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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篇小说】吉娜(罗伯-格里耶) [打印本页]

作者: 陶北    时间: 2011-11-20 08:32
标题: 【中篇小说】吉娜(罗伯-格里耶)
原序
    没任何东西---我是说没有一点确凿的证据---能使任何人把西蒙.勒克尔的这篇故事,归入纯幻想小说之。恰恰相反,我们认为,在他的变化地常,中间还有空白,或者说有不少漏洞的叙述中,有许我理要的内容,常常与现实(众所周知的现实)完全吻合,引人注目,以使人困惑不。而故事的其余部分则与内容风马牛不相及,而且总是以一种让人疑窦丛生的方法来使两者分开。这样,我们不由自主地就能从中看到叙述者本人的执拗的意志,它就像一个隐匿着的因素,支配着这些变化和创造。
这个因素我们当然还一无所知,至少目前是如此。一旦我们发现了个因素,整个事件也就会真相大白……不管怎么样,我们可以这样认为。
    对于作者本人,我们所知甚少。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一个疑点。谁也不认识他的任何亲属,不管是远亲还是近戚。在他失踪以后,人们在他的住宅里找到一份法国护照,上面的名字是鲍里斯.科埃尔希芒,电子工程师,生于基辅。但是,省警署情报部门认为,这份护照是件粗劣的赝品,可能来自国外。然而,所有的证人都一致认为,护照上的照片似乎确是小伙子本人。
    至于护照上声音的姓氏,它的乌克兰尾音没有泄露任何蛛丝马迹。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在巴斯街的一所英语学校讲授法国现代文学。注册时,他用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拼法和姓氏都不同:罗宾.克尔西莫,绰号西蒙.勒克尔。这样,这个名字就更像是匈牙利人,或芬兰人,还可能是希腊人。不过,这个青年的外貌否定了最后那个假定。他身材瘦长,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和一对淡蓝色的眼睛。最后,必须记下这上点:他的同事们,还有他的学生(大多数是年轻姑娘),在跟他传递一些有关方面的简短信息时,他们只称呼他"荣",而又只写杨。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这是为什么。
    这篇引起我们关注的文章,是打在九十九页打字纸上的,每一行字下面空两行。它就撂在他的书桌上,非常醒目(在他租用的一间带家具的简陋房间里,就在阿姆斯特丹大街二十一号);旁边有一台破旧的打字机。按专家们的看法,这篇文章就是在这台打字机上打出来的。但写作的日期则可以追溯到好几个星期前,甚至可能几个月前;因为,打字机和稿子在一起,也可能是那个逃亡者精心安排、制造假象的结果,以模糊他本人的踪迹。
    读这个故事,我们首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这是一本用来教授法语的学校用书,这种教科书存在着不下几百种。我们毫无困难地发现,法语语法难点很有规律地在八个章节中循序渐进;八个章节,一章比一章长,大同美国大学一个学期中的八个星期相一致。动词是按照传统顺序四种变位法先后出现的;对于第二种变动,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带有原始动词中缀和不带这种中缀的动词之间的对经。时态和语式也很完善地归了类,严格地从直陈式现在时,一直过渡到虚拟式过去时、先将来时及条件工。关系代词亦如此,最复杂的形式出现得最晚。和以前一样,自反动词和习惯用语大部分都保留到结尾时才出现。
    然而,这个故事的内容,却与平常我们阅读的同类作品相距甚远,好像有意弄得无足轻重似的。用传统的现实主义规则来衡量,这些事件的可能性太小了。因此,我们不能在这个所谓的教科书里,只看到一个简单的托词。在这个托词后面,应当隐匿着一些别的东西。然而是什么呢?
    这,大致是有关这篇文章的总的情况。   
  
  第一章

    我六点半准时到达。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库房没有关上。我推开没有锁上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静寂无声。凝神细听,耳尖的人能听到在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清脆、很有规则的轻轻的声音,那是从某个没有拧紧的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滴进一个水缸、或一个面盆,或者就是地板上的一滩水里的时候,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一丝微弱的光线,透过几扇宽敞的窗户射了进来;窗上的玻璃积满污垢,好几块玻璃还碎了。我艰难地辨认着周围的物件,它们堆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无疑都已无法使用了;如破旧的垃圾箱、金属框架和各式各样的的废铁,灰尘和锈斑使它们蒙上了一层单调暗淡的灰色调。
    当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半明半暗的光线时,我终于注意到在我的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他一动不动,双手插在雨衣口袋里,注视着我,一言不发,连个最起码的招呼也没有。他戴着墨镜,一个念头蓦地在我脑际闪过:他可能是个盲人……
      他的身材又高又瘦,看上去很年轻;他很随便地将肩膀靠在一堆形状各异的箱子上。由于戴着墨镜,雨衣邻子又坚了起来,帽沿则垂到前额上,因此看不清他的脸。他的整个外貌,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想起三十年代的老侦探片。
    那人像一尊青铜雕像一般伫立在那里。现在我也在离开他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不动。我确认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便说:"我想,您就是让先生吧?我叫鲍里斯,我是为广告而来的。"
    一切又觉寂下来,只听见滴滴答答的、很的规则的滴水声。难道这个瞎子还是个聋子、哑巴?
几分种后,他终于答话了:"不要叫我让,叫我金。我是美国人。"
    我费了好大劲儿也掩饰住我的惊讶。这是一个青年女子的嗓音:悦耳、动人,含有低沉的共鸣,显得充满了肉欲的快感。不过她并没有纠正"先生"的称呼,由此看来对此她好像是接受了。
    一丝微笑浮现在她的嘴唇上。她问:"在一个女子的命令下工作,你会不会感到难堪?"
    在她的话里,有一种挑衅的语气。我马上决定和她开开玩笑。我说:"不,先生,恰恰相反。"说穿了,我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金看上去并不急于说更多的话。她用严峻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也许她对我的才干作出了不利的判断。审视结束,她终于说出了使我惴惴不安的评价:"您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不过
,对于法国人来说,您太魁梧了。"
    我直想发笑。我断定这个外国年轻女子踏上法国的时间并不长,而且是带着许多陈腐观念来的。我赶紧声明:"我确实是法国人。"她觉吟片刻,断然地说:"问题并不在于此。"
    她说法语时略带一点口音,显得极为妩媚。她那悦耳的嗓音和似男似女的外貌,使我想起了女演员简.弗郎克。我爱简.弗郎克。我去看所有她主演的电影。遗憾的是问题并不在于此,就像金"先生"所说的那样。
    我们就这样又相互打量了几分种。天色越来越暗。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我问:"那么问题在哪儿呢?"
金似乎第一次缓和下来,露出简一样美妙的微笑。她说:"对于您来说,在人群中不引起别人注意地走过,将是很必要的。"
    我极想还报她一个微笑,同时对她的美貌奉上几句恭维话。但我不敢:她是头儿。我只是满足于自我辩护一句:"我并不是一个巨人。"事实上,我只不过一米八,而她自己也并不矮。
    她要我向她靠近点。我朝着她向前跨了五步。我一走近。就发现她的脸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苍白,像一尊蜡像似的纹丝不动。我几乎有点害怕再向她靠近。我紧盯住她的嘴……
    "再近一点,"她说。这次毫无疑问了:她说话的时候,嘴唇并没有动。我又上前一步,将手放在她的胸口上。
    这既不是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男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时装橱窗用的塑料模特儿。是黝暗的光线使我弄错了。简.弗郎克式的迷人微笑完全是出于我的想象。
    再摸一摸吧,如果这会给您带来快感的话。"金先生用迷人的声音讥讽道,这更加突出了我的滑稽可笑的处境。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可能不是从模特儿身上发出的,而是从隐藏一旁的喇叭里发出的。
    就这样,我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监视着。这可太不自在了。我顿觉自己太笨了,被人家耍了,还感到受到了威胁。同我说话的姑娘正安坐在几公里以外,在电视屏幕着我这个掉进了陷阱里的虫豸呢,我敢肯定她正在嘲笑我。
    "在中间的通道尽头,"那声音说,"有座楼梯。您从那里走上去,到第二层。楼梯台阶到那里就结束了。"我很高兴能离开这具没有生命的玩偶。我松了一口气,就按其指示走了过去。
    到了第一层,楼梯就没有了。这就是说,她说的是美国式的第二层。这使我更加坚信,金不住在法国。
    我现在置身于一间宽敞的顶楼,它跟底层完全一样:同样肮脏的玻璃窗,同样堆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杂物中间也有几条通道。唯一不同的就是这里的光线略为明亮一点。
    我左顾右盼,在这些纸堆、木头和铁块堆里寻找活人。
    突然,我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同样的场景正在重复,就像在一面镜子里一样:在我面前五、六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同样的人物,这个人物穿着雨衣,邻子翻了上去,戴着墨镜,毡帽的帽檐一直盖住前额。这就是说,第二具人体模型出现了,它是头一具模型惟妙惟肖的翻版,甚至连周围的环境都一模一样。
    这回,我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伸出手臂……谢天谢地,我总算及时地煞住了我的动作。那个东西露出了微笑。如果我没有发疯的话,这次我确信无疑了:这不是一个蜡制模特儿,而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从口袋里抽出左手,缓缓地抬起胳膊,将我因大吃一惊而停在半空中的手臂隔开。
    "你别碰我,"她说,"我身上有炸弹。"声音完全一样,充满着肉欲,还带有波士顿口音。唯一不同的只是从此以后,她就无礼地用"你"字来称呼我。
    我说:"请你原谅,我是个大傻瓜。"她立刻又用严厉的语气,不容辩驳地说:"按规矩,你永远要用'您'来称呼我。"
    "OK."我仍装着高高兴兴地回答。但是整场戏已经开始使我恼火了。金无疑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她沉吟片刻后又说:"不要说OK,这太庸俗,特别是在讲法语的时候。"
    我急于结束这场令人不快的会晤。在受到如此款待之后,我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但同时,我又受到了这位年轻无礼的姑娘的诱惑。我说:"谢谢您给我上了一堂法语课。"
    她仿佛猜出了我的内心活动,说:"对你来说,已经绝对不存在离开我们的可能性。太晚了。出口已经被看住了。我给你介绍一下洛拉,她有枪。"
    我朝楼梯口转过身去。另有一位姑娘,穿着一模一样的服装,也戴着墨镜和软帽,站在楼梯台阶上,双手深藏在雨衣口袋里。
    她右臂的姿势和雨衣口袋的形状,似乎是一个威胁:这个年轻姑娘正把一支手枪对准了我,一支口径相当大的手枪,就藏在雨衣底下……或者说,她做出这副样子。
    "喂,洛拉,您好吗?"我问。
    "您好吗?"她像回声一样回答我。她带着很重的盎格鲁--撒克逊口音。她在这个组织里肯定没有官衔,因为她用"您"来称呼我。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一闪:洛拉不过是底层那个没有生命的人体模型罢了,她随着我上楼,又站在我的面前。
    事实上,姑娘们和从前可大不一样了。今天,她们和小伙子一样,扮演强盗的角色。她们组织绑架,还明火执杖地抢劫,练日本空手道。她们**无法抵抗的少年。她们身穿长裤……生活简直无法忍受!
    金大概认为解释一下是有必要的吧,因为她这时说了一大段话:"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们的这种见面方式。我们这样进行工作是绝对必要的:必须警惕潜在的敌人,注意新朋友们的忠诚;总之,永远要小心翼翼地行动,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们的行动是秘密的,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因为这个行动对我们非常危险。你将帮助我们。我们会给你详细的命令。但是,我们宁可(至少在开始时)不泄露你的使命的特殊含义,也不告诉你我们事业的总目标。这仅仅是出于谨慎,也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
    我问她,要是我拒绝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实际上她根本不容我这么想。她说:"你需要我。我们付钱。因此,你就接受,不讨论来讨论去。问些问题或发表一些评论,都是无益于事的。你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做就行了。"
    我酷爱自由。我喜欢对自己的行动负责。我愿意理解我所做的事……然而,我同决了这桩奇怪的交易。
    这并不是因为害怕那把虚构的手枪,也不是由于急需金钱,我才作出这个决定……当人们风华正茂的时候,总有许多别的方法来维持生计。那么,是为什么呢:出于好奇?想冒充好汉?或者是为了一个更隐晦的动机?
    无论如何,只要我是自由的,我就有权做我想做的事,哪怕与我的理智背道而驰。
    金说:"你在想一件事,可又避而不谈。"
    我回答说:"是的。"
    "那么是什么呢?"
    "与工作毫无关系。"
    金摘下墨镜,我总算欣赏到她那对美丽的浅色眼睛了。然后,她又露出了迷人的笑容,这正是我从一开始就希望看到的。她放弃了意味着等级差别的"你"字,用温柔而动人的嗓音轻轻地说:"现在,您谈谈您是怎么想的。"
    我说:"性的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
  
第二章

    当我重新独自一人,沿着被路灯和商店橱窗照得雪亮的大街,轻快的步子向前走去时,我感到我的心境产生了真正的变化: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使我飘飘欲仙,思潮澎湃,连我身旁最琐细的小东西都似乎蒙上了斑谰的色彩。这已经不是今天清晨我一觉醒来后,脑子了里产生的迷迷糊糊、好像世间一切都无关紧要的那种轻松感觉,而是一种幸福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狂喜……
    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为什么不坦率地承认呢?我和金邂逅相遇,显然就是我情绪大变的原因,她的身段,她的举指,她的面容,她的风度,还有她的微笑,不断地在我脑海里浮现:我的工作肯定不需要我如此地关注我的雇主的肉体。
    我悠闲自在,用友好的目光巡视着一家家店铺(这个区的店铺都相当得不雅观),络绎不绝的行人,以及来来往往的狗(平时,我对狗是深痛恶绝的)。我真想放声歌唱,真想狂奔一阵。在我眼里,第一张脸都洋溢着快乐的表情。而在往常,人们总是悲悲切切,一副蠢相。而今天,他们都被一种说不出的仁慈之情感动了。
    我的新职业肯定非常有趣:其中有某种奇遇色彩。还不止这一点呢:还带有某种艳遇的情调……我以往总是这么浪漫,富于幻想,这倒也确实。眼下最重要的是,我必须十分地小心。我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会导致我判断失误,甚至使我的行动出现严重差错。
    突然,一个被遗忘的细节跳入我的记忆中:我首先必须在人前走过,而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金不但说过,而且一再强调。然而,我的行为恰恰相反:所有的人都毫无疑问地注意到了我的喜气洋洋的样子。这下,我的狂热一下子降了好几度。
    我走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很浓的咖啡。法国人只爱喝意大利咖啡;因为"法国"咖啡不够味。不过,对他们来说,最劣等的却是美国咖啡……为什么我会想到美国人?又是因为金!我开始对此恼火了。
    真是荒唐:在法国,要想不引人注目,一般都要一杯意大利咖啡。当真有"法国人"和"美国人"之分吗?法国人就是这样……法国人吃这个,而不吃那个……法国人穿这种款式的衣服,他们用这种步子走路……在吃的方面也许还是真的,但也日趋淡化。在吧台上方,有一张价目表贴在墙上。我瞅了一眼,上面写着:热狗、意大利馅饼、三明治、醉白鲱卷、小香肠……
    侍者端来了一小杯乌黑乌黑的液体,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还有两块用白纸包好的糖。然后他就走了,随手把另一个桌子上的脏杯子带走了。
    这时我发现,我并非这里唯一的顾客。就在我进来时还空无一人的咖啡馆里,有一位看上去像是大学生模子的女子坐在了我的邻桌。她穿着一件红色上衣,正在埋头读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书。
    就在我上上下下端详她的时候她似乎猜出我正在观察她,就抬起双眼向我这边望来。我不由自嘲道:得,我又引起别人注意了,我肯定会得个坏分数。那个女大学生默默地,就像没看见我似的,凝望了好久。然后,又垂下眼看书了。
    但是,过了几秒种后她重新打量起我,这一次,她镇定自若地用平淡的声调对我说:"七点零五分了,您到迟到了!"她甚至连手表也没看一眼。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果然已经七点零五分了。而我在七点一刻在北方车站有一个约会。
    这样看来,那们年轻姑娘是个女间谍,金把她安置在我途经的路上,以监视我干这种职业的可靠性。我沉思片刻,然后说:"您和我们一起工和吗?"她仍然保持沉默;我又问道:"您怎么对我的任务了如直掌?您知道我是谁,我要去哪里,我要干什么,连时间都一清二楚。那么您是金的朋友咯?"
    她冷冷地注视着我,无疑神情严峻,因为最后她宣布:"您的话太多了。"随后她又低头继续看书。三十秒就这样过去了,她并没有从书上抬起目光,就一字一顿,好象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几句话:"沿着这条街走下支,您要找的那条路就是右边的第三条马路。"
    事实上,这位守护天使说得很对:要是我再磨磨蹭蹭、东拉西扯的话,我就要迟到了。我说:"多谢您了!"我故作姿态地向她行了个礼,以显示我并不接受任何约束。我站起身,走到吧台前,付了钱,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我就立刻回头向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张望了一下,那里只有红衣女子独自一人。她已不再读那本书。她把书合上,放在桌上,目光毫无顾忌地追随着我,表情镇静、冷峻。
    尽管我很想反其道而行之,以此表明我是自由的,但我还是继续沿着那条大街,朝着她指的方向走去。我的周围有一群下了班的男男女女,颐来攘往。此时此刻,他们再也不是无忧无虑、讨人喜欢的了。打那以后,我确信所有的人都在监视我。到了第三条交叉路口,我朝右边转去,走进一条荒凉、昏暗的小街。
    这是一条破旧的小街,既没有穿梭往来的车辆,路边也有见有车停放;相距一盏比一盏远的路灯,发出淡黄色的光,忽闪忽闪地照着路面,看上去似乎附近跟本没有人住。这一切与我刚刚离开的大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沿街的房屋都很矮(顶多两层),可怜巴巴的,没有一扇窗户里射出光亮。这里还有不少棚屋和作坊。旧时代的铺石路面早已崎岖不平,破败不堪,低洼处还积着一汪汪的脏水。
    我踯躅街头,犹豫着是否该继续往前走。这条狭长的小街好象是个死胡同,虽然光线半明半暗,我还是不,瞥见街尽头似乎矗立着一堵墙,而墙上并无出口。然而在小街这一端却竖立着一块蓝色的路牌,上面赫然写着路名:韦尔森热托里三世街。这意味着这是一条真正的马路,就是说,两头都能通过。可我从来不知道还存在过一位韦尔森热托里三世,甚至连二世似乎也没听说过……
    我沉吟良久,心想也许在路的尽头,不是左边就是右边,会有一个通道。但这里没有一辆汽车的影子,也真叫人忐忑不安。我走这条路到底对不对?我原打算走第四条街,那是我很熟悉的一条路,我肯定它同样能很快通到车站。都是那个医科女大学生横里插一手,把我引进了这条所谓的近路。
    时间很紧迫了。现在,离我约好在北方车站会面的时间已经不到五分种了。这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倒能节省不少时间,没有任何车辆或行人,也没有任何交叉路口会阴挡你疾走如飞的脚步。
    我决定冒一下险(可惜有点盲目),这条街没有人行道,我只需小习翼翼地啃在可通行的路面上,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就是了。我走得飞快,仿佛两胁生翅,如在梦中一般。
    此时,对于肩负的使命,我尚不知其确切的含意:我只是奉命在十九点十二分,盯住某一列阿姆斯特丹至巴黎的火车上下来的旅客(我的脑袋里已有了对此人外貌的详尽描绘),然后悄悄地跟踪他,直到他下榻的旅馆。目前我的任务就是这些。我渴望尽快知道下一个步骤。
    我还没走到这条无尽的小街的一半,突然,在我前面十米左右的地方,从右边一幢高出左邻右舍的房子里,冲出一个孩子。他迈着小腿,飞愉地窜过马路。
    他正跑着,猛地被一块突出地面的铺路石绊了个踉跄,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跌倒在一个黑泥洼里了。他趴在地里两条手臂向前伸展着,一动也不动。
    我大步向前,扑倒这个纹丝不动的孩子身边。我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来。这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衣着打扮颇为奇特:裤管到膝盖下就收缩起来,成了一种紧身裤,罩衫却又肥又大,还相当短,用一条宽皮带束在腰间,整个装束像上个世纪的顽童。
    他圆睁着眼睛,但瞳孔却凝固不动。嘴张开着,嘴唇微微颤动,四肢和颈项都瘫软无力,整个身子就像一个布娃娃。
    幸好他没有跌进污泥中,而是恰巧跌倒在一个脏水洼边上。从近处看,水洼里的水似乎发粘,呈棕红色,而不是黑色。我倏然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焦虑攫住了我。是这不明不白的液体的颜色使我害怕了?还是别的什么?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零九分了。现在再也不可能到火车站去接阿姆斯特丹来的火车了。我这桩从今天早晨开始的奇遇,到此就闭幕了。但我决不能对这受伤的孩子弃之不顾,哪怕我爱金也罢……算了!不管怎么样,火车是已经误了。
    在我右边有一扇门敞开着。毫无疑问,男孩就是从这幢楼里跑出来的。可是,房子内部,不管是底层还是二楼,都看不见丝毫灯光。我将孩子抱在怀里。他非常瘦弱,轻得就象一只鸟儿。
    在最近的那盏路灯朦朦胧胧的光线下,我看清了他的脸庞:从表面上看,他没有任何伤痕,表情安详,容貌俊美,但脸色却惨白如纸。他大概是头碰到地,被撞晕了过去。然而,他却是胳膊向前伸展着倒下的,因此,头并没有撞到地上。
    我抱着男孩疲软无力地身体,进了那所房子,沿着一条与街道垂直的长长的走廊,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周围漆黑一片,万籁俱寂。
    走廊没有其他入口---无论是内门还是叉道----我顺着走廊,一直走到一个木制的楼梯前。我好像看到二楼有一束微弱的光线。我慢步登上楼梯,因为怕失足摔倒,又担心看不见的障碍物碰到男孩的腿或头,他一直昏迷不醒。
    二层的楼道上有两扇门,一扇关着,一扇虚掩着。光线就是从虚掩着的门里隐隐约约地射出来的。我用膝盖顶开门,走进一间宽敞的卧室,内有两扇临街的窗户。
    室内没有灯,只有屋子外面的路灯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射进光来;这光线已使我能辨认出家具的轮廓:一张白木桌子,三、四把不配套的椅子,椅座上或多或少有些破洞;一张西班牙式的铁床,以及一些不大不小、形状各异的箱子。
    床上有一个床垫,但没有毯子和被单。我格外小心地把孩子放在这张简陋的床上。他依旧不醒人事,除了一息沿存之外,简直看不出他还活着。他的脉搏我几乎摸不出来了。但他的眼睛却依然睁得大大的,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闪着光。
    我环顾四周,想找一个电钮,一个旋转开关,或随便什么能发光的东西。但我什么也没发现。我倒是注意到,整个房间里一盏灯都没有---天花板上没有,就连带灯罩的或干脆就是光秃秃的灯炮都没有。
    我折回楼道,先是低声招呼,然后又提高嗓门。但没听到一点回音,整座房子都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仿佛是座被抛弃的荒屋。我不知所措,似乎自己也被抛弃在时间之外。
    随后,一个突然产生的念头,使我走到了窗前:刚才这男孩没跑多远就摔倒了,他想到哪去?他从马路这边直奔向那边,也许他就住在马路的对面?
    可是,街道的另一边并没有住房:只见一堵长长的砖墙,没有任何入口。左边不远的地方,有一排破旧的栅栏。我又走到楼梯口,再招呼几声,仍然毫无回音。我听见自己的心扑扑直跳,这一次,我强烈地感到,时间停止了。
    这时,卧室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声,这又把我召回了病人的身边。我一走近那张床,顿时惊呆了,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男孩倒是仍保持刚才的姿势,查此刻胸前却多了一个大大的十字架。那是一个深色的木十字架,上有一尊银制的耶稣像。十字架一直从肩膀盖到腰部。
    我环顾四周,除了躺着的男孩,我没看见任何人。我首先想到,一定是这个男孩自己导演了这阴森可怕的一幕。他佯装昏倒,可是当我一背过身去,他就动起来。我凑近他的脸观察:他的面部线条就像蜡制的一样僵硬,脸色惨白仿佛是雕塑在墓石上的死人卧像。
    这时,我一抬头,猛地看见卧室门口又出现一个孩子:这是个女孩,约七、八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她从哪里来的,她怎么到这里的?她走过来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虽然光线朦胧,我还是看清了她穿着旧式白色连衣裙,外套一件紧身短上衣,一条宽大的褶子裙一直垂到脚踝,显得膨膨松松,但相当笔挺。
    我说:"你好。你妈妈在家吗?"
    小女孩依旧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前的一切是那么虚无缥缈,如幽灵般出没无常,似顽石般凝滞不动,连我自己的说话声也奇怪地走了音。在这异乎寻常的青色光线下,在这中了邪的屋子里,我的声音变得似是而非……
     由于没有其他法子,我只能唐突地再问一问,于是我勉勉强强地说了一句没用的话:"你兄弟摔倒了。"
    我的话音消失了,同样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它们就像一些丧失意义的无用的东西。于是,被打破的寂静又恢复了。我真的说过话吗?我开始感到四肢发冷,发麻,动弹不得。
第三章
    也不知道这种魔法持续了多久?
    那小姑娘突然把心一横,一言不发,步子坚定地向我走来。我竭力想从麻木状态中挣脱出来,好几次伸手去摸摸额头,又揉揉眼皮。最终终于挣脱出来,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令我大吃一惊人是,我此刻却坐在床头人一把草垫椅子上。我身边,那男孩依旧在沉睡,他仰躺着,睁着眼,带耶稣头象人十字架横在胸前。我没费太大的劲儿,便站了起来。
    小姑娘手里举着一个金光闪闪人铜制蜡烛台,上面备有三根没有点着人蜡烛。她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是幽灵在游移;不过,那是因为她穿着毡底人布鞋。她把蜡烛台放在我刚离开人椅子上。然后,点燃三根蜡烛,一根一根地点,专心致致;每点一根,就要重新划一根火柴,点着后,吹灭火柴,随后把烧得变黑的半截火柴重新放回盒里。她做得非常认真。
    我问道:"哪儿有电话?我们去叫个医生来看看你兄弟。"
    小姑娘带着某种优越感注视着我,好像是在看一个无能的傻瓜,或理一个疯子。
    她说:"让不是我的兄弟。而且医生也无济于事,让死了。"
    她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一点没有孩子腔。她的声音悦耳动听,但却不露一丝情感。她的轮廓很像那个昏迷不醒、并且天生有点女气的男孩。
    我问:"他叫让?"问得多余,可是,我突然想到了金,于是,我又一次感到绝望。现在已经过了七点半。那事情也就了结……不如说,不了了之了。小女孩耸了耸肩,说"当然了,您想怎么称呼他?"接着,她依旧带着严肃和懂事的神情说,"他昨天就已经死过了。"
    "你瞎讲什么?人是不会死而复活的。"
    "不,让就会这样!"她肯定地说,显得那么坚信不疑,我自己倒动摇起来。不过,一想到我和她那种种奇怪的表现,那颠三倒四的谈话,我便暗自觉得好笑。但我还是决定让这个游戏做下去:
    "他经常死吗?"
    "是的,现在常常这样。别的时候,他能活好几天不死呢。"
    "他死的时间长吗?"
    "或者一小时,或者一分种,或者一个世纪。我不清楚。我没有表。"
    "他是自己活过来,还是得你帮他?"
    "有时候,他自己醒过来。一般在我给他洗脸的时候,他就醒了。您知道,就是给他行临终涂油礼。"
    现在我知道大致情况了:这男孩大概经常晕厥,说不定是癔病;冷水敷在额头上就刺激了他,使他苏醒过来。习管如此,在病人没醒之前,我还是不能离开这两个孩子。
    这时,蜡烛的火焰映红了她的脸,耀眼的反光使她嘴与鼻周围的阴影变得柔和起来。那闪光映在她的眼睛上,眸子反射出跳跃的亮点,使她的目光闪烁不定。
    身穿白裙的小姑娘一屁股坐在床上,伏在那具所谓的尸体上。我忍不住做了一个动作,想保护那男孩免受因她会在钢丝床绷上引起的震动。她用蔑视的目光回敬了我一眼。
    "死人感觉不到痛苦,您应该知道这一点。他们甚至连灵魂都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睡在另一个世界,做着他们的梦……她那低沉的、变化着的声调使她的嗓音含糊起来,喃喃的声音变得更温柔、更遥远。"每当他死了,我时常睡在他身边,我们一起去天堂。"
    空虚的感觉、无边的忧郁又一次袭上我的心头。我的善意乃至我的存在都无补于事。我想走出这间闹鬼的房子,它正在削弱我的身体和理智。如果得到足够的解释,我马上就出去。我又重复我的头一个问题"你妈妈呢?"
    "她走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回来了。"小姑娘说。
    我不敢再问什么了。我看出这好像是一出家庭悲剧,痛苦且秘而不宣。我改变了话题,又问:"你爸爸呢?"
    "他死了。"
    "死几次了?"
    她睁大惊异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充满怜悯和谴责,这眼神马上使我感到内疚。过了很长时间,她总算乐意解释一番了。
    "您说的都是蠢话。人死了,就永远死了,这连孩子都知道。"显然,没有比这更符合逻辑的了。
    我这回又说得过头了。这两个孩子没爹没妈,怎么能单独住在这里?他们大概住在别处,住在祖父母家或朋友那里,那些人发慈悲收了他们。但他们多少有点无依无靠,于是他们到处乱跑。这栋没有电,也不通电话的废弃的房子,只不过是他们特别喜爱的游戏场所罢了。我问"你和你兄弟住在哪儿?"
    她说:"让不是我的兄弟,他是我丈夫。"
    "那么说你和他住在这座房子里了?"
    "我们愿意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唉,如果您不喜欢我们的房子,您来干嘛?我们无求于任何人。"
    总之,她说得有理。我不知道我呆在这儿干什么。我把发生的情况在脑子里简要地过了一遍:一位伪装的女医科大学生把我引到一条我事先没有预备走的小路上;我看见一个男孩正好从我面前跑过;他跌倒了,昏了过去;我把他抱进最近的一座房子里;房子里有一个神秘的、爱争辩的小女孩,她与我的谈话没头没尾,话题都围绕着失踪者和死者。
    "如果您想看看了的肖象,就挂在墙上,"我的谈话对象说道,像是作为结束语。好怎么猜到我还在想她的父亲呢?
    她手指着墙壁。在两扇窗户之间,有一个小乌木像框,里面果然镶着一张象片,像片上是一个三十来岁,身穿海军士官服装的男人。一枝祝圣过的小黄杨树枝塞在黑木框下面。
    "他是水手?"
    "他死在海上?"
    我以为她又会微微地耸耸肩说"当然了"。然而,事实上,她的回答总是与我期望的相反。这回,她只是像小说女教师纠正一位学生似地纠正我说,"是海上罹难"。说到海上遇难者,这倒是恰当的用词。
尽管如此,这种准确的说法出自一个这种年龄的女孩之口,还是令人费解。我忽然觉得好是在背诵一篇课文。照片下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送给玛丽和让,你们亲爱的爸爸。"
    我朝小姑娘侧过头去:"你叫玛丽?"
    "当然了。你想怎么称呼我?"
    我正仔细地看像片,忽然预感到这是个陷阱。这时小姑娘又继续说道:"你嘛,你叫西蒙。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我这才注意到从黄杨树枝下微微露出一只白信封。因此,我来不及考虑玛丽语气上的变化:他忽然用"你"来称呼我,而且知道我的名字。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人奇怪。
    我轻轻地用两个手指捏住那封信,把它从收藏处抽出来,没有损坏黄杨树叶。这种纸一般在空气和光线下很快就会变黄。可眼前这封信,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并不显得又黄又旧。它大概在这儿的时间不长。
    信封上写着收信人的全名:"西蒙.勒克尔先生,又称鲍里斯",也就是说,不但写了我的本名,而且写了我在那个我为之工作刚刚几个小时的组织里的代号。而更奇怪的是,那字迹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同样的墨水,同样的笔,出自同一只手)都和那张水手照片上的题词一模一样……
    然而就在这时,小女孩在我身后大叫起来:"行了,让,你可以醒过来了,他找到那封信了。"
    我猛地转过身去,看到那个昏迷的孩子一下子起来了,垂腿坐在床边,紧挨着他那欣喜若狂的妹妹。两个人协调一致地鼓起掌来,坐在钢丝床上高兴地抖动着。他们笑了足有一分钟,笑得床都摇晃起来。我完全傻了眼。
    接着,玛丽变得严肃起来,她总是这么说变就变。男孩也马上学她的样子,他对位明显比他小但比他要机灵的女孩言听计从。这时,她向我宣布道"现在,你就是我们的爸爸。我是玛丽.勒克尔,他是让.勒克尔。"
    为了表明她是同谋,她跳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向我行了个屈膝礼。随后,她一直奔到楼道门口;她在那里大概按了什么电钮(装在屋外),因为屋里一下子灯光辉煌,仿佛演出结束时的剧院大厅。
    许多灯盏和一些旧式的鸟形壁灯,一下子都呈现在眼前。当它们没点亮的,却让人看不出来。玛丽轻巧活泼地回到床边,重新挨着她哥哥坐下。两个人交头接耳地在悄声说着话。
    然后,他们又看着我。这会儿他们神情专注,非常听话。他们想看看下一幕。此刻他们在看戏。而我是在舞台上,正在演一出不知其名的戏,这是一个陌生男人或或能是一个陌生女人为我而写的……
    信封没有封口,我打了开来,内有一张叠了国折的纸片。我小心翼翼地把纸片展开。笔迹与我刚才看到的相同,无疑是出于一个左撇子之手,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左撇子是个女人。一看到签名,我的心狂跳起来……
    但我也忽然看得更清楚,刚才在看到黑框相片下面的相反方向倾斜挨反抗字迹,我就本能地感到怀疑,现在看来不无道理。因为在法国,几乎没有人用左手写字,尤其在照片上的水手那代人中。
    显然这不大像一封情书。但寥寥数语足矣,尤其当这些话出自一个我们刚刚以为永远失去的人之口,我打起精神,对着两个小观众,像个喜剧赏似地高声朗读起来"阿姆斯特丹的火车是个假线索,意在避免怀疑。真正的任务从这里开始。现在你和孩子们已经相识,你们必须同行,他们俩会把你带到那个地方,祝你们好运。"
    署名"让",没错,这就是金。但我不大懂"怀疑"是指什么。谁在怀疑?我折好信纸,把它放回信封。玛丽拍了几个手,让迟疑了一会儿,也像她一样拍起手来,不过他一点也不激动。
    他说:"我饿死了,死一会真累人。"
    两个孩子向我走来,专横地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我随他们摆弄,这为这是命令。于是我们三人,先出了房间,又走出这座房子,就像一家人一块去散步。
    楼梯和一层的走廊与二层的过道一样,这会儿也被大灯泡照得雪亮。(是谁把灯打开的?)由于玛丽临出门时既没关电灯,也没有关上沿街的大门,我问她为什么。她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事态的发展更让我吃惊。
    "这没关系,让娜和约瑟夫在那儿呢。"她说。
    "让娜和约瑟夫是谁?"
    "怎么,约瑟夫就是约瑟夫,让娜就是让娜呗。"
    "……当然了。"我自个儿帮她说完了这句话。
    她拉着我的手走向大街,她的步子轻快,不过她在高高低低的石头路上单脚跳跃一下。而让却和她相反,有点让人拖着走。过了几分钟,他又说"我饿坏了。"
    玛丽说:"他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我们得给他吃饭。否则,他还会死。而我们再也没有时间玩这个把戏了。"
     说完最后几个字,她生硬地笑起来,笑声刺耳,有点令人不安。她完全疯疯颠颠,就像大多数过于懂事的孩子一样。我自问她究竟有多大了。她又矮又瘦,但她大概已经不止八岁了。
    "玛丽,你几岁?"
    "向妇女打听年龄是不礼貌的。"
    "你这么大的年龄也不能问吗?"
    "当然了,懂礼貌是没有年龄界线的。"
    她用教训人的口气说了这句格言,脸上不带一丝微笑。不知她有没有意识到她的推理荒诞不经?她向左一拐,拖着我和让走上马路,我们跟在她后面。她的步履和她的性格一样坚定、果断,不容置疑。
    她自己倒忽然猛得停了下来,抬起那双严肃的眼睛瞅着我,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会说谎吗?"
    "有时说,需要就说。"
    "我啊,说谎很在行,即使是毫无用处,我也说谎。要是人在需要时才说谎,说谎的本事当然不算大。我可以一整天不说一件真事。去年我甚至在学校里获得一项谎言奖。"
    我说:"你在骗人。"但我迅速地反驳丝毫没能扰乱她的阵脚,她顺势照说不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今年,在逻辑课上,我们做二有谎言练习。我们还学习向两个不认识的女人说一级谎言。有时,我们用各种话说谎,这非常刺激。高年级的女生向两个陌生女人说二级谎言,还说三级谎言,那说起来肯定很难。明年我想很快做到像她们那样"
    然后,又是那种突如其来的作风,她向前走去,男孩没吱声。我问道:"我们去哪里?"
    "去饭店。"
    "我们时间够吗?"
    "当然了。他们在信上怎么跟你说的?"
    "信上说你要把我带到我应该去的地方。"
    "这就对了,既然我把你带到饭店,你就应该去饭店。"事实上和她辩嘴是白费口舌。再说我们已经走到一家咖啡啤酒店前。小女孩盛气凌人地推开玻璃门,那股活力真是让人吃惊。我和让跟了进去。我立刻就认出这就是我遇见穿红外套的医科女大学生的那个咖啡馆……
    那女大学生原地没动,还是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央的那个位子上。她看见我们进来,便站起身。我确信她在等候我归来。她走过我们身边时,向玛丽悄悄地做了个手势,小声问:"一切顺利吗?"
    "顺利,"玛丽毫不顾忌地大声说道,紧接着又添了一句,"当然了。"
    那个冒牌的女大学生看也没看我一眼,便走了出去。我们坐在大厅尽对一张长方形的桌子边。孩子们选了这张光线最暗的桌子,似乎并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理由,他们好像在躲避强烈的光线。不管怎么样,这是玛丽决定的。
    让说:"我要一份意大利馅饼。"
    玛丽说:"不行,你很清楚他们有意在这种馅饼里面填满了细菌和病毒。"
    我心想,瞧,预防法在年轻人中还蛮有市场,也许这两个孩子是长在一个美国家庭?侍者向我们走来,玛丽为我们每人各要了一份火腿干酪夹心面包,又要了两份汽水,"给先生一杯啤酒,他是俄国人。"她这么说。当那个男人始终默默无言地走开时,她向我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你为什么说我是俄国人?再说,俄国人喝啤酒也并不比法国人或德国人更厉害……"
    "你是俄国人,因为你叫鲍里斯。你和大家一样喝啤酒,鲍里斯.勒克罗维奇!"
    随后,她俯在我的耳朵上嘀咕起来,一下子声调和话题全变了,用说知心话的口吻说:"你注意到那个咖啡馆侍者的头吗?他就是加了黑框的照片上的那位穿制服的水手。"
    "他真的死了吗?"
    "当然了。是海上罹难。他的鬼魂又回到这家他过去干过活的咖啡馆来服务。就是因为这个,他从不开口说话。"
    "啊,我明白了。"我说。
    那个穿白外套的男人突然端着饮料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和照片上的水手并不十分相象。玛丽老练地说:"谢谢您。我母亲明天路过这儿来付钱。"
`第四章
    正吃着,我问玛丽既然那个侍者死前是一个水手,怎么会被雇到咖啡馆来干活。可这么点小难题并没有使小玛丽发窘:"当然是在他休假的时候。他一上岸,他就来看望在这个咖啡馆里工作的情妇。出于爱情,他和她一块端酒上咖啡。爱情能使人做出不同寻常的事。"
    "那他的情妇后来怎么样了?"
    "她一听说情人的噩号,便吃了一块机器制造的意大利馅饼自杀了。"
    接着,玛丽想知道莫斯科人是怎么生活的,因为她刚刚授于我苏联国籍。我说她应该很清楚,因为她是我的女儿。于是,她又编造了一个荒唐的故事,简直是白日作梦:"我当然不清楚。我们一直没有跟你在一起住。我和让还是婴儿时,便被吉普赛人抢走了。我们住在大篷车里,穿过欧洲和亚洲,我们一路乞讨、卖唱、在马戏团里跳舞。我们的养父母还强迫我们去偷钱,或者偷商店里的东西。如果我们不服从,他们就狠毒地惩罚我们:让必须在飞在高空的秋千上睡觉,而我则被关在老虎笼子里。幸亏那只老虎很善良;但它老作恶梦整夜地咆啸;我总是被惊醒,早晨我起来的时候,总是没睡够。而你呢,在那段时间跑遍了全世界寻找我们。你天天晚上都去马戏团---第天晚上去一个新的马戏团---你在后台转来转去,向遇到的所有孩子打听。不过,你的眼睛大概都盯在那些马戏团女演员身上了……所以,直到现在我们才得以重新团聚"
    玛丽说得很快,带着一种早熟的自信,突然,她的激动沉静下来。她沉吟了一会儿,一下子显得恍恍惚惚,接着,她悲痛地结束了她的故事:"说不定,我们并不能肯定是不是重新团聚了,恐怕这两个孩子并是我和让,你也不是……"
    玛丽大概认为自己说的傻话够多了,于是她宣布该轮到我来说些什么了。
    我吃得比两个孩子快,因为我早就吃完了我那份火腿干酪面包。而玛丽一边高谈阔论,一边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吃不完了。我问她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她想听---明摆着的---一个"爱情和科学幻想故事",当然,"科学幻想故事"这个词,她是用法文发音的。于是我开始讲故事:"听着,一个机器人与一位年轻女朗邂逅相遇……"
    我的女听众打断了我的话,她说:"你不会讲故事,一个真正的故事,必须用过去时。"
    "随你的便。那就一个机器人曾遇见到一位……"
    "不对,不是这个过去时。一个故事应该用历史过去时。否则,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故事。"
    也许她有道理。我沉吟片刻,便重新开始讲起来,不过,我很不习惯用这种语法时态:"很久以前,在美丽的法兰西王国,有一个机器人,尽管他一身钢铁,但非常聪明。在一次宫庭舞会上,他邂逅了一位年轻美丽的贵族女郎。他们一块跳舞。他对她情话绵绵,她脸红了。他便请她原谅。她们重新开始跳舞,她觉得他有点呆板,可他那不自然的样儿倒是满逗人喜爱,而且使她显得很优雅高贵。第二天,他们就结婚了。他们收到了一些豪华的礼品,然后出发去度蜜月旅行……这样说行吗?quot;
    玛丽说:"一般,不过还说得过去。不管怎么说,简单过去时就用对了。"
    "那么我接着说。年轻的新娘叫阿白,这是因为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阴差阳错,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我刚才说到,年轻的新娘天真幼稚,她没有马上发现丈夫的控制性能。然而,她看得很清楚,丈夫总是做同样的动作,干同样的事情。瞧,她想,这是一个持之以恒的人。但是,一天早晨,她比平时起得早,看见丈夫正在浴室里用缝纫机的油壶给自己的手脚关节上油。她很有教养,因此一点也没有声张。从那天起,她心里充满了疑虑。那些平日里无法解释的细枝末节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比如,夜里过夫妻生活时,丈夫拥抱她,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那声音的确不太象是床绷发出来的;还有,他的周围总是充满嘀嘀嗒嗒的闹种声。布郎施还发现他那双缺乏表情的灰色眼睛,有时忽左忽右地闪光,就是一部要改变方向的汽车。还有一些其它的机械运动的迹象,最后终于使她彻底担心起来。最后,她确实抓住了一些更让人不安,更象是着了魔似的反常现象:她丈夫从不忘记任何事!他那惊人的记忆力可以记住每天发生的任何微不足道的事。而且,每当月底他们一起计算家庭帐目的时候,他心算的速度快得让人无法解释。这一切使阿白变了心。她想知道得更多一些,于是她拟定了一个不择手段的计划…"
    这时,两个孩子先后吃完了饭。而我坐在那里又极不耐烦,我急不可待地想离开这个咖啡屋,看看我们下一步到底往哪去。于是,我草草收尾。
    我说:"可惜,就在这时,第十七次十字军东征爆发了,机器人被应征入伍,加入了殖民军部队的铁甲三团。他在马赛港上船,去中东与巴勒斯坦人打仗。由于所有的骑士都穿着有活动关节的不锈钢盔甲,因为机器人的特殊身体结构一直不被人注意。而他一直也没有机会再回到家乡法兰西。夏日的一个晚上,他在耶路撒冷的墙根,轻易地就丧了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一名叛军的毒箭射裂了他的锁子甲,造成他的电脑短路"
    玛丽噘起了嘴。
    她说:"结尾很愚蠢。你有些想法不错,可你没有巧妙地利用它们。尤其是你人始至终没能使你的人物生动感人。到最后主人公死的时候,听众一点也不感动。"
    我调侃地说:"主人公死的时候,你一点也不感动吗"
    这一次,我这位过于挑剔的述课老师总算给了我一个顽皮的、迷人的微笑。
    她说:"亲爱的朋友,你讲到他们在舞会上相识,细声软语地说情话的时候,我听得还是蛮有兴致的。可是,我和让一吃完饭,你就把故事压缩了,我们马上感到你忽然加快了速度……我们真后悔把饭吃完了。"接着,她语调一转说:"以后,我要去学习成为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这个职业很不错,它能使时光倒转,让人生活在过去。你不觉得这更有趣吗?"
    这时她哥哥说:"我还饿,我现在想吃一块意大利馅饼。"
    这话大概是开玩笑,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但我却莫名其妙。这大概是他们私下里的一种默契。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我仿佛觉得时间出现了空洞、或是两个章节之间出现了空白。我判断大概又要发生什么事了。我等待着。
    我的两个小伙伴好像也在等着。玛丽玩了一会刀叉,她把刀叉两头顶在一起,使它们平衡地竖起来;然后,她又把它们交叉地放在桌子当中。她做这些小动作时是那么认真,而且计算得那么精确,以致于它们在我的眼里,已经成了某种神秘的符号。
    可惜的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此图形。也许它们实际上并没有所指。玛丽同所有的孩子及诗人一样,喜欢在有含意无含意之间做游戏。她摆完之后,自己微微一笑,让喝干了杯里的饮料。他们都缄默起来。他们这样是在等什么呢?
    还是男孩开了口:"您什么也别怕,我要意大利馅饼,就是想气气您。再说,这家咖啡馆已经好几个月不卖意大利馅饼了,这儿只卖火腿干酪夹心面包和三明治。您心里在想我们在这儿等什么,是不是?很简单,上路的时间还没到。现在,我们要出发了。"
    这男孩和他妹妹一样,说起话来象个大人。更有甚者,他对我以"您"相称。从我头一眼看见他,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他还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而此刻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地沉默寡言。他正处在嗓音的变声期,因此怕自己说话时忽然发哑,会惹人发笑。刚才他和他妹妹笑起来大概就是因为这个:"馅饼"这个词也许使他的声带发出了特别难听的声音。
    玛丽终于把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告诉了我:她本人不得不回家(哪个家?)做作业(撒谎的作业?)而他兄弟将把我带去参加一个秘密会议,我将在那里得到明确的指令。而我则不该知道这次聚会的地方。因此,他们要把我装扮成一个盲人,戴上完全不透明的墨镜。
    围绕着这个秘密组织的活动所具有的谨慎与神秘,变得越来越过份了。不过,我相信好戏都在那儿,而且,无论如何,我决定尝试到底。这很容易就能猜出为什么。
    化妆用的必需品几乎奇迹般地被拿了出来,我装作觉得此举平平常常:让走到咖啡馆大厅的一角稳稳当当地拿出了他说的那副眼镜和一根白手杖,那个角落紧挨着我们吃饭的地方,这两样东西事先就藏在那儿。
    显然两个孩子选择这张不大舒服而且光线暗的桌子,就是因为紧靠着他们的藏物处。可是,是谁把这些化妆用具放在那里的呢?是让,是玛丽还是那个穿红外套的假女大学生?
    大概从我离开金招募我的人体模型工场起,那姑娘就跟着我了。她可能已经带上了手杖和眼镜。她跟着我一直到这家啤酒店,随我之后几秒钟也跟着走了进来,她可以马上把上述的用品放在一个角落里,然后在紧挨着我的餐桌旁就座。
    然而,我深感奇怪的是,我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行动。等我发现这位女大学生时,她已经坐好了,正读着一本大部头的解剖学的书。而我那时候却耽于惬意而朦胧的爱情幻想中,对现实的感觉变得迟钝了。
    另一个问题使我更加困惑。当时,是我想在这家咖啡馆里喝杯咖啡的,那个假女大学生只不过是在跟踪我。因而,我完全可以选择大街上的其它场所(或者不去喝咖啡)。在这种情况下,那伙人事先怎么通知这两个孩子在哪里可以找到手杖和眼镜?
    此外,玛丽一到这儿就与侍者说话,好像她跟他很熟悉。而且,让知道菜牌上提供的菜哪些可以点到,那牌子就挂在柜台上方,上面货色多多少少有些掺假。最后,他们还声称他们的母亲很快就会来付清我们用餐的帐单;其实他们完全可以让我来付这笔微薄的款子。那侍者对此也毫无异议。显然,他很信任这两个孩子,他们的一举一动完全像这里的常客。
    发生的一切都好象我是凑巧进入了这家咖啡店,这里是该组织的食堂与总部。这个解释靠不住。然而,另一个可能的解释要显得更离奇:也就是说不是出于偶然,相反,我是不知不觉会被这个组织的人引到这家咖啡馆的,以便我能遇上在此等侯我的假女大学生。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又是如何被引来的呢?经过是怎么样的?通过了什么样的方法?我越想越理不出头绪,越断定这是一个迷……如果我能弄清这两个孩子与那个假女大学生之间的关系……可惜,我什么也弄不清。
    正当我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让和玛丽把墨镜给我戴到了眼睛上。镜架的边缘也上了胶皮,呈叶鞘的形状,正好与我的额头、太阳穴和颧颊贴得严严实实。我立刻觉察出我无法从眼镜的两侧或下方看到任何东西,也没法透过玻璃看到什么,因为这上玻璃是实实在在的不透明的。
    现在,我和男孩并排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我们手拉着手。我用空着的右手握着白手杖,把它伸到前面,用杖尖扫着脚前的路面,探着可能遇到的障碍物。几分种后,我便能很自如地运用这支手杖了。
    我一面象盲人似地让人带着走,一面思索着:自从我被"让先生"召见,于晚六时进入那间堆满废品与废机器的人体模型货场,我的自由便越来越少,真令人奇怪。
    在那儿,我不仅甘愿服从一个与我同龄的姑娘的命令(甚至可能比我更年轻)---虽然,我是在一把左轮手枪的威逼下接受的(至少假设有一把枪),毫无自愿选择而言---更有甚者,我对于该组织的行动目标和我此行的确切使命,始终一无所知,却毫无怨言地承受了。我从未为此而感到痛苦;相反,我感到高兴与轻松。
    随后,在一家咖啡馆里,一个不太客气的女大学生摆出一副监察员,或者说是小学女教师的样子,硬指派我走上了一条路,我并不觉得这是一条捷径。这样,我就被引去照料一个所谓的伤者,当时他人事不醒地躺在地上,而实际上他在捉弄我。
    当我得知此事,我没有抱怨这种不正当的手段。而且我很快听命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她爱说谎,简直是说谎成性。最后,我渐渐失去自由意志和聪明才智,接着,又终于失去了视觉。
    乃致于从此以后,我一点也不了解我在做什么,以及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在我的头上,甚至都不知道我被这个沉默寡言的、可能有癫痛病的男孩带到哪里去。我只需借口镜架刮到眉毛,把它轻轻地往往下一滑,就可以在橡皮边和鼻子两侧之间留一个缝隙……
    可我丝毫没有那么做。我很想做一个对自己的行动负责的人。我不怕让人蒙上眼睛。如果金乐意的话,我很快就会成为某种功能退化的机器人。我仿佛已经觉得自己坐在了一张瘫了的椅子上,眼瞎、嘴哑、耳聋……还能有什么呢?
    我因为这个联想而暗自好笑。
    让问我:"您笑什么?"
   我产我觉得现在自己的处境很滑稽。于是男孩援引了一句话,我们在咖啡馆时,我从他妹妹嘴里听来的一句话:"爱情能使人做出不同寻常的事。"
    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嘲笑我,便有些恼火地回答他,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可是一想,倒是这男孩的提醒让我摸不着头脑。他怎么知道我对爱情的向往(这种向往简直是荒唐的,而且不管怎样,它是秘而不宣的)?连我自己都几乎没有承认呢。
    "不,"男孩又说,他的嗓音忽而低沉忽而尖细。"其中的联系很明显:众所周知,爱情是盲目的。而且,无论如何,您不该笑---盲人,是痛苦的。"
    我正要问他是不是因此断言爱情也是痛苦的(这里一段无懈可击的三段论,从他前两句话的意思,可以得出这个结论),这时,出了一件事,结束了我们的谈话。
    几分种前,我们在人行道边停了下来. (我用手杖的铁尖触到了右头的棱边),我原以为我们是在等行人穿越马路的信号灯。(我们这儿不像日本许多城市那样设有为盲人服务的音乐信号。)但是,我误会了。这地方大概是个出租汽车站,让在等一辆空车。
    果然,他让我上了一辆车,我摸索着很容易就进了车门,看样子车身相当大。(我已把手杖丢给了我的向导。)我大约是坐在后排的软座上,座位宽敞、舒适。
    我坐下时,让关上了门,接着,他大概绕到另一侧,从左边门上了车:我听到开门声,有人进到车内,在我身边坐下。此人准是让,因为他正用那副别人无法模仿的破嗓子对司机说:"劳驾,我们去那儿。"
    我感觉到有轻微的纸声。让没有口头告诉司机我们要去哪儿,很可能是递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着地址(谁写的?)。这个花招可以不让我知道我们的目的地。由于是孩子玩这种玩招,也不会使司机感到奇怪。
    而且,说不定这不是一辆出租车呢!?
第五章

    车子开动以后,我对我处的荒唐处境又思索了一番。但我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结束它。我的顽固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一方面洋洋自得,另一方面又为断自责。我对金的兴趣并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我的好奇心。还有什么呢?
    我感到自己是被这一连串的小插曲和会面缠住了,在这当中偶然性是不存在的。只是我抓不住其内在的因果关系。一桩接一桩的神秘事件使我想到了寻找宝藏的故事:人们从一个谜到另一个谜,逐步向前,然而谜底只有到结束的时候才能揭晓。而那个宝藏呢,就是金!
    我对自己提出了无数的问题,想弄明白这个组织期待我的究竟是哪种类型的工作。他们害怕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这难道是一项不能公开谈论的工作?那么这个长长的"开场白"又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他们要限制我的主观能动性呢?
    我对这一切均一无所知。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现象,也许他们在考验我,因此我应当先过了第一关再说。在我浪漫的想象里,寻找宝藏的过程,便成了加入这个秘密社团的旅程。
    至于我眼下由一个小孩引导着,扮成一个典型的盲人,看来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同情心,以此来麻痹他们的戒心。然而,既然他们再三叮嘱我在大庭广众之中不要引人注目,那么这个做法似乎就值得商榷了。
    此外,还有一个令我担忧的问题经常绕在我的脑际,那就是眼下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正在哪条路上?我们这样走下去,会走到那个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或者说,又有什么样的神秘事情会出现,这条路还要走多远?
    最后那点---即这样坐车还要跑多远的路---尤其使我心神不定,我也说不出确切的理由。也许让能告诉我。我借一个偶然的机会问了他。但他回答说他也不知道,这就使我更感诧异(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那个司机听了我们说的话,就插嘴来宽慰我:"您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到了。"
    可也不知为什么,我却在这两句话中,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威胁。不管怎么说,这并不算什么。我仔细倾听我们周围街道上发出的声音,但这些声音一点也不能显示我们正在穿越哪个街区。也许这里的交通并不太热闹。
    让请我吃薄荷糖。我对他说我很想尝一颗。不过我是出于礼貌才这么说的。他碰了碰我的左臂说:"喏,把手伸给我。"
    我把手伸了过去,手掌摊开,他在我手心里放了一颗粘糊糊的、已经有点化了的糖,就是所有孩子口袋里都有的那种糖。我真是一点吃糖的欲望都没有,可是我不敢向给我糖的孩子承认:一旦糖已经拿到手,就不可能再还给他了。
    我只好违心地把糖送进了嘴里。我立即感到一种奇怪的味道,淡而苦涩。我真想把它吐掉。但我克制住了,我不想得罪那孩子。我既然看不见他,自然决不知道他会不会正好在看着我。
    我从中发现了一个失明的荒唐后果:一个盲人是不可能偷偷地做一件事的!这些可怜的人因为看不见,总是害怕被人看见。为了逃避这种令人不愉快的感觉,我作出了一个不合逻辑的反应,我在我的墨镜后面闭上了双眼。
    ……
    我睡着了,我确信无疑;或者说,至少我也是打了个盹。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一个童音在说:"醒醒吧,我们就在这儿下车。"
    他边说边摇我。我对那颗薄荷糖产生了怀疑,其味不正,像是一颗麻醉糖,因为我从来没有在汽车里睡觉的习惯。我的朋友让给我下了毒,这极有可能,他一定是奉命行事。就这样,我没能认出来我们途经的各条大街。
    汽车停了下来。我的年轻向导已经付了车钱(就当它是辆真正的出租车吧,反正我也是越来越没把握)。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司机也在场。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我已经不是在刚才那辆车上了。
    我拼命地恢复意识,可我仍深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大脑怎么也清醒不过来,而且变得更不确定。我感到自己仍在睡梦中,而又正梦想着我已经醒来。我已失去了一切时间概念。
    "请抓紧一点,我们到得不算早。"
    我的守护天使不耐烦了,他精暴地用变了腔调的怪嗓子训斥我。我好不容易才钻出汽车,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我头晕目眩,好像喝多了酒一般。
    我说:"现在把我的手杖还给我吧。"
    男孩把手杖递到我的右手里,然后他握着我的左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
    "别跑那么快,你会让我摔倒的。"
    "像您这样磨磨蹭蹭,我们就要迟到了。"
    "我们现在到哪去?"
    "您别问我。我无权告诉您。再说,这儿也没有名称。"
    这个地方万籁俱寂,我感觉不到周围有人,既无说话声,亦无脚步声。我们走在一条砾石路上。不一会儿,路面变了。我们跨过一道门槛,进入了幢房子。
    我们在屋内东弯西转,走过了一条相当复杂的路。小家伙似乎对这条路早已熟记在心,因为他每次改变方向时,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开始我们的脚下是大理石路面,不久就变成了木头地板。
    或者,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他陪着我们,或不如说他走在我们前面,给我们引路。事实上,我稍停下来一会儿,这时我就听出来了,在我们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第三者的脚步声继续了几秒种。不过,我很难确定。
    男孩说:"您别停来下呀!"
    在几步远的地方,另一个人说"当心,我们要上台阶了。右手抓住扶手。如果您觉得拿着手杖不方便,就把它给我吧。"
    不,我本能地宁愿拿着手杖而不给他。我预感到某种危险正向我靠近。于是,我一只手同时抓住了楼梯扶手和手杖的弯柄。我已准备好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如果有什么太令人不安的东西突然出现,我就用左手猛地摘下墨镜(我的左手一直被男孩轻轻地抓着),然后跳开去,右手就将这根包铁的带路手杖当作防身武器。
    然而没有任何令人不安的事儿发生。登上一层笔直陡峭的楼梯后,我们很快就来到一个大厅。大厅里好像在开会,在进大厅前,让告诉我,并悄声补充道:"别发出声音。我们是最后两名。别让人家注意我们。"
    他轻轻地推开门,我跟着往里走,仍象个小孩似地让他牵着手。房间里有很多人:我从那些虽然很轻,但众多的,杂七杂八的声音里便可以感觉出来。有呼吸声,抑制住的咳嗽声、轻微的撞击声或鞋底在地板上偷偷地轻轻滑动的声音,等等。
    不过,我相信所有人都呆着没有走动。但他们大概都站着,在原地微微地动来动去。这是不可避免的。没有人让我坐,我也只好站在那里。在我们周围没有人一个说话。
    突然,在众人鸦雀无声、全神贯注的时候,我期待已久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金在那里,在大厅里,她动听的声音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响起。我一下子感到,我的忍耐终于收到了回报。
    她说:"我把诸位召集起来,是为了向你们提供某些解释,这对今后来说是十分必要的……"
    我想象着她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她的听众。她面前有没有讲桌?就像在教室里一样。金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她还是穿着那件雨衣,戴着那顶毡帽吗?也许为了这次集会她脱掉了雨衣和毡帽?那么她的墨镜呢?她还戴着吗?
    我第一次产生了脱掉我的墨镜的强烈欲望。可是没有人允许我这样做;总之,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前后左右的人会看见我的。还不算金本人呢……我只能满足于我现在得到的一切:聆听她那略带美国口音的圆润动听的声音。
    "……国际秘密组织……任务的分隔……人类伟大的使命…?"
    人类哪桩伟大使命?她在说什么?我蓦地意识到自己是无足轻重的:我甚至没有听她在讲什么!我陶醉在她那异国情调的语音里,一心想象着吐出这一串话语的脸蛋和嘴吧(她有没有微笑?或许她又装出那副强盗头子冷酷的模样?),而忽略了最主要的东西:她演讲的内容。我在仔仔细细地玩味着她的话,可是什么都没记住。我还自称急着要了解更多一点有关我未来工作的情况呢!
    现在金停下来不说了。刚才她说了句什么?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我好像记得不过是几句表示欢迎加入本组织之类的客套话,重要的话还没谈呢。为什么她又沉默不语了?别的听众在干什么?在我四周,没有一个人动弹,也没有任何惊讶之声。
    我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激动的缘故,我的右眼有一种针扎的刺痒感,极不舒服。我的右眼皮使劲眨了几下,还是不行。我想找个办法偷偷地揉一下眼睛。我的左手一直抓在男孩的手里,他没有松开过,右手则握着手杖。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试着用右手在眼睛周围搔一搔。由于手杖弯柄妨碍我,结果我笨拙地把厚厚的眼镜架一下子就推到了眉弓上面。眼镜刚刚挪开,我就从眼镜架上的橡胶和皮肤之间的空隙,看到了我右边的大厅……
    我瞠目结舌。我绝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一副景象……我缓缓地转动头部,以便从我的眼镜的缝隙处观察房间的其它地方的情形。我所看到的一切,更增加了我第一眼带来的惊愕感:我似乎看到了我自己的形象,不过有二十至三十个之多。
    大厅里都是盲人,可能都是假盲人:他们都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衣着倒是各种各样,(但和我的服装大致相近),脸上也戴着和我一样的大墨镜,右手也同样握着一根白手杖,而他们的左手则都被一个和我的向导一样的小孩牵着。
    他们全都面对着进台。每一对---一个瞎子和他的向导---都与其它人相隔一段距离,连这段距离都差不多远,就像所有人都仔细排列过一样,在规定的格子里,放上了一个个相同的塑像。
    突然,嫉妒这种愚蠢的感情袭上心头:原来金并不是在对我说话。我知道这是一次聚会。但是亲眼目睹金征募了两三打我这样的小伙子,而且用同样的方式接待他们,这可就是另一码事了。对她来说,我在众人中间并没占有鹤立鸡群的地位。
    就在这时,金又开始说话了。她非常奇怪地从一句句子的中间开始讲起来,也没有重复一下前面的话,以使意思能连接起来。她也没有说明一下为什么演讲中断了一会儿;而她的语调则很正常,就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将使你们不致引起别人的疑心……"
    我不再谨慎小心(我突然无法忍受那些我曾一度俯首贴耳遵从的命令),我终于把脑袋转了过来,歪着脖子,扬起下巴,从我能看得见的缝隙里,朝中间的讲台望去……
    我一上来都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不一会儿我就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有一张演讲台在那里,但是演讲人却无影无踪!金根本不在那儿,也根本没在大厅里的任何角落。
    那不过是一只喇叭在播放她的讲话,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录下来的。录音机就在桌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再也没有更明白的事了。大概发生了什么技术故障,录音机停了一会儿。一个工人正在检查线路,可能刚刚接通……
    顿时,这个纯美而性感的嗓音失去了一切魅力。底下的录音看来录得也相当好:话语里始终带着大西洋彼岸的那种歌唱般的语调;这台录音机录的音完全忠实地保存了原来的音质、音调,连最微弱的变化也没有失真……
    可是,金本人在场的幻觉一旦烟消云散,我对这一分钟前还感到如此悦耳的声音,也就失去了一切敏锐的感受。我发现了这个骗局后,金的演讲的神奇功效也消失了。她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毫无生气;录音带此刻正用飞机场广播通知时那种平淡如水、毫无特征的声音冲着我背诵演讲。不过这样倒也好,我既听到了句子,也听懂了意思。
    这个机器所发出的声音正在向我们解释我们扮演的角色和未来的职责。但她并没有完全透露给我们,只是给我们勾划了几根粗线条。她在效果方面大作文章,而对方法问题却轻描谈写地略带而过:她再次说,她是出于对效率的担心,故宁愿在眼下这个阶段,只和我们谈最起码的事情。
    我暗自思忖,我没有很好地从头开始听她的报告。但我似乎觉得自己已抓住了中心要点。我之所以这么假定,是因为到此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一提的不理解的地方(除非是演讲者故意把不易明白的地方绕过去了)。
    她对我们说:我身边的这些人和我已经应征参加了一个为反对机械化而斗争的国际企业。那个报上的小广告,使我(通过一个邮政信箱短暂地交换几封信之后)跑到那个荒废了的工棚里去和金会面。当时这个广告就已使我作出了这个假设。不过,我并没有衡量一下所用的这种提法会引起的各种后果:"为了一种从机器帝国解脱出来的、理为自由的生活。"
    事实上,这个组织的意识形态非常简单,甚至从表面上看就是过于简单化了:"现在是把我们从机器堆里解放出来的时候了,因为正是机器在压迫我们,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人们认为,机器是为他们服务的。然而从今以后,将是人为机器服务。机器越来越多地支配着我们,而我们则服从机器?quot;
    "机械化首先就是将工作分割成毫无意思的一小段一小段的罪魁祸首。机床迫使每个工人毕生从早到晚只重复一个动作。显而易见,分工是指体力工作而言的,但现在分工也成为人类任何其它活动的规律。"
    "这样,不论在何种情况下,我们遥遥不可及的工作成果(产品,服务,或智力研究)就完全与我们脱节了。我们除了从理论上纯粹抽象地了解一点情况外,我们既不知道这项成果的整个外貌,亦不清楚经的最终用途。劳动者既不享有任何自豪感,但也不负任何责任。他不过是庞大的生产流水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而已,他只对一个零件或一只孤零零的齿办修修改改,而这些东西本身毫无意义。
    "在任何领域,再也没有人能生产出完整的产品。人的意识本身也变得零零碎碎。可是请你们注意:正是机器使我们精神错乱,从而造成了苏维埃式的帝国主义和官僚主义,而不是相反。正因为整个地球均能为原子弹所摧毁,因而才产生了原子武器。
    "不过,在本世纪初,当时唯一能逃脱机器奴役的阶级还保留着决策的权力。而从今以后,能够思维的机器---也就是说电脑---从我们手里把这点权力也抢走了。我们不过成了为自己的毁灭而工作的一群奴隶,给拥有无边法力的机械上帝---无尚而光荣地---提供服务?quot;
    金为了使听众集中注意力听她的讲话,采取了一些办法,使她显得更加谨慎而不够明朗。她谈到了我们将要在人群中、在地铁里、在公共场所、在办公室和工厂……组织"和平恐怖主义"活动和进行"戏剧性"行动……
      可是,在她的这些美丽辞藻里,却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反感,那就是为我们这些该计划的执行者安排好的命运:我们所扮演的角色正好与这个使命所要达到的目的处于尖锐的矛盾状态。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个计划尚未落实到我们身上。他们丝毫没有考虑我们自己主宰自己的自由,相反一味操纵我们。现在依然如此,他们意欲培养我们的觉悟,可是却从一开始就蒙上了我们的眼睛。总之,为了使这一切变得冠冕堂皇,又让一台机器在对我们说话,在说服我们,在支配我们……
      我再次疑窦丛生。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隐隐地笼罩着这次弄虚作假的会议。这间挤满了假盲人的大厅是一个陷阱,我已经掉了进去……我小心翼翼地留着我那副大眼镜右侧的狭窄缝隙,从那里看了一眼离我最近的那个人。那是个身材魁梧的金发小伙子,穿了一件时髦的白色皮茄克,皮茄克敞开着,露出了里面鲜艳的蓝色羊毛套衫……
      我和他一样(就像刚才我已料到的那样),将遮住他视线的东西弄开了几毫米,以便看见他左边的地方,结果我们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我对此坚信不疑。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们就此达成默契。我也同样朝他咧了咧嘴,他大概认为我是冲着他在微笑。
    陪着他的那个男孩也拉着他的左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伎俩。小让肯定也没有发觉,因为他显然对我们这种藏藏掖掖的交流还蒙在鼓里。这时,金又继续说下去,并严厉地打断了我们:
    "机器在监视你们;你们别再害怕它!机器占据了你们所有的时间;你们别再为它牺牲!机器自以为比人更优越;你们别再重机器而轻人类了!"
    我这时看见那个穿白色茄克的人,将他右手握着的盲人控路棍,偷偷地从背后伸过来,以便使手杖尖端正好递到我的左边。他用包了铁的杖尖无声地在地上画了几个复杂的记号。
    显然,这位和我一样不甘臣服的同僚,正试图告诉我什么事情。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他冲我划了一系列纵横交错的短线,还反反复复划了好几遍。我绞尽脑汁仍辨认不出来。我只能看见地板的一小部份,而且是极度倾斜的角度,这当然也增加了不少困难。
    那个录音仍在继续:"我们发现了一个解救你们兄弟的很简单的法子。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个方法吧。不要警告他们,趁他们还一无的知的时候,就把这个法子灌输到他们的脑袋里。然后把他们改造成新的宣传者…"
    这时,我突然发觉背后传业一阵骚动。近处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大厅里的寂静。我感到后脑勺狠狠地挨了一击,顿时痛得心彻……
  
  第六章

    西蒙.勒克尔醒过来了。他嘴里粘糊糊的,就好像刚喝了过量的酒一样。他的周围是一堆箱子和废弃的机器。渐渐地,他神智清醒过来了,但还有一点晕眩,好像刚刚从长长的恶梦中挣扎着醒来似的。过了一会儿,他认出了四周的环境。这里就是那座荒废的工棚,他就是在这里认识了金。他的脑海里几乎立即就浮现出他肩负使命出发时的情景。
    他心想:"我必须去北方火车站。而且我必须抓紧时间,因为我必须在阿姆斯特丹开来的火车抵达之前赶到。这一点对我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圆满地完成第一个任务,恐怕他们就不会再相信我了,更不会让我参加重要的活动了……"
    但是,西蒙.勒克尔总朦朦胧胧地感到,这个关于火车站,火车,绝不可失之交臂的旅客的故事,已经过去很久,早已远远消逝了:未来已属于过去。有什么东西把空间和时间搅乱了。西蒙甚至无法确定他本人的情况。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发生的?在哪儿发生的?
    一方面,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此刻躺在地上,埋身于工棚地上的灰土和乱糟糟的残屑碎片之中,置身于破旧的器材中间。另一方面,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升上天空,照耀着玻璃天棚上积满尘土的一个个方格。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然而当时在这里,金穿着雨衣、戴着男式帽子出现在他面前时,却恰恰相反,已是夜幕降临时分……
    西蒙蓦地回忆起一个场面,他对这个场面仍然记忆犹新,甚至连细节也历历在目:在一个铜蜡烛台上三根蜡烛摇曳不定的光线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动也不动地僵卧在一张只有床垫没有床单的铁床上。他脸色蜡黄,看上去已经死了,胸口还入着一个大十字架……
    紧接着,他眼前又出现另一副画面,同样清晰迅疾:还是这个男孩,穿上上世纪的服装,握着一个盲人的左手,正引着他向前走去。这个残疾人的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着一根手杖的弯柄,这根手杖是他用来控路的。他戴着一副硕大无比的墨镜,把半张脸都遮住了。他穿着一件白色皮茄克,皮质很细,拉链敞开着,露出了里面鲜艳的蓝色羊毛衫……
    又个念头闪电般掠过西蒙.勒克尔的脑际。他把手伸向胸前。他的手指没有触到那个乌木十字架(尽管他躺在那儿,姿势就同那个死亡之夜的男孩一模一样),但却摸到了羊皮茄克和开司米套衫。他想起来了,他就是为了今天晚上赴约而特意选中这两件蓝白配套,既时兴、又随便的服装,他觉得穿着它去找工作并不合适。
    他心中暗暗思索,"不,这不可能是今天晚上的约会。今天晚上还没到,可约会已经发生过了。那么可能是昨天晚上……至于都出现了同一个男孩的那两幕,可以肯定第二幕发生在前,因为就在第一幕,那孩子已经长眠在他的床上……可是,这些画面都是从何而来呢?quot;
    他不知道他是否应该把这些画面看作是他记忆中的场面,也就是说,确实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或者根本就是梦里幻觉,就像我们快要醒过来时总会做梦那样,而且,通常这些梦都是按颠倒的时间顺序而逐一出现在脑海中的。
    不管怎么样,在他的时间表上有一个空洞。事实上,似乎很难认为他在这样一个不舒服的环境里酣睡了十二个小时以上……除非是服用了最厉害的安眠药或毒品……
    突然,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新的画面,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一条长长的小巷,笔直笔直的,路面凹凸不平,几盏破旧的路灯发出黯淡的光线,两边排列着摇摇欲坠的栅栏和不透光的墙,还有一幢幢半坍塌的小房屋……紧接着又出现了那个男孩,他从一间房屋里冲了出来,跑了五六步,摔倒在一个淡红色的水坑里……
    西蒙.勒克尔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感到疲惫不堪,浑身不舒服,脑袋沉甸甸的。他心想:"我必须喝杯咖啡,服一片阿斯匹林。"他记得从那条大路过来不远的地方,有好几家咖啡馆和啤酒店。西蒙的白布长裤弄得皱巴巴的,样子都没有了,还沾上了黑色的灰尘。他用手掌拍了拍,但显然不可能使其恢复原状。
    他转过身来,刚想走开,忽然看到几米远的地方还躺着一个人,姿势和他几乎一模一样。这个人的身体并没有完全露出来;一个大箱子遮住了头部和上半身。西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当他看到这个人的脸部时,他大吃一惊:她正是金,绝不可能有错。
    年轻姑娘躺在走廊上,仍旧穿着那件扣钮扣的雨衣,戴着太阳镜和软毡帽;帽子戴得很奇怪,还保持着她倒地一刹那的位置。她是从背后被一把刀的刀锋或一支枪射出的子弹杀死的。从表面上看她并没有明显的伤口。但在她的左肩周围,黑糊糊的不泥地上,有一滩已经凝固的血,是从她的背部流出来的。
    西蒙不知所措地愣了好几分钟。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感到无法理解;他该怎么办?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点主意都没有了。最后,他弯下腰来,克制住恶心的感觉,想去抚摸一下死者的手。
    这只手已经冰冷发僵了。不仅是发僵,他甚至感到这只手太硬了,硬得令人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人类的血肉之躯。为了消除自己最后一点疑虑,他强忍着莫名其妙的恶心感,从死者的四肢、上半身、面颊、直到双唇,一路摸过去……
    这具显然是人造的躯体使西蒙完全证实自己的错误。几小时以前,他刚刚抵达这里的那一幕又重现了:他站在一个纸糊的人体模型前。然而,那一滩暗红色的血可不是塑料的:西蒙用手指碰了碰,有点湿糊糊的,还发粘。但也无法肯定这是真的鲜血。
    西蒙.勒克尔对这一切简直感到荒诞不经;然而他仍隐隐地怀疑这种装神弄鬼肯定含有非常明确的意义,尽管他还蒙在鼓里……那具被谋害的人体模型倒下的地方,正是前一天金在那里与他短暂相遇的地方;这回,西蒙完全想起来了,当时在一楼看见了她……除非他把两个场面混淆在一起了,即和金在一起的一幕,以及和人体模型在一起的另一幕。
    他决定尽快离开这里,因为他害怕别的谜接踵而至,使问题更加复杂。就这些已经足够他花费几个小时的脑筋了。可无论如何,他越是殚思竭虑、绞尽脑汁,却越是找不到逃出迷宫的那个小线团。
    他走下楼梯。在底层,金的替身仍站在原地,好象漫不经心地仍靠在那几只箱子上,双手插在雨衣口袋里,她那蜡制的嘴唇仍挂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微笑。这就说明,上面那是第二个人体模型,只是一模一样罢了。而这个模型嘴上讥讽的微笑,与简.弗兰克毫无相似之外。西蒙此时只有一个令人恼火的感觉,他被人需弄了。他耸了耸肩膀,朝着通向院子的玻璃门走去。
    ……在他跨出门槛的一瞬间,那个假人体模型却慢慢地挺起了身体,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的右手从雨衣口袋里伸了出来,举到脸上,慢慢地摘下了墨镜……露出了那双浅绿色的美丽的眼睛……
    这是西蒙一边走,一边在想象出骗局的最后结尾。他根本不屑于回头看一眼,以彻底摧毁极不像真实状况的这一幕。他这次坚信无疑,他看到的只是一尊蜡象而以。他穿过院子,走出大门;然后,他按预先想好的那样,从小巷的尽头转入了那条熙熙攘攘的大街。西蒙感到松了一口气,就像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神志不清之后,又重新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一样。
    从太阳的位置来看,此时已近中午。西蒙昨晚没有及时地给他的手表上发条,表自然就停了;他刚刚发现这一点。他现在恢复了自信,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前走去。但一点上他没有看到一家酒吧或啤酒店。而在他的记忆中,这条大街上酒吧和啤酒店比比皆是。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咖啡馆开始出现了。他走进遇到的第一家咖啡馆。
    他立即认出了这个地方。他在头一次离开荒弃的工棚后,就是在这里喝了一杯清咖啡。不过,今天顾客盈门,西蒙想找一张空桌子都难。最后,他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找了一个座位,面对大厅坐了下来。
    昨晚那个沉默寡言、穿着白上衣、黑裤子的侍者今天没在,要么就是他跑到厨房去端热菜去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取而代之。她穿着灰色的罩衣。她走到这个新来的顾客前,问他想要些什么。西蒙对她说,他只要一杯清咖啡,浓浓的,外加一杯清水。
    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小杯白水,一只长颈大肚玻璃瓶和一只大杯子,又走回来了。他尽量装出不介意的样子问她,那个侍者今天在不在。她没有马上回答,好象在考虑这个问题;然后她带着某种担忧的语调问:
    "您指的是哪个侍者?"
    "就是那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平时他一直在这儿干活。"
    她说:"这里一直是我照顾客人,没有别人,就是顾客最多的时候也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昨天,我看见……"
    "昨天,您什么也不可能看见,因为昨天刚好是我们关门休息的日子。"
    说完,她走开了,又忙忙碌碌地去招呼来客。坦率地说,她的语气并不令人讨厌,但却充满了疲乏和忧伤的感觉。西蒙观察着四周。难道是他搞错了?这座屋子只不过在布置上和那一间相似而以?
    但是,除去现在络绎不绝的客人----男男女女的工人、小职员等,这里的一切与昨天一模一样,同样的玻璃将大厅与人行道隔开,桌子也是同一种桌子,连安排的方式都是同样的;柜台后的酒瓶也同样一字排开,连上面那一排小广告也是一样的。其中有一份广告写着同样的快餐:三明治、火腿干酪夹心面包、意大利馅饼,等等。
    西蒙.勒克而心想:"其实这里早就不卖意大利馅饼了?quot;然后,他又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一口咬定这里已不出售意大利馅饼了呢?他一口气喝干了咖啡。既然价目表上列出了意大利馅饼,那么毫无疑问,谁都可以要上一份了。为什么西蒙忽然又转而相信相反的结果呢?显然,他并没有得到任何信息,能使他改变看法。
    当他在琢磨酒吧后面贴着的布告时,他的注意力被一幅不大不小的人像照片吸引住了。这张照片正好贴在离其他广告稍远一点的地方,边上加上黑框,离严禁出售含有酒精的饮料给未成年人的条例很近。西蒙.勒克尔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会被一种好奇心所吸引。他借口上厕所,故意弯了一个小圈子,以便走近照片去看个究竟。他在那里停了下来,似乎完全是偶然的,凑近了照片,仔细看了看。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眼神清晰而忧郁,穿着海军军服,或更确切地说,是士官的制服。他的脸使西蒙想起了什么……突然,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人就是昨天为他服务的侍者。
    在乌木框架子底下,有一根祝圣过的黄杨枝,从右边伸展出去。由于年深日久,树枝已经干枯了,上面积满了灰尘,一半树叶都掉了。照片下面露出一片已经发黄的白边,上面有一行题辞,一望而知是个左撇子写的:"送给玛丽和让,你们亲爱的父亲。"
    女侍者问?"这套制服让您感到吃惊吗?"
    西蒙根本没有注意她走了过来。这个灰衣服女人在柜台后面擦着玻璃杯。她继续说:
    "您看到的是我的父亲,他是个俄国人。"
    西蒙开始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这制服不是法国海军的。由于此人没有戴军帽,因此乍一看,还看不出什么区别来。为了没话找话,他傻里傻气地问,海军军官是不是死在海上。
    那女人纠正说:"海上罹难。"
    "您叫玛丽?"
    "当然。"她耸耸肩回答道。
    他走下地下室,恶臭难闻的厕所就在那里。这里的墙壁都漆成了奶油色,让常来的顾客在上面写上他们的政治观点,他们的商业约会和他们的性狂想。西蒙暗自思忖,也许这里面有某个信息是传递给他的;比如,那个用红色铅笔不厌其烦地到处涂满的电话号码756-43-21.这个数字倒是好记。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的目光被他的椅子后面那个用假木做的护壁的凹角吸引住了。一根白色手杖,就象盲人用的那种,靠在墙角里。他刚来的时候,这里光线太暗,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手杖可能早就在那里了。西蒙.勒克尔重新坐下来。那个满脸忧伤的女侍者从边上走过,他叫住她:
    "夫人,请给我来一份意大利馅饼。"
    这位灰衣服的女人回答道:"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不卖那东西的。卫生部不让我们卖?quot;
    西蒙喝完了水,付了帐。他朝门口走去,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东西。他低声说:"瞧,我手杖忘了。"边上没有一张桌子靠得更近。可以使人认为手杖是属于另外一个顾客的。西蒙急急地返回身来,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白手杖,将它夹在左臂下,镇静自若地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厅。他出了门,没有一个人注意他。
    在咖啡馆门前,一个小贩在人行道上摆了个摊子,叫卖一些假贝壳做的梳子和其他一些小假货。尽管这些东西真贵得离了谱,但西蒙还是买了一副墨镜。这副墨镜片很宽,而且颜色很深。这副墨镜的架子可以把眼睛包起来,他对此很满意。春天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而且他不喜欢阳光从墨镜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而且他不喜欢阳光从墨镜边上的大口子斜射进来。他立即戴上了墨镜;大小正合适。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觉得好玩罢了---他在这副墨镜的遮蔽下,闭上了眼睛,用手杖包铁的顶端,探着脚前的碎石路面,向前走去。从中他体验到一种宁静的感觉。
    当他还记得周围的路时,他还没多大困难。但他不得不越走越慢了。走了二十来步后,他对旁边的障碍物就毫无印象了。他觉得完全迷失了方向,便停了下来。但他没有睁开眼睛。他的盲人身份使任何人都不会挤碰他。
    "先生,我来帮您过马路,好吗?"
    这是一个少年在对他说话。西蒙毫无困难地就猜出了他的大致年龄,因为他的嗓子正好明显地进入了变声期。而且他的声音还显示了他的身材高度,这使这个假残疾人吃了一惊。
    西蒙回答说:"好的,谢谢。"
    男孩温柔地,但有力地握住了他的左手。
    他说:"您稍微等一下,现在是绿灯,马路上车子都开得飞快!"
    西蒙得出结论,他恰好停在了人行道边上。这就是说,他离预想好的方向足足偏了好几米。但是,这次尝试总是在吸引着他,甚至使他着迷;他愿意继续下去,直到实在办不到为止。
    他不费什么事就用铁尖辨出了花岗石路边的凸背和此处的高低不平,他将要从这里下到马路上。这种愚蠢的固执使他本人也感到吃惊:"我大概也有那该死的狄浦斯情结。"想到这里,他微微笑了。而男孩已带他向前走去。这时,来往车辆已给行人让出了通道。但微笑马上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却是这样的内心想法:
    "我可不能笑,一个盲人应该是悲悲戚戚的。"……
    一个朦朦胧胧的画面出现了:一个小姑娘,用一条宽带子将白色褶裙紧紧地系在腰上,她恍恍惚惚地在回忆中颤抖着,最后强迫自己在屏幕后面闭上了双眼……
    ……
    她站在门边上,一动也不动。她的周围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好的白色纱罗裙,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脸色在幽暗中显露出来。在她面前,那孩子双手端着一个黄铜大烛台,非常光滑,闪闪发光;上面有三支蜡烛,不过都没有点燃。
    ……
    我再一次问自己,这些画面到底从何而来。空虚烛台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了。烛台当时放在一张椅子上,三支蜡烛都亮着,靠在一个睡在灵床上的男孩的枕边……
    这时,我们来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我有点怕我的向导就此弃我而去。我扮演的盲人角色还没能得心应手,因而我希望我们再能在一起走上几分钟。为了赢得时间,我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让,先生。"
    "你就住在这个区吗?"
    "不,先生,我住在十四区。"
    可我们却在巴黎的另一端。尽管可以找出无数理由来解释为何这孩子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但我仍对他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而且离家这么远而感到惊讶。我刚要就此向他再提出一个问题,忽然又害怕过于鲁莽而使他感到奇怪,进而引起他的不安,甚至使他逃之夭夭……
    "就住在韦尔森热托里路。"男孩更精确地说。他的嗓音就在这个词的中间,忽然从尖尖的高音变成了低音。
    这个高卢首邻的名字使我吃了一惊:我相信正好有一条韦尔森热托里路通到这条大街上,而且我认为无论如何巴黎不再会有第二条相同的路。在一座城里不可能有两条叫同一个名字的路;除非法国历史上出现了两位韦尔森热托里。我把我的疑虑告诉了我的小伙伴。
    他毫不犹豫地说:"不,只有一个韦尔森热托里,巴黎也只有一条韦尔森热托里路。它在第十四区。"
    那么是我把这个名字和另一条路搞混了?……我们经常会样轻信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只要我们记忆中的某个片断,纳入了一个严密的整体,而这个整体又是开放型的;或者我们无意识地将两段毫不相干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或者我们将一个因果链中的顺序颠倒过来,这样,一些虚假的东西就会在我们的头脑里形成,而对我们来说,这些东西都具有现实的外壳……
    不过,我决定过一会儿再来解决我的这个地形问题,因为我怕那个男孩会对我一连串的问题感到厌烦。他松开了我的手,我怀疑他是否愿意再为我当一会儿向导。也许他的父母在等他吃午饭呢。
    由于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一时甚至害怕他已弃我而去,我再也无缘得到他的帮助,从此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下去。我大概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因为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尽管语音有点怪,却令人放心。
    他说:"看来您还不习惯一个人走路。您愿意我们再一起走一段吗?您想到哪儿去?quot;
    这个问题颇使我尴尬。可我必须避免使我的临时向导感觉到这一点。为了不让他察觉到这一点。为了不让他察觉出我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里,我就不加思索地说道:
    "到北方火车站去。"
    "那么我们就不该过马路。那是在对面啊!"
    显然,他说得对。我忙向他作了解释,这是我当时想得起来的唯一的解释:
    "我想这边人行道没有那么拥挤。"
    男孩说:"没错儿,但您还是得马上回到马路右边去。您要去乘火车?"
    "不,我去等一位朋友。"
    "他从哪里来?"
    "他从阿姆斯特丹来。"
    "几点钟到?"
    我自己又走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但愿下午真有一班从阿姆斯特丹来的火车。幸运的是,这孩子是不可能知道火车时刻的。
    我说:"我记不得确切时间了,但我肯定现在的时间还早。"
    男孩说:"从阿姆斯特丹来的快车十二点三十四分进站。如果抄近路的话,我们还有可能及时赶到车站。来吧,我们快走吧!"

第七章

    男孩说:"我们从小路走,这样理快。不过您在落脚的时候可要当心:这里的铺路石可是高低不平的。不过正因为如此,这里既没有汽车,也没有行人。"
    我说:"好,我当心就是了。"
    "我尽量带着您从路坑和凸出的石块中间走过去。当我们碰到特别难走的地段,我就用力抓紧您的手……瞧,就在这里:我们必须向右边转。"
    我最好还是睁开眼睛,这是显而易见的。这样更谨慎,而且也更方便。但我决定,只要我能这样闭着眼睛向前走,我就要一直这么走下去。这就是人们说的,打一个愚蠢的赌。总之,我这样行事,完全象个冒失鬼,或像个顽童,而我对此并不习惯……
    与此同时,我发现,眼前定片黑暗,与我的心境颇为吻合,我从醒来以后就一直挣扎着与这无法确定的心理状况搏斗着。我自愿"失明"其实是某种暗喻,或是某种客观的形象,或是某种重叠……
    男孩有力地拉着我的左手臂,迈着轻盈的大步,自信地朝前走着。我很难跟上他的节奏。我必须冒险向前冲。,但我不敢:我用手杖尖端探着我前面的路,就好象我怕突然面临深渊似的,这毕竟非常令人奇怪……
    男孩说:"如果你不快点走,我们就赶不上火车了,您就接不到您的朋友了,那样我们不得不满火车站地去找他了。"
    几点钟到达火车站我根本不在意,原因就不用再赘言了。但我认认真真地跟着那男孩,我相信他。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他会把我带到一个重要的地方去,对这个地方我一无所知。不过这个地方大概是与北方火车站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
    在这个朦胧的念着的驱使下,我放大胆子,在这片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冒险走去。我的脚倒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路面。没多久,我就感到轻松自如了。我甚至认为,我正在一个新的世界里遨游……
    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的双腿如此这般的自如,竟像是自动地在向前走,而且几乎不受控制。它们甚至越走越快,被某种力量在推着向前。这种动力与那男孩毫不相干。现在,如果他提出要求,我就跑步向前……
    但是,倒是他突然一个跟头跌倒了。我甚至来不及抓住他,他的手松开我,我听见他在我前面沉重地倒了下去。我一时刹不住脚,也摔倒在他身上,我们在黑暗中滚在了一起,你压我,我压你。我对着这幅景象,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我边笑边爬起来。
    我的这位向导却没有对他的不幸置之一笑。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再也没有听到他动弹。难道他就这么不走运,这一下就摔伤了?是不是他的脑袋撞到了地上凸出来的石块上,造成了颅外伤?
    我叫他的名字,问他是不是很疼;但他什么也不回答。周围突然寂静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久而久之,我开始担心起来。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杖包铁的尖端控着路面……
    男孩的身体正好横在马路上。他似乎一动不动。
    我跪了下来,朝着他俯下身去。我把手杖撂到一边,以便腾出两只手来摸一摸他的衣服。我没有得到任何反应,而我的手指却感到一种粘糊糊的液体,我一时无法断定是什么。
    这回,我真害怕了。我睁开双眼。我摘下墨镜……开始感到一阵眩目,我已经不习惯这么强烈的光线了。过了一会儿,周围的景象呈现出来,清晰起来,变得确确实实了,就像照片一样,其轮廓在一张洁白光滑的纸片上慢慢显现……但这似乎是一场梦中的图景,它已多次出现,令人厌烦,而且退之不去,我始终无法摆脱它……
    这是一条笔直的小街,很窄,而且空荡荡的,非常荒僻,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人类似乎遗弃了这条小街,把它孤立起来,而它亦被时间所忘记了。在小街两边,排列着许多低矮的建筑,模模糊糊的,多多少少可以说已经破败不堪了:千疮百孔的破房子,荒弃的工棚,不透光的高墙,还有摇摇欲坠的棚栏……
    在旧时粗糙的铺石路面上---至少有一个世纪不曾维修---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合扑在那里,看上去失去了知觉。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罩衫,鼓鼓囊囊的,腰部扎得紧紧的,像是上个世纪里老百姓家里的孩子……
    因此,所有的这一切在过去都已经发生过了,至少有一次。我在这里碰到的这种异乎寻常的现象。不过是在重演过去的一桩奇遇罢了,两者几乎毫无二致,而且都是我亲自经历了意想不到的高潮,扮演了同样的角色……然而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方呢?
    渐渐地,记忆越来越淡薄了……我越是想竭力回想起那一切,那一切却越是离得更远……最后还有一丝闪光……随后一切都消失了。这也许本来就是一时的幻觉。我对这类短暂而活生生的感觉颇为了解,我和许多其它人一样,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人们称之为:对未来的记忆。
    实际上,那是一种瞬息的记忆;人们相信在我们目前发生的事,在以前已经发生过了,就好象现实被一分为二,从中间裂为相同的两半:一个是直接的现实,外加一个现实的影子……但这个影子转瞬即逝……人们竭力想抓住它……它在我们的眼前来来回回,像透明的蝴蝶,又像飘忽不定的鬼火,而我们却是他们的玩物……十秒种后,一切无影无踪了。
    至于受伤小孩的命运,起码有一件事能使我安心;我在摸灰布罩衫时,地面上那股弄脏了我手指的粘糊糊的液体,肯定不是鲜血,尽管它的颜色,还有它的稠度,令人不自觉地就想到鲜血。
    这不过是一滩普普通通的泥浆水,被铁锈染上了红颜色,一定是上次下雨后积在碎石路面这个低洼处的。这孩子那套破旧,但却干干净净的衣服算是走了运,因为男孩一跤正摔倒在水滩边上。大概他看见我大踏步地朝这个水洼走过来,想让我绕过这个障碍,自己才失去了平衡。我希望,这一跤没有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
    不过,我必须赶快去照看男孩。就算他没有跌破脑袋,但他昏迷不醒这个事实就足以使我怀疑他受了重伤。可是,当我小心翼翼,像母亲一般把这个弱小的身体转过来时,我从他的额头一直看到他的下颔,没看见一点伤痕。
    整张脸蛋完好无损。双目紧闭,好象这男孩正在酣睡。他的脉搏和呼吸尽管很弱,但似乎都还正常。无论如何,我必须行动起来。在这种荒僻的地方,是不会有人来帮我一把的。
    如果我们周围的房子里有人居住的话,我会到那里去找人来助我一臂之力。我会把男孩抱进去,那些心地善良的人会给他一张床,然后我们就打电话给警察,或打给一位愿意来此出诊的医生。
    不过,这些四面透风的破旧房子会有人住吗?真有人住的话,那可就令我感到惊奇了。只会有无业游民借此暂以栖身,我要是向他们借床,或打个电话,他们准保会当面嘲笑我一番。更有可能的是,如果我打扰了他们鬼鬼祟祟的活动,没准儿他们会给我一个更糟糕的接待。
    就在这时,我在我的右面发现了一幢二层的小楼房,看上去比周围的房子好一点,尤其是窗子仍在窗洞里,玻璃完好无损。这幢楼房的大门微微开着……我决定在那里冒险进行我的第一次造访。只要我能把受伤的男孩安顿下来,我也就会安下心了。
    可是,我不知什么原因,觉得我已经知道了底下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双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失去知觉的男孩,用脚推开了半敞着的门,走进了这幢陌生的楼房中。房里空无一人,光线幽暗。我依稀看见从一层楼上射下一道朦朦胧胧的蓝光。我慢慢走上木头楼梯,楼梯又窄又陡,一踏上去,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四周一片寂静中回响着……
    我知道这一幕。我想起来了……我对这幢楼房真是记忆犹新,甚至连细微末节都历历在目,所有这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我已经经历了其后的一连串事件,而且我积极地参与其中……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在楼梯上面,有一扇半开的门。一位身材修长而苗条的年轻姑娘,站在门缝里,好像在等谁。这位姑娘长着一头金色的头发。她穿着一件白色袍子,质地很薄,几乎是透明的,非常轻盈;也许有一阵微风掠过波浪形的皱褶褶随之而轻轻飘曳,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蓝光正好照在袍子上,闪闪发光。
    她的略显苍白的双唇微微开启着,挂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既显得非常温柔,青春焕发,又似乎有点冷漠。她的绿色大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宽了,射出一道奇异的光芒。"就象是一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姑娘的眼睛。"西蒙.勒克尔一看见她,心中就暗想。
    他站在房间的门槛上,一动也不动,手里抱着(他对自己说:"就像捧着一束作为礼物的玫瑰花一样。")昏迷不醒的男孩。他像中了魔法一样,凝视着这位神奇的姑娘,时时刻刻生怕她会像一缕轻烟般地消失,尤其是当一阵风吹过(然而,这股风却没有吹动房间里任何别的东西),在她身边掠起薄薄的纱裙的时候?quot;就像飘忽的火焰一般"。
    大概过了很长时间(根本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过了多久),西蒙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一句与此景此情相吻合的话来。最后,他没人办法,说了一句简单得微不足道的话:
    "一个小孩受伤了。"
    年轻姑娘回答说:"是的,我知道。"她过了很久才开口,就像像西蒙的话穿越了一段辽阔的空间才到达她那里似的。接着,又一阵寂静。然后她又加上了一句:"您好。我叫金。"
    她的嗓音温柔而淡漠,非常悦耳,却难以捉摸,就像她的眼睛一样。
    西蒙问:"您是一个精灵吗?"
    "一个神灵,一个精灵,一个姑娘,随您便."
    西蒙说:"我叫西蒙.勒克尔。"
    这位不知名的女子回答道:"是的,我知道。"
    她有点外国腔,可能带点英语的调子,如果这不是美人鱼或仙女歌唱的声调的话。她在说最后那几句话时,脸上不易察觉地堆起了更多的微笑:仿佛她是在遥远的时代说话,仿佛她是个生活在未来世界里的人,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已完成。
    她把门打开了,以便西蒙能毫无困难地走进去。她伸出赤裸的手臂,朝他作了一个优雅的手势(好的手臂在刚才的这个动作中,从宽大的喇叭口袖子伸了出来),指了指一张旧式铜架床。铜架床床头上装着一架镀金铜制枝形大烛台,烛台闪闪发光,上面插着好几支大蜡烛。金慢慢地把一支支蜡烛点燃了。   
    西蒙说:"这好像是一张灵床。"
    "总有一天,不是所有的床都将成为灵床吗?"年轻姑娘用刚刚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接着,她的声音又响了一些,突然间充满母爱地说:"您把他放在这些白色的被单上,让就要睡很久很久,连梦也不会做一个。"
    "原来您知道他叫让!?"
    "不叫让,他又能叫什么?您想给他们起些什么奇怪的名字?所有的小男孩都叫让。所有的小女孩都叫玛丽。如果您是这儿的,您就会知道了。"
    西蒙自问那个"这儿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指这间奇怪的房子?或者就其整体而言,是这条荒僻的小巷?或者干脆就是别的什么?西蒙非常小心地把始终昏迷不醒的孩子放在了灵床上。金把孩子的两只手放在胸前,就像人们对那些魂归西天的人所做的那样。   
    小男孩任其所为,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但一对瞳孔却已固定不动了。蜡烛光照射在瞳孔里,反射出闪耀不定的光芒,使他的眸子仿佛获得了一股超自然的,令人担忧的狂热生命力。
    这时,金在床边又一次站着一动不动,静静地端详着男孩。就这样,她身穿透明的白纱袍子站在那里;这件袍子轻盈得几乎不像是物质所造的。谁看见都会把她当作一位天使,一位守护着在地狱里备受煎熬的心上人的天使。   
    房间里一片寂静,令人感到十分抑郁。西蒙鼓足勇气,又向年轻姑娘提出了一个新问题:
    "您能不能告诉我,他哪里不舒服?"
    她回答说:"这是一种急性记忆障碍症,它使他失去了部份知觉,最后将致他于死地。他必须好好休息,否则的话,在他的身体长大成人之前,他那疲劳过度的大脑很快就会萎靡不振,神经系统也会衰竭坏死。"
    "这是哪种障碍症?"
    "他会想起还未发生的事,而且连一点点细节都历历在目:如明天发生的事,甚至明年发生的事。而您在这里,只是他这种病态记忆中的一个人物。当他醒过来时,您立即就会从这间房间里消失。事实上,您还未曾进入这间房间呢……"
    "就是说我晚些时候将要来到这里来?"
    "是的,毫无疑问。"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确切的日子。您将在下周的中间几天到这座房子里来,那是您第一次光临这里。"
    "那么您呢,金,如果他醒来的话,您又会变成什么呢?"
    "我也一样,当他一醒,我就将从这里消失。我们将同时消失。"
    "可是,我们将到哪里去呢?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啊,不。这和编年史的规则正好相反。您试着这样来理解:您将回到您目前应当在的地方,在您现在的现实之中。"
    "'现在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由于某个错误,在这里的是未来的您,而'目前的'您,我在几公里之外参加一个反对电子机械化的会议,或诸如此类的活动。"
    "那么您呢?"
    "我,遗憾之至,我已经死了近三年了,因此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只是让的大脑失调,我们才会非常偶然地聚会在这个地方。我这个人,是属于他的过去的,而您,西蒙,您是属于他的未来的存在。您现在理解了吗?"
    但是,西蒙仍无法领会---即使是用绝对抽象的方式---这一切在事实上的含义。为了证实这不过是---也许是,也许不是---别人的一个梦,他产生了用力拧一下自己耳朵的念头。他立即感到了和平时一样的疼痛感。这又证明了什么呢?
    他晕头转向,失去了理智,不知是何时,也不知是在何地;必须战胜这浑浑噩噩的感觉。这位苍白、充满幻想的年轻姑娘也许已经完全疯了……他朝她抬起了双眼,金正微笑着凝视着他。
    她说:"您拧自己的耳朵,想知道您是否在做梦。可是您没有做梦,而是被梦到了。这完全不同。而我呢,我已经死了,我还能感觉到我身体里的疼痛和快感;那是我过去的痛苦和欢乐所带来的,这个感受力极强的孩子回忆起这一点,他给了它们以新的生命,这个生命由于时间的流逝,已经减弱了。"
    西蒙被矛盾的心情缠住了。一方面,他迷上了这位奇怪的年轻姑娘,他虽然不承认,但实际上非常害怕看着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她果真是从影子王国来的,他也想守在她的身旁。但同时,这一切荒诞不经的事又使他怒火中烧:他感到,人家是为了嘲弄他,才对他讲了这些简直是白日作梦的故事。
    他试着冷静地进行一番推理。假定眼下聚集在这间房间里的人,事实上将过段时间才能碰头,比如下个星期,那么这一幕(他正生活其中)只可能属于未来的他---或者只可能属于那个男孩。然而,在正常的条件下,如果年轻姑娘两年前就已经死了,那么这就是不可能的事。
    同样出于这个时间错误的理由,既然他在她活着的时候并没有见过她,因此目前正在上演的这一幕也不可能是发生在金过生活中的……
    突然,一丝疑虑,动摇了他坚定的信心。西蒙的脑子里闪电般地出现了一个念头,他想起了过去曾与一位长着金发和浅绿色眼睛的美国口音的年轻姑娘邂逅相遇。这个印象转瞬即逝,就和它出现时一样突然。然而,小伙子却心绪不宁了。
    他是不是把这一闪念和一部电影中的女明星简.弗朗克留给他深刻的印象的某幅画面混淆在一起了?这个解释并未能说服他。他更害怕小孩一旦从昏迷中醒来,他就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天使般的金不翼而飞,永远化为乌有。   
    这时,西蒙意识到,房间的装饰有点特别。奇怪的是,开始时他还一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窗帘都捂得严严实实,这些窗帘都是用的暗红色的很厚实的布做的,无疑已经很旧了(沿着褶痕的地方,年深日久,都已磨得露线了),窗帘把整个玻璃窗都遮住了。看样子,这扇窗是对着马路的。为什么他们在大白天也要拉上窗帘?
    但西蒙立即又对"大白天"这个念头动起了脑筋。现在几点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便冲到窗前,没有一丝光线从窗帘布上透进来,也没有从两边透进来。他急急地掀起了窗帘的一角。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什么时候天黑的?小街完全笼罩在没有星星,没有月光的夜色中。外面也看不到一丝光线---无论是电灯光还是其它什么光线。只有远远的地方,在马路的右边,有一盏旧式的路灯,在它四周几米的范围,撒下了一丝淡淡的蓝光。
    西蒙松手让窗帘重又垂下来,怎么这么快天就黑了呢?或者说,时间在'这里'遵循着其它的法则吗?西蒙想看一看他的手表。表停了,他看到这一点甚至都不感到吃惊。长短针正指着十二点整。这既可以是中午,也可以是半夜。
    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一张像片,像片放在一个黑木的玻璃柜里面,像片后面有一根祝圣过的小黄杨树枝。西蒙走近仔细看了看。但蜡烛光太暗了,他看不清像片上人的脸,好象穿着军服。
    西蒙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欲望,想看清像片上的人的脸。对他来说,这张象片突然间就产生了无法解释的重要性。他迅速地转身走到床前,拿起一根蜡烛,又回到照片前,在风中摇曳不定的烛光照亮了像片。
    他几乎已经意料到了,这是他本人的照片。绝对不可能搞错。这张脸很容易辨认,尽管看起来老了二、三岁,或略微更多几岁,这使他显得更严肃和成熟了。
    西蒙站在那里,僵住了。他手上抓着那只沉重的铜制枝形大烛台,目光始终盯着他自己的复制品,后者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看上去充满了兄弟般的情谊,又露出了讥讽的意味。
    他在这张从未见过的照片上,穿着海军军服,还佩带着海军军士军衔的条纹。不过,这套军服并不是法国海军用的,至少不是现在用的那种。而且西蒙从未当过兵,更不用说海军了。这张黑白照片已经有点退色了。相纸也由年代久远而发黄了,还布满了灰色和棕色的斑点。
    在照片下面空白的地方,写着两行斜体字。西蒙立即认出这是他自己的字迹。他写字的倾斜方向与人相反,和左撇子似的。他低声念道:"送给玛丽和让,你们亲爱的爸爸。"
    西蒙转过身来。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金就已经来到他的身边了。金滑稽地撇撇嘴,瞅着他温柔地说:
    "您看见了吧,这是一张您几年以后的照片。"
    "那么这张照片也是属于让的不正常的记忆和我的未来的范围了?"
    "不错,就和这里所有的一切一样。"
    "唯有您是例外?"
    "是的,完全正确。因为让把时间弄混了。就是这个原因,事情变得毫无规则,难以理解了。"
    "您刚才说,我将在几天后来这里。为什么,我干嘛要到这里来?"
    "您将抱着一个受伤的小男孩到这里来,显而易见,这个小男孩是您的儿子。"
    "让是我的儿子?"
    "他'将是'您的儿子,就像这张照片上的题辞所证明的那样。您还有一个女儿,她叫玛丽。"
    "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下个星期,我是不可能立即就有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的,而今天他都未曾出世,而且您本人两年前就已经认识他了!"
    "您的推理方法完全是一个法国人的推理方法:实证主义加笛卡尔主义……总之,我说您在几天以后,将生平'第一次'到这里来。不过以后您就会经常来了。您甚至可能和您的妻子、孩子一起住在这间房子里。否则,为什么您的像片会挂在这里呢?"
    "您不是法国人?"
    "我不是法国人,我是美国人。"
    "那么您在生活中做什么工作?"
    "电影演员。"
    "那么您是因为什么而去世的呢?"
    "由于一台电脑发了疯,机器发生了事故而致我于死地。就是由于这个原因,现在我进行反抗机械化与信息化的斗争。"
    "怎么是'现在'?我相信您已经死了呀!"
    "死了以后呢?您也一样死了!您难道没有注意到您的像片围着黑木框,而祝过圣的黄杨枝正守护着您的灵魂?"
    "那么我又是因何而死的呢?我会是怎么死的呢?或者说,我将会怎么个死法呢?"西蒙火气越来越大,不由地嚷起来了。
    "死在海上。"金平静地回答。
    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西蒙绝望地鼓起最后的勇气,想从这个恶梦中挣扎出来。他想,应该先让神经松驰下来;因为他简直想怒吼,想把脑袋撞到墙上,想砸掉什么东西……
    他怒不可遏,一甩手把燃烧的蜡烛台摔在地上,迈着坚定的步子,朝这位一味讥讽他的绝色美女走过去。他把她拦腰抱住。她根本没有挣扎,而是像一条金色的章鱼一般,充满欲念地紧紧搂抱住他。对此,西蒙真是始料未及。
    对于一个幽灵来说,她的肉体可是太热情了,太柔软了……她把他领到床前,床上的小男孩已经逃之夭夭,他无疑是被嘈杂声惊醒的。地板上,散落开来的蜡烛仍在燃烧,几乎要把窗帘点着了……
    这是西蒙.勒克尔对这房间投去的最后一眼,然后,他沉浸到快感中去了……   
   
  
第八章

    去年,我来到法国。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认识了一位和我同龄的小伙子,他叫西蒙.勒克尔。可是他却让人叫他鲍里斯,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立刻就喜欢上他了。他相当英俊,作为一个法国人,他的身材可以算十分魁梧;他具有一种异想天开的想象力,能够随时随地将最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和凡人琐事,加工成充满浪漫色彩的奇遇,就好像他是生活在科幻世界中一样。
    不过,我几乎马上想到,有时必须具有极大的耐性,才能愉快地去听他那些荒诞不经的胡诌。我甚至应该说:“去听那些蠢话。”我必须非常爱他,在我们相识的第一天,我就对自己说,“没有一片痴情的话,我们很快就会相互无法忍受了。”
    我们相识的方式既奇特,又平常。我们都在找工作,找一份不太累人的零工,可以给我们带来一点额外的收入。当然,这点收入并不是非要不可的。我们都在一份日报上读到一则简短的广告。他也自称是大学生。
    这份简短的广告是用电报文体撰写的,里面有一些缩写字,还算比较易懂;这则广告要聘请一位男青年和一位女青年,照顾一对儿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大概就是晚上陪他们,白天接送他们上学,带他们去动物园,或其它类似的事情。我们两人都去赴约,可是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出现了。
    在刊登广告的这段时间里,广告的撰写者可能已经放弃了他的计划,或者通过别的方法找到了他要的人。尽管如此,西蒙和我还是面对面地碰上了,我们一开始都把对方当成了雇主。
    当我们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写广告的人实际上是爽约了,我颇感到失望。但他呢,却丝毫没有局促不安的模样,倒是兴致勃勃,故意使这个误会延续下去,甚至开口和我搭讪,好象从今天以后我就是他的老板似的。
    于是我就问他:“在一个女子的命令下工作,这对您没有防碍吧?”他回答说正相反,这使他很高兴。
    他说,“这使”他很高兴,而不是说“这会使”他很高兴,这表明他是在开玩笑。这回轮到我装模作样,好象我确是他所说的那个人,因为我觉得这真是离奇好笑,尤其是因为我觉得他很有趣,也很可爱。
    我甚至还补充说,以后他要为我照看的孩子,实在叫人放心不下:他们属于一个恐怖组织,这个组织把一些核电站给炸飞了……这个傻乎乎的念头,我也不知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随后我们就到附近的大街上的一家咖啡店去。在那里,他为我要了一杯奶油咖啡和一份火腿干酪夹心面包。我刚想要一份意大利馅饼,他却立刻又就这家咖啡馆编出了新的传奇,这家咖啡馆看来专门向人们想要摆脱的敌方间谍提供下了毒的食物。
    那个咖啡馆侍者沉默寡言,神情阴郁,长着一个邪恶的脑袋。西蒙就硬他是一个苏联间谍,两个孩子正是为他工作的。
    我们两人都兴高采烈。我们咬着耳朵,不让侍者听到我们说话,就像那些搞阴谋的人或是情侣们所做的那样。我们捉弄一切。一切对我们来说都似乎发生在一种怪诞、奇特、几乎是超自然的气氛中。
    奶油咖啡发出一股恶臭。但我的同伴一本正经地给我解释说,如果我继续喝很浓的咖啡,我就会成为瞎子,因为我的眼睛的颜色是浅绿色的。他自然而然地利用这次机会,对我的“神秘目光”,甚至对我的“外星人般炯炯发亮”的眸子奉上几句老一套的恭维话。
    我必须到北方火车站去等候我的朋友卡罗莉娜,她将从阿姆斯特丹坐火车来。车站离我们所在的地方并不太远。西蒙当然希望陪我去,就建议我们步行。我可能应该这样写:“西蒙决定我们步行去。"因为他那些接踵而来的奇想总是不合情理地与他的专横溶为一体。
    我们愉快地上了路。西蒙将我们经过的地方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行人都处心积虑地编进他各种各样、多少有点想入非非的故事中去。但他使我们走了一条奇怪而复杂的路线,连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一条条小街越走越荒凉,这也许,我觉得,是条近路。
    我们终于完全迷路了。我怕会迟到,西蒙也明显地不再把捉弄我了。就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觉得象天意一般,一辆流动出租汽车出人意料地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我万分高兴地跳上了车。
    在离开我那位蹩脚的向导前---他出于一些怪僻的理由,拒绝与我一起上车---我还是和他在一个荒唐的借口下(一个存心荒唐的借口)约好第二天重游这个毫无诱人风景的地方;我们约好就在我们分手的地方见面,就是说,在一条笔直的,长长的小街上,位于一些破旧的栅栏和半塌的颓墙之间,以一间只剩下残垣断壁的亭子为标记。
    我怕我一个人找不到这地方,我们就决定,为了这次探险,到我们今天停留过的咖啡店碰头。那里的啤酒或许不会像清咖啡那么恶劣。
    可那个出租汽车司机却不耐烦了,他硬说他的车妨碍了交通,这真是荒唐,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通。但是,火车到达的时候快到了,西蒙和我就匆匆道别。到了最后一刻,他嚷着告诉我一个能找到他的电话号码;765-43-21.
    这辆车很旧,比纽约的出租车还要差劲。我一坐上去,不寻思,这辆车也是嫩黄色的,在我们那早就习惯了,可是在法国,这可是异乎寻常的。可是,西蒙却并不感到惊讶。
    我继续苦苦思索,我问我自己,这辆小汽车怎么会恰恰停在我们经过的那条路上,出租汽车通常是不会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来的。这真叫人费解。
    当我察觉到司机将挡风玻璃上面的车内后视镜调整了一下,以便更方便地观察我本人,而不是我们身后的道路时,我更觉得不安。在这面小小的长方型镜子里,我遇到了他的目光,他甚至根本不把眼光挪开。他的脸上刻着粗野、凌乱和不对称的线条。我觉得此人阴森可怕。
    他一直从镜子里死盯着我(难道他对这些迷宫般的小街那么熟悉,竟能用这么快的速度驾车习驶而不用看路?)我被他那双深深陷在眼眶内的阴沉沉的眼睛弄得局促不安,就问他北方火车站是不是还很远。那人嘴角可怕地抽搐了一下,可能是想笑但没有笑出来。他缓缓地说:
    “别担心,就要到了。”
    这句用一种凄惨的音调说出来的无关痛痒的话,只有增加我的惴惴不安(胆小的人甚至会觉得这句话含有威胁的意味)。后来,我又自责过于多疑,我自慰说,西蒙谵妄的想象大概会传染吧。
    西蒙和我分开的时候,我确信已经离火车站很近了。可是汽车行驶了很长时间,那些地区我非常陌生,而且看上去更像是很远的郊外。
    突然,转过一条街,我们来到了熟悉的北方车站的下面。人行道旁,出租汽车在一个急转弯处让顾客下车的地方,西蒙正在等我。
    他殷勤为我打开车门。而且可能算清了车费,因为我看见他向司机打开的窗口俯下身去,一会儿,司机没有再问什么,就发动车子飞速地离开了。但是这次(他人听不见的)交谈进行得太快了,我都想不起来两个男人间曾有过哪怕最小的动作,可以被认为是履行付帐的手续。
    而且,我对西蒙这次出人意料地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感到万分惊讶。他笑容可掬,一副得意洋洋地样子,就像一个成功地开了个大玩笑的顽童。我问他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啊,我走了一条近路。”他回答说。
    “你是走着来的了?”
    “当然了!而且我已经等了你足足有十分钟了。"
    "这不可能!"
    "也许这不可能,但却是真的。您花了老半天去走这么近的一点路。现在您误了火车了,也接不到您的朋友了。"
    不幸被他言中了。我迟到了几乎十分钟,我很难再在人群中找到卡罗莉娜。我应该在月台出口等着她下车的。
    "您要是愿意听听我的看法的话,"西蒙接着说,"我认为这个司机是故意带着您瞎转,以此来延长路程。由于您来晚了,我一时甚至以为您永远也不会来了。黄色的出租汽车在我们这总是用来绑架的。这是我们这里的一个传统。"
    "今后您必须多几个心眼,在巴黎,每天都有足足一打的漂亮姑娘就这样失踪了。她们将在贝鲁特、澳门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到那些豪华的娱乐院里去度过他们短暂的余生。就在上个月,人们还发现……"
    突然,似乎想起了一桩急事,西蒙住了口,打断了自己的谎言和假话,匆匆地说:
    "很抱歉,我必须走了。我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嗯,那么,明天见,按约定的时间。"
    他压低了嗓门,用一种神秘的语调提醒我第二天的约会,像是怕被可能就在附近的间谍偷听去似的。    我回答说:"明天见!"就看着他跑开去,消失在人群中。
    我向车站入口处转过身来,看见卡罗莉娜正从那里出来,带着她迷人的微笑向我走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手里牵着一个金发小姑娘,小姑娘非常漂亮,大概只有七、八岁。
    卡罗莉娜右手提着一只箱子,她将拉着小女孩的在手松开,高兴地向我挥了挥手。她毫不顾忌在她和我中间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行人,冲着我大喊道:
    "你就这样来接车呀?你光顾着跟小伙子聊天了,把火车抵达的时间给抛到脑后去了。"
    她一直跑到我跟前,像往常一样热烈地拥抱我,小女孩还没被介绍给我。她远远地看着我们,脸色审慎端庄,像个很有教养的孩子。我说:
    "是的,我知道我迟了一点点。请原谅。我会跟你解释的……"
    不用解释!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刚才和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在一起!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玛丽,我哥哥约瑟夫和让娜的女儿。别人从阿姆斯特丹把她托付给我,让我把她带给她的父母?quot;
    小女孩于是向我一本正经地行了一个复杂而又过份讲究的客套屈膝礼,就像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前人们教给小姐们所做的那样。我说:"你好,玛丽!"卡罗莉娜继续滔滔不绝地给我解释说:
    "她在她姨妈家度过一个星期。你知道,让娜的姐姐嫁给了一个苏联海军军官。我曾经把这件事告诉过你:他叫鲍里斯,在他的船停靠海牙时要求政府庇护。"
    小玛丽插了一句话,作出了她自己的评论:
    "鲍里斯姨父并非真的是政治避难。他是一个苏联谍报人员,伪装成叛乱者,负责在原子能工业的工人中煸动不满和制造混乱?quot;
    她的口吻就像大人一样机智,对于她这种年纪的孩子来说,她用的语言矫揉造作,令人吃惊。
    我觉得很好玩,就问她:"你是自己发现的吗?"
    她毫不惊慌地回答说:"是的,是我。我看见他的左手腕上刺着蓝色的间谍号码。他试图用一根看上去像是为了加强腕力的皮带遮住它。但既然他不干任何力气活,这显然是假装的。"
    卡罗莉娜对我说:"别听玛丽的,她无时无刻不在编造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什么科幻啦,间谍啦,神灵鬼怪啦。孩子们读传奇读得太多了?quot;
    这时,我瞥见一个男人,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窥视着我们。他鬼鬼祟祟地缩在墙角,用异乎寻常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们几个。开始我以为是玛丽疑神疑鬼的样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大约四十来岁,也可能更老一点,身着灰色条纹服装,样子很古老(上衣,裤子和背心都是配套的),但已经很破旧了,磨损得厉害,都穿得走样了。衬衫和领带都相当旧了,似乎是在铁路上几次长途跋涉中和衣而睡所致。他手里提着一只黑皮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皮箱让我想起了手术器械箱。
    他那双阴郁而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中,他的脸轮廓非常鲜明、突出,令人产生一种厌恶感;他的大嘴歪斜着,好象咧开嘴正在狞笑;所有这一切都使我强烈地想起了什么东西……我记得是最近的事,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蓦地想起来:此人就是驾着黄色出租汽车把我送到车站的那个司机。我顿时感到非常不自在,甚至感到浑身不舒服,以自觉我脸红了。我把头转开了,不去看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可是,过了几秒钟,我又回头去看他。
    他既没有动,亦没有改变注视的方向。不过说真的,他似乎是在监视卡罗莉娜。我有没有忘记提一句,卡罗莉娜长得美丽绝伦?她身材高挑、匀称,很苗色,金黄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衬托着一张温情脉脉的脸蛋,她的脸略有点像男性,使人一见就会想起大明星简.弗朗克。她总是吸引各种年龄的男人冒冒失失地就向她致意。
    我还必须承认另一件事,人们硬说我们俩长得酪肖,她和我,简直让人分不出彼此来。人们总是把我们当成姐妹,甚至当成双胞胎。有好几次,卡罗莉娜的朋友冲着我说起话来,还以为是在和她说话呢。终于有一天,这引起了一桩怪诞的奇遇……
    但是卡罗莉娜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怎么了?"她端详着我,担心地问,"你的脸色变了。你好象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玛丽猜出了我惶惶不安的原因,她便平静地解释起来,但嗓门却很大:
    "我们下火车后,那个一直跟踪我们的家伙还在那儿。他手里提着的那只小箱里装满了刀子。显而易见,他是一个色狼,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别那么大声嚷嚷。"卡罗莉娜装作弯下腰替小姑娘整理一下弄皱的裙子,轻轻地说,"他会听见我们说的话的。"
    "他当然听见我们说的话啦,"玛丽丝毫没有压低嗓门,"他呆在那里就是为了听我们说话。"她还突然朝那个陌生人的方向吐了一下舌头,向他作出了一副天使般的微笑。卡罗莉娜一面像平时一样无忧无虑地笑了,一面装装样子地随便斥责玛丽几句。然后她对我说:
    "事实上,这小家伙也许说的有道理。我相信这个家伙和我们坐的是同一列火车。我好象曾看见他在车厢走廊里逛来逛去,而且在阿姆斯特丹车站月台上我也曾看见过他。"
    我重又抬起眼看着这个手里提着箱子的令人放心不下的家伙,就这样,我目睹了使我倍感惊异的一幕。那个人不再朝我们这个方向了,他现在年头一个盲人,这个盲人用一端包了铁的手杖在地面上控着路朝他走了过去。
    这是个身材高大的金发小伙子,大约二十或二十五岁,穿着一件皮质很细的奶黄色茄克衫,非常时髦。茄克敞开着,露出里面那件碧兰色的羊毛背心。一副大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右手握着一根曲柄手杖。一个约十二岁的小孩拉着他的左手,为他引路。
    在开头几秒钟内,我以为这人就是西蒙.勒克尔,他化装成盲人又回来了,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果然,等我仔细观察以后,我立即发现了我的错误:人们可以举出他们的几个共同点,如外貌,服饰,两个男孩的发式等,但事实上这只能构成很小的因素。
    当这个拄着白手杖的年轻人和他的向导走近那个穿着旧衣服、拿着医药箱的家伙时,他们停下了。但他们几个人谁也没有做任何动作。他们既没有相互打招呼,也没有说几句客套话或做一个欢迎的手势,就像人们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所做的那样。他们面对面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动弹。
    然后,他们缓慢地、精确地以非常整齐、匀称的动作,就像有台机器在操纵这三颗脑袋似的,向我们转过头来。他们就这样重又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三尊塑象:那位用一副大墨镜遮住了半张脸的金发青年在中间,左边是小男孩,右边是那个穿着一身走了形的西服的小个子男人。
    他们三人都盯着我,我敢发誓,连那个瞎子亦在他那副大墨镜后面盯着我。那个小孩的脸瘦瘦的,惨白如纸,很不正常,简直就是个幽灵。而那个矮个子男人可憎的脸上,却露出一副咧嘴狞笑的模样。这群人突然使我万分恐怖,我直想大声喊叫,就像是想从恶梦中醒来似的。
    可是,就像在恶梦中一样,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为什么卡罗莉娜也什么也不说?还有玛丽,她在我们中间,为什么她也不打破沉默呢?她原来具有孩子般的放肆,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尊重的,为什么她动也不动,也变成哑巴了,到底是什么魔术的作用呢?
    我感到越来越惊恐,以致我怕自己昏厥过去。为了克服这种难以忍受的不适---这在我的天性里是极为罕见的---我试着去想别的事情。可是,我却只记起了西蒙在一两个小时前对我讲过的一番话。她硬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不过是某个摩根博士制造的一个完美无缺的电子机器人罢了。此人目前正在我身上进行各种实验,以测验我的各种性能。他对我进行了一系列考验,同时让为他服务的密探监视我的反应。这些密探遍布在我经过的路上,其中有些人本身也是机器人……
    我觉得那个似乎是偶尔走到我面前的假盲人的动作一冲一冲的,真像是机械制动的。他那副奇怪的眼镜,我越看越觉得硕大无比。眼镜遮住的可能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眼睛,而是一种假眼装置,甚至可能是某种射线发射设备,在我本人不知觉的情况下,作用于我的身体和意识。而这位外科医生兼出租汽车司机就是摩根本人。
    在这几个人和我之间空无一人,我不知这是偶然的还是某种神奇的力量的结果。刚才这里还熙熙攘攘,挤满了络绎不绝的旅客。这会儿却了无人迹了……我好不容易才克服了一种不可理解的艰难,把我的脑袋从那三道正对着我施催眠术的目光中挪开。我试图向玛丽和卡罗莉娜求助……
      她们也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我,目光里简直毫无人性。她们和我并不是一个阵营的人,而是他们的人,他们共同反对我……我感到两膝发软,脑子一阵晕眩,好象掉进了万丈深渊……
      ……
      今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沉甸甸的脑袋一片空白,嘴角粘糊糊的,就好象前一天我喝醉了酒似的,或服用了大剂量的安眠药。可事实却不是这样……
    前一天晚上我究竟干什么啦?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好象是去车站接卡罗莉娜,可什么事把我耽搁了……我不知道是什么。
    然而,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一幅画面,可我无法将它和任何事联系起来。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堆满了极不协调的破烂玩意儿,像破桌子,铁床架子什么的,一般说来,人们总是把这些废物都扔在旧式的房子的仓库里。
    但特别的是那里有一大堆箱了,各种尺码和式样都有。我打开一只箱子。箱子里装满了已经过时的女装,胸衣,衬裙,褪了色的漂亮裙子等等。我看不出上面复杂的饰物和绣的花样,因为这间房间只有两只蜡烛台,上面燃烧着残存的一点蜡烛,发出黄色的、摇曳不定的烛光……
      接着,我想起了卡罗莉娜在电话里给我念的那份简短的广告,当时她正通知我她所乘的火车的时间。既然我确实在找一份零工,以挣点零花钱,我决定按这个奇怪的招聘广告写的地址去跑一趟。这则广告是我的朋友在一份有关生态方面的周刊上读到的。但我今天睡得太久了,以至我如果想在约定的时间到那里的话,得马上准备出发。
    我六点半到了那里。天几乎已全黑了。那个货场还没有关门。我推门进去,没有锁。
    里面一片寂静。从窗户上肮脏不堪的玻璃射进了一道微弱的光线,我一点儿都看不清我周围的东西。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无疑都已不能用了。
    当我的眼睛习惯了这半明半暗的光线时,我终于看到了站在我面前的男人。他站着,一动不动,双手插在雨衣口袋里,他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根本没有向我打招呼。
    我果断地向他走去……
尾声

    西蒙.勒克尔的叙述到此为止。
    我说"西蒙.勒克尔的叙述",那时因为没有一个人---不管是我们,还是警察方面---认为以女性口吻撰写的第八章,真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手笔:因为无论从语法的观点,还是从叙述过程的转变的逻辑来看,第八章明显地与其他部份融为一体。
    西蒙---对于这一点,所有的证据都趋向于一致---在五月八日星期四这一天下午,很正常地来到巴斯街的学校上课。在调查中,许多西蒙的学生证实,"他看上去很忧郁"。但大多数人又加了一句,他看上去一直是忧郁的。
    事实上,他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混合体:一主面具有病态的神经质和无法抑制的焦虑;另一方面又显得轻松愉快,笑容可掬。这使得他颇有魅力,许多人都乐意和他交往。
    要是在走廊见一位同事,一位女大学生,甚至一位上司,他能以几句简短的谈话,非常自然地使人感到他是个亲切可爱的谈话对象。他充满各种出人意料的想象,又潇洒大方,不时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因而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就像喜欢一个孩子一样……
    然后,他那纯洁的笑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两片漂亮而充满肉欲的嘴唇在几秒钟内变得薄薄的,冷酷无情。他的双眼似乎深深地陷进了眼眶,一对眸子顿时黯淡无光……接着,他一下子转过身去,就好象有一个仇敌正从他的背后悄悄地靠过来,而他想面对他的仇敌似的……可是什么人也没有,于是西蒙又慢慢地恢复了他原来的姿势,面对他的不知所措的交谈者。他本人也显得不知所措,就好像已经逃到了千里之外,或已达几十万光年之遥。然后他含含糊糊地说几句不相干的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便告辞了。
    五月九日星期五那天,他没有到学校上课。不过并没人担忧,因为他星期五的那堂课安排在傍晚,是一周里的最后一门课,许多学生---尤其是在春季---都把这一门课看作可上可不上的课,有时连一些年轻教师也这么认为。
    但是,到了十二日星期一,人们还是没有看见他,星期二仍不见踪影。他的宿舍里没有电话。星期三,一位副校长问大学生们,谁能到阿姆斯特丹大街去弯一下,问?quot;杨"的身体如何。他一定是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以致无法通知校方。一个女学生自告奋勇地去了,却只见到门锁上了。她按了半天铃,无人理睬,又叫喊了几句,也没有回音。房间里没有一点声响。
    十五日星期四是耶稣升天日。十六日星期五,学校当局通知了警方。星期五中午,在警察局分局长在场的情况下,西蒙.勒克尔的房门被撬开了。
    无论在卧室还是在盥洗室,前来观察的人发现一切都秩序井然,就同我们的警察(他们显然有一把钥匙的复制品)在两天前曾经检查过时一样。房间里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亦无不速之客曾经来过的迹象,也不像匆匆离去的模样。九十九页打字纸(我复印下来后又仔细地放回原处)便很快成为唯一的线索。
    调查者们对这篇文章的兴趣越来越大,尤其是十八日星期天下午七点,在北方火车站附近一间已经改变用途的工场里,发现了一具陌生女子的尸体以后。这个女人二十来岁,她死了不到一小时,也许还要短。
    这位年轻的受害者身上没有一张足以证明其身份的纸片。但她的容貌、她的服饰、她倒在地上的姿势(以及这个地点本身)都与西蒙.勒克尔在第六章中的描写非常相像。地上的那滩血,就像西蒙指出的那样,是假的。法医立即证实,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内伤,因此死因尚是一个谜。但是几乎无可争辩的是,这绝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一次谋杀。
    直到目前为止,试图弄清这位年轻女子身份的调查均未奏效:全国没有任何一个与死者牲接近的人突然失踪。由于现场离火车站不远,因此调查方向自然指向了安特卫普或阿姆斯特丹。
    还有一点使警方困惑不解:死者与西蒙.勒克尔非常想像(包括整个人的气质、人体测量数据、脸部轮廓、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实在令人奇怪。这一点使不少人都糊涂了,想:他们是同一个人吧:这位法美学校颇具魅力的老师大概本来就是个扮成男人的女子。这个假设虽然吸引人,但很快就站不住脚了。因为学校的校医两星期前曾对西蒙作了检查,他保证从外表看,西蒙肯定是个男性。
    这位开业医师---就是摩根博士---正在为西蒙治疗视觉障碍症,好像还是急性的,很可能是由神经引起的。那个失踪者声称他的视力突然下降,非常痛苦(视网模上的形象越来越黯淡),而且发病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在好几分钟里完全失明。摩根一向醉心于精神分析法,故一下子就想到,这是俄狄浦斯情结在作祟。
    这位病人笑眯眯地回答说,他到科隆什么事儿也干不了。这个荒诞的玩笑和分离的铺路石那个主题不无关系,更使博士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加深了他的新的怀疑。当然,不排除这个周期性的盲人是在装病,但既然他并没有向他的上司要求病假,亦没有线毫改变上课的时间,因此说他装病,人们却看不出他的动机何在。
    所有在他的叙述里出现的人物,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个人是存在的:小玛丽。从那间荒弃的工场出发,调查者毫无困难地就找到了那家咖啡店,那里并不卖意大利馅饼。一个警察对这家咖啡店监视了好几天。二十一日晚上,小玛丽还是穿着那件一八八零年的裙子出现了(后来人们得知,她是来付一笔旧帐的)。等她从咖啡店里出来,这警察跟踪上去,一直跟到那条死胡同韦尔森热托里街。快到这条长街的半当中时,我们的人出现了。他们客气地拦住了这位好奇心太盛的秩序卫士,把他带回了出发时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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