来,像是抽出铅笔的笔芯,长长地两段,像是某种小家电的两节电池。而电池一抽出,西木整个人就像是没电了似的,瘫垮在座位上。
小人们开始从瞳孔拆除后留下的洞口向西木深处攀爬。
像是重新接通电源,西木双目炯炯,站起身来,绅士地举起酒杯。
久仰大名,时常听老男人说起您,敬您一杯酒,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场面话说得珠圆玉润,噼噼啪啪一字字清脆地吐出来,颗颗如玻璃球在桌面上弹跳得好看。

7
    老妇人鹦鹉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太阳正在落山,夕阳红从窗户涌进来,像是血沫在房间里飞溅。老妇人鹦鹉也着力地咀嚼刀片,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太阳便在这节奏中蹒跚,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暴君迟暮的晚景,悲壮而苍凉。
攀爬金字塔尖顶的人,同时一步步沉入地下。
老男人将这话记在小本本上。西木十分不解,带着讥诮的口吻问老男人,莫不是你被塞壬迷去了魂魄。老男人把小本本揣入怀里,哼,有这么老的塞壬么,这是精神鸟。精神鸟喜欢吃刀片这类坚硬的食品,它喜欢用肉体的苦役来换取精神的超脱。同时它会给带给它这痛苦的人以回报,便是这诗句。这诗句是解开城堡和古兽之谜的钥匙。
什么叫用肉体的苦役来换取精神的超脱?西木呵呵一笑。精神鸟,莫如说是精神病鸟。
老男人斜了西木一眼,缓缓地说,来这个城堡的家伙或多或少都会有点自虐倾向,估计你也并不例外。另外,我在这个城堡摸爬滚打了多长时间,恐怕你难以想象,一年前的四月十六号七点十三分二十五秒,一段本应被割除的盲肠,无用的时间走廊,疯狂地速度和慵懒的速度并并行不悖,就像是回荡在大脑中的几种幻想,幻想的区别在于冷寂与炽热。冷幻想大体拥有消瘦的面庞,冷硬的意象与细瘦的时间之河,纯粹而简练,孔雀优雅的步态和尾巴上幽幽的复眼。热幻想具有癫狂的气质,一种肉欲和荷尔蒙的味道。具有桑拿天蒸死人的绵力,不停扩散的意志没有具体的形态,所有毛孔同时喷射汗水的刺猬人,天空中煎着一枚蛋。时间走廊上如烟圈般不停变化轮廓形态的钟表,生成,飘摇,消散。不同的指针像是几个胡乱指挥交通的捣蛋鬼把时间通道弄得一团糟,不同时代的场景像是重叠的幻灯片在走廊里交叠隐现。时间道路拥塞瘫痪崩溃塌陷,不同的钟表指针敲响着不同的时序,像是修补铁皮屋顶的一群偷懒工敲打出不同频率的叮叮当当。时间走廊像是绷紧的白布上摆放一颗金属球,黑洞般吸收路过的人以使其跌进时间的死胡同不得超生无法轮回。恐怖的时间漩涡恐怖的时间走廊。老男人说,我进去过里面,完全迷失,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面对复杂的城市找不到回家的路。在里面摸索了大概几年的时间吧,我似乎寻找到了一丝回家的线索。大概又用了两百年左右的时间,我从里面逃回了这个时间点。重新在一年前的四月十六号七点十三分二十六秒回到城堡。
晚上西木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老男人的话仿佛刺痛了西木某一根神经,这根神经持续亢奋着,拒绝睡魔侵入。他便起来推开窗,窗外黑乎乎的山影排闼而来,一群脱缰的马群,随风撞进他的瞳孔,他感到内心无数的奔马左突右撞的,就要将人格撕裂。他反复咀嚼老男人的话,本来很沉重的词语,却又变得像是一股青烟,在嘴里绵绵软软,缺乏质感。他点上颗烟,让那些话随着烟从口中轻吐。他想此刻仍然会有末班车从附近出发,摇晃在这夜色里,把车上零散的几个孤魂带回人间。而人间的一切现在都那么遥远,那么朦胧。他仿佛分作了两人,一人随着末班车向人间行去,另一个自己便囚在这城堡里。此时车上的自己回过头,看到城堡窗子上另一个自己那张困惑的脸。而困意突然袭来,像一口吞掉他的鲸鱼,鲸鱼肚子里有梦的图景。
他在梦境里点燃火把。
那家伙在黑暗里端坐着,光线只将他的腿描画出来,他的腿一颤一颤的,仿佛骨头是弹簧做的。打火机在他头脸前撕开黑暗的幕布,他的脸瞬间映现又瞬间消失,幕布合拢,只留黑暗中的一个烟感器样的红点,一明一暗的。是西木的脸,西木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长得这么像自己的人,西木看看老男人,又看看咄咄,老男人一脸沉稳,咄咄表情肃穆,庙里的泥塑般不带一丝活气,这氛围便诡异起来,黑暗中的男人站起身,烟气弥散开来,像是无数触手不停地快速繁殖增长,翻扭着散向四方。他渐渐从黑暗里走出来,像是逐渐显影的相片,西木看到自己站在面前,带着摸不透的笑。
原来你就是我的镜像啊,另一个西木得意地拍拍西木的肩膀。老男人在一旁提醒,别理他,他才是你的镜像,他是你不坚定的内心分离出的幻觉,这个幻觉是城堡的杰作。另一个西木笑弯了腰,眼泪都出来了,笑话,大笑话,我是幻觉,我是城堡的杰作,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西木回看老男人,见老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张人形的纸,飘飘摇摇地立不住,纸一样地滑落在地。另一个西木走过去,将老男人卷成一个纸筒,老男人在里面咒骂,咒骂声像是闷在瓦罐里,乌鲁乌鲁地不清楚。西木见咄咄的身体也逐渐变得半透明,透过咄咄的身体可以看到身后的墙壁和壁画。而自己已经开始镜子化,身体如哈哈镜收纳周边物象,将物象变形拉抻,扭曲得怪模怪样。另一个西木从怀里摸出一个锤子,嘴角斜叼着烟,一脸戾气,逐渐走进。西木的身体被水银注满,脚步不能挪动一分一毫,任凭大锤子将身体砸烂,镜子碎片迸散,身体里的水银溃泻,像是一只被捏爆的橘子。

8
他又梦见囚笼一般的电梯不停地往上升,齿轮咬合着齿轮,带动铁链子将铁笼电梯往上拽,他像是一只笼子里的鸟,无力感像是逐渐溶进水里的盐,悄无声息地溢满全身。他感到身体在向上升,电梯里的楼层显示数字也在逐层上涨,可是铁笼电梯不能阻隔西木的视线,电梯分明在往下运行,已经运行到地下很深的地方,土壤已经被坚硬的岩石代替,而凄惨的鬼叫已经从地核深处传上来。像是动物化植物从地心的深处伸出藤蔓,将他一点一点卷裹。
他就要窒息。
西木惊醒,旁边是摇晃着他的咄咄。你做噩梦了。咄咄告诉西木。西木惊魂未定,窒息感依然给肺部制造压力。他深吸一口气,缓过些神,问咄咄你怎么还没睡。我睡不着,从进入这个城堡我便开始失眠,至于为什么,恐怕有很多原因,粗略总结出如下理由。
睡眠时个人的安全系数最低。无知无觉中对“时间”的恐惧。这种恐惧类似于日常中“等待”的经验,等待与睡眠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同质性。睡眠中的我是如何经历从“睡”到“醒”的“等待”的?等待的日常性经验使我对因睡而可能产生的“等待感”产生恐惧。通过往常的经验,睡醒时,对从睡到醒间的等待,并没有产生“等待感”,但是这个经验的结论是产生在醒之后的。睡中的感受到醒时,烟消云散。醒后的结论并不可信。那么,睡与醒仿佛是两个世界,睡与醒之间有一道门,人在两个世界里往返,却不能将两界的经验同时共有,于是,人的统一性被一分为二,人不相信“自己”。同时,醒界的我恐惧睡界中未知的感觉,是对陌生的恐惧。从时间角度看,我此刻的恐惧是为过一会睡着时的我的感受的担忧。而对一会儿醒来的我的结论的怀疑。如庄周梦蝶,我不禁想,睡界的我是否也恐惧醒界的感觉未知,是否也抗拒醒。睡像是一种滑入,而非自主的进入,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肉体,当它想要休息时,我的意志的主体性受到了威胁。异地的睡眠尤其使我不安,睡眠意味着将安全系数降到最低,任人宰割。而从躺下来开始睡到完全睡着这段时间内,同时拥有着“最低安全系数”和感知“最低安全系数”所带来的不安的醒,故此时的不安全感最为强烈。
西木听了这些话,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女孩子如此善于自省,其分析能力和感受力都很出众。别看平时寡言寡语,谈到这种话题时还颇具深度。正想着,老男人冲进来,一脸惊恐。咱们现在很危险,老男人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四下张望着,这几间房进入了亢奋期,咱们得赶紧跑。西木和咄咄此时才注意到四周的墙壁上爬满了血管,有一股一股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而墙壁的颜色也都变成鲜红,他们脚下的地板也随着血液的涌一起一伏。
正准备夺门而出,猛见门已经被一团庞大的肉堵死,那肉扭动着往门里面挤,挤进来的部分皮肉开始变得透明,就像嘴里吹出来的泡泡糖,逐渐在屋子里膨胀。肉更趋透明化,这怪物的胃袋便映入三人眼帘,那些还没有消化干净的人体,表皮都已经被胃液溶解,五官早化掉,脸上只剩下几个窟窿,挣扎着,发出呜呜的悲鸣。
一大块肥硕的肉球,一堆臃肿而无用的赘肉,一只不停翻扭的巨大麻袋,一大团被割下来的癌,一弯疯狂消化吸收的胃袋,一位饕餮狂,一种低级趣味的剧烈膨胀,一宇宙口腹之欲的想象最大值。这就是西木对这怪物的印象,这些印象在西木头脑里相安无事,和睦得仿似一家人,像是相互拼插的拼图,构成一片印象的整体图景。
老男人慌忙从皮箱里取出特殊材质的连体橡胶衣,扔给西木和咄咄一人一件。可能型号不太合身,凑合着赶紧穿上。口气近乎命令。西木忙不迭地穿上橡胶衣,带上老男人递过来的氧气面罩,怪物便已完全挤进来,张开**般的嘴,将三人吞下。
三人顺着怪物喉咙滑落到胃袋,湿热的气息蒸腾在四周,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他们完全沉没在黑暗里。呜呜的悲鸣声在胃袋里成倍扩大,他们仿佛来到鬼域。粘稠的胃液使得他们三人的动作颇有粘连感,他们就像是躺倒在胶水里,抬抬手臂都会有大量胃液拉丝。
怪物停止了移动,这黑暗的胃袋仿佛一个不见天日的深井,三人困在里面。虽然身上穿着特制的橡胶衣,胃液不至于迅速将他们消化掉,氧气也足够使用几十个小时,但是这种被世界遗忘的孤独感开始侵蚀三人,三人在黑暗中默默拉住了手。
西木却突然感觉到一种安心的感觉,虽然胃液在渐渐侵蚀橡胶衣,他将死于不久的将来,但是这粘糊糊的胃袋却像是一个包裹住他的子宫。他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从一个成年人退化成胎儿。渐渐的,这种安全感带给西木困意,他想就这样睡下去也很好。
9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他躺在病床上,大把大把的阳光像是鲜花一般洒满病室,西木的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光线。他伸手去挡刺目的强光,却发现胳臂上打着石膏。病房里只有他一张病床,床单洁白如处子,带着阳光那暖暖的温度,拥在西木身上。窗外是一片草地,远处还有一片湖泊,镜子碎散在湖泊里,太阳便碎在镜子里。
门外传来老男人大声的喊叫,以及护士的劝慰声。西木从床上挪下地,浑身酸痛。走出病房,看到老男人正在大声辩解:我说过我是从城堡里逃出来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的精神没问题,你们要给我转精神科没有理由。大夫在一旁嘿嘿冷笑,什么城堡?你们三个跑到这就说什么城堡啦,古兽啦,荒谬!我们医院在山脚存在了十几年了,从来没听说过山上有什么城堡。我看你们是市里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我正在联系几家精神病院,看看有没有相关的记录。
大夫随即招呼保安将老男人按在移动病床上,用固定带带固定住。老男人破口大骂,终还是被推走了。护士见西木自己出了门,忙跑过来,为西木介绍,这位是你的主治大夫,光一大夫,在精神科方面是权威。西木一听说是精神科权威,又想到电影里精神病患者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心里凉了半截。如果不能表明自己是正常的,恐怕就要和老男人去做伴了。
光一大夫个头不高,白大褂上面挂着听诊器。黑框眼镜架在鼻梁子上,细小的眼睛像是显微镜下的细菌。光一大夫走到西木身前,整整矮了西木一头。目光从镜框上面瞟西木。西木感到浑身不自在,正在心里盘算怎么回答问题,例如大夫要是问我怎么伤的,就得说是不小心摔伤的,万不可再提城堡两字。心下拿定了主意,才稍稍安了些心。光一大夫定定地盯视西木三十几秒,突然转头对护士说,转精神科。
西木大叫,我精神没问题,同时后退着,就要拔腿跑,却被保安按住,如法炮制,被送到了精神科。
精神科是一栋独立的小楼,门上常年挂着锁,在楼后面是高墙围起来的一片区域,以供患者自由活动。常年有一群丧尸样的患者在这片草地上无目的的走来走去。西木被送来后,详细地观察了地形,感觉并无出逃的可能。唯一离开这里的机会,就是让大夫确认自己的确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西木在精神科见到了咄咄,一身病号的衣服与咄咄的气质格格不入。咄咄还是那么沉静,见到西木并没表现出意外。西木问咄咄,咱们不是被怪物吞到肚子里了么,这会怎么在这医院里。咄咄露出诧异的表情,我没听懂你说的什么。什么怪物,我怎么没印象。西木也是一惊,你怎么会没印象,咱们穿着老男人给咱们的特制橡胶连体衣,避免了被怪物迅速消化,在那黑暗里,咱们还手牵着手,一心等死。你怎么会没印象了。咄咄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咱们最后摸到城堡的地下室,地下室里有几扇门,没有钥匙可以打开,只是在门口提示如果要进入必须舍弃的代价。你选择的是舍弃一截臂骨的门,我选择的是舍弃二十岁之前所有甜美幸福的记忆的门,只有老男人选择的最极端,他选择的是舍弃二十年阳寿的门。
那么我们找到了古兽么?西木焦急地问。咄咄一脸的阴郁,我不知道你们的状况,我进入房间后,只看到了一张地图,地图上标示着一个地点,另外一座城堡。也许古兽就在那里,所以说什么我也要从这里逃出去。我要去找我的古兽。
那么当时受伤的人只有我,因为手臂大量出血,你们把我送到这个医院的么?西木问道。咄咄点了点头。本来只是想把你留在这,等你做完手术,没有性命之虞后我们便走,却没想到老男人乱说话,大说什么城堡啦,古兽啦什么的,还要拉他们一起去找。医院认为咱们精神都有问题,存在危险倾向,便把咱们都扣留了。
西木一时无语,不明白为什么这段记忆完全被抹去了,而他们被吞到怪物肚子里的事实咄咄却完全没有印象。同时自己一条手臂里面的一截臂骨应该已经被金属管替代,这使得他产生怪异的不完整感,就像科幻小说里面更换金属器官的人类。
咄咄对西木说,我还要去勘查地形,以准备出逃。到时候,我会告诉你出逃的时间和方法。咱们一起走。
西木到处寻找老男人,老男人在特别监护室,刚刚做完电击治疗,身体非常虚弱。西木从门上的玻璃窗看到老男人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通着各种监测仪器,像是一只老蜘蛛。西木想等老男人恢复了再找不迟,便回了自己的病房。
10
精神科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每天都是定时的吃药打针,剩余时间可以放在精神科专有的图书借阅室。据说阅读图书对治愈精神疾病很有好处。西木阅读了大量小说,言情,武侠,侦探,把自己的时间分割给不同小说的香艳经历,就像鸡尾酒不同层面的不同色彩,逐渐倾注到西木身体里,蓝色小腿,红色大腿,黄色腰身,绿色胸腔手臂,黑色脑袋,香醇可口,醉态横生。
西木看着穿着同样病服的病人们每天按时吃药,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整栋精神科病楼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鸽子窝,鸽子们被豢养在里面,每天完成相同的饲养程序。消毒水的味道在楼道里弥漫,地板被擦得锃亮,大夫医生都穿着白大褂,幽灵般游走。病人却像是抽了魂魄的行尸走肉,麻木而简单。生活仿佛不用思考,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不必选择什么,也不必承担什么。很难感受到时间流动的痕迹,几个月的时光仿佛都是在复制同一天。
每天一个名牌上写着Doris的女护士来给西木打针,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上整齐地摆放着消毒用的酒精碘酒棉签之类。走到西木的病床前,笑着说,13号。西木马上装出严肃的表情,到!清脆而响亮。
你的名牌上的名字是Doris,桃乐丝,我叫你桃乐丝可以吗?可以,把体温表给我。西木从怀里抽出体温表,自己先看了一下,然后递给桃乐丝。桃乐丝弯下腰够体温表,西木却往后一撤,桃乐丝险些扑倒在西木身上,脸上随即飘满了红霞。讨厌,嘴上虽然说着,却又扭过脸偷笑。西木心想,桃乐丝与咄咄有很大差别,咄咄可以使西木敬畏,而桃乐丝这样的女孩却可以让他心动。咄咄似乎太优秀了,优秀得超凡脱俗,而桃乐丝介于小女孩和女人之间,兼具着女孩子的天真和女人的风情。
针剂仿似一管果冻,缓缓推进西木的身体里,血液都凝成了果冻,甜腻腻颤悠悠,果冻的口感,果冻的透明,果冻那介于液体与固体之间的暧昧个性。
桃乐丝刮了下西木的鼻子,你小子想什么坏事呢,一脸坏笑。没想什么,我在想出去后给你送什么样的花,你介意我约你么?
西木和桃乐丝的关系发展速度迅猛,几天后的夜里,西木正在睡得香甜,突然感觉一团火在身上烧,睁了眼,桃乐丝钻在西木被窝里,一只手捂着西木的嘴,眼睛里充满了泪。西木将桃乐丝紧紧搂住,完全赤裸的桃乐丝像是一块软玉,呼出的气撩在西木耳朵上,呵得西木发痒。你会对我好么?桃乐丝的问话带着哭腔,西木抚摸着桃乐丝的头发,手指在头发间滑动,微弱的阻力从手指的神经一路传递给大脑,像是坐着刺激的过山车。毕竟这是确确实实真实的。我会对你好的,我只对你好。西木侧过头,用牙轻咬桃乐丝耳垂,舌头舔舐着,就像是果冻一般的触感,毕竟这是真实的触感。西木猛然翻到桃乐丝身上,看着桃乐丝躺在床上,头发散开,一双含着泪的眼,脉脉地注视着西木,西木的心都化了。
几天后,老男人自杀的消息传到西木耳朵里,西木十分震惊。咄咄找到西木。上吊死的,撕的被单,发现时舌头都吐出来老长,墙壁上写着血书。我可不想要这样的结局,我已经制定了详细的出逃计划,时间在这个周日晚上六点,病人和医生用餐的时间。到时候你到我的房间来,咱们一起走。
西木摇了摇头,老男人自杀了,我不禁自问,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关于城堡关于古兽是不是我们自己编出来的童话。为什么咱们的记忆会有偏差,你和我所讲的经历有很多不同。这段时间的休养使我认清了自己追求的东西,我不会出卖你,但我也不会跟你走。我要留在这里。
咄咄直直地看着西木,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随即一阵冷笑。你已经被异化了,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你已经成了这个世界批量生产的一摸一样的产品,你已经成为世界运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你已经完全沉溺在海德格尔的沉沦里。
咄咄在周日晚上六点逃出了医院。而逃出了就逃出了,并没有产生什么震动,就像投进湖泊里的大石头,竟然无声无响毫无涟漪。从认识咄咄开始到咄咄出逃的经历,已经随着咄咄的出逃而在西木头脑中渐渐消散了,就像是一口吐出来的烟,不停翻扭着,淡化着,最终消散在茫茫的空气中。
几天后,光一医生把西木叫到他的办公室,西木推开门,见光一大夫背坐着,似乎忙着在整理病人的档案。听见西木进门,忙站起来,摘下眼镜,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缝,高兴地对西木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们一致认为你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今天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眼镜用清洁布擦了,又戴回去,午后的阳光从光一医生背后射过来,瞬间使他慈祥如神父。
咱们去山顶吧,去看看你说的那个什么所谓的城堡。桃乐丝在西木身前转着圈圈,带有挑衅意味地说。西木收拾完东西,好啊,马上去。医院就在这座山的山脚,从山脚爬到山顶他们只用了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山顶上一片绿色,根本没有什么城堡。风扫过,草地上涌起了大海样的波涛。桃乐丝穿着一身妖艳的绿,活像一只漂亮的翠鹦鹉。她嘴里咬着面包片,你要不要来一片,很松软的,入口即化,就像吃一团棉花似的。
桃乐丝在草地上旋舞着,嘴里唱着撩人的小调,我漂亮吗?此刻桃乐丝的形象仿佛和西木头脑中某个似曾相识的形象重合,就像是阴阳相对的太极图,随即这想法便迅速消散掉。
当然漂亮,西木神色迷离,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作者: 一层    时间: 2011-8-20 22:13
一些描写和想象还是不错的,但是越到后面,感觉用力和谨慎程度都在减弱,情节安排也不很自然,有点虎头蛇尾。
类似于“西木的梦:”、“老男人的发言:”这样的处理是不合适的,有作者偷懒之嫌,像是一种投机的做法。
西木心里充满了愤怒和不解,咱们难道得罪了那家伙不成,为什么突施冷箭,要弄死咱们?”而类似于这样的句子,不论从叙述方法还是人物本身的想法来说,都是不成熟的,甚至有些幼稚,作者应当避免这种气质的流露。否则,这和小说中更加用力的描写和想象是不相称的。

作者: 冀翼    时间: 2011-8-21 09:40
的确,这些地方需要修改。君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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