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曾经的婴儿
张推着自行车,从单位车棚取出来,推出了大门。
那路上都有落叶了,秋天真的来了。抬头看看,秋阳正高,而脚底下的落叶,闪着黄亮亮的光泽,路面上,滚动的车轮子上,还有行走的人们的鞋子上,有着各种动着的暗影,愈加告示这秋天的来临。
张最近人看着有点闷,只有有人叫张,也许都叫过一遍了都,张才抬头或者侧身过来,嗯?
人家便关切地问,还好吧?要不要回去休息下?有事的话给你打电话。张说,哦。那时候,张还在说,谢谢。要为刚才失照了人家而尴尬的时候,说不定人家早已经走掉了。
张的面色确实不好,显得有些萎缩不堪的样子,头发长了点,耷拉着几绺儿在额头上,张就这样推着车子,走在去往县医院的路上。
她终于还是没有支撑住,躺倒了。现在在病床躺着,挂着水。那时候大夫说张,你看起来脸色也不好啊,要不要……张忙摆手,说不用的,我要回去给好好上班呢。
到医院门口时,好像才记起来,自己没有骑车,张就把车把更紧紧地握住,像是握着自己的另外两条腿。
从医院铁栅栏大门进去,就迎面看到一个白底红字的小方牌子,上书:
墙皮脱落
注意安全
这就是住院部楼的侧面,有一个双扇侧门。为住院部到院子唯一的直接的门。五层高的楼的侧面,看上去,在大概四五层间的位置,那儿少了一块墙皮,张已经习惯每回到这里在下面往上看它一眼。墙体粉浆是水沙石的,已经不知道曾经是被染成是什么颜色,只是,那块什么形状也不像的裸露的里面,那一块颜色很深,也不知道,这块墙皮,在医院里,究竟落下于何时,但它肯定是无可预告地就落下来,如今不知被归于何处,这昭示,似乎暗合着张最近的一段命运一样。
她半躺着,输液瓶中的液体里冒着水泡,很小很细的一串在飘摇。她在翻看一本书,手背上的针头被胶布固定着,输液管随着她翻一页书而轻轻晃动一下,而点滴的速度,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同病房的那位老太太在吃东西,见张进来,举了举手里,很友好。这个老人吃东西很快,只见她嚅动着嘴,却都没来得及看她吃的是什么,就已经见她擦手了,老太太习惯用一块毛巾。
张去打开水,连同老太太的,拎着两个水瓶。
医院的水房很近,下楼出门向右一拐,就看到一个很大的碎煤堆,旁边就是开水房,门敞开着,那房顶是一根高高的烟囱,往外冒滚滚的白烟或者水汽。它隔壁的隔壁,是一栋两层的旧楼,有个铁大门,看上去很少有人经过那里。
大夫和护士跟照顾病人的人们一起来这里提水。白大褂们互相说着什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声音有时高了,也记不住。张和其他照顾病人的家属或者亲友们,见了白大褂都是一样的谦恭,也许他们这些人的耳朵或者心里早已被一些内容填满,好似在医院,他们连同病床上自己最亲近的那人被一种叫“病”的东西捏住了一样。
所有的水龙头都在漏,就像她学校里那些开水龙头,被不停地开关。张下班往往要去她学校的开水房和学生一起排队打开水,那个门卫老师都知道张是她这个女老师的家属。龙头的水量很足,刷刷,两个热水瓶顷刻间都注满了。张拎着满满两瓶开水回到四楼402,这是她住的内科病房。
她坐起来,喝着张倒的开水。
她用勺子拨拉了一下汤面上的几颗红枸杞说,你也喝点吧?
张说,我在家里喝过了。
她不吃鸡皮,所以张早就给一一剥去了,尽管送来的都是汤。以前,她嚷嚷说我不吃鸡皮。那时候张就奇怪问她为什么呀?她就说我妈也不吃。张就说,哦,多奇怪啊?她就生气,她一生气,两人不免争吵,这就是他们两人世界的一项日常的内容……转眼间他们结婚已经两年了。
张看着她喝完,又看着她挂完当天的最后一瓶水。张坐在病房的木凳上,她看上去精神不错。眼睛的肿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期间张陪她上卫生间,张背转过身,在隔断外面高高举着液体瓶,跟她说话,期间有女的患者或者女医护人员从张旁边经过,张不敢看人家,有些羞涩,但又感到光明正大,张就努力地踮着脚尖,将瓶举得更高了,就像整个人专注自己目前手头的工作一样。
回到床位上后,张一边往吊钩上挂瓶一边说,那,如若你不想再住了,咱明天就出院。
她突兀地问,你,你们把他送到什么地方了?
张顿了顿,说,你别问了,咱爸咱妈你哥你姐还有邻居王伯办安妥了,你就放心吧。
她说,我……,她眼圈红了。
张说,那些枸杞我吃了吧。说着从凳子上起身来,从床头柜那端起保温饭盒,把剩下的鸡汤完完全全地喝下去了,喝得很快。
她说,那你现在就去给大夫打个招呼吧,就说明天出院。你也瘦了,上班忙吧?
张说不忙,他们很照顾我,这半年咱们全国各地的跑,都没有好好上班了,我就想着,不能再请假下去了,现在把落下来工作给补齐,只好晚上加班了。张把手拎式保温饭盒装起来,说我拿回去洗。
她说,要不,我这就跟你回去吧,我不想在医院住了,晚上睡不着。
张说,就明天,明天一出院,我们就住家里了,就一个晚上了么。我下午下班后回去收拾一下家里,都没顾上好好收拾过一回,叫你姐来帮忙给咱们弄。
她说,那好吧。
张要离开时,她突然说,你等等,她从床上下来,开始穿鞋,她说我们到外面转转吧。
于是,他们二人出了那门,出了就近的那个医院的铁栅栏大门。
这是一条幽僻的小巷,有一个带着口罩的环卫工人在清扫着落叶,很少行人。
她说,我都不知道树都落叶子了。
张说,是啊,才几天的工夫,就到了秋天。
他们手挽着手,顺着巷道往外走,一会儿,就出到了巷口,到正街了。
他们停住了脚步。
他们一起顺着街面向街东望去,一直看到了远处的群山,那最近的一座,就是这县城依附的东岳山了。
看了一会儿,张说,他,被送到那儿了。张用拎着饭盒的那只手往东边那山上一指,正是东岳山的方向。
她说,我料到就是那个方向。她接着说,是我梦见的,你们都没有告诉我。又看了一会儿,她说,我们回吧。她看上去很平静很安宁。
张说,好吧。要挽起她的手,却笑了,你看我手里还拎着饭盒呢,也不知道放下待咱们回去了再拿。
她也笑了起来,你一直都这样,手里不拿点东西,你就不踏实。
张想想,可不是。
从铁栅栏大门进去,他们向住院部走,就看到楼下门口他的自行车了,她说你不用上去了,她指了指张手里。
张笑着指着那墙上的警示牌说,你到这儿脚步就不由加快好几步,我差点没跟上。
她反驳说,你看你把自行车停放得离楼墙有八丈远,你比我还胆小。
他们却再也没要吵架的口气了。
张说,那你一个人上去?
她推开门进去了,却隔着门上的厚玻璃向外看。张便把手里的空饭盒塞到车前兜里。
到住院部和门诊楼之间通道中部的三楼收费室,张办完了出院手续,却不着急回病房,她姐今天来了。
张走到过道与住院部交接地的楼梯口,张没打算上一层到内科病区回去。张随即决定下一层楼,走楼梯下了一层,到二层,是外科病区,张犹豫了一下,就下到了一层,这就到儿科病区了。那梯口处,一样有一个常开式的两扇门,这门里还有一道门,在儿科走廊的那一边,正对着呢。张推开第一道门,人就到了儿科病房间的走廊,张没有止步,径直向第二道门走去,儿科病区此刻并不是有多吵闹。张跨过走廊,一把推开了第二道门。
原来,这是住院部的后门,此刻,张已经站在住院部楼外,在楼的后面了。
而对面,却是一栋二层旧楼,抢面就是这楼的一个大铁门,那门上挂着一把锁,不是暗锁,而是垂在一根铁横档的一端的明锁,看样子这像是医院的库房。
有块门牌挑在门框一侧的墙上,是一块小木牌,上面的字迹倒可以看见,它材料、大小和医院内的其他门牌看起来有点不一样,它旧多了,应该是医院原先那一批,大概它没有被及时换掉罢了。
那上面写着三个字:太平间。
张突然就沿着两栋楼之间的空地过道快步往出走,这过道其实很狭小,阴冷而深长,张几乎是小跑着。一时,人已经站在一个高高的碎煤堆上了。张此刻的不远处是那间开着门的医院的水房,水房上的烟囱,但好像此间没有一个提水的人。张环过头,那是住院部楼的侧墙,那块什么形状也不像的裸露的墙面,那块警示牌,双扇的住院部楼门,自行车,还有最近的医院围墙上的铁栅栏大门。此间也没有一个人。
张快速拐进了住院部楼。
她抬头看了看进来的张,奇怪地问,你怎么满头大汗。坐在床边上的她姐也说,你紧张的。
张用衣袖抹了下额头,笑了一下,然后松了口气,说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我这就去给他们。
护士站里没有人,张把出院手续搁在护士的桌子上,看到靠墙的位置有一把长连椅倒是可以坐下来,可这时候,张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又用衣袖抹了一下额头,感到稍微好了一点。这时候一位护士走了进来,在墙角的水龙头下洗手,看了桌子上的手续一眼,问张,几房几床?
张流利地报了出来。
张下楼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进来停在住院部楼测。
已交接完手续,她说那我们回家吧。她姐一只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另一只手挽着她。他们三个下来,到了出租车边。
张看了看附近的大铁栅栏门,对司机说,你到门诊楼前等我们吧,车就去了。
然后,他们又进去,上了三楼妇产科,穿过走道,拐上长长的住院部楼到门诊楼的通道,从门诊楼大厅出来,正好看见那辆出租车就停在门诊楼门外。
她和她姐分别从两个车门上了出租车,车出了医院大门,向家的方向驶去了。
张从原路回来,出门推上自己的自行车。家里,已被她姐麻利地收拾好了,那些小小的衣服被褥,色彩各异的玩具还有奶瓶等都被她姐收拢到一起,处理掉了。
后来她姐在他们的房子里检查了一遍,最后摘下墙上的一张照片,対张说,这个,我收着,别告诉她。
张要过照片,那是他们三人的合影,那孩子——他,笑得多么高兴啊,只是,他都没有来得及学会说话,也就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幸福和疼痛……张把照片给她姐,说,嗯。
张推车沿着医院的院子走了半个圆,就绕出医院的大门,一骗腿,张骑着车子赶着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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