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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别人 [打印本页]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11-23 21:59
标题: 别人
本帖最后由 Juneau 于 2011-11-23 22:02 编辑


别人


那辆黑色的轿车驶过来的时候,隔有一定的距离先自慢了下来,靼满微就着身体跑了上去,李金侉那油津津的圆脸刚在摇下来的车窗里挤了出来,他就俯了过去,说着什么。李金侉的嘴一咧,露出稀疏的因烟熏、虫蛀而灰黑了的残缺的牙:“今天跟我走啊,那边都安排好了哈!”
他们坐在后座,李金侉坐在司机旁边儿,不时侧过头来说话。她几乎刚一坐稳就把车窗放了下来,车里的那股惯有的人造革味儿再洒上点香精引得她直反胃。车沿着四环直向南走,路的两面是有了年代的灰黯丑败的建筑,间隔着片断簇新的高级住宅区,它们如同浑身光眼的玻璃斑斓怪物,自立成一片片的城堡。太阳即将隐退,光却没有消逝,每一堆可见的云都呈现出肮脏了的粉尘色,建筑物的剪影正在模糊,这反而赋予了它们一种清晰时所没有的峥嵘的神秘感,它们胡乱地堆挤在一起,焊死了一样,既不下沉也不航向某一个方向。靼满在不停息地独白,沉醉于他感兴趣的一个话题,并不关心其他人是不是也在同样地发生着兴趣。他今天好像又比平时要更容易亢奋一点,这也容易理解,一般见了老朋友莫不如此。有时候他热情的言辞能得到善良的响应——理解他欣赏他的人或许往往会欣赏他的这种无害的喜气,但有时候别人也并不想搭理他的话题,每逢这种时候,她就暗暗地替他难堪,不过他自己是不大在乎的。他们并不避讳司机,在这种场合司机横竖都不存在,但又不可能真正不存在一样。现在,行驶已被放慢了速度,他们来到了南城的某一个地方,沿途的房屋在迅速地矮趴下去,却也并不悦人,灯光从灰色中渗透出来,刺锥着眼目。
他们在一处建筑前停了下来,早已有几个人候在了那里。天色黯了,一种雾状的灰撒落下来,使那几个囫囵的人影愈加模糊难辨。他们被依次介绍为厂长、助理、主任;靼满被介绍为诗人,她被介绍为诗人夫人,嗯,有时也搞点儿创作。她微微一笑,直觉得这很傻,在这种场合这种头衔摆明了就是白吃白喝的混角,但又需要一个什么名目,并不会往脸上添加多少金彩。待笑完了后,她便把目光投向他们要进去的地方。顶头上是流金迸彩的几个字,一层层地缩进去又一层层地绽放开来;似乎是茅草,又或许是类似材质做成的干阑式屋顶,但又不是真正的屋顶,只是正面的一个剖面,悬挂在那里;一排落了地的,镂空和浮雕兼备的木门,做旧了,两边各站了一个警惕的、凄红骇绿的迎宾员,见了人来,便装做欢跃的样子拖长了声音叫道:“您——来——啦——”这时,他们中的一个,更有可能是那个助理,对李金侉说道:“老外很喜欢这个地方。老外常到这个地方来看表演。”
一楼的厅堂如一锅开滚了的浑汤一般萦绕着烟雾,在这沸反盈天里她努力地辨别着似乎也没见到外国人的影子。“在二楼。”那个声音又道。二楼?她咯噔了一下,二楼又怎么看表演呢?也许二楼的表演会更精彩吧。
二楼的包间,那张硕大的圆桌就已将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几个人在桌边稀稀拉拉地坐下了。菜倒是上得很快,由穿着傣族服装的服务员流水般地端了上来,品相却一般,看上去颇为冷腻,装在拙朴的粗釉器皿里,有些边角的地方却又磕碰了。菜连上了几道,李金侉便问服务员这里的菜是什么地方的,服务员说是什么地方都有的,综合了各家之长的,李金侉说什么地方都有的那就没法吃了,服务员这才说是糅合了川滇风味的,但也有湖南的,李金侉道:“你们每上一道菜还是报一下名字嘛,不然吃的是啥都不知道。”又过了一会儿,菜差不多要上齐了,那司机才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在靠门边坐下,恰好在她的右手边。助理正拆开一个盒子,喉咙里滚动了一下:“这酒还是剑南春呐。”说着便叫服务员给斟上。
这个时候,她一边往嘴里塞菜一边把他们逐一打量了一番。厂长五十多岁,墩圆的块头,看上去就让人很放心的样子,粗短的手指夹着烟,有着这种场合通常会有的持重,他很少说话,即便说出来的话也是敷衍,但听上去好像就是不一样,同那个助理的猴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助理是个三十多岁的白瘦子,戴着眼镜,想说的话说了,不想说的话也全得说,他干燥的笑声像尖尖的喙随时准备着俯冲。而那个主任呐,更像是某种事物——这种事物具备任何可能性——的沉闷回响。李金侉同她上次见的有点不一样,不过上次也就是第一次见,三个人吃完了涮羊肉又跑到一个酒吧去喝酒,结果太晚了又喝高了,她和靼满没法回去,好在李金侉住的是标间,于是三个人便在房间里过了一夜——现在,这正是一个冷淡的综合体,懒洋洋的,正安心等待着有人来顺一顺身上的毛……靼满将胳膊肘支在桌上,背脊挺得笔直,一边喝酒一边用手背去拭颧骨上冒出的汗珠子,不时点着头,嗯啊几声,敬上一杯。那司机四十多岁,闷头抽着烟,菜也不怎么吃,中间只起身敬过一圈,跟她也碰了碰。就在她嘀咕着怎么还没有表演时,不防两个端着盘子的服务员走了进来,没说话先自笑了起来,鞠了躬后,其中一个扬声道:“这是送上的两个香囊。请问送给哪两位?”李金侉操着椒盐普通话道:“咋只有两个嘛!多送几个噻!一家一个嘛!”服务员道:“对不起,根据您们定桌的规格来看,只能送两个。”这时,有一会儿的沉默,那几个人踌躇着,全不吭声,李金侉又道:“那就送给诗人和他的夫人,算是今天和在座各位的第一次见面,大家交个朋友,包涵包涵。”厂长把烟杵灭了,道:“我看这样罢,这两只香囊,一只您就笑纳了,不要推辞;另一只,就请这位女士收下,好不好?”于是,李金侉和她便各有了一只香囊,接到手里一看,是机织的,桃红和翠绿相间的福字纹,发着难以明辨的药味。李金侉见那俩服务员走出去了,便道:“呃,我看那一个还挺粉的嘛!”助理道:“哪个?”“矮的那个。”助理把烟叼着,似乎要把随之而来的笑容同那烟雾一齐强咽下去,却也到底没忍住:“呃,那个啊……也就那样。”李金侉很郑重地道:“差不多了……你看她那皮肤,白生生的,在我们四川,算得上是个粉子喽!”说罢,还不过瘾似的,扯起喉咙道:“呃——小妹儿——小妹儿——进来一下!”好半天,没有动静,李金侉又道:“小妹儿——小妹儿——”助理为了弥补也帮着喊:“服务员——服务员——”服务员总算来了,李金侉直摆手:“不是你!另一个呐?”那个人退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走了进来:“请问需要什么?”李金侉道:“小妹儿,你过来,我问你话。”那服务员往前走了几步,李金侉道:“再近点儿嘛,我又不吃了你!”于是,她的视线中便出现了一个丰满的小姑娘,雪腻似的肌肤,肉墩墩的脸蛋儿倒很瓷实。李金侉道:“呃,小妹儿,我问你——你好大了?”小姑娘笑着,一层红却东一块西一块地冒突了出来:“二十一了。”“呃,我咋看你只像十六岁的样子呐。耍朋友没有呐?”“啊先生,如果您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意见的话请尽管提,但是……”“啊呀,我只是想跟你闲摆一下嘛。你们有没有这项服务嘛,同客人聊天?”小姑娘想要摇头,却如同浪尖上涌聚的浮沫般微荡了荡:“先生对不起,您看,我们真的很忙,除了这儿还有其他的包间呐,其他的客人……”“好啦好啦,也不耽搁你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来握一个手,表示一下友好。”小姑娘的脸恰似血水里滚裹了一遍似的,迟疑着;李金侉嚷开了:“你看你这个妹儿,真是的!我无非就是想对你表示下感谢,没其他的意思,咋扭扭捏捏的哦……”助理也从旁道:“嗳,大方点儿嘛,顾客的合理要求还是要满足的嘛!”小姑娘的嘴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开始去挤助理坐的椅子和墙壁之间的那道缝,李金侉便在那椅子后;助理歪斜了半边身子靠在桌上,扭转了头只是笑;李金侉坐着不动,只看着她将上身探过来,还道:“再过来点儿嘛。”看样子小姑娘只想轻轻一碰就此了事,但李金侉只管说:“嗯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嘛……”突然,小姑娘使了很大的劲儿猛烈地一挣,整个上半身都向后倾去却又及时地止住,然后,转过身,一个字也没说地就走了出去。助理也好似是要扮出一个鬼脸,但这次及时地打咽了回去:“呃,这种人,是上不了台面的,给她根针她也要当棒槌使……”李金侉道:“她这种人多了去了。像她这种样子的,在四川顶多算得上是个中等,一抓一大把……”
这时,她突然发现,满桌子就她还在碗盘里挑挑拣拣,其他的人都已撂下了筷子,特别是厂长,对这些东西提不起劲儿似的,只象征性地在三四个菜里点了点,就只顾抽起烟来。于是,她也把筷子摆在了自己面前,只是对还剩了大半的菜心疼不已,而且肚子里也没那股踏实的饱劲儿。他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种即将作出的决定,但她却不耐烦起来:还要在这个地方坐多久啊?……厂长猝然道:“嗯,这样吧,老陈送这位靼夫人回去,我们几个就……”她还没反应过来,却听靼满道:“不不!我和她一起回去。”厂长有些尴尬:“我看还是老陈送比较好……”靼满道:“没关系的,我和她一起回去好了。”李金侉看着她道:“我们兄弟有一阵子没见了,还想再好好地喝喝酒……”于是,这逼促着她道:“行啊,那我先回去了。”但靼满还是不同意,非要和她一起走,那老陈也提高了音量表态:“我送是一百个放心。我保证安全地送到家门口。”但靼满这次是铆足了劲儿,或许,在这样的时刻,他既深刻地洞悉了她,又透析了自己,他对李金侉道:“今天很好了,饭也吃了面也见了,改天有空再喝点儿酒好好聊聊。”不知为什么,这种推脱烫伤了她似的,反而使她执意着要回去了。“没事儿,”她对他道,“你再去喝点儿罢,难得见面。”李金侉伺机道:“看嘛,都发话了,再去喝一会儿嘛。”“嗯……”靼满犹豫了一会儿,酒对他的吸引力还是蛮大的,再说了,这么早回去也难捱余下的时间,于是他提出要她和他一起去。又是一会儿那种她熟悉了的沉默。李金侉想了想,点了点头:“也行啊,一起去也没什么不好。”厂长及其诸人的神色间却露出了老大的不以为然来,仿佛被冒犯了似的,不过冒犯了他们的不是她,而是即将到来的那件事;一些词句打滚了几滚,油尖上跑过了,窒息的热度自己消受了,出来的是一些残肢败絮。“我和靼满是老哥们了,不见外,”李金侉对着他们解释,“靼夫人也就跟自家人似的。再说了,她也是搞创作的,需要体验体验生活,嘿嘿,各种生活都体验一下,也不是啥坏事。”看来这个解释并不能令他们满意,但好歹也是种说法,面子上可以过去了;他们把这个陌生的玩意儿掂量了掂量,试图用他们粗砺的胃消化消化。厂长略点了一点头,却没有就此发表一个字。李金侉又道:“靼夫人是很大量的,搞创作的毕竟观念不一样,见解也不一样,是不是啊?”他将头转向了她,等待着一个早已知道了的答案;于是,她很肯定地点了头,在通行证上盖了一个确定无疑的戳章。
出来的时候,那迎宾员紧走了几步,替他们撩起了红底金绣的门帘,同时拖长了声音道:“走——啦——”“走——好——”老陈甫一出去就挨个儿对他们点了个头,拔腿先走了。那种雾似的东西更密了,蒙蒙地涌动着;尽管有光照从顶上刺穿着,却尽显着霜般的灰色茫然。靼满紧挨着她;他还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她觉察出他很兴奋,脸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即将被酒精彻底征服了的瘫痪。
要去的地方很近,实际上就在他们吃饭的地方的隔壁,几步路就到。一座刷成鼠灰色的毫无特色的建筑,上面同样竖着放光的牌子:夜总会,KTV,包间。他们依次走进狭长的门里,这时从楼梯的阴影处显现的男人便会走上前来,楼梯又高又陡,竟然还是木制的,踏步中间的部分已经凹陷了下去,铺着薄薄的猩红毡毯。待得上去,是一个大厅,却有若干仿佛是无数的年轻姑娘们聚集在此处,穿着近乎透明的纱衣类裙子,似乎自身便在满溢出光来,倘若不看穿着打扮,她们仅有的笑声便显现出她们确实还很年轻,似乎只是一群普通的女中学生在为着什么事而集结起来。前面的人融入这发光体倏忽便不见了,她也在逼近这个缺口,其实不过是肉体的丛林,愈具菲薄贴身便愈有威胁性。她裹着厚厚的外衣和长裤,走在街上再平淡无奇,但在这里,现在,却突兀怪诞,就像一滴蒙上了尘土的水滴高悬着,却又怎么也滴落不下去。她循着尚未合弥的缝隙插进,游走,那些薄纱膨胀开来,在周围缠绕,悸动,直向她面上逼去,几欲窒息,不过很快,下一秒钟吧,她便已挣脱于开外,光溜溜的黯淡的石面上有着几个人影,她跟了上去。
他们被领进一个房间,光线是通常会有的昏暗,挨次在沙发上坐下。她又坐在了靠门的边上。沙发的背靠很矮,更方便人半截子的仰躺,或叉开四肢作大字状。一个女人,仿佛一辆装甲车,径直冲到了面前;由于她坐着,便只得半仰起脸,近乎仰慕地望着。这个女人,连同脸上的白粉,如同揉顺了亟待发起酵来的面团,紧绷在军装绿的威武套裙里,头发也油光光一丝不苟地盘结起来,努着红喷喷的嘴,牙齿倒是雪白的,闪着瓷样的光;她的声音,嗡嗡地在房间内震着,就像猫烦躁地在木板上磨着爪子,其意义却是要实施爱抚。“王总哇,好久没来了!”被称之为王总的人,只能是厂长了。“哪里,一星期前不才来过嘛!”“啊哈!要天天来啊,常来啊!是不是嫌我们家的不好啊……”王总此刻如一尊身陷阴影的塑像,似闭非阖的眼睛只管审视着内心。一阵寒暄过后,那女人道:“那把姑娘们叫来吧?”助理举起一只手,叫道:“要好的啊!”女人在门边停住脚:“当然!能亏待你们嘛!再说了,我们家的姑娘哪个不好了,个个倍儿棒!”
她低声问靼满:“这是老鸨吧?”靼满道;“是。但这个不行。”“怎么不行?”“好粗俗。”“难道其他的就不粗俗了?”“有不是这样的。”……须臾,房间里便挤进了一大拨人,姑娘们挤挤挨挨地站着,嗤嗤窃笑着,鸨儿在当头吆喝着:“过来点儿过来点儿!站好了!”王总探了探身子,示意李金侉先选。李金侉的脸黑糊糊的,看起来很冷酷。房间里倏然寂静起来,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李金侉才道:“这样罢,这儿有北京的没有?”“我是!”一个穿着白裙子,披着头发,中等身量的女孩子迅速出列,几乎是急不可待地绕过茶几,坐到了李金侉身边。鸨儿问:“王总呢?”王总笃定地道:“还是菲菲罢。”“菲菲!”鸨儿的声音倏地提高了八度,“菲菲来了没?”“菲菲没来。”“菲菲今儿休息呐。”……女孩堆里的几个声音冒了出来。“那给她打电话,叫她紧跟着过来!”鸨儿就说着边向门边去了。这边,那主任已指了一个,一个高胖个儿,裙子只抵着大腿根,露着壮硕的腿部。轮到助理了。助理久已在旁窥探,这时便成竹在胸地一指:“那个。”一个人刚往前跨了一步,“不是不是!是那个!”站在那人身后的人试探性地摆了摆头:“我吗?”“对对!就你!”一个苗条得近乎婀娜,着及地长裙的身形挤了出来,稳稳地坐在了助理和靼满之间。“那,”王总极其客气地道,“靼先生有夫人相伴,就不用叫了罢。”靼满忙不迭地点头。于是,满屋子的姑娘又呼啦啦地泻了出去。
鸨儿又进来了。“王总,电话打了,菲菲紧跟着就过来。——你们要点儿什么?”
不多会儿,两打冰镇过的青岛啤酒,两盆水果沙拉,两碟瓜子,两篮子的爆米花送了上来。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了个杯子,满上了金黄得澄亮的液体。谈话,如同试图在空气中对接上的线,划出轨迹,散漫乱舞着,昆虫抓挠足肢的摩擦,在阴暗角落的耐心潜伏,已经碰了几次杯,事物在什么地方绞顿住了,困惑地瞪大了血肿的眼睛。靼满先是规规矩矩地坐着,似乎只是在打量着自己面前的杯子,突然,他向右边倾去,对着助理的姑娘道:“嗳,你是哪儿的人呢?”那姑娘抓了一把爆米花嚼着:“你觉得我是哪儿的人呢?”“我怎么知道呢?”姑娘的口音一变:“我是四川的。”“……嗯,我也觉得,听口音,应该是自贡的吧?”“呃,是啊……”“我也是四川的。”靼满坐着的时候,特别是如果又在喝酒的话,便会将身体前倾,两只胳膊撑在大腿上以支持上身的重量,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喝得越多,沉思得也就越厉害;而有的时候他还在与人辩论,其实别人说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是被一根线牵引着,凭着本能沿着那根线潜行,充当了话语的寄生体和机器;而当他全身紧缩成一团,脸上的表情也凝然不动,并用手不断地去托负眼镜时,距离瘫倒也就为时不远了。这时,他掉转了方向,对着她那边点了点头,然后又对准了姑娘那边:“这是我女朋友。她也是四川的。”“哦!”姑娘掀起了深色的眼皮子,仿佛是黑色的油上的一层五彩的光亮,眼睛也随之剥离出来,奕奕地瞪视着,边缘的白触目惊心。“老乡啊!——你们是哪儿的呢?”“我们都是成都的。”姑娘微微笑了起来,或许这是真正的笑,这抹笑意在她那暗褐的光洁的面颊上荡溢开来,漫延上了浑厚饱满、涂抹了唇膏的嘴唇:“我叫杨明。来,干一杯——为了老乡!”他们举起了杯子,碰了一下。靼满喝了自己的,然后凑到她身边:“喝完嘛!你看人家,都喝完了。”“不行啊,太冷了,”她小声道,“我那儿还没完呐。”这时,助理在那边磨完了牙,掉转身来,对杨明道:“好好招呼哦!”“那当然了,我们还是老乡呐!”“咦,你也是四川的啊……”“对啊……你觉得我哪点儿不像四川的嘛……”靼满碰了碰杨明的膝盖,对着李金侉的方向点了点头:“他也是四川的。”李金侉和助理的中间坐着北京的那个姑娘,助理蓦地将身体向右边横打过去,跨过了那个女孩,几乎迫到了李金侉的跟前:“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她是四川的……”李金侉坐着没动,并没将脸转过来,只是以原来的速率吸着烟,半晌,点了点头:“没啥。”“……真的对不起啊!不好意思!”助理更向前趋去,背脊也伏得更低了;看样子他甚至会忍不住去拨拉对方,假如他能更清楚地鉴定出对方脸上的表情,“先前不知道啊!……”“没事。”点头的幅度比刚才大了点儿,“真没事。”“要不,换一个?……换一个好了。”“算了,换什么呀。不用换。”李金侉拿起了杯子,“来,碰一下吧。”
助理终究不敢太过于放肆,嘱杨明好好招呼,便又将全副精力放到李金侉身上去了。杨明乐得自在,只顾一个劲儿地把一个个圣女果,切成小片的西瓜、哈密瓜、苹果往她那丰满的嘴里塞去,再了无痕迹地消灭干净。“嗯,要多吃点儿水果,”注意到她的目光,杨明对她道,“对皮肤有好处,特别是对我们这种熬夜的来说,更是如此。”“你看人家,”靼满对她道,“人家都跟你说话,你也跟人家说说话嘛。”说罢就同杨明搭讪去了。杨明的背挺得笔直,黑色的裙子不是包住而是贴在她的皮肤上,仿佛一根擦得锃亮的坚硬的檀木,那上面还没有留下任何抚摩过的痕迹,只沉沉地散着幽光;她小巧的头颅类似于某种鸟类,乌亮的头发在脑后紧束成一个髻,没有一根是紊乱出来的,转动着,不时接着那北京女孩的话头,同时应付着靼满;她完全可以出现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地方,上了蜡的大面积的光洁地板,落地的明亮的长窗,雪白的缓缓曳动着的窗帘,但是在这里,在她每一次移动眼珠予以注目的时候,便确实有光在放射出来,沉得接不住,向底里坠去。从断续的谈话中得知,杨明刚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甚至到北京也还不久。“呃,你咋想起到北京来呐?”靼满问。“这边机会要多点儿,收入也要好些,你也晓得,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杨明一面说话一面不断地向她侧目,嘴角始终含着深长的笑意;接着,又俨然以主人的姿态招呼她吃这喝那,这时,她便赶紧探起身,面带谦恭的微笑礼让着。
“呃!”助理在一阵子冷场后提高了音量,这时众人都已听了好一会子枯燥的音乐,“你们表演个节目嘛!把你们的拿手好戏拿出来。”那个胖女孩嘀咕道:“还不就那些,看都看腻了。”王总道:“四川来的客人没看过。表演一个!你们都表演一个。”“来来来!”助理把杯子在茶几上敲了敲,“准备起来!你们要不要准备一下啊?”“我是要准备的,”北京女孩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沙发上,“看来只有丽嘉先上喽!”丽嘉把正磕着的瓜子儿连壳带籽地一把丢进烟灰缸里:“干!你们哪样不占先啊!也只有我先上喽!”说罢就站起来。她原以为会走到房间的正中间去,但丽嘉却在她对面沙发最靠外边的地方一屁股又坐了下去。在不知有何下文时她是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出丑卖乖倒在其次,令她不能忍受的是他人的容忍,所有的人都在静待着时间的过去,以迎接下一个高潮,也许也就没什么高潮,她既在浪费别人的时间,也在浪费自己的时间……这时,丽嘉的动作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她正躬下身子,将已褪至踝部的内裤一把扯了下来,那内裤相比之她那泡大的躯体薄绵得如一张揉得稀烂了的纸,被阴悒地丢弃在一旁。北京女孩笑道:“别对着这边啊!”“干!对着你又怎样!”“对着我没关系,对着别人可就麻烦喽!”丽嘉也不答话,只管仰躺下去,撩起了裙子。一霎之间,猝不及防地,她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搁,转了几转,往旁边闪去,却见旁人正自若着先前的动作,好似没有看到一般;然后她又去瞟靼满,见他保持着惯有的姿势,头半垂着,眼睛在她看见的时候眼皮是低垂着的。于是,她的眼睛又转了回去,却也不敢大无畏地直视,只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巧的是,她所在的位置,恰是几乎正对着丽嘉,虽然丽嘉略斜着向着外面,但那地方却怎么也避不开,如今它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显现,在粗大的两腿之间,只是一线狭长的阴影,嵌于四围灰色的昏黯中,看上去是那么陌生,甚至丑陋,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明白过来:那地方的毛是剃干净了的,怪不得看上去有些不对头。丽嘉面无表情,粗粗的眉毛下的细小的眼睛看着前方的空白处,阔脸盘上的两块颧骨凝聚着阴影,有些尖嘬的嘴巴好似在憋着劲儿,有所不满和蔑视,她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在针对着她。突然,一股晶亮的液体呈抛物线从丽嘉的两腿间迸射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被地毯吸收了,过了几秒,又是一小股,不过这次已无法划抛物线了,只是冒突了一下,迅即便萎靡下去。就在这时,菲菲来了。菲菲同丽嘉一般高大,只是体积、五官无不比丽嘉要小上一号,线条要圆润许多,也穿着浅色的超短裙,露着白白的修长的大腿。“哎,王总!——呦,这是干嘛呢……”后一句是对着丽嘉说的;菲菲一面便用手掸着那已很蓬松的堆聚在肩上的头发,头发上似乎才洒了不少花露水润润的,一股浓郁的香气随之飘拂开来。丽嘉已把裤子套上了:“就等你呢!你也来个拿手的吧!”“我没带工具啊,没想着要准备着啊!”一面说菲菲一面便用那圆圆的湿漉漉的眼睛将屋子里的人转了一圈,到她时略微停顿了几秒,但什么也没说,只把鲜艳的嘴巴对着王总:“王总,担待着点儿啊!”王总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来!上这儿坐下。”菲菲便跨了过去,将鲜红的发亮的小挎包卸下来放在膝上,又理了理腰上的蝴蝶结,捋了捋裙子边,一切妥当了,才又抬起了脸来。丽嘉倚在那主任的边上,端了一杯酒在手上:“哎,该你了。你就肚脐开屏吧。”“不是没带工具嘛,再说了,今儿本该我休息嘛!”“都出来了还休息什么呀!”王总道:“就喝一杯吧!哪——这是四川来的客人,你敬一杯吧。”丽嘉没再接茬儿,只把杯子端起来按在嘴上,看着菲菲把酒满上,同李金侉干了一杯,然后便扭过头去,同主任叽叽哝哝去了。
酒眼看着完了,又要了两打上来。直到捱不过了,北京女孩才起身,抓了一把面巾纸在手上,接着蹲了下去,窸窸窣窣地动作着,不多会儿,又站了起来。丽嘉道:“哪,弄完了?要不要帮你?”“笑吧你!”北京女孩还了一句,便从几上抓了一瓶没开过的酒,扯了一张面巾纸将瓶身上的水汽揩干净,然后又蹲下去,把那瓶酒往两腿之间塞去,裙子的边儿把其余的部分和动作都遮住了,只看得见北京女孩脸上专注的,似乎是突然僵住了的表情,房间里一下沉默起来,几秒钟之后,一声清晰的“啵儿”,北京女孩随即便立起了身,将酒瓶和脱开了的盖子搁在了几上,那酒还一个劲儿地嗞嗞地冒着泡汁儿。“呃,这酒你一定要把它喝了!”王总把它拿起来杵到李金侉面前;李金侉接过,将其举到与脸平行的位置,有两三秒的时间瓶嘴倾斜着,却没往前递,后来终于努起嘴对准瓶洞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半晌,又是一小口,就放下了。这时,北京女孩已从身下将那些纸掏了出来,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筐。
“杨明,该你啦!”丽嘉叫道。杨明正拿着根牙签在剩下的沙拉里戳戳点点的,听了也不答话,只管掸了掸裙子站了起来,弯腰在杯子里倒了半杯将过一点儿,端起杯子到了电视机柜和进门之间的那截墙壁前,把杯子放到了地毯上。她正纳闷着要干什么,却见杨明躬身把裙子边挽了起来至大腿处,系了一个疙瘩,又拍了拍见不会松动了,遂移至墙壁前,双手杵地猛然间一个很矫健的倒立,两只腿像两根棍子一样啪地打了上去,绷得笔直,末端是系着袢带的黑色高跟鞋。稳了几秒钟,杨明单用左手支撑住身体,空出右手拿起地上的杯子,这时她的动作都像慢镜头,缓缓地将杯子递至唇边牢牢咬住,维持住一个角度,再把右手放回原处。由于整个倒着的,又咬着个杯子,阴影分别在凸起处却又起不出个形状,那张脸变形得怪诞、恍惚,似乎不是张人脸,而是某种无法辨别的异质。只一会儿,那杯子里的酒就眼见着少了,最后只剩了一丁点儿在杯底,杨明也懒得去取那杯子,只把腿一松一放,一个漂亮的跨弧之后人就又稳稳地立了起来,放杯子,解开裙子边,好在那料子是不起皱的,有一两缕头发轻微地紊乱了,理了理,拍了拍,又光整如初了。杨明没有马上回座,只是不耐烦那音乐,蹲在电视机柜前挑着曲子。李金侉对着那方向道:“放点儿唱歌的吧!”杨明微微回转头:“哪首?——自己来挑哇?”于是李金侉便同杨明一块拼着头挑曲子去了。她和靼满只默默地喝着酒,却见助理和北京女孩议论着什么,有一两句飘了过来。“……不好弄,”北京女孩很郑重地对助理道,“真不好弄……”靼满凑了过去:“不好弄?……你是说打倒立喝酒不好弄?”“是呃,”北京女孩睁大了那双端庄的眼睛,“很难弄的。你想一下嘛,倒着喝水是啥效果?不是喝不进去全部往外流就是往鼻子、气管里面钻,难受得很!一般人根本不行的!”靼满点了点头,助理也不再言语,仿佛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
刺耳的音乐起来了,适合在这种地方唱的曲子都闹腾得很,配合要适于演唱的明显节奏,被扩大了若干倍地高调施放出来,宣泄着,仿佛急流中再也沉淀不下去的泥沙,却又要吞咽下去,还有那些千篇一律的粗陋摆拍和做作……李金侉扯着沙哑的嗓子,“恩恩爱爱”,“嗯嗯啊啊”的,就像搁浅了的船却非要在尖利的硬石块上逞勇前行,磨躁得厉害,而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是一副“我还可以了的吧”的沉醉……事物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为什么有些人竟然如此缺乏起码的自知之明,而她竟然还要为此掺和配合,露出根本就无人观看的僵硬笑容,这正是她瞧不起自己的地方,假如她此时站起来,“闭嘴!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啊!凭什么啊!”大喝一声的话,效果又会怎样?接着,她又觉得这样对李金侉有失公允,这只不过是又一个顺应环境的产物,而她,她凭的又是什么啊……李金侉唱完了菲菲又唱了一首。菲菲似乎挺满足于紧贴着王总坐在沙发的转角处,有一会子两人还拉起了手。接下来似乎就轮了下来,丽嘉,助理,甚至那主任都各唱了一首。这几个人都唱得四平八稳,看样子是练惯了场子的。她又有些作慌起来,却瞟见靼满一副声色不露的样子,遂暗想道:如果实在要唱就叫他先唱了再说,或是帮我唱,反正他也不比我唱得好……正在犯愁的时候,那鸨儿卷起一阵风又咚咚咚地冲了进来,本来只是想打过一个招呼就走的,却不料是自投罗网,被纠缠住要曝乳。鸨儿的脸渗出红来,在厚腻的白里面抹散开来,煞是好看;也不知是兴奋呐还是羞怍,或许满不当回事的,只是要熬一熬身价,总之是笑嘻嘻的不行,还给人一种被白占了便宜的感觉。那边的三个男人是非要看。“嗨!你手下都表演过了你怎么着也得露一手吧大长官——”助理拖长了声音,主任也瓮声瓮气地道:“都老熟人了……”几个男人拼命抽出的烟雾腾绕着,姑娘们的脸埋在半暗中,此刻都安安静静的,惟有鸨儿的声音如一杆轮转了的长枪在接着从几面投掷过来的梭镖。“不行的,”声音还是那般扯高了但更尖咻,“这儿有女的,我不干!”她惊愕地抬起了眼睛,却见鸨儿那张粉色的因俯视而略有变形的脸,以及那双正看住她的眼睛,但随即移开了。当然又是那通话,什么她是搞写作的要体验生活之类的啦,要是在另一时间点里她一定会喷饭的,但此刻只让她毛骨悚然。“都是自己人,不必在意不必在意哈……”助理一面打圆场一面毫不松口;她终于憋不住了:“就当我不存在好了!”但这句话既不幽默又不刺激,更没有宽宥任何人。鸨儿的嘴扭了扭,要做出一撇笑来却又没有成功,眼睛看住对面墙壁上的某个地方,手指飞快地运动着,解开外套的,然后又是衬衫的几个扣子,往一边顺势扒去,露出好大的一片莹白来,左手拉住白胸罩的罩杯往外掀,右手抓住乳房往相反的方向一扒拉,却连乳头和乳晕都还没见,就又塞了回去。其他人却也不便说什么,只能眼看着她又把扣子一一扣上。“呃,”李金侉道,“你们这儿的头牌是哪个?要不叫来瞧瞧。”“Lucy呀!”鸨儿拖长了声音,又回复了那一堆笑,“在另一边呐,忙着呐!”“啧啧!”就像一只在枯枝上停立了太久的乌鸦这时发现了什么而惊咋起来,助理使劲儿地要把扇起来的那股风掀到对方的脸上,“哎呀,Lucy是个大忙人儿呀!哪回叫是哪回也不来呀!”“不是不想来是客人不放呀!”“几分钟都不行吗?总得上个厕所呀!”“哎呀,您们不知道呀,那边的人……再说了,她就这么过来也对您们不住啊!”鸨儿的脸越来越红,却又要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笑板结在脸上,嘴巴就像一道割开了的伤口。“叫她来叫她过来一下!”王总蓦地开口了,“两三分钟就行!遛个弯就过来了!”“哎……嗯,我把话带到就是了,叫她一定过来一趟。横竖都是老主顾得招呼着。哎——你们愣在那儿干嘛呐,还不赶紧招呼着!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招呼着招呼着啊——”鸨儿对那边笑着,又用手指点着几个姑娘。姑娘们立即活动起来,虽然她们的头头儿此时已不在跟前了,却也要一鼓作气地完成余下的动作。这个时候酒劲儿上来了,她虽然喝得不多,但事物在她的眼睛里也开始晃动起来,虽然边缘还不是动得很厉害,只是微微发亮了,就像浮在一层水里面。只有她和靼满呆坐着,带着傻笑,这层笑容仅仅是为了表示一种礼貌,表示他们的理解和对此并不介意;其他的人都藉着昏暗的掩护,只是这昏暗还不像他们以为的那般昏暗,在动手动脚,捏捏搞搞着。房间里急转直下入一种奇怪的压抑,也许这只是于她而言,在其他人则是即将到来的放纵,满得都要绷不住了,似乎那烂熟了的呻吟马上就要穿空而出。她的眼睛又一次不知往哪儿放,似乎放在哪儿都是不妥当的,别人把隐私的部分都给你了,但你却不是其中的一员。助理把杨明压在身下,抬头一见她正看着,便道:“靼兄和嫂夫人也动起来吧。在这种地方不要太拘束了,随意,随意,啊……”但她和靼满还是隔了一定距离坐着,连手也没碰一下。这当儿,杨明还被压在那助理身下,被助理不停的鼓捣惹烦了,只见她陡然一个使劲儿就翻坐了起来,反把那助理摁在沙发上,她本人骑跨在他身上,双手死死地撑牢他:“是不是要来真格的啊!”边说腰胯就开始连续摆动,嘴里发出叫床的“嗯~嗯~啊~啊~嗯~嗯~……”的声音,却依然把对方撑住了不让其有丝毫的触碰。杨明这样正做得欢时,听到了笑声猛一掉头便目睹了她的笑容——她也确实觉得太可乐了——便一把放开了助理,往靼满这边摸爬过来,轻轻一下便放倒了靼满,像对付助理那样摁住了他,靼满好像还要撑起来,她便拿手往他脸上掠去,嘴里又发出那欢乐的叫床声,摸完了脸又往下身抓了两把,一面做一面往她脸上瞟着。那双眼睛,有一瞬间在倾身的时刻离得很近,在黑暗的脸上遽然闪出金属的光来;她把身体尽量往旁边避着,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直觉告诉她,惟有笑容是此刻必须的,此外更换不出其他的表情,但有几秒钟,她真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不由得“咯咯”地狂笑了起来。此时杨明也放开了靼满,坐回原位去了。李金侉心不在焉的,好像对他的这个姑娘不太满意,只是为了敷衍一下,或是给对方面子,才随便地捏一捏搞一搞,却并不愿就此深入下去。其他的人也好似有障碍在前,搞不起劲儿,慢慢地也就停了下来。藉着这当儿,她悄声向靼满道:“我想上厕所。”先前靼满是上过一次厕所的。靼满道:“我们两个一起出去不大好,你自己去吧。”“在哪儿呢?”“出门往左拐,走到我们进来时上楼梯的地方,我们不是往右走了嘛,你就往左走,也就是一直往前就是了。”她答应了一声站了起来,其实她心里面是不自在的:穿着这样一身衣服会使她在这个地方显得突出而孤立,她知道她所承受的不舒服同她带给这里的人的不舒服是同等的,但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穿过阒无一人的走廊,她都奇怪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紧闭的一扇扇门后面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不过她没有慢下脚步,她惟恐碰到了什么人,急急忙忙地来到了楼梯口处的大厅里,大厅里也空了,吧台后面也没一个人,整个大厅这时显露出了它阴沉荒凉的面目,地面是灰色的就是只敷了一层水泥,混合着空气中一股隐隐欲吐的味儿,一隅的吧台也剥落斑斑,后面的架子上也几乎是空的。她对这些匆匆睹过一眼又继续往前走,找到了厕所的标志,进到小隔间里,从里面把门栓上。她刚蹲下,就有一个人动静很大地走了进来,进了隔壁的隔间,接着是酣畅淋漓的液体溅击到物体上的声音,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直到那人在龙头下冲了手,又砰地开了门出去,她才开始解。解完了,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再进来,才拉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时,那些人还是像先前那样坐着,似乎一点变化也没有。靼满还是那样躬着身,他的头刚转过来,似乎刚结束了同杨明的一句交谈。杨明站了起来,到电视柜那儿挑了一张曲子放上,就像有一股干燥的风吹过了枯萎了的草原,房间里即刻充满了狂野的傲慢,仿佛被一股电流击中或贯穿,另一个人,或另一种灵魂诞生了,黑色的火焰不仅吞噬了正在起舞的那个人——在她这个没有受过任何舞蹈训练的人看来,杨明的姿态既优美又专业,每一个扭成的姿势和角度都看似漫不经心随意而成,白色的大腿不停地从裙子的开叉处显露出来,如同一条急速的无止息的盘旋着的蛇,不,是一条愈抡愈满的挂满了尖刺的黑色鞭子,呼啸着痛击在脸上刺激着神经。李金侉坐不住了,挪了挪屁股站了起来:“动起来……都动起来。”说罢就走到了中间去,北京女孩也跟着,两个人就面对面地扭摆了起来,中间就如隔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你扯过来我拉过去的,虽然没有咯吱咯吱的声响,看上去却颇为笨拙吃力。没扭几下,李金侉就慢慢转到了杨明那边,两个人对接上了,李金侉依然那般小里小气,头半垂着忏悔似的一点一点的,身体小幅度的僵硬地扭动着,杨明则像披挂了鼓满了风的无形斗篷的黑女巫,正要把李金侉笼罩在煽起的愈加急剧的旋风里。北京女孩在边上觉着没趣,复到沙发上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李金侉可能觉得累了,停了下来,也回到了沙发上。助理见状,立即接了上去。杨明又即刻一变,反串男角,伸出那看似柔弱却钢劲的手,左一下右一下地拨弄着,不消几下就把助理拨弄得团团转,有一次甚至还要把他放倒在地,亏得在半中间又接住了,他们的脸挨得很近了,杨明俯视着他,助理的脸更白了。靼满对她道:“去不去?去跳一下?”她摇了摇头。靼满道:“那我去了?”这句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陈述。她眼看着他走了过去,而吃不住的助理则乘隙溜了回来。他的姿势同李金侉是惊人的相似,都是鸡啄米式;一股阴郁的怒气涌了上来,他跳得也真是太难看了。杨明保持着她那半挑逗半捉弄的风格,只是动作轻柔了一些,间隙也突击一下,这里抓一把那里摸一下。从她坐的位置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始终是侧背对着她的,只能看到右侧小半边因光线而灰顿的脸,不过不难想像,那种似乎只属于他的独特表情是面对着镜子千锤百炼过的,以前她还见他频繁地将其放出围栏,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下——尤其是不利的境地或别有用心时,他便回缩进那特制的面具后审慎地考量、算计,伺机反击或出击;而同他对舞的那个人,不管摆出什么样的姿态不过都是在演戏。她坐着,一动不动,因为她不想动,动起来对她只会是难堪。有一会儿,好像一切都模糊了。“不。不能在这时候。”她微埋下头,只看到自己那发白的,仅蒙了一层皮的指关节;她感觉到那个女人还在跳啊跳,就像一根硬邦邦的乌木在使劲儿搅动着,每一下都重重地杵在胸口,每一下她都要迎上去,仅凭着意志力承受着那种撞击……不过靼满终于还是回来了。他仅仅窥探了一下她脸上的表情,便又拿起了刚才那瓶没喝完的啤酒。杨明一个人跳着,疯狂的势头依然未减,摆脱了羁绊心无旁骛,在自身的重量中上升在皮肤上燃烧,黑色,全部是黑色,在臻于极致纯粹的闪耀中封存蔓延成一股——突然,那些黑亮的金属般的小点集成一股向上倾泻,随着手势的延展又被甩至地上,那层皮被扒下了却又被洗涤净洁,肉体的白,它几乎同想像中的一样,比例匀称细捷优美,反复扭动以确定自我,然后又是胸罩,同电影中被目睹了的镜头一样,如果不是羞愧便是那些难以忍受的美。她飞速地旋扭着,横跨了几下,旋风一般卷到了靼满面前,侵袭了他,在沙发上颠倒旋转了几下,先是在下面动作着,不防微转了头,道:“嫂子,你们回去不妨这样试一下,很舒服的哦……”不待回答又翻至上面,那对适合于舞蹈的乳房便距离靼满很近了,几乎到了鼻子尖,见靼满还很拘谨,便拿起靼满的手示意去摸,靼满也是微偏转了头问道:“摸哇?”在这种情况下她又能怎样呢,其实已不重要了,只是点了点头,于是靼满的手便触及了那对乳房,摸了两下,或许是这种拘束了的摸法惹起了一片有些夸张的笑声,每个人都在狂笑起来,包括她,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把一些东西顺利地遮掩或是过渡过去。笑够了,杨明也就趁势收了,穿了衣服,关了音乐。
突然,丽嘉咕叨了一句:“妈的……想尿了。”她站起来到了茶几的中间,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不想去厕所,就尿这儿吧……”她以为这个人是在开玩笑,却见她撩起裙子蹲了下去,顺手从几上拿了一个玻璃杯子,里面有着见底的酒液,就往她的屁股下塞去。不一会儿,变成了满满一杯的黄色澄液的玻璃杯又被端了出来,摆上了茶几,同其他喝空了的,没喝空的,以及吃剩了的杂碎陈列在一起。直到这时,刚才好像都在忙活着其他事的人,特别是丽嘉的同伴们,才回过味儿来,愤怒得纷纷指责她,尤以菲菲为首,不客气地道:“啊呀!你怎么这样做啊!”丽嘉讪讪地道:“憋急了,忍不住了。”“你这么做叫其他人怎么喝呀!这杯子还怎么用呀!”“这杯子是不能用了。”北京女孩绕到茶几那边,拿起那个杯子,打量了一下,“扔了罢。”就手搁到了垃圾篓的旁边。
“那个Lucy是怎么回事儿……”助理咕嘟道,随即这句话也被它自身湮没了。确实,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甚至是太过于漫长了,那个传说中的头牌还没有出现。她已经对这人失去了兴趣;不知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局面。她把酸麻了的腿轻轻挪了挪,以此来掩饰她的不耐。有时陪着喝酒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特别是在一些可厌的环境,面对的又是一些乏味得嚼不出一点儿水汁的人时……不过只要有酒喝,靼满一般是不太讲究这些的……什么时候了呢,那些轻易就打发掉了的日子,那些一个个都再也回忆不起来的夜晚,就像夜车在疾速地经过一览无余的广阔平原,试图透过车窗去看清那些已消失于黑暗中的事物——她都耗在了同这个人的一次又一次的对酌上,讨论着一些永远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些过去了的夜晚,多么珍贵!不过那时她还年轻,即便有恐惧也跟现在不一样;不过她现在更多的是畏惧……她听到李金侉道:“这个头牌货是个什么特色?”“就是能喝呗……”“我看也差不多了,要不……”正说着,一个穿白套裙,绾了头发的女人开了门进来,到了房间正中才急速地刹了车,看来她并不想掩饰她的不耐甚至就是蔑视;一张脸已红得发亮,如果在惨白的状态下它也许是清秀的,甚至是好看的。这个女人就带着这种傲慢等待着,不过它很快就在过分延长了的沉默中困惑起来;她看了看她面前的那些阴沉的面孔,她的视线逐一地从这些人的脸上扫过,而后她微侧了身,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身上,不过从那眼神里她看得出她已在瞬间将她否定掉了。她听到她嚅呐了一句什么。后来还是王总微微抬了抬身,将烟灰掸在了缸子里,道:“……喝一杯吧。”Lucy弯下腰从几上拿了一个杯子,也不管干不干净,拿起一瓶酒就倒了大半杯,从她的动作里可以看得出她是在急不可待地结束一件事,也不待泡沫完全蔫下去就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咚地一声杵在几上,揩了揩嘴角,似点非点地摆了一下头,一个转身,像来时那样走了出去。
李金侉道:“……撤了吧?”王总道:“把李姐叫来……”丽嘉自告奋勇地去了。不一会儿,李姐来了,后面还跟着个穿制服的服务员,捧着张帐单。助理从裤兜里摸出个鼓鼓的皮夹,以手指撑开,里面是齐整的一叠崭新的票子,照着帐单上的数目结了,又数出两张,递给李姐,李姐笑嘻嘻地接了,顺手就塞进了胸口里。接着助理又为四位姑娘都各数出两张,她们默默地收了。“呃,发票呢?”助理收钱包的时候问。“呃现在呀,要到前台去领——不再坐会儿?——哪,走好啊!常来呀!我们都惦记着呢!”姑娘们都跟着,一簇人挤挤挨挨地到了楼梯口,略停了停,等助理领了发票,男人们在李金侉、王总的带领下便向楼梯下走去,姑娘们站在一边排成一列,待他们从面前走过便齐齐弯下腰去,口里道:“欢迎再来!”她走在最后,姑娘们也给她弯了腰;她略略一笑点了点头,又触到了杨明那张深色的面,以及那在眼影下触目的眼睛,此刻正迎对着她,虽然在配合面部做出笑意,但是在那磁膜般的亮白后却另隐藏着一个人,一个虽然可能不无善意却紧拈钢针的人;而其他的人,则心不在焉或是冷淡地看向了别处。她稳了稳重心,便跟着走下了陡峭的楼梯。
到了外面,他们礼貌地道了别。在王总等人的注视下,李金侉拦了一辆出租,和着靼满、她上了车,隔着车窗挥了挥手,那几个人在迅速地往小里缩去,直到被归拢了的雾状体彻底湮灭。李金侉道:“我送你们回去……”但靼满是不愿轻易放过这个夜晚的,或者说刚才的一切还不能使他满足:“呃,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嘛,那个地方很不错的,你到了北京来不去一趟就太可惜了。后海。后海啊,你听说过没有,要去看一看……”于是李金侉对司机道:“师傅,刚才那个什么……不去了,去后海。”司机答应着,到了一条岔路时便向西拐去。靼满还在喋喋着,极力向李金侉说着那地方是如何如何,在他的描述下似乎俨然一荟萃着光怪陆离奇遇艳闻但又颇有品位的圣地,李金侉一面点着头一面去掏烟,却发现烟盒空了,遂叫司机靠街沿边停一下,去了就近的商店买烟。
沉默降临了车内。一般如果他喝多了她就不再同他废话。但这次她感觉他并没有喝多,或者没有她以为会有的那么多。窗外的光亮到了这里面已经很微弱了,只隐隐地衬出一张没有轮廓的,也许是被阴影抹煞了大部分的侧面,在默默地咀嚼着,反刍着,一些泡沫。也许他终究还是把握了一些平衡人世的法则,并由此博得了某些人的喜爱或赞赏,但他从没将这些法则运用施加于她的身上……李金侉回来了,买了一盒蓝娇,一盒红娇,并将那盒红娇塞给了靼满。
车在向西行驶了一段之后又继续往北开。司机把他们放在了立有“后海”两字的牌楼前。放眼望去但见深暗的水域两边尽是密密地向后延展着的光点,光聚集繁茂着,将那些雾尘刺缩至无形,分解于这些璀璨的耀眼中,连同声形也招展了挟裹,一波一浪的,在那再泛不起一丝涟漪的水面上,推涌着沉重的木船,就像有一把刀在下面切开着纹路,这些船前行时满载着它上面的肉体,有时还有一个抱着琵琶的女人,细碎的叮叮当当的声音被切断了又试图再连起来。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到这里来时的情形,也许那还是在不久以前。那时还只有东面的一小排有着酒吧,酒吧区的延伸地带以及西面的平房区,正响起一片叮叮咚咚的锤击声,更多的老房子正在改头换面地挺立起来。他们骑着自行车,在那些曲线里钻来穿去,有时也走到水岸边。天阴着,一些浮尘飘浮在半空,使整个水面和景致如同一张肮脏了的明信片。后来果然下雨了……他们立在原地。她刚说了句“往哪边走”,靼满就拉住李金侉道:“想撒尿……走,那边有点儿黑,到那边去。”两个人就向前走去,直走进一片树阴里,也就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背对着街道和行人,选准一个姿势,对着石栏杆就唰起来。她把头扭到一边去,隔了一会儿又扭回去时,见两人已完事了,但并没有走过来,还是站在那儿谈着什么。两个人又点起了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李金侉似乎皱着眉头,看着地上,靼满则侧身向着他,对他说着什么。后来李金侉拿出手机,靼满也拿出了手机,两个人似乎是要同时接听起电话来,但只有李金侉在对着手机说起话来,靼满则在一旁等着。李金侉说了一会儿之后将手机递给了靼满;或许是两个人共同认识的某个人打来的慰问电话吧。靼满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不过那轮廓从来就没鲜明过的脸上是向来就声色不动的……靼满还在说话,这回忆往事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吧,并且他们没有丝毫的想要往回走的打算。她不耐烦起来,便向他们走过去。还有一截距离的时候——这时她压根儿就听不到靼满在讲些什么,实际上她也没打算去听——李金侉突然伸手把手机从靼满那里一把夺了过来,操起一口四川话就骂了起来:“妈×的×婆娘!烂婊子死婊子!给你脸你不要脸!喊你出来你俅不出来!不出来就算俅了!抬你妈×的烂架子,拽啥子嘛拽……”她吓了一跳;待她站定在他们面前时她能听到手机里传出的另一个声音,不过李金侉根本就没在听,或者是听了也不管,只管一个噼里啪啦地骂下去,直骂得对方没了声音,他也就结束了这番对话。她默默地看了看靼满阴沉着的脸,又看了看正在揣手机的李金侉: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做得再聪明一点儿,比如李金侉在抢了手机后完全可以压了电话再热情地独白式地客套一番,这样就会有一个更完满的结局……李金侉道:“死婊子!懒俅得理她!走,我们耍我们的。”
靼满想要重新振作起来。他们一路穿过那些迸绽的光波和人群,在现在已铺了平整石板的宽阔路面上急速前行着。灯光逼迫着眼目,喧嚣集麇于她头颅内的某一点,在不停地坚固加强,她在用神经把它们束缚住,要牢牢地压制,要把它们压缩成很小很小的一点,这一点的密度、质量都无比地强大,比最深的黑还要黑;她还有力气,至少现在还有,在它崩溃以前……靼满走在最前面,走得飞快;他已经被某种东西控制住了,似乎只有在同这种被驱使的较量中才能获得一种补偿。每到一个闹腾的地方他都要冲进去看一看,然后又退出来:不是被告知座已满就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她机械地迈着步子;她突然想到:要是刚才,靼满当着她的面也提出那个要求,因为李金侉也在跟前,那么她也只得撑住脸皮点头应允;要是那个人没有拒绝而是来了,那么这个晚上接下来的部分……她都不得不维持住自己的脸皮同时也是在失去自己的脸皮……一股极寒的冰流击中了她,使她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他们又经过了那座石桥,这仿佛一个分界点,来到了西面。那些林立的酒吧前尽是一排排空着的桌椅,偶尔一张桌子前坐着两三个人,蜷缩在萎缩了的阴影里。“呃,这里好,清静,可以谈一谈话。”李金侉道。于是他们止步于一家酒吧前,试图在一张桌子边坐下,李金侉的包都放下了,但一问价格,半打啤酒要198,“纯粹是敲棒子!”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愈走也就愈明亮,那些还未关门的旅游用品商店的灯光从整面整面透亮的玻璃后涌泄而出,她看到霜冻似的碜白在视力所及的脚底延伸着,上面又似被撒上了许多盐粒,蒙蒙灰灰的,一根根一层层的阴影浮荡出来,划动形成着固定或溢散的溃迹。有一次,她抬眼去逼视那些窗橱,却只在那锋刃般雪亮的面上看到了她自己那被压瘪了的形体,而那些鲜亮艳绮的物品则簇拥在其上部缤纷地绽放着。她走到靠水的那一面,想在那黑沉沉、暗黝黝的水面上恢复她的视域,水面上一浮一荡地漂来一些东西,原来是纸折的小船,中间点着短短的蜡烛,白色的纸过滤了光亮使其愈加柔和,宛如水突然睁开了黄色的眼睛,一睒一睒的。然后,有些蜡烛瞬间就熄灭了,而被水浸透了的小船也就覆没了下去。
靼满又停了下来。这家酒吧的门面比其他的要高长许多,入口处却极为狭小,一些压抑了的乐声溜了出来,几个男人站在那里吸着烟。靼满要往里钻,一个男的马上站到了他面前:“要买票。一个人五十。”这时,她和李金侉也到了他们跟前;靼满见他们跟了上来,便道:“走,进去噻!”说着就进到那个门洞里不见了,那个男的也没认真阻拦。她想把靼满叫回来,但李金侉已经在往外掏钱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感觉就像进了一个乌烟瘴气的洞穴,一小步一小步地摸索着,小心地避开那些堆挤在一起的肉体。如同外面所见到的一样,这个直立长方体的内里并不宽敞多少,就像一个竖立着的棺材盒子,竟然还划分了层次,略有起伏地高低着。而占据了最高点的自然是那个DJ,被笼罩在灯光下就像一个被强行推销的祭品,放大了的五官呆滞地突出着,瞪视着下方那些暂时被他捏在手心的男男女女。他们在一根柱子下找到了靼满。那里恰好有一张跟柱子绑在一起的桌子,还是空的,于是他们便在高陡的三角凳上坐了下来。刚坐下侍者就过来了。李金侉藉着昏暗的灯光把酒水单子看了半天,最后点了半打啤酒,一包爆米花。东西送来的时候,李金侉叫把酒全打开,他摸了几张票子给侍者,到底是几张,她没看清楚。乐声震耳欲聋,犹如一双手在提携着这个地方拼了命地摇,仿佛还嫌不够过瘾似的,DJ还不时操着嘶哑的嗓子野兽般地吼上一两声。他们一言不发地喝着酒。靼满把他那瓶三两口干完,就又急急忙忙地下到舞池里,混在人丛里不见了。舞池很小,挤满了人,人在这种地方只能挨擦着立足,幅度很小地抽扭着,犹如器皿中那些灌满了的鱼,每条鱼都不自觉地嘴巴向上不停地翕张着:光柱扫过这些躯体,那些人头犹如在沸水中翻滚着一般。她原以为李金侉也会下到舞池里,但李金侉只是跟她坐着,喝着酒。不停地有人在他们身后的楼梯上上下下,那咚咚咚的钝响是连这乐声也混合不了的,她终于明白这张桌子为什么没人坐了。“……呃……”李金侉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痰在地上,然后转向她,“我和靼满都是老哥们了,我们以前……”她看着他,礼貌地点着头;其实在这种音量的环境里是听不清什么的,即便很用力很费心地去听也只能听清一两个词或一句话的某一部分。不过她是太累了。她已没有精力积蓄起力量扯着嗓门去喊一些毫无意义过耳即忘的话,她只是沉默地微笑着,表示她在听,而不让李金侉以为会有的那种尴尬持续下去。关于这个人,她以前听靼满讲过一些,只记得他是他那靠江边的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家里很穷,连根皮带都没有,只能拿根绳子来系裤子。从中学读到大学,家里拿不出一点儿钱,全靠各种助学金和节衣缩食支撑了过来,大学的暑假从不回去,呆在宿舍里下面条吃。有一次因着什么急事不得不回去,没有路费,便向靼满家借了五十块钱,当然,迄今未还。“吓,五十块钱算什么,还要拿来说一说!”她曾这样嘲笑道。“五十块钱你知道在二十年前是什么概念吗?比现在的五百块钱还不止。应该是……”想了半天靼满也没想出一个确切的数目来,“89毕业那年,他是那个年级最后一个获准离开的,在问题交代清楚了以后……”她看着他;他正试图在表达一些什么。“……呃,那些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的……都是些商务手段,我们这些商务人士……场面上的事……要应付……”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觉察到一种荒谬,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力感。她觉得她同情这个人,因为这个人,这个于她而言还是陌生的人,竟然想要把整个事情承担起来。不管怎样,应该承担的不是他,也不该是他。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打量着他。“……呃,改天……明天有空的话……约一下他……他脑筋还是不清楚,要劝一下……婊子无情,她们想的只是钱……”她觉得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她觉得她既不想扮演施与者也不想成为被施舍者,而这两种决断的角色本来就是不容人选择并相互转化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也许会很接近,这种接近也许是建立在全是错觉的基础上;不过,她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同情,虽然这种同情与她本身毫无关联。
靼满回来了。他们之间也无话可谈。靼满四下张望着。那些在高处暗影中的人布成了一幅幅岩画中的剪影。这个地方的高潮是已经结束了抑或还没开始?他试探着说了句:“走吧?”李金侉点点头;她随即站了起来。“把酒喝完把酒喝完,”李金侉仰起头把酒倒进喉咙里,同时把她那还有小半瓶的酒也推到了她面前,示意她喝完,然后,把没抽完的烟和打火机揣到外衣口袋里,又把那包还剩了大半的爆米花塞到她手上。他们出来的时候她看了看时间,他们统共呆了还不到半小时。
李金侉打车送他们回去。靼满在车上眼皮就阖上了,眼镜滑到了鼻尖上,脑袋随着车子的幅度一甩一点的。到了地方,她把他推醒,他晕乎乎地出了车子站到了地上。李金侉道:“没事吧?还能走吗?要不开进去得了?”她连连道“不用不用”,靼满也跟着道:“能,能走……”“行,那我走了。走之前再约一次吧。你啊,兄弟,还是要少喝一点儿……”
看着李金侉走远了,她扭身就往前走。那层雾状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昏黄的路灯撒在地上,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走了几步,她还是回头看了看,看他跟上来了没有。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不过还是勉强能维持住重心。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她甚至怀疑他是装的——这个人有时候是很能演戏的——以此来逃避一些什么。能往后捱一刻便是一刻,最好大家都不捅开,稀里糊涂地包裹住就这么糊弄过去;或者,这能赢取一些时间,能编造出一些更美妙的说辞。
她常常就是这么被打发掉的。
虽然已经发生了。
她知道终会过去的。但不是现在。
她又回过头去,看了看那张因酒精和晦暗的光线已陌生了的脸。那张脸上的眼睛在试图辨路时便会掀起沉滞的眼皮以致在额上挤出一些深深的沟壑。她一想到一会儿便要同这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便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厌烦。他们住的那间屋子朝北,玻璃又是单层的,暖气的管子虽然摸着挺热,但还是要穿上厚毛衣、毛裤和棉袄。后来他们把床单和毯子遮在窗户上以抵挡寒气,没暖和多少,却使房间白天黑夜都黑糊糊的。现在,他们就是要回到这么一个房间里去。合租的人肯定都已经睡了。他们必须得轻手轻脚的。她还要烧热水。把盛了热水的盆子端到他面前,因为他必定是不能动弹的了。她还要一晚上都要忍受他的呼噜,以及顺着呼噜喷出的混合着酒气的污浊的气体,而她必定是很久很久都不能入睡……
她慢慢地走着。没有再回过头去。他们住的那幢房子已经看得见了。它横向延伸得很长,上面那些很小而且方正的窗户都是黑的。一阵风过来,不是很冷,尽是骨枝的树摇摆着,轻飒飒地一路沿向远处,看不见了。
作者: 水鬼    时间: 2011-11-24 17:29
本帖最后由 水鬼 于 2011-11-24 17:31 编辑

丰富的细节,驳杂的情感,让我看得不是很明白。
感觉好拥挤,有点目不暇接的感觉。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11-24 21:05
紧,或者是紧张,始终是我无法克服的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1-11-26 21:10
挺长的,看了一半,记了点东西,明天接着看完
作者: 陈卫    时间: 2011-11-28 16:11
我在凑一个稍微大块一点的时间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1-11-28 20:49

有些啰嗦和生硬,多处叙述不通透,像隔着一层纱。许多地方被写得太过臃胀。有些地方的叙述有点类似古典小说的语调和方式,但感觉化用得不是很得体,显得扭捏了。
而且这种啰嗦的笔法的代价很惨重,它并不是通过精准地反复描摹和隐射人物的心理,而是一种同一气息同一水准的不断叠加,看着觉得油腻了,对结尾人物的状态和关系的展示也没多大帮助。(因为它已经过分强化而自我消耗掉了)
下面是前天记下的几个句子:
“李金侉操着椒盐普通话”——为什么普通话有椒盐口味的?
“小姑娘笑着,一层红却东一块西一块地冒突了出来”——这句不很明白在写什么,是指脸红了吗?
“小姑娘想要摇头,却如同浪尖上涌聚的浮沫般微荡了荡”——这句也传达得不是很清晰。
“又是一会儿那种她熟悉了的沉默。”——类似这样的句子感觉不好。

作者: 魏虻    时间: 2011-11-28 21:55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1-11-28 22:32 编辑

(我是在手机上看完的,我看完好激动!我忍不住一定要说些什么。我觉得我一定要支持作者,太厉害了!这基本上是我最认可的一类小说!我必然猜测作者是女性。下面这么多的权当是我胡说吧!我可能不理智了,因为我太喜欢这篇了!)

也许是网页阅读和纸质、移动设备上的阅读感受很不一样。首先就是网页文字版面上会给人一个概括的印象,在许多地方可能注意的力度和距离被叙述事物的距离,不能够和作者顺利的保持一致,保证住文本正反面的互相支撑(读者和作者)。我是先手机读,然后才看到整块文字时也感觉到一种粗糙的紧。虽然我在手机上读时,这种感觉也有,可不大刺眼。因为故事实在吸引人,而且那些猛看超级紧致的文字使读者面部肌肉都几乎抽紧了。因为理解,所以也就带过去。这在我开始想来是应该由读者承受的重(而且或许这些重量本该来的跟更巧妙?)。当然不得不说文章细部是(应当给人以冲击感的)太紧张(不冷静?)。

这是大概因为在作者本身受故事感染的强度使作者无法拒绝这种用力!这是我觉到用力的原因之一。其二在于作者抓紧的是一种道德感,根深蒂固的的本人辨认事物的倾向——这种倾向使得观察者对故事整体的感受精疲力尽!所以理所当然便选择这样一种“正面”,向别人施压,好缓解创作者自己的压力!(我是这样想的——有时侯,非正面的(这是相对作者的世界观而言)语调和有意识选择的文字风格是不是会淡化这种拥挤!就是说不让作者自己和读者、文章中的人正面融在一起。作者把眼睛转向后,再后,再后,作者离开的再远一些。那么会不会好很多。这是我的想法。)

故事非常棒!张力保持的很好。在这类事件面前必然是怎么写怎么顺。更何况作者的心又那么老练,那么理解。这些来自女主人公,来自那些人(游离于道德预期的轻浮)反过来作用于读者、作者和主人公的压力!处理它们需要适度的冷静,又在恰当的时候不能冷静!我喜欢作者了。我喜欢这篇文!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11-29 16:10
陈树泳 发表于 2011-11-28 20:49
有些啰嗦和生硬,多处叙述不通透,像隔着一层纱。许多地方被写得太过臃胀。有些地方的叙述有点类似古典小 ...

说的这些,是。因为总还是想要有点儿变化,比如语言上的,但用得又不是很熟,所以有这些毛病。
“多处的不通透”,不知你理解的不通透跟我理解的不通透是不是是一回事;不通透是我在有些地方有意为之的,跟这个主题有一定的关系。
因为这个小说总得来说是很紧张的,其中的人物也决定了它不可能跳出来,筋疲力尽,也可以这样说,因为里面的人自己到了最后也肯定是筋疲力尽了,所以“已经过分强化而自我消耗掉了”。
“椒盐普通话”,指的是四川人说的带有四川口音的不标准的普通话,就像唱歌一样,也有唱得左声左气的。
“小姑娘笑着,一层红却东一块西一块地冒突了出来”——这句是指脸红,但红得不匀称。
“小姑娘想要摇头,却如同浪尖上涌聚的浮沫般微荡了荡”,也就只是个比喻吧。
“又是一会儿那种她熟悉了的沉默。”这句太随意了吧,导致了感觉不好。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11-29 16:23
魏虻 发表于 2011-11-28 21:55
(我是在手机上看完的,我看完好激动!我忍不住一定要说些什么。我觉得我一定要支持作者,太厉害了!这基本 ...

谢谢!
我在想:是不是女性和男性在读这个东西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当然,每个人的感受都是会不一样的。
说到纸本和网本,因为我自己是在纸上写的,而且写得很慢,这或许就是造成拥堵的一个原因吧。
说到向读者施压,嗯,其实没有,至少我自己是没有这样想过的,相反,我现在经常考虑的,是为读者减压,但现在看来,效果也不是很好。
“作者把眼睛转向后,再后,再后,作者离开的再远一些。那么会不会好很多。这是我的想法。”嗯,在以后的写作中我会尽力做到这一点,但联系到这篇,我还是觉得,不大可能能跳出来,因为一跳出来,整个的叙述角度,包括立意,就全部不一样了。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1-11-29 16:36
哦,我寡闻了,原来椒盐普通话是有这个词
希望其他读者也来谈谈这篇,看了魏虻的评论,我在想自己为什么读完后感觉差距会比较大,是不是因为我个人的阅读兴趣的问题?
比如我认为太过地方特色的对话和对娱乐场所里太特色的事件和对话的反复出现造成了阅读的疲惫感,因为它显得太特色了,反而失去了特色,有种“大红大紫即表示喜庆”的简单感和俗气。
听听其他读者的看法。
作者: 死因里    时间: 2011-11-29 16:37
陈树泳 发表于 2011-11-29 16:36
哦,我寡闻了,原来椒盐普通话是有这个词
希望其他读者也来谈谈这篇,看了魏虻的评论,我在想自己为什么 ...

好长啊,得匀一大块时间。
作者: 马耳    时间: 2011-12-4 14:48
我觉得还不错,感觉这是JUNEAU到目前为止完整性最强的一个作品了。“紧”既可能是作品质地的一种表现,也可能是作者写作状态的一种体现,如果是前者的话,其实倒是没有多大的问题的,随着作者的成熟,这种质地自然也会慢慢发生变化,如果是后者,经过作者的努力,也是能够改进的,我觉得在这篇文章里是两者都有一部分。总体来说,这篇文章在各方面还是把握得不错的,JUNEAU的平衡感越来越强了。

作者: 胡安焉    时间: 2011-12-6 19:34
几个场景的描写紧凑、密实应该不是问题吧(?),这不就是作者要的吗?只是相对的没给小说留一点轻盈和空灵的地方,一紧到底那确实让读者有点疲劳,道理和“要想甜,加点盐”一样。还有就是,写这样的现实题材内容,如果事件叙述的推进完全是连贯和可预期的——碰面、吃饭、去K厅、去后海、回家——镜头一直紧紧盯着主要人物,全部正面用力,虽然体现了作者的功底和耐心,但有点像跑过场啊。读到中后部分时,我只能寄希望于小说的结尾能在质上拓升全文的意象——像乔伊斯的《死者》结尾所做的一样——具体而言是对文中靼满夫妻的关系或处境的揭晓的期待,因为前文中对这此的描写有所不确定嘛,自然给人留下了印象,心里打了个问号。但读完后老实说我有些失望。虽然现在这样的安排很真实也很自然,但包含的信息和意象的空间太狭促了,不足以打动我。尽管真实平淡自然等都是宝贵的品质,但就像拿着相机随便瞎拍的照片每张也必是真实平淡自然的,只是缺少了作者在内容和形式上的领悟。当然也可能是我阅读时分了神没留意到作者留下的线索。很认真的作品,能感觉到作者的全情投入。
作者: endlesshappy    时间: 2011-12-7 13:28
非常好看,上班一口气读完的。也许读的没那么细,想的和胡的评论差不多。能预期,却还有期盼。不过读到结尾,这股期盼不知道在哪里给泻掉了。感觉上有点可惜,但不全是文字给的。
感谢作者,让我读到这篇作品。
作者: 我是美工    时间: 2011-12-7 16:57
本帖最后由 我是美工 于 2011-12-7 16:58 编辑

逐次且细密的描写渐渐让我产生一种现实的强大与不可更改的阅读感觉。故事稳步发生与结束,精致的叙述让人感觉到现实的压迫感和面对现实的无奈。通篇密闭让人觉得不通透,可我觉得效果还不错。几个小姐表演的老掉牙的节目让我现在仍然悸动不止。我不认为这些是跑过场。“紧”在这里的作用不容忽视。结局虽然我也有期待,但现在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好。唯一让我觉得很不满的地方是八九,它的出现显得很突兀并且使小说的格局下降了一级。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12-8 00:49
马耳 发表于 2011-12-4 14:48
我觉得还不错,感觉这是JUNEAU到目前为止完整性最强的一个作品了。“紧”既可能是作品质地的一种表现,也可 ...

完整性对于作品来说是好事,对于作者来说可能未必是好事,呵呵,因为完整性等同于一定程度的封闭性?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12-8 00:59
胡安焉 发表于 2011-12-6 19:34
几个场景的描写紧凑、密实应该不是问题吧(?),这不就是作者要的吗?只是相对的没给小说留一点轻盈和空灵 ...

把《死者》找来看了下,恩,乔伊斯写得美,立意也高远,转化得也自然;而这个东西,虽然也是集中在一晚上,但因为没有考虑到救赎,人的情绪也不能马上就转得那么快,所以最后就悬了起来。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12-8 01:01
endlesshappy 发表于 2011-12-7 13:28
非常好看,上班一口气读完的。也许读的没那么细,想的和胡的评论差不多。能预期,却还有期盼。不过读到结尾 ...

谢谢读哈我是按照我的预期来完成的。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12-8 01:04
我是美工 发表于 2011-12-7 16:57
逐次且细密的描写渐渐让我产生一种现实的强大与不可更改的阅读感觉。故事稳步发生与结束,精致的叙述让人感 ...

提到89,原来的考虑是会使这个人物更丰满起来,人都有年轻的时候,而这个曾经年轻过的人也许会有点同其他人不一样……
作者: 陈卫    时间: 2011-12-8 04:02
我觉得不错。各种各样的问题确实是有一些,不过首先我认为“紧”不是问题。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最初(甚至包括现在?)也一直“紧”,有一些切身的经验,我向来不认为“紧”的问题大于“松”,我记得以前说过:从紧走向松,比从松走向紧,容易。另一方面,就这篇小说而言,某些“紧”的特质还是有其必要的、是符合这篇小说的需求的。因此我暂时不认为“紧”是问题。
我觉得Juneau最重要的是:有自己清晰的追求,不求一时,有着稳固持续的力量,也没有过分的偏执。我有些歉意现在才第一次读你的小说。为此我查了一下你以前发过的小说,初步感觉你的自我要求是恒定的。这在近两年的作者中比较稀缺。
我理解陈树泳说的“不通透”,也赞成作者对“通透”的陈述。“紧”虽然不是问题,但小说中较多描写用力但可能还没有达到最好的效果,可能是陈树泳感到“不通透”的原因。虽然用力所达到的“钝、闷”也是这个小说所求,只是可能有时会缺一点“精彩”。
至于陈树泳说的“太过地方特色的对话和对娱乐场所里太特色的事件和对话的反复出现造成了阅读的疲惫感,因为它显得太特色了,反而失去了特色,有种‘大红大紫即表示喜庆’的简单感和俗气。”本意是对的,但这篇小说里“地方特色的对话和娱乐场所的特色事件”是其需要,不是那种“为地方而地方、以特色为荣”的追求。
“八九”我赞成作者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提这么一嘴是能达到作者所说的“丰满”的效果的,因为他没有刻意去强调,所以没有利用政治激奋的潜在心理。
魏氓的评论虽然碎,但也确实是纯粹从一个作者的角度来感受,很有写作过程中带入的真实。而且Juneau随即敏感到“女性和男性在读这个东西的时候感觉”的不同,我觉得这个因素确实是存在的,尤其是还处于初涉世界时具有较强道德感的女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更真实地去体会“她”的感觉。
大家也说到了结尾,我也觉得结尾没有最好,但现在这样也行。似乎也没必要专门去花力气去想一个怎样怎样的结尾了。现在也没到“泄”的地步,确实就是作者所说,只是“悬”。也许小说最着力的也就是处处体现“她”的感受,本身也是很难有一个结果的。
所有的这一切,整个整体,就是前面说的,缺一点点、一点点“精彩”的气质。但这似乎不是独独这一篇的要求。可能是作者未来对整个小说的思考,甚至包括阅读所得。也许这也不是建议吧,作者应该也能逐渐地更加清晰。
作者: 死因里    时间: 2011-12-9 10:56
本帖最后由 死因里 于 2011-12-9 11:03 编辑

1:这篇小说无疑是紧实的,给人带来很强的压迫感,不管是否是作者所想,读者肯定是更多地处于一种被迫接受的状态,它预留出来的空间确实太小了。虽然你不能说它是个问题,而且它也是作者想要的一个东西,但就效果而言我想还是应该地好好权衡考虑一下。
——举个例子:小学时候学写美术字(它是在一个限定大小的框里写出来的),虽然当时我是同学中写得最好的,一笔一划很工整,但是老师对我说:你的比划不敢藏和省略啊——影响造成了整体的不够舒展(特别是在一些比划很复杂的字上);“扬”不起来,谨慎有余而大气不足,也不够自信。预留出一部分能使整体夯得更实,“扬”是一种很高的追求。胡安焉说得很好“要想甜,加点盐”,这句话很有启发,我再说一个“山东的咸是咸得刚好,超过加的那个量那个度咸味就已经开始下降了。”(这也正是过分强化而自我消耗掉)
——对“她”第一次上厕所是有所期待的,但似乎在要触及到某个点上的时候又跳过并落入俗套。
2:“事件叙述的推进完全是连贯和可预期的——碰面、吃饭、去K厅、去后海、回家”在这种完整性之下,确实也意味着某种封闭性。在何处收笔,如何收笔,如何将它断裂开,是否能让它更具开放性?或者,这篇小说它在需要一些出彩的东西。
乔伊斯的《死者》没有读过,但是就“救赎”而言,我认为这种东西不是说能够想得出来的,是要自身达到相应的阶段上的,包括作者内里、年龄以及现实处境等等都必须要达到的相应的点上才行——比如卡佛的《大教堂》,从他对这个小说的喜爱上就能看得出来。我想作者现在需要用力的点肯定不是在这种立意上。
3:这篇小说是一次很扎实的训练,展现了作者的功力,也让我更加期待作者后面出的更棒的作品。




作者: 陈卫    时间: 2011-12-9 20:54
死因里 发表于 2011-12-9 10:56
1:这篇小说无疑是紧实的,给人带来很强的压迫感,不管是否是作者所想,读者肯定是更多地处于一种被迫接受的 ...


预留出一部分能使整体夯得更实,“扬”是一种很高的追求。

有质量的跟帖。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12-10 00:54
陈卫 发表于 2011-12-8 04:02
我觉得不错。各种各样的问题确实是有一些,不过首先我认为“紧”不是问题。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最初( ...

恩,我觉得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特色”、“质感”(?)或诸如此类的词(也包括风格?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跟作者本身的气质有关,顺便带出的就是有一定倾向的喜好,诶,其实也就是偏见(这里是中性)。
我以前很欣赏(现在也是如此,只不过需要重读一下)的一个作家康拉德,在读过他的东西后就仅留下了一个整体的印象,这个印象无疑是沉重,甚至是沉滞的,但却非常得丰满厚实,就跟他持久描写过的海一样,是我在阅读中碰到过的最为出色,也最激动人心的力量之一,但同时也是横亘在视域上的一道黑影,而且这黑影很难被超越,唉,其实这么说也是片面的。造就一个作家的因素其中的一个跟个人的际遇有很大的关系,而且对于个体来说这是惟一的,不可重复的,因此康拉德只会有一个。
另外一个作家,迪伦马特,在一定程度上跟康拉德有重合之处,但因为他借了个“侦破”的皮,在阅读上更为可读,他的那些所谓的侦破小说,在侦破小说里算不上典范,但放在文学里也是一流的。我始终记得〈法官和他的刽子手〉里面,当法官“派”出他的刽子手,而刽子手去执行任务时,这个过程——在电影里就是一个完整的长镜头——但这里没有长镜头,只有文字,那种窒息,那种混合了无名恐惧和宿命感的无奈,被迪伦马特完美地掌控着,也许,这就是既沉重又精彩的典范吧,但同时又太具戏剧性和表现性了。
我说这些决不是为自己辩解,不够精彩在这也就等同于不到位,确实,这本身就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仔细地去思考,去体味。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1-12-10 01:12
死因里 发表于 2011-12-9 10:56
1:这篇小说无疑是紧实的,给人带来很强的压迫感,不管是否是作者所想,读者肯定是更多地处于一种被迫接受的 ...

——但是就“救赎”而言,我认为这种东西不是说能够想得出来的,是要自身达到相应的阶段上的,包括作者内里、年龄以及现实处境等等都必须要达到的相应的点上才行

这个我很赞同。
因为,在写的时候,我时不时地会被一种情绪控制着(这种情绪是什么就不细说了),但同时又提醒自己,不能太过于情绪化,所以,“救赎”在这个小说里是不存在的,因为我的境界还达不到那里,或者是,它超出了我自身。凡所谓仁慈类,或者也可以是冷淡,傲慢类的,它是无情的,所以它是超人的。

——对“她”第一次上厕所是有所期待的,但似乎在要触及到某个点上的时候又跳过并落入俗套。

不太确定是什么“期待”?是期待着更大的狂欢?

“救赎”还是要让我好好想想,不管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或是它可能会是什么样,“救赎”,毕竟都会是让人很期待的,就像〈死者〉的结尾一样,既无情又美丽。


作者: 管理员    时间: 2011-12-20 19:28

【特邀评论】

陈卫|熟悉而又久违的“定力”——评Juneau小说《别人》


  《别人》有种熟悉而又久违的“定力”,由于它并不主要来自于表面的语言,而更多地来自转移的观察方式和抑制的情感表达方式,所以《别人》的定力能够唤起读者对它的作者一以贯之的状态产生想象和理解,由此这份定力偏执但不执拗,具有恒定的信任感。
  作者专注于自身关注之物,目不旁顾,不表示对新奇和野心的兴趣,但恒定的定力让人感到他对后者并非不了解。他沉稳的耐心显示他不图一时而旨在恒远。当然,每个当下,力求步步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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