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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女心理师 [打印本页]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5 22:25
标题: 女心理师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11-9-15 17:03 编辑

女心理师







女儿用手缠绕着她的脖子,那双手像是几根四处延伸的藤条,把她箍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她赶忙把她的手从她的脖子上掰开,但是已经晚了,那股窒息感已经上来了,她不得强直着脖子,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从窒息感中解脱出来。
女儿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面对着一面大衣镜,看着从旁边窗户里斜照进来的早晨的阳光,她的脑袋还是那样沉重,向一边垂下去,一侧的鬓发垂下来。
几个小时后,她出现在教室里,最后一天的课堂有些枯燥。窗户外面射进来的阳光晒得她嘴巴发干,她专注地看着对面,但还是受到了侧光的影响,面对着的几十双眼睛也显得枯涩。
结束后,她轻松地走下楼,离开学校,去超市购物。超市在商场的地下一层,超市里有一个个巨大的冷柜,冷柜里的冷气开得有点大,呆久了会感觉凉气渗透到身体的里面去,开始暗暗发颤。可她又不能放弃那些喜庆的熟食制品,买了一包凉面,包装上有两个漂亮的小童,用黑色和红色的粗线勾勒出形体,从那后面露出凉面黄白的身体,软软的向四面散着凉气,倒像是热得在冒烟。她把它放进带来的购物袋里,然后从超市里出来,回到地面上。
地面上永远是窒闷的,带着刺鼻的甲醛味,散发着热气,到了商场外面尤其是这样,此外还多了弥漫的汽油味和热浪。她被这些包围着,挤上一辆公交车,夹在几十个臭哄哄的人中间,回到家里。
女儿走了进来,她身上还带着外面的热气和公共汽车的味道。她叫着,飞快地向她扑来,把热气和味道一古脑儿地带到了她的身上。她紧紧地抱住了女儿,这个小身体从外面进来的第一刻总带着点陌生的味道,但只要过一刻,她就熟悉了这味道,女儿也就成了她怀中一个舍不得放弃的宝贝。而她却开始从她怀里挣脱出去,一切都和刚开始一样突然,等到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子后面开始吃饭的时候,一切就恢复了原样,这就是她们每天必然要经历的一个仪式。
“你明天就要走了么?”
“明天早上,你想要我给你带些什么吗?”
“没有什么啊,我什么都有了。”
“爸爸回来了吗?”
“爸爸很快就要回来了,等他忙完外地的工作,他就要回来了。”
“我不在家,你要好好听阿姨的话。”
“我不要听阿姨的话。”
“为什么?”
“阿姨听不懂我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走了。到达那个城市,是在十几个小时之后。有些空旷的站前广场上飞扬着几张纸片,热风把她连人带裙裹在其中。钻进出租车里后,这酷热的感觉才消减下来。从出租车里向外望着,看着汽车从一片楼群钻进另一片楼群里。渐渐楼群消失了,只剩下街道边树荫浓密的行道树和从树荫中露出的幢幢房屋。等下了车,车子开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是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夜晚的光线里看去,那儿有一座新造的宏伟的大门,大门上写着这所大学的名字。
然后是步行。从大门到旅馆,要穿过大半个校园。意料不到的阻碍到处都是,看去平整的马路实际上坑坑洼洼,拉杆行李箱在路上发出巨大的轰响。路两边是树荫浓密的树林,从马路向树林里望进去总能望见若有若无的影子,呆立在树丛之中,和石头一样僵硬。暗黄色的灯光投射在马路中间,留出一条殷红的通路,她自己的影子投射上去,就是一只肥胖的蠕虫,连忙闪进路旁的树荫中。那里是一条高出路面几十厘米的路肩,把马路和树木隔开。每走几十步,就会迎面撞上一株粗大的桂花树,举着满身的枝叶,从灯光里投下厚重的叶影,叶影里什么也看不见。
她拐了一个弯,向着一条与马路相交的小路走去。这条小路两边并列着两排树荫浓密的大树,树冠在小路的上方相接,形成了一条天然拱廊,把光线遮掩得糊糊涂涂,路灯的灯杆隐入树荫之中,灯光也被遮掩,只在叶丛间漏出一点点放射状的星光,随着微微摇动的叶丛不停变幻。在走进之前,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地面上浓得化不开的树影,一路向前延伸到小路的顶端。在树影之间,间或也有一些团状的光块,被那些树影搅扰着,不停地变幻着形状,扰得观者心神不宁。唯有在小路的顶端,才看得见一大片透亮的光团,明晃晃地悬浮在那些暗黑的树影之上,预示着一个豁然开敞的前途。
她记起这是一条通往那个旅馆的必经之路。也许还有其他几条通往那儿,但她已无法将它们从记忆中挑捡出来,唯有这一条明白无误地摆在眼前,吸引着她走上前去。
她走进那条林荫道。记忆的影子从思绪中浮现,微微地在她眼前晃动。伴随着微风,树荫发出声音。枝叶与枝叶双手交抱,结络成一片阴黑的浓云,随着那些影子一起浮动。她走进一处光团,抬眼望着顶上的路灯。它椭圆形的光面发出清冷的银白色光芒,透过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降在她身上。这光线她早已看得陈旧,却在此时又发出新鲜的光彩,再一次抚摸她的肩膀。这么多年后的再一次交会,让她不由得惊讶时间的亘古,却也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一股阴暗的肃杀之气,催促着她快快离开这个地方。



“你想像了什么?”
“我想像了自己前世是一位傣族少女,这位傣族少女的前世又是一只金孔雀。她梦见自己具有少女的青春、慈母的关切、孔雀的灵动和国王的威仪。你呢?你想像了什么?”
“我想像了什么……我发觉我都想像不出什么了,我躺在那里,脑子里只是一团模糊。”
“一团模糊?”
“对,就像昏迷一样,脑子里一片混沌,是那种没有色彩,一片昏黑的混沌。”
“也许你的状态还没有调整过来吧。”
“不,我这样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现在我不知怎么回事,仿佛已经完全丧失了想像和思维的能力,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昏昏沉沉的混沌。我感觉我的脑子已经坏掉了,也许我应该去检查一下,不过我都不清楚应该到哪个科室去,去做什么样的检查。”
“也许是应该去看看呢。我有同事去作过CT扫描,你知道CT么?”
“你知道么?我有一天还真的跑到了医院里。可我一到医院,站在医院的门口,整个人就懵掉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医院里那么多人,来来往往的,我都一下子就懵掉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那个地方走来走去。等我出来以后,我就发誓,以后再也不到那里去了。”
她们一起坐在这桌上谈着话,吃着东西。餐厅里有许多人,来来往往的,有不少是来参加这次培训的学员。这些人的样子一眼就看得出来,她很容易就能把她们从别的人们当中区分开来,就像她们脸上全都长了标签。
“你说,这心理师是不是都有什么特征,能让人一眼就把她们看出来?”
“有什么特征?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征?”
“可我总感觉有什么特征,搞得我想不都用想就能把她们辨认出来了。”
“你才刚上了一天的课,难道就能把她们辨认出来了?”
“是的,刚才走过来的那两个,还有我们刚进来时看见的那个,我都把她们认出来了。”
“那是你记性好。”
“我记性其实不好,可这个班上培训的人,我想我都能认出来了,哪怕是在多么陌生的环境里。”
“是吗?那你看看那边,那边有我们这班上的人吗?”
“哪边?”
“那边,靠近右边窗户末端的角落附近。”
她把视线投向那个角落,有几个人坐在那儿吃饭,她看了看她们的脸、后脑勺、臃肿的身子,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她脑子里唤起一点印象来。
“没有吧。”
“没有吗?那你可就错了,其中至少有一个女人就在我们培训班上。”
“哪个呢?”
“现在不说,等明天上午到班上你就知道了。你啊,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幼稚。”
“这跟幼稚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如果你成熟了,你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思考问题了,也不会想像自己是什么傣族少女,又是什么金孔雀,又是什么国王的啦。”
“那是培训的老师要求我们想的嘛,又不是我自己要去想的。”
“不管是不是自己要想,能想出那样的东西来,就说明你还是幼稚的很。”
“我不觉得我很幼稚……那么,你想像了什么呢?”
“我没有想像什么……不,我还是想了东西的,我想像我躺在一张台子上,台子后面有一个黑色的大洞,然后那张台子动了一下,开始向后退去,就慢慢地把我带到那个黑色大洞里头去了……”
“就这些吗?”
“恩,就这些,我想了以后,感觉很不错,自从我犯头晕病以后,很久都没有这样舒服过了。”
“那倒是还不错。”
两个人站起身来,一边说着,一边收拾好东西,向餐厅出口走去。
“等下上课后你就会见到她的。”


她躺在床上叠好的被子上。在这里,她还是像在家里一样,把它折成了一个正方形的方块,而不是折成一个长条摊在床上。奇怪的是,等她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被子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正方形在床的正中央放着,而不是像在别的旅店那样,又被服务员折成了长条摊好了。服务员也许一整天都没有进到这个房间里来,里面的东西还是照原样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她躺在床上,把被子垫在身下,被子叠得很高,她的上半身被顶起来,因此是半躺着坐在床上了。风从一侧的窗户里吹进来,凉凉的吹在她身上,感觉很舒服。还有那些亮白的光线,静悄悄地从窗口涌入。
房间里静下来,静得什么也听不见,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死了似的。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脑子里都会变得一团糊涂,望进去就是一片无边的黑色,如果能够望进去的话。培训的第一天过去了,在她而言,却像是窥见了一出纷繁复杂的戏剧,复杂得叫人头痛。唯一让她感到静气平心的是开头的冥想,那一节她真的是想到了孔雀、少女、威严的国王。她看见他们三个是在一起,在一个极其漂亮的花园里,这花园里好像刚刚下过了雨,到处缀满了水珠,一滴滴水珠好像是一个个凸透镜,把眼前本已五色缤纷的世界放大得离奇而更加绚丽。往往,在那些奇特的形状和色彩达到最大限度的时候,那滴水珠就从枝头上拉长了身子,倏地掉落下去。但是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又会有一颗新的更大更圆更亮的水珠出现在那个枝头。水珠仿佛是用之不竭的,放眼望去,园子里有成百上千颗与这相类的水珠挂在各处,全都闪闪地发着晶光。她看见国王和少女走过了潮湿的园中小径,孔雀跟在他们后面。她想跟上去,却只能跑在他们的背后,永远赶不到他们前面。但她能感觉到他们的心态是平和的,散发着一股与园中万物一样的悠闲。她只能通过观察较近的孔雀来探得一点更多的信息,孔雀走在国王和少女的后面,浑身上下披满了银色的珍珠一般的水滴。但这并没有给它带来一副狼狈相,反而更增添了它的华美。它羽毛上的色彩和花纹透过那些水滴呈现出来,显出一股浓艳得惊人的美丽。而嵌在它的脸颊两边的两只金黄色的眼珠,则像是这些奇妙的银色珠子的统领者。从它里面发射出的精妙的,迷人的光芒,她只能从侧面捕捉到一些。但即便是这样,也已足够让她感到心醉神迷了,那是一束像光剑一般的光芒,照射到任何表面都会迅速地反弹出去,折向另一个方向,耀出一股更为神秘的色泽和光辉。她看着他们在她前面渐渐走远了,消失在花枝和树影和重叠之中。真想像不到他们三个是三位一体的,并且都是她本人的化身。
如果说这次冥想是开头的一抹亮色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桩桩事情就让这一抹亮色迅速地变得黯淡,甚至完全失色了。首先是冗长沉重的讲座,主讲人用谁也听不懂的术语讲述着一个仿佛并不存在的主题,她之所以还能记得他说的只言片语完全是因为他奇异的尖利嗓音,从一个与其形象完全不符的脑袋中发出——他有一个硕大粗壮的脑袋——这场讲座是一场梦魇般的经历,她都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也诧异于朋友在一边表现出的津津有味乐在其中的神情。她怎么可能对这样的一次讲座感到有趣?还是她表面上装出一副饶有兴味的神情,实际上脑子里却在转悠着别的想法,那一副挂出来的神情只是为了骗取主讲老师的信任好让他多给她加上几分早日拿上心理师从业执照,就像从前她在学校里表现出来的那样?如果从这一点来说,那她可真是极为善于揣摩别人的内心心理并迅速做出相应的外部调整。但这与一个合格的心理师所应具备的素质是相符合的么?这个问题令她感到茫然了,因为她所阅读的所有心理书籍中对这方面的论述是一片空白,既无法断定这是错误的,也不能就此对它予以首肯。而这个问题,这个甚至从她少女求学时代就开始困扰她的问题,又重新开始萦绕她的脑际,让她感到不胜其烦。
然后就是和她朋友在餐厅中的对话。那是一场染上了奇怪的忧郁色调的对话,她一直在看着她们身旁的一盆翠竹,它的肥大的叶子是翠绿的颜色,但在灯光的渲染下,它变成了蓝色!那么那个大洞,它是黑色的,当她的朋友进去的时候,也就带上了蓝色的幽光,在那蓝色和黑色幽光的映照下,她的朋友躺在洞里,露出染上这两种色彩的苍白面孔。她想着这样的场景,然后回忆起来:
“你进入了那个黑色的大洞,你想像你进入了时间的隧道,你看见一个黑色的发光体。”
给她做冥想的老师对她那样说。她眼已经闭上,但于并未关严的眼缝中,看见了他。在这次所有的老师中,他算是长得最清瘦,最好看的一个男老师了。可她也不能把眼皮完全睁开来看着他,只能透过眼皮缝,看着那个淡黑的,模糊的印像。他是多么像她小时候的某位医生啊。像他这样的男人,每当他俯下身来,对着她观察了一下什么,或者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总会感到一阵彻遍全身的清凉的激动感。但随后就是沉黑的、真正的暮色,笼上她的眼皮,那也许是麻药发挥了作用,也许是冥想进入了更深阶段,也许只是睡意袭上了身子,她悄悄地、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另一个更为光亮,也有着更多色彩的世界。


你看见她了吗?谁啊?那个女人,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个女人。昨天你注意观察她了吗?昨天我都在听课,没有注意到别人。你生气了吗?没有啊。你生气了吧,我听你的口气就听得出来。好吧,我生气了,可是那个女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觉得那个女人很有意思,所以想把她指给你看。有什么意思的?你没看见她的臀部吗?臀部?恩,臀部。她总是把自己的臀部显给别人看,这就很有意思的啦。臀部会有什么意思呢?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总是把自己的臀部显给别人看,就说明她极度不自信,却又非常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就只好把臀部显示给别人看。为什么?因为臀部是唯一一个可以大肆在别人面前展示却又不会引起非议的性器官,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臀部而对你抱怨你在进行性炫耀或者性诱惑,而你也因而可以长时间地把臀部对准他,把他置于你的盅惑之下,或者用它来对一个同性作性示威,以此来获得对别人的控制力。这样的啊。是的,你没看见她有多少次作出那种暴露臀部的动作?她一次次地把身子俯向前去提那些蠢得要命的问题。一到了课间,她的鞋子就好像总在出问题,必须俯下身子翘起屁股来解决问题。就连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她也顾不得餐桌上的油腻趴在桌面上把对面凳子上的提包拿过来。她也不可能傻到那个程度吧,一个人吃饭还要把提包放在对面搞得她一人就占了四张凳子。也可能只是有些霸道啊。不光是霸道,还有心理问题,就是说——对他人的控制欲。我很清楚这一点,我有过几个病人,就是这样的。你都还没有拿到执照,就可以接收病人了吗?怎么不可以?病人们都喜欢我的治疗。再说,我再怎么差,也比那个女人要好啊,一个连自己的心理都有问题的人怎么能够去为别人治病呢?——恩~~
在阵阵昆虫的鸣声中,她们沿着一条石砌的小径,开始朝那座山上爬去。
昆虫的声音最开始很微弱,甚至于没有,听到的绝大多数只是山脚附近人类活动发出来的声音。这些声音在热闹的大街上是不能被听见的,在这儿却很清晰,虽然这儿离开热闹的大街,也算不得有多远。开始只是一些零碎的毫不相干的声音:一只高压锅被重重地放在了灶台上,锅盖掉了下来,发出“咣当”一声。电视里传出一阵喧嚣声,好像是一群人走了过来,伴随着音乐。一只狗的叫声像一根绕弯了的长长的铁丝在脑子里不断地延续着。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个男人大声的呵斥声。
昆虫的声音,只是在这些声音之后,才慢慢地进入到耳朵之中的。说起来,它们也许并不是昆虫的声音,而只是被幻想为昆虫的一些异响罢了。它们是一些总是持续不停地在整个嘈杂的环境中颤动着的音韵,当环境过于嘈杂的时候,它们就被湮没于麋集的噪音之中。只有当周围的环境安静到一定的程度之后,它们才从那些不可见的处所中显露出来,像昆虫一样从草丛间探出了它们的触角。于是在这个时候,它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是昆虫的声音就不重要了,它们能存在并显露出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诶,你说,我们以前爬过这座山吗?”
“爬过,怎么没爬过,大四的时候,我们一起爬过。”
“真的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那时的时光真好,空气也好,人的心地也都还没变坏……那次就我跟你一起来的吗?”
“没有啊,还有李娟、陈侗,我们四个一起来的。”
越往前走,昆虫的声音就越为密集,越为明显。上到了半山腰后,就完全地进入了它们的世界之中。但当它们的声音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又会变得浑然不觉。走着走着,慢慢地就忘记了它们的存在,需要经特别的提醒和有意的注意,才会又发现它们。
一下子就走过了好几个山谷。这座山里有很多个山谷,没有人能记得清它们到底有多少个,只是走熟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记得它们的所在,甚至在还没有到达它们的时候就开始感觉到了它们的身形。她也只是在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季里到过了了这座山上一两次,却至今仍对它回环曲折的山径有着深切的记忆。凭着这样的记忆和嗅觉,她清楚地知道那些弯曲的山路下一步将会通向什么地方,是往下还是往上,是转入一个死角还是进到一个新的境界。即便她发现她进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处所,那也没关系,因为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这反而为这次旅行添上了一点探险的新奇。
“李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大学毕业以后,我就一直没跟她联系过,你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不清楚啊,只听说她结婚了,后来又听说生了个儿子。”
“我们现在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喽……”
“是啊,我们都老了。”
她们慢慢地走着,穿过一处处阳光投下的光斑。这里到处都是树荫,于是视野中触目即见的倒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光斑。但光斑也大多是集中在石阶的中央,在那儿树木被石阶分开,树冠遥相对立,阳光便从分开的裂隙中乘隙而入,明亮发白地照在石条上,犹如在黑色的道路中打开了一个白色的缺口,随时可能有什么形迹可怖的鬼物从那里升腾上来。
她站在低处,看着一对年轻人沿着石阶向上走去,石阶向上延伸,构筑出一个坚实的基底,承载着这些年轻人的身体。他们穿过那些光斑,黑发落在阳光里,一时间白得发亮,他们继续向上走去,一直到她看不见他们为止。在他们看不见之后,她还在回忆着他们矫健的步伐和充满活力的声音。于是她就跟着他们的踪迹,沿着那条石径往上走去,后面跟着她的朋友,她仿佛有点累了,又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继续往上走,走过一条曲折回环,直上天穹的石径,这石径看起来很像那种偶尔会遇到的螺旋形楼,沿着一条中轴一直向上旋转,把人的眼睛都转得眩晕。但在这儿,石径还是沿着同一个平面之字形地排列着,一直向上延伸,每转过了一个拐弯,就会看到前面的一段石径,倾斜地通向上面前方,在不远处就中断了,仿佛只是一条断头路,须得走到它的尽头,从拐弯处转过去后,才能看见又一段石径赫然呈现在眼前。
每隔几段石径,就会有一个露台,建在一块山岩上,或大或小,通常会有一张石桌,四盏石凳,盘踞在露台中央,如五只石兽。石桌再过去一点,就是石栏杆了,浅浅的一抱,围住整座露台,不让游人掉进山谷里去,也成为他们歇息时双臂的倚靠。
她在一个露台上停住,歇息。她倚在石栏杆上,视线往下,穿过一片茂密的叶丛,直射进到另一个露台上。那个露台是依凭着一块岩石向外挑出的。跟她所处的这个露台,是同一样的构成。这两个露台构成了两个空间,她从上面一个空间俯视着下面一个空间。在那里,在那片浓密的叶丛下面,有一个身材娇好的女孩子。她看见她在踱步,向前走,停在栏杆边,向下望,不知在望什么,然后向后退,退到她的视野之外去了,不一会儿又重走回来,继续走到栏杆边,向下的荫影中望着。那下面只有一片黝深的荫影,而不是鱼池花园之类的地方,她好奇她在望什么。她必定是在望着什么,或许是更下面的另一层空间。她无法顺着女孩的目光,穿透那层空间,望进更下面的一层空间里去,这就是视力的局限。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儿,但只过了一会儿,她朋友呼哧呼哧地走来到了她的身旁,和她一起倚在石栏上。她几乎担心她会惊扰了下面的那个姑娘,她的声音大得像一架喷气式飞机。
“哎,那个陈侗,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陈侗,他到现在都还没结婚哪。”
她的喘息还没有完全平息下去,又开始迫不及待地同她说起话来。
“是吗?他怎么不结婚呢?”
“陈侗?他的脸还是那样红红的吗?”她微微笑起来。
“天,你还记得那么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倒是一直没变什么。”
“你经常见到他吗?”
“偶尔几次。他好像总在搬家,每次我见到他,他就会告诉我他又搬到什么什么地方去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就在这山上。”
“对了,他有一次告诉我,说他不喜欢爬山,因为一爬山就会引起他的‘愁绪’。这句话我印象最深刻了,你说,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还有‘愁绪’这种东西吗?”
“这很难说了,也许只是一种忧虑吧。不过青春期过后的男性,一般就只有事因性的忧虑了,这种‘愁绪’……也许只是一种潜意识的不满浮上表面后产生的一种情感吧。”
“你说得对,不过我就是看不透他这个人。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做心理师的,其实是对越与自己关系亲近的人越无能的。”
“是啊,如果换成我的话,也是无能的,虽然我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他了,但毕竟是同学关系,相互都知根知底的……”
两个人一下子都不说话,一齐看着底下,那个姑娘不知道踱到哪里去了,只能看到叶丛。到这时,她才发觉那树叶的色彩特别浓绿,一片片的像上了清漆,朝她发着光。如果聚在一起的话,那绿色的油光就隐了,只剩下一团黑影,阻挡了视线穿透的路径。
“唉,我就是看不透他,一点都看不透他。”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朋友又说了一句,于是一阵凉风吹起来,拂过了她们俩。



她脑子里的一团光亮起来了——黑色发光体——男老师说的这一句话。不过她眼前浮现出来的不是男老师,是陈侗。
刮起了一阵风,把人吹得东倒西歪,树叶嗖嗖响着朝山下飞去,山石嶙峋,天色阴暗,他们仍在朝山上爬去。
雨前的山峰,两个人头也不回地朝山上爬去,风在把山道灌满,也不觉得空寂,倒是多了一层急迫,向上,向上。那次她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往上爬。她的朋友,还有李娟,都和他们走散了,只有陈侗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和他不熟悉,但也不算陌生。他的存在,此时在她眼里有一种模糊的意味:在许多时刻,她觉得她对他有了控制力。他成了一具操线木偶,随时听从着她的指挥,叫他往哪就往哪。因此在这大雨将至的时刻,逆着常人的心思攀向山顶才是体现她控制力的最佳方式。
可他也是个阴郁的追随者,绝不发表任何意见,只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步伐安静得像一只猫。他跟着她走过一条条山径,但看起来仿佛并不是一种有意识的跟随,而只是一种节奏上的同步,他们不约而同地被一些类似的东西吸引住了,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条同样的路线。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偷偷地转过脸来,看看他,但又对他的存在并不以为意,绝不让他将自己的目光捕捉,仅仅专注地一路看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在她看来,他们的一起登山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显现罢了。假如她的朋友在此时出现,她定会飞一般地扑过去,奋力用拳头捶打她的肩膀,仿佛她已遭受了莫大的凌辱,可她并没有出现。
走了一段路,她突然停下来——前面的路径被大团的树荫罩得漆黑,唯独半中当的一块路面被偶然显现的阳光照得雪亮发光。一排整齐的石栏全笼在黑暗中,唯有靠近那片阳光的一个被照亮了,成为一根孤立的白色的石柱。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它就是那么一根孤零零的白色石柱了。但此时,它的身旁正歇息着两位美丽的少女。她们的美妙身姿全沐浴在那阳光之下了,大团的荫暗中的唯一一处阳光。
她继续向上攀登——阳光只亮了片刻,又马上黯淡下去了,她也马上就把刚才看见的情景抛在了脑后。一种急迫的心情催迫着她,让她奋力向上攀登。她这是疯了吗?她的脚停不下来了,脚步声就像风声一样快捷。
“你快跟上来。”她朝后面看了看,没有看见他,难道他已经转回山下去了?这个不坚定的人哪。耳旁的天空响起了几声微小的雷声,穿透沉闷的空气,击在她的耳膜上。更多的风吹过来了,呼呼一响,将她身体几乎掀飞起来,她扶住一块岩石,站立了一会儿,喘息着,看着头顶上天空里浓重的云块,它在向下用力地压迫。
再转过一个弯,出人意料地就到了山顶。光秃秃的一无所有的一块地方,只有几块岩石可以倚坐着,她就坐在其中的一块上,看着四周的铅色,铅色的天空笼着山下的城市,将它们整个地咬住了。
下山时,在一个拐弯处,她猛地吃了一惊,看见了他。他在一个平台上,正朝着她走来,脸上的红色,显得清新而丰厚,在那铅色的天空底下。
“你下来啦。”
“下来啦。”
“我刚才爬到这里突然就不愿再爬,所以在这里等着你。”
“好啊,唔,那么一起下去吧。”
“好啊,雨马上就要下下来了。”
下山路显得漫长了许多,一个接一个的转弯令人感到恶心。山风发狂地刮着,把树木压得尽力伏下身子,发出巨大的呼啸声,整个山峰都仿佛将要旋转起来,树木的绿色在灰色天空的渲染下也成了灰暗的黑色,她看见城市,遥远的灰白的建筑物,从山腰处往下坠落着,一只塑料袋或一块破布在天空中盘旋着,沿着一个着魔的轨迹飞舞。她回过头,看见了他红色的脸,鲜红的富含血液,以前怎么没注意得这么清楚。他在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比刚才更近了一些,一边身子侧向着她,将她半堵在栏杆和山壁之间。
她从山径向下坠落下去,随着那些灰白色的建筑物一起。她每下降一点,那些建筑物也随之下降一点,看起来总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风仍然像个恶魔一样狂叫着,呼呼送来令人窒息的冷气,她踉踉跄跄地朝下面的一个平台走去,身子朝一边歪倒过去。
她看见一只手从她身体的一边生长出来,那只手颀长细瘦,手上有突起的青筋,这只手首先在她的腰部托垫了一下,让她疲软的身子像遭受电击一般,重新振作起来,然后它就顺势向上移动,在肩膀处停下来,在那儿抱搂着她。
她的双脚已经到了平台上,在那儿站定,那只手仍然搂了她一会儿,它的温度令她的皮肤感到灼热。手放开了,她回头望着那张红色的多血的脸庞,气汹汹地:
“你干嘛?”
“你快跌倒了。”
“走开。”
她突然粗暴地喊了一句,飞跑着离开了平台。



是的,陈侗,她清晰地回忆起来了,比真实地在眼前看到还要清晰些。但最终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陈侗,而是另一个与之完全无关的身形,已记不清是昨天还是十年前所看到的:她走在山径上,在阴影与阳光的重重包围之中,一个声音传来,她往近旁的路的一侧望去,发现在那边的树木的下面,其实是一个山谷,在那个山谷的底部,几片树叶之间,有一张被遮住了半边的脸,正抬起了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回想着刚才所见的那个情景——一只眼睛透过几片树叶的间隙往上注视着。
这个情景萦绕着她,似幻似真,她找不到一个与之相类似的情景或感觉,或许它已经达到了头脑所能注视的最底层,进入了一个已经死去,但偶尔仍会复活的领域。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入过这个领域了,现在再一次进入它,只感到奇怪的陌生。这是一个活死者的领域,一些珍藏了多年的形象,重新浮现出来,进入那个幽暗的黑色通道。向上,向上,一直向上,转过一面面冰冷的石壁,最后看见一片灰色的布满浮云的天空。从那儿的高处,向下面的空间里望去,她看见了一个红脸年轻人形象:他正抬起头,透过几片树叶的间隙,向上注视着她。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才发现了那张红色面孔的可爱之处,那张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关切而又羞涩。
窗外的树叶开始在风中鸣响。透过窗口向外望去,她看见那条绿荫夹道的小路,在阴影的掩映下显得朦胧,一片片亮白的反光从叶缝中漏出来,亮得有些晃眼。那些形象在她脑海里翻腾,让她回味久久。傍晚时分,光线一点一点暗下来,从树叶的脉络下面,露出一片死去的土壤,在那片灰色的领域里,更多的形体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复活,在一片阴黑的浓云中,一个影子正越来越近,越来亮,它最后成了一张透明的,散发着红色光芒的脸,在她面前行踪不定地漂浮着。
“啊,陈侗!”她喊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对着它挥了一挥,就把它像一朵浮云似的赶走了。四周的光线一下子完全黯淡下来,它黑沉沉的,开始降落在每一个活着的物体之上,她体内有一个东西瞬间爆裂了,她转回身去,一头扑在叠好的被子上,抑止不住地痛哭起来。
她知道,这一回,她终于彻底把它给杀死了。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11-9-5 23:00
对我来说,这也许是马耳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一篇。
“路两边是树荫浓密的树林,从马路向树林里望进去总能望见若有若无的影子,呆立在树丛之中,和石头一样僵硬。”这样的景物描写使呆板的景色有了动感,喜欢。其他的景物描写有些单调,冗长,倘若那样写是为了表达某种情绪,那么文章景物描写的方式太过一般了,引不起读者的兴趣,有没有新方法呢?
语言有些欠简练,直白的解释性心理描写太多,生怕读者不明白。哈哈。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冯与蓝的如同穿越无人之境,那篇描写的女人心理挺不错的,楼主可以看看。
题目有些太俗了,还不如叫 陈侗  呢。
文章最后一部分把整篇文章的气都给泄了,也许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比那几大段话要好一些吧。还有几个小毛病:
“她不得强直着脖子” 应该是她不得 不 强直着脖子吧。
“暗黄色的灯光投射在马路中间,留出一条殷红的通路,她自己的影子投射上去,就是一只肥胖的蠕虫,连忙闪进路旁的树荫中。” 既然是暗黄色的灯光,通路为什么是殷红的?那个 “连忙”从何说起呢?
作者: 我是美工    时间: 2011-9-6 19:04
挺有意思的一个小说。
前面的景物描写太细致拖慢了进程,似乎对于心理投映的作用也不明显。两个整段的对话插入其中就显得操之过急。后面的对话与叙述结合得就比较好显得比较有耐心。所以我和唠斯特波哀的看法不同,我觉得后面比前面好,确实能够感觉到情绪的释放,而前面的处理显得生硬,不如后面得心应手,似乎是先有后面,后有前面。有些地方的语言我也觉得别扭,但有些地方的很好,所以我觉得你是有意这么做的,但效果似乎不大。
另外我觉得这篇小说名字起得也还好。
找到一处录入错误
但随后就是沉黑的、真正的暮色,笼上她的眼皮,
作者: 我是美工    时间: 2011-9-6 19:08
本帖最后由 我是美工 于 2011-9-6 19:13 编辑

看完之后的整体感觉是似乎有些重要的地方还没有被触及到。
作者: 一层    时间: 2011-9-7 20:42
看完之后的整体感觉是似乎有些重要的地方还没有被触及到。

+1
或者可以说,作者把小说能够包含的重要的部分掩埋得太深了。个人感觉应当在小说中留出一条可供深入的途径,不论是对读者还是作者。后面部分的景物描写与情节推进融和得比开头部分要好。
这篇较之上一篇《桃园》,情节性要强一些,但依旧保持着作者原有的叙述习惯和写作风格。以我个人的阅读趣味和对小说的理解,感觉这种“改变”及“坚持”是更能持久和长远的。
因为臀部是唯一一个可以大肆在别人面前展示却又不会引起非议的性器官,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臀部而对你抱怨你在进行性炫耀或者性诱惑,而你也因而可以长时间地把臀部对准他,把他置于你的盅惑之下,或者用它来对一个同性作性示威,以此来获得对别人的控制力。”这段话作为口语来呈现,还是显得太过书面了。长句在口语中应当尽量被分解,而转折性的连词也不宜太过频繁地使用。
女儿走进了来”是不是应该写成“女儿走了进来”。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8 10:27
谢谢lostboy、蓝风、美工和一层

前后两部分的景物描写我觉得使文章具有了平衡感,形式上更具有轴对称的感觉。而且比较重要的是:它们后面都紧跟着情节上的突进和转折,景物描写制造的悬停感使读者有更大的缓冲空间进入下一层的情节。而且,一些文意上的呼应和关联也是通过这两段景物描写来完成的。我自己目前还分不出这两段描写的好坏之差,实际上,这两段描写可以连起来,作为一个整体,也许前面的一段描写因为是刚刚开头,许多东西还没有展开来,后面一段的描写已经有足够的条件展开来,读者看起来也就会觉得舒服点吧。

看完之后的整体感觉是似乎有些重要的地方还没有被触及到。


这个我觉得是关注点的缘故吧,这篇文章我关注的是“一种意识的显现”,所有的元素都围绕着这个关注点呈现,所以可能会让读者觉得有些重要的地方没有被触及到。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8 10:42
lostboy 发表于 2011-9-5 23:00
对我来说,这也许是马耳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一篇。
“路两边是树荫浓密的树林,从马路向树林里望进去总能望 ...

语言不够简练我再看看,也许你可以帮我举几个例子,我一直有这个毛病。描写女性心理我肯定比不上冯与蓝,有空还是要学习一下。
最后一部分因为是意识的呈现过程,也是我这篇的关注点所在,所以那几大段话我认为还是有必要的。

是“不得不强直着脖子”

“暗黄色”是抬头往上看光源时的颜色,“殷红”是灯光落到地面上后呈现的颜色,观看者显然在不停地东张西望,“连忙闪进树荫”,是不想自己的身影被别人看见。这些,基本上是写一个十年后回到母校校园,在熟悉和陌生交织中怀着一丝胆怯的女子的心理。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8 10:53
我是美工 发表于 2011-9-6 19:04
挺有意思的一个小说。
前面的景物描写太细致拖慢了进程,似乎对于心理投映的作用也不明显。两个整段的对话 ...

第一段和女儿的对话我觉得可以隔开前后两段性质和节奏都有较大差异的描叙性段落,中间给予一个必要的间隔和变奏。
第二段和朋友的对话,同样也在两段描叙性段落中起了间隔作用,同时对话的内容还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语言方面还是有不少缺点,有空的话也请你举个例子为好。

“沉黑的”不是录入错误,就是想使颜色带上一点重量的感觉。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8 11:02
一层 发表于 2011-9-7 20:42
+1
或者可以说,作者把小说能够包含的重要的部分掩埋得太深了。个人感觉应当在小说中留出一条可供深入的 ...

的确,这两个作品有着相通之处,虽然一个幻想性要强一点,一个要写实一点,但其实它们的相通处大于相异处,我现在一般都这样一个幻想性的一个写实性的轮换着写,一方面的原因是个人喜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两种文字本身即有相通之处,过于局限于其中一种会限制自己的写作才能。
“女儿走了进来”要更好一点,要改一下,另外一个句子则还要思考一下。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11-9-8 16:39
马耳 发表于 2011-9-8 10:42
语言不够简练我再看看,也许你可以帮我举几个例子,我一直有这个毛病。描写女性心理我肯定比不上冯与蓝, ...

句子欠精炼只是个整体感觉,现在挑吧,反而挑不出几个来了。嘻嘻。楼主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得挑一个,要不多没面子,哈哈。拿这句话来说吧:
,(这个啊字多余,写到这里读者应该体会到她的叫喊是痛苦的。)陈侗!”她痛苦(多余)地喊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去字多余)对着它挥了一挥,就把它像一朵浮云似(比喻太一般了,缺乏灵气)的赶走了。四周的光线一下子完全黯淡(黯淡这个词表明一种过程,一下子还完全黯淡好像有点别扭)下来,它黑沉沉的,开始降落在每一个活着(为什么强调是活着?不当)的物体之上,她(主语多余)体内有一个东西瞬间爆裂了,她转回身去,一头扑在叠好的被子上,抑止不住(多余,前面的 一头扑在 已经说明是抑制不住了)地痛哭起来。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9 20:05
lostboy费心了

,(这个啊字多余,写到这里读者应该体会到她的叫喊是痛苦的。)陈侗!”她痛苦(多余)地喊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去字多余)对着它挥了一挥,就把它像一朵浮云似(比喻太一般了,缺乏灵气)的赶走了。四周的光线一下子完全黯淡(黯淡这个词表明一种过程,一下子还完全黯淡好像有点别扭)下来,它黑沉沉的,开始降落在每一个活着(为什么强调是活着?不当)的物体之上,她(主语多余)体内有一个东西瞬间爆裂了,她转回身去,一头扑在叠好的被子上,抑止不住(多余,前面的 一头扑在 已经说明是抑制不住了)地痛哭起来。


,(啊字在这里我感觉不多余,在一个心理真实刚刚显现的瞬间,文中人物发出一个感叹词是合情合理的)陈侗!”她痛苦(这个“痛苦”我思考了几遍,的确有点多余,可删)地喊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去”字因为前后两句各有一个手的动作,“伸”和“挥”,这里加一个“去”字,可以制造一个短暂的停顿,延长这两个动作在读者头脑中的印象)对着它挥了一挥,就把它像一朵浮云似(这里用“浮云”作比喻是因为上一段有一句“它最后成了一张透明的,散发着红色光芒的脸,在她面前行踪不定地漂浮着”,所以感觉用”浮云“好一些,可以与上面制造一种呼应。同时”浮云“在汉语中也是一个与人的心理密切相关的意象,所以我想这个不改为好)的赶走了。四周的光线一下子完全黯淡(”黯淡“这个词想了几遍,我自己觉得效果还行,暂且先保留下来)下来,它黑沉沉的,开始降落在每一个活着(”活着“在这里是与前面”进入了一个已经死去,但偶尔仍会复活的领域。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入过这个领域了,现在再一次进入它,只感到奇怪的陌生。这是一个活死者的领域,一些珍藏了多年的形象,重新浮现出来,进入那个幽暗的黑色通道“相呼应,所以仍应保留)的物体之上,(这句与下面一句都使用了同一个主语,看似多余,但有其必要性,因为这一句是描述一个心理状态,而下一句是描述一个动作,两个句子有不同的功能,所以都应给予一个主语)体内有一个东西瞬间爆裂了,她转回身去,一头扑在叠好的被子上,抑止不住(两个词还是有细微差别,”一头扑在“形容感情发生的迅疾,”抑止不住”形容感情的强度和持续时间,同时“抑制不住”和“抑止不住”这两个词也还是有细微区别的,)地痛哭起来。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9-10 23:57
“前面的路径被大团的树荫罩得漆黑,唯独半中当的一块路面被偶然显现的阳光照得雪亮发光。一排整齐的石栏全笼在黑暗中,唯有靠近那片阳光的一个被照亮了,成为一根孤立的白色的石柱。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它就是那么一根孤零零的白色石柱了。但此时,它的身旁正歇息着两位美丽的少女。她们的美妙身姿全沐浴在那阳光之下了,大团的荫暗中的唯一一处阳光。”
很美很梦幻。
感觉是很强烈的光,大片大片的黑与白,白是偶然的易逝的,黑是广漠的沉睡的,等待着被照亮的一瞬。
其实,不太理解所谓的催眠,没试过。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11-9-13 01:20
马耳 发表于 2011-9-9 20:05
lostboy费心了

“啊,(这个啊字多余,写到这里读者应该体会到她的叫喊是痛苦的。)陈侗!”她痛苦(多余 ...

现在有空了,接着抬杠。

“在一个心理真实刚刚显现的瞬间,文中人物发出一个感叹词是合情合理的。”确实合情合理,但得分谁。作为一个已经结过婚且有了小孩的女人,已经知道男人和生活是怎么回事了,能让她发出啊的只有异常强烈和出乎意外的刺激,她一个女心理师什么没经过,这时候让她说出啊来她得多幼稚啊。楼主,你是不知道在啊上女人是多么冷酷和成熟。一句话,啊字不符合人物性格和身份。那个刺激永远不够。
逗号就已经起到了“可以制造一个短暂的停顿,延长这两个动作在读者头脑中的印象”的作用。去字多余。
正因为浮云是“在汉语中也是一个与人的心理密切相关的意象,”,所以才需要一个崭新的,能够提升意义的意象。你太懒了,楼主。
“两个句子有不同的功能,所以都应给予一个主语”,这倒无所谓,作为伴随状语,“她体内有一个东西瞬间爆裂了”在西式语法和现代汉语中都是可以的。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13 09:11
Juneau 发表于 2011-9-10 23:57
“前面的路径被大团的树荫罩得漆黑,唯独半中当的一块路面被偶然显现的阳光照得雪亮发光。一排整齐的石栏全 ...

我以前倒是蛮有兴趣,经常给自己的朋友和学生做,不过技术不过关,达到的效果大多是冥想,就跟这篇小说里面的一样。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9-13 21:57
马耳 发表于 2011-9-13 09:11
我以前倒是蛮有兴趣,经常给自己的朋友和学生做,不过技术不过关,达到的效果大多是冥想,就跟这篇小说里 ...

哦,真没想到啊。好象能不能被催眠跟个人的自我意识或自我暗示有关。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15 16:49
Juneau 发表于 2011-9-13 21:57
哦,真没想到啊。好象能不能被催眠跟个人的自我意识或自我暗示有关。

催眠还是要需要一定的专业技巧,所以需要专业的培训,水平高的催眠师能对大部分人进行催眠。这篇文章里写的还是冥想,冥想跟催眠有一定区别,冥想的接受者还是保持着主动状态,因此冥想结束后还能回忆起冥想的内容,催眠的接受者则是被动状态,结束后一般是回忆不起催眠的内容来的。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15 17:01
lostboy 发表于 2011-9-13 01:20
现在有空了,接着抬杠。

“在一个心理真实刚刚显现的瞬间,文中人物发出一个感叹词是合情合理的。”确 ...

其实我们都犯了从作品的语境以外来判断词语的错误了。
这篇文章中对女主人公的“幼稚”已经作了足够的描述和铺垫,所以用“啊”在这里是可行的,至于一般情况下女人是不是会这么幼稚,其实不是我需要过多考虑的问题,
至于“浮云”,则是我犯了从语境以外来判断词语的错误,用“与人心理密切相关的意象”来为自己辩护。实际上,我在写作的时候,是根本没有考虑这一点的,“浮云”只是一个自然而然出现在脑子里的词汇,而且“浮云”虽然是一个比较传统的词汇,但是用来形容一个人眼前出现的幻觉还是比较少的,所以也还是有一定的新鲜度。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词汇量贫乏,找不出更好的词汇来形容。在目前,我认为这个词在形状、颜色、大小、动态等方面和女主人公眼前出现的那个幻觉还是极其契合的。

“去”字倒的确是多余,删了。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11-9-15 17:19
是我有些咬文嚼字,过于苛刻了。
作者: 酒童    时间: 2011-9-15 21:11
标题:
本帖最后由 酒童 于 2011-9-15 21:13 编辑

语言语法的问题再讨论下去真就无聊透了。以我一个读者的看法,马耳的问题不在这里。
作为过渡,这样写没说的,但这种过渡太多了吧?怎么几年了还在过这样的渡?
生、偏、隔、涩,肯定不是小说的方向。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15 22:06
酒童 发表于 2011-9-15 21:11
语言语法的问题再讨论下去真就无聊透了。以我一个读者的看法,马耳的问题不在这里。
作为过渡,这样写没说 ...

这篇文章,我本来也就没有期待它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对我来说,它只要能达到某种程度上的完美自足就行了。在这种完美自足以外的抱怨和不满,我目前并不怎么关注。而且在我看来,这样的评论更接近于或掺杂了道德价值判断,而不是一种纯粹的文学价值判断。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9-15 22:34
不完美是常态
作者: 酒童    时间: 2011-9-15 23:16
就这篇而言,马耳,它根本不具备“纯文学价值判断”的起码条件,只能搁在“语言法语”这样的平台上交流而已:)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9-16 06:45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11-9-16 07:03 编辑
酒童 发表于 2011-9-15 23:16
就这篇而言,马耳,它根本不具备“纯文学价值判断”的起码条件,只能搁在“语言法语”这样的平台上交流而已 ...


这也不是个好评论,不过我一直感觉我跟酒童的文学观有分歧,酒童有一种“坚定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喜欢把现实和虚拟看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而我更喜欢探寻这两者间的灰色地带,我认为,在心理活动的渐变和流动中,会有一种“现实和虚拟的转换”,现实的会变成虚拟的,而虚拟的也会变成现实的。这和“坚定的现实主义文学观”肯定是有抵触的,但并非是“毫无纯文学价值”的。任何在文学观差异基础上产生的厌恶,如果没有切实有力的理论或文本批评,只能被我看作“道德价值判断”,而不是“文学价值判断”。
作者: 酒童    时间: 2011-9-16 14:28
马耳,你冠我以“坚定的现实主义文学观”,是怎样得到这样一个结论的?不过,我并不厌恶这个说法。
我同意你对我的跟帖是“没有切实有力的理论或文本批评”这个说法。
努力
作者: 管理员    时间: 2011-9-20 19:49
【特邀评论】
lostboy|马耳会梦见电子羊吗——评马耳小说《女心理师》

  现在身边的人们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了,这也许是因为值得一说的东西越来越贫乏了。各种媒介如泥石流一般抛出各种经验,以前的种种神秘不再莫测高深,我们的梦境也不再华丽绚烂,只有各种各样或隐或现的压力。幼时还有梦的一代人,此时站在城市狭窄的天空下,应该的,不应该的,全都改变了。在冥想黑暗的入口是渺小、脆弱的女心理师,她转过头问每一个阅读女心理师的人,马耳会梦见电子羊吗?
  面对这样的疑问,读者首先得扪心自问。说实话,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颇为孤独和自私的。在种种孤寂之中,我们希望拥有值得小心阅读的东西,时刻都想要把小说化为自己的东西,就像火焰吞噬木柴,希望自己能够吸收到我们从自身的命运所从来汲取不到的热量。正如很少有人在面对灾难之时除了心生同情之外不感到一丝侥幸,小说吸引读者的是借他所读到的一种情感上或生理上的毁灭来温暖冷得发抖的生活。
  马耳在旷野之上点燃了一小团火希望能够温暖读者和他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他做到了。对我来说,这也许是马耳迄今为止写得最好最容易进入的一篇,马耳终于从梯子上下来,开始讲一个故事,离读者更近了一点。细致扎实的景物描写充分地渲染了气氛从而与后面情节的铺排和发展互相呼应,富有催眠意味的句子将读者慢慢的带入女心理师的冥想之中,和她一起做了一场白日梦,最后以一阵痛哭治好了女心理师的心理疾病。就像小说结尾所写的:她知道,这一回,她终于彻底把它给杀死了。
  可是,马耳是不会梦到电子羊的,至少照这样写他是不会梦到的。正如本雅明所说“写一部小说的意思就是通过表现人的生活,把其深度和广度不可量度的带向极致。小说在生活的丰富性中,通过表现这种丰富性,去证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这篇女心理师关注的仅仅是一种意识的展现,过于注重技巧了,展现出来的意识比较一般,最后没有响亮的炸点,所谓的高潮并没有使整篇小说飞起来。小说缺少的是一种狠劲,一种激情,对读者没有什么深刻的刺激。我并不是指所谓感官上或普通感情之类的刺激,我想说的是作者缺乏捕捉到一种本质的洞察力,没有那种对于那不可获得的因而也就是不可表述的生活的意义的预感—直觉式的把握。这“生活的意义”的确就是小说的中心,是我们读者所珍惜的火焰。
  现在的读者敏感而自负,不需要一个作者做过多的解释。作者可以各种事情都讲得极精确,但事件之间的心里联系却没必要强加给读者。读者尽可以按自己的理解对事情作出解释,这样,作品就是耗不尽的,具有相当的丰富性,能保留集中起自己的力量,即使在漫长的时间之后还能释放出来。而在这一点背后是作者深厚的内功,他以精心打磨的语言,细心组织的意象,舒缓有致的节奏将读者带入一种松弛状态,而这种松弛状态在马耳的小说中却是难以求得,他过多的心理描写和一些说明议论打乱了那种状态。确实是说得太多了,把读者带到对生活的意义的某种预感式的意识,就不应再越雷池一步了。
  瓦莱里在分析一位搞刺绣的女艺术家的时候说道:“艺术观察能达到几乎是神秘的深度。被观察的客体失去了名称。光和影会形成极其特殊的体系,会呈现极其独特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不依赖于任何知识,也不是来自任何实践,其存在与价值只源于某个人的灵魂、眼睛和手的某种协调统一,而这个人来到世上的目的就是要感受这样的存在和价值,并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把它们呈现出来。”
  难道作者的工作不正是不惜心血的持久劳作把他本人或别人的生活的原材料加工成某种结实、有用、独特的样子吗?黑蓝的作者也许不应该是某种导师但他必须是一个智者,能够发现并展示真理一个壮丽的侧面。那时不仅是作者自己,即使是读过他作品的机器人也会梦到电子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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