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论坛
标题: 琴声如诉 [打印本页]
作者: 飞来石猪 时间: 2012-1-31 18:37
标题: 琴声如诉
本帖最后由 飞来石猪 于 2012-1-31 18:39 编辑
王卓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走过这条地下通道了。有一次,他穿着制服,坐的警车被下班的车流堵在了它上方的道路上,如果不是“ARMANI”的巨幅广告牌,他还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那时恰好从它头顶的另一面经过。第一次,他记的---尽管不是真正的第一次而仅仅是作为记忆里闪现的第一次---是他和前妻一次严重的吵架之后,莫名其妙地,他就站在了这里。那时,戴着大墨镜拉二胡的瞎子还没有出现,在那个位置上,先是一个脸上永远挂着大鼻涕泡的小男孩,后来是一个一刻不停地把周杰伦的歌唱成进行曲腔调的女疯子。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人,没人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
地下通道不算短,但也不特别长,它的两头并非大城市里常见的那种阶梯,而是两道和缓的长坡,这是为了便于自行车和电动车通过而特别设计的。在当中的车道两侧,约高于地面五十公分,是人行道。人行道宽约两米,这个宽度,似乎是专门为了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而设计的。一个成年男人,可以横着躺在人行道上,而不必担心他的头或者脚被车道上来往的自行车电动车残疾车碰到,同时也免受了秋冬季穿堂风的冷袭。和前妻严重吵架的那个晚上,王卓就在那个大鼻涕泡的小男孩旁边,先是站着,后来坐下来,与小男孩并排并的,再后来,他突然感到了一种疲惫,身心双重的疲惫,或许还有一点委屈。地下通道穹顶上方的白炽灯把通道照的雪亮,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产生了平躺下去把手脚摊开好好睡上一觉的念头。
王卓爱他的前妻,现在也是。可爱是一回事,婚姻则是另一回事。有一次,王卓在警车里不知道谁扔在那儿的一本杂志里读到一篇小说,叫什么把你的脚放进我的鞋子里试试看。脚跟鞋子,一般来说,有一段相互适应的磨合期,一开始总是别扭,但时间长了,总有舒服的那一天。可对于王卓和他的前妻来说,这个过程似乎是反着的,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舒服期,大概有四五年吧,后来就越来越别扭。同事们说,你们需要个孩子。可是孩子,并不是谁想要就能要的,至少对于他们两人是如此。王卓的前妻以前在一家大型国企里工作,后来辞职出来自己做服装生意,一直到现在---至少到去年离婚的时候,她的生意都很好。他们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去年四月份,前妻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正在江西的一个县城里出差。需要你的一个签字,她在电话里对他说,咱们得早点把这件事了结了,越快越好。当时,他正呆在旅馆的房间里,窗帘半开着,同来的警察在卫生间里抽烟,桌上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这件事。他听见自己的脑子里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很奇怪自己的内心没有任何的波动,哪怕连麻木都不存在,这件事,仿佛说吃早餐、去上班一样。电话挂了,他走到窗户边,把窗帘全部拉开,天刚入夜,几颗星星孤零零地挂在视线末端黑黝黝的山顶上。他与窗户那边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孔对视了片刻,又刷地把窗帘拉拢上,仿佛为那件事作了最后的了断。
离婚之后,王卓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那起案件的侦破工作中。江西的调查毫无进展,仅仅一个多月后,到六月份的一天,一个闷热才刚刚拉开序幕的晚上,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又一个女人被杀了。现场勘察,痕迹提取,周边访问,外围调查,案情初步分析,所有常规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像工厂里的流水线。那天凌晨两点多,当王卓再一次经过地下通道回家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自己一直心神不宁,仿佛一种未知的恐惧压在他的心底。为什么而恐惧?他沿着斜坡走下去,进入到灯火通明的地下通道里,手和脚麻木地仿佛不属于自己。这时,他听见了那阵琴声。
侧耳听了很久,他认出来,这是《江河水》。一曲终了,他动也没动,等着它重新开始,完整地再来一次。灯光是如此地明亮,把他面前的演奏者包裹起来,一部电动自行车轻盈地从地下通道一头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滑进来,经过了这一团白光,又向另一头的黑夜里飞出去。他等着,直到那一声弓弦直接在神经上拉扯般的颤栗响起,如同火柴擦破了黑夜的亮光。当最后一个颤音奏完时,他看也不看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钱,俯下身,轻轻地放在那只后来他发现其侧面印着“为人民服务”领袖题字的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搪瓷碗里,然后挺直了腰杆,离开了这团浓的化不开的伤感。当他走回到地面时,一阵初夏清凉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睛的确是有些湿润了。
他拿起电话,下意识地拨了一个号码。在电话响着长音等待接通的那个短暂的时刻,他突然有些慌乱,他想对她说什么呢?在凌晨的两点钟。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继续等待,还是赶紧把它揿掉。这时,电话在那边被接起来了。你有什么事?他听见前妻的声音,带着睡梦被人打断的些微急躁与不快,同时还有着身体在调整姿态所带来的轻微躁音。他张了张嘴巴,觉得有些紧张。谁呀,这么晚。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一个朋友,他听见前妻说,喝多了。随后是一阵更大的躁音,脚找拖鞋的声音,脚步声。终于,她的声音再次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你有什么事?
你好吗?他听见自己说。
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挂了。
他的确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他很后悔打这个电话。他拿着电话,等了几秒钟,等着那边把电话挂断。他想象着她有些恼火地从卫生间里返回卧室,也许顺便还照了照镜子。继而他想象了她的脸,直到它在黑暗中慢慢散去。
六月杀人案没有突破性的进展。有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提取了可能是凶手的一枚血指纹,但比对没有结果。街面的监控录像拍到了一个路人的模糊背影,它提供了一个大概的身高、步态等信息,在这座城市里,符合这一范围的男人成千上万。案发地的外围调查中,一些居民凭借有限的记忆提供了诸如狗叫声、撕打声之类毫无用处的情况,有几个信誓旦旦声称自己看到了凶手的人,在进一步调查中无一例外地承认那不过是流言蜚语结合了自己想象的产物。关于被害者,她是一位中学教师,有一个爱她的同样也是中学教师的丈夫,她也爱他,尸体没有性侵犯的迹象,身上的财物一件未失。这,就是那起案子的全部,几乎。
在案情分析会上,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四月和六月的杀人案,应该并案侦查,理由是一二三四五六,当然,主要的理由,受害者都是夜归单身女性。反驳的意见则从更加详尽的现场勘察、法医鉴定甚至刀口形状、尺寸、力度等角度,貌似更有说服力地论证两案在细节上的不同。细节决定一切,反驳者说,如果有这么多的细节反映了两件事的差异,那么这两件事就不能混为一谈。王卓倾向于并案侦查,但并非出于一二三四五六,而仅仅是他从事刑事侦查工作十余年的直觉。他没有开口,因为直觉,怎么可以拿来做案情分析呢。反过来说,如果直觉永远靠的住,他该如何解释自己失败的婚姻呢?
当桌上的香烟全部抽完时,同意并案的意见占了上风。一些同事据此还更加深入地对作案者的心理特征进行了刻画。单身男性,他们说,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极有可能,感情受过挫折,可能离过婚。话一出口,说话者就后悔了,会场的气氛在一刹那变得尴尬起来,没有人去看王卓,但谁都知道,这气氛因为谁而变得尴尬。有人咳嗽了几声,有人伸手去摸桌上的烟盒,尽管那里面早已空了。并案吧,主持案情分析会的局长恰在此时开口道,既定的侦查措施要做个调整。中年离异男也作为一个调查方向,他朝王卓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说,这一块,交给王卓。
那天傍晚,是六月凶杀案以来,王卓第一次在正常时间下了班。实际上,从四月份以后,王卓就没有见到过这座城市真正意义上的黄昏了。一起重大刑事案件的发生,意味着没完没了的调查,没日没夜的讨论、分析和研究,浩如烟海的资料翻找,纠缠不休的追寻、肯定与否定、再肯定与再否定,N次的肯定与否定,假设的设立,结论的推翻,无数根被漫漫长夜所消耗的烟蒂。唯一的一次例外,是他从江西出差回来,与前妻一起到民政局去办理离婚手续,似乎也是在接近下班时间。可是,那是怎样的一个黄昏啊。
王卓把车留在局里,他一个人,沿着外环路河边的小便道,慢腾腾地往回走。隔着外侧的绿化带和更外侧的自行车道,双向八个车道的外环路上,从路的一个尽头排到另一个尽头的下班高峰车流拥挤着,喧嚣着,却似乎并未影响到慢慢行走的王卓。夕阳几乎紧贴着,逆着河流的方向,纵向铺展开来,将他身体的正面打成一片金黄。沐浴在黄昏的安详里,王卓的思绪也变得抒缓起来,他想起了外环路刚开通的时候,那是他结婚的第二年,每一天的深夜,他和妻子把车开出来,打开抒情的音乐,在外环路上放松地一圈一圈地开着,周而复始,仿佛那些已经不复存在的安静日子。往前走,在河流拐弯的地方,他跨过一段平交铁轨,经过一段待拆迁的城中村,在几座孤零零的房子前面猛地一个转弯,夕阳被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迎面的肯德基叔叔朝每一个人微笑着,林林总总的银行招牌、超市和商场伴随着人流、车流以及各式各样的喧嚣声,瞬间扑面而来。被这些喧嚣所推搡着,王卓身不由已地,被裹挟进了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里的车辆和人流,仿佛湍急的河水猛地灌进沉降于地面的沟渠,又由于它那巨大的惯性,从另一头飞泄而出。王卓尽量把脚步放的缓一些,再缓一些,以此抵抗背后那股巨大的推力。这时,《江河水》拉响了,它起初那微弱但却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呜咽之声,像万丈惊涛之上的一叶扁舟,在恰当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王卓感到,此刻不仅脚步,而且内心的速度也缓和下来,仿佛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曲折但准确地穿过那些复杂而焦躁的灵魂,慢慢地,来到一片开阔的海面。他定下神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瞅了瞅演奏者。
演奏者被琴声环绕着,一幅硕大的墨镜挡住了他的眼睛,和几乎小半个脸。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腰板挺直,一身油腻肮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恰好把他肃穆沉静的面容烘托出来。在他的左大腿上,搁着那把二胡,老红木的琴筒,干燥的蟒皮,由于经年累月使用而磨的发亮的琴轴。这一人一琴,在汹涌的人流中,仿佛不是正在演奏那悲切激越的乐曲,倒像是被那悲切激越的乐曲所演奏着。几个月来的疲倦、压抑与心酸,王卓觉的,似乎正慢慢地被乐曲所融化,或者说,与乐曲融为了一体。当曲子的第三段即将奏完时,一股似乎带着怒气冲冲的力量撞了他右肩膀一下,他回过头去,只看见两个急匆匆向前走去的背影。不长眼睛,男的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两个傻子。他身边的女人紧忙接道。
他在身上摸索,这才发现,随身携带的手包连同皮夹都落在办公室里了。一分钱都没有,他沮丧地想,充满歉意地朝演奏者望去,又不甘心地在衬衣口袋里摸。他的手碰到一枚凉硬硬的东西,两个手指努力地探进衬衣口袋,把它夹出来。这是一枚一元的硬币,印着“中国人民银行”的那一面,刻画着两只上了颜色的小小的企鹅,它们站在“1”字的两边,头扭向对方,相近的两只手臂(或者翅膀)从“1”的上方伸过去,紧紧地拉在一起。这是他给她的生日礼物,前不久打扫房间时从床底下捞出来的。那是结婚的第几年?他捏着它,站在那里想了想。
小伙子,拉二胡的瞎子突然开了口,仿佛已经端详了他有一阵子,说,你有心事吧?
他一楞,说,你看的见我?
是的。瞎子裂开嘴,露出一个沧桑的笑容。我看的见你,你的脚步声,你的呼吸,你的心跳。正像我看的见每一根马尾,每一丝音符。
瞎子拿手摸了摸琴弓上的马尾。
王卓站在那里,又想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弯下腰,把手中的硬币扔进搪瓷碗里。它不甘心似地弹了一下,碰在碗的上边缘,接着滑下去,安静地躺在那里。
王卓开始了对中年离异男的排摸工作。你离婚了吗?王卓走在街上,努力压抑着自己向每一个看似落魄男人的发问欲望。今天,你离婚了吗?他设想自己正在制作一部婚介所的广告片,把话筒伸到每一个男人的嘴巴下面,问他们,看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反应。如果时光倒回两年,不,哪怕一年,他怎么会想到,由一个中年离异男调查整座城市里中年离异男这样的黑色幽默,有一天会在自己的身上上演。这太可笑了,好几次,当他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对着镜子里那张落魄的面孔,他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这期间,他接到过前妻的两个电话,一个是求助电话,她的一批货因为品牌问题被工商局查扣了,要他出面帮助解决。第二个电话,是他帮她解决了第一个电话的求助—其实也不能算解决,只不过是让工商局的同学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给予了最低限度的罚款之后把货拿回来了,但这在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处理结果了—之后,她打来的感谢电话。她要请他吃饭,但被他拒绝了,并非因为别的原因,仅仅是他实在太忙了,不要说一起吃饭了,就是抽空见一面都是奢望。无论如何,这两个电话,还是像瞎子手中的弓弦一般,在他的心头轻柔地拨动了一下。至少,让他手头上那些没完没了的调查,变的不那么枯燥了。
在第二个电话里,感谢之余,前妻顺便关心了一下他的现状。你现在还一个人吗?她问。
嗯。他说。
你也不容易。她说,碰上好的,可以找一个谈谈看。她停顿了片刻,仿佛是在给他点时间让他把话接上,但她应该也知道他无法对此作出回应。他不是一个多言的男人,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什么叫好的?是一双适合于脚的鞋子,还是一双适合鞋子的脚?当一双脚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一双鞋子,它应该先说:请问你适合我吗?还是什么也不说,先穿上再说?这些问题是无解的,他清楚,她也清楚。她停顿了片刻,接着说:我现在也是一个人。
但很显然,他无法对此无动于衷。去年冬天,接近最冷的时候,又一个女人被杀了,这次是在郊区,一片当地农民为了在可能到来的拆迁中争取最大利益而胡乱盖起来暂时用于出租的简易房的门口,血从一片已经荒废的菜地边缘,一直延伸到门口的青石板上,它们与碎冰渣混合在一起,黑乎乎的一长片。案件发生的时候,他正在为了六月份案件中排摸出来的一个重点嫌疑对象在省内一个贫困县出差,那是一次长达近一个月的艰苦调查。这个嫌疑对象三十九岁,退伍军人,离过两次婚,两次都是被女方抛弃。第一次,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他外出做生意的时候有了外遇,他把对方男的砍成重伤,并为此在监狱里呆了六年。第二次,他苦苦追求了三年,结婚才三个月的妻子,在某个薄雾蒙蒙的清晨,突然地不见了,完全没有任何迹象地人间蒸发了。王卓所怀疑的,正是他自称的第二次的婚变,以及由此可能导致的一系列严重的后果。他跟踪着他,一直在外围,小心翼翼地不惊动他,摸清他的一切情况,他的工作,朋友,家人,收入,等等。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一样地等待着猎物出现差错,露出马脚。他确信他等待的是一条大鱼。这一切,在冬天案件的发生后,宣告结束了。
当他从贫困县赶回来的时候,案发已经第五天了。所有的前期工作都已经完成,指挥部作出了判断:冬天案件与前两起案件并案侦查。对于王卓来说,这意味着,他此前一个月的所谓重点追踪完全无效,归零了。那个离过两次婚的退伍军人,案发当晚正在贫困县父母亲的村庄里通宵赌博,至少二十个人可以证明这一点,还不包括王卓自己---他一整个晚上都在监控他。进一步的案情分析还在进行,他赶回来的时候,行李都没有放下,直接进了烟雾缭绕的大会议室。现在,调查的重点转向了新的方向,没有人再提什么中年离异男了,大家现在关心的是案发地点之间的关联与新的排查范围的确定。王卓灰着脸,缩在会议室的一角,只看见他们快速翻动的嘴唇,那些专业术语像深奥难懂的佛经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的眼前飘过去,飘回来,却无法在他的头脑里引起任何的反应。正对局长座位的墙上,一幅庞大的地图挂在那里,三个案发地点被血红色的圆圈圈着,彼此用线连起来,构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王卓呆呆地望着它,只觉得那是一张巨大的嘴巴,正裂开来无情地嘲笑他。他感到一阵冲天的怒气,坚定地回应过去,目光在三个血色圆圈上来回移动,在移动中,他的目光扫过这个城市所有的大街小巷,所有的楼阁店堂,所有的土地河流。他看到了自己的家,继而是前妻的现居住地。突然地,前妻上一次电话里的话在他的脑袋里响了起来。我现在也是一个人。他反复地让这句话回响着。三个血色圆圈,三张女人的脸,不知怎么,就和前妻的脸混在了一起。《江河水》毫无征兆地,猛然地在他体内奏响了。第一次,并非工作的原因,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对于隐藏在这座城市不知道什么角落里的杀人凶手,是多么的痛恨。
这天傍晚,他再一次来到地下通道。太阳已经落下,人流完全散光,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洋溢着安谧的气息。他知道,头顶的车流也已经稀疏,人们都呆在他们该呆的地方,正像眼前的这个瞎子,此刻,也呆在他该呆的地方。他站立着,静静地听完他的演奏,内心起不了一丝的波澜。远处,似乎传来鸟儿鸣叫的声音。城市里,怎么会有鸟的叫声呢?但这,也没有让他觉得奇怪。此刻他站在这里,面对着《江河水》,面对着《江河水》的演奏者,像面对着自己的内心。他弯下腰,摸出一大把零钱,扔在“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碗里。他站直身子,环视了一个整个地下通道---恰好没有一个人一辆车通过,夜色还不深,头顶的白炽灯光并不刺眼。这时,瞎子开口了:你非常喜欢这首曲子吗?是的,王卓说,我从十二岁开始学琴,直到十年前停止拉琴,最喜欢的,就是这首曲子。瞎子的脸似乎抖动了一下,把原本一直向前方空洞地望着的脸转向王卓,仿佛能看见他似的,问,你也拉琴?可后来为什么不拉了?王卓叹了口气,把右手朝前方伸出去,让手背朝着斜前方,在上面,有一道灰白色约五公分长的陈旧疤痕。因为我的手受了伤,他说,有一个音总是拉不准。瞎子笑了笑,说,我有时,音也会不准。对了,你听过闵惠芬拉的《江河水》吗?王卓说,是的,我听过。我家里有整整一个柜子,里面全是闵惠芬老师的录音唱片。瞎子又笑了,说:哦,唱片。我说的是现场。有一年,那时我还很年轻,我跟我的父亲在现场听过。在现场,你知道,总有种感觉跟听录音不同。
王卓最后一次在地下通道里见到瞎子,是第二天的傍晚。地下通道的两头,甚至再远一些的交叉路口,已经实行了交通管制,交通警察和协管员们耐心地将试图走入地下通道的行人和车辆劝离开。大约二十辆警车聚集在通道地面旁边的沃尔玛超市的停车场上,上百名着防弹背心的武装警察,还有更多着便衣的警察们,从每一个角度、每一个缺口、每一丝缝隙,把这里完全地封闭了起来。在两端,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几支冰冷的狙击枪管从某个房间的窗户里悄悄地伸出来,对准了任何可能的目标。王卓拒绝了领导让他配枪的建议,他空着手,一个人,在上百双目光的注视下,就顺着抒缓的车行下坡道,走了进去。当他进入到平坦路面时,他跳上人行道,朝瞎子走去。空荡的脚步在地下通道里回响着,显得异常幽深,像瞎子硕大墨镜后面的眼睛。第一次,《江河水》没有奏响。他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再拉一次吧,他说,这一次,为你自己拉。瞎子想了想,摇了摇头,嘴角咧开一个苦笑---这也是第一次他发现瞎子的苦笑—说:你们都知道了?早该知道了,王卓说,开始吧,请珍惜你的机会,至少在这里,你是最后一次表演了。瞎子点了点头,调了调弓和弦,再次端正了坐姿,是那种标准的架腿姿势,突然,他把墨镜摘下来,递给王卓。现在用不着这个了,这个其实年纪并不太大而且长的颇有些英俊的男人用诚恳的眼神望着王卓,让我睁开眼睛看一看《江河水》吧。王卓接过那幅大的有些离谱的墨镜,静静地,听他拉完一曲。随后,他用两根手指伸进衬衣口袋,从里面夹出一枚一元钱的硬币—那是他花了整整一个白天在案发地简易房门口的青石板缝隙里找到的。他俯下身子,对准搪瓷碗,把它扔了进去。这一次,它没有弹起来,它稳稳地落在里面,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作者: asui1003 时间: 2012-2-17 17:44
叙述语言、情节处理都比较熟练的一篇小说,围绕王卓的家庭(婚姻)和工作(破案)双线叙述,有一种类似香港银河影像的题材风格和叙事趣味:人物都像棋子一般在悲凉的命运面前彷徨、无奈;婚姻、家庭生活的不如意和工作上的挫折叠加渲染出的颓唐和灰暗的故事色调;对比如“江河水”这样的意象道具的充分利用;一个虽然似曾相识但能让观众满意的处理得不乏乖巧的故事结尾。算得上一个比较大众化的好故事。
作者: 叶文武 时间: 2012-2-17 19:05
结尾一点也不高明,为什么非要把瞎子安排成凶手呢?甚至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凶手呢?我觉得你一直都在写王卓的生活,就像asui说的彷徨、无奈、颓唐,这些已经挺好。案件不重要,最后拿瞎子来顶数,前面铺垫又不够,让我读完有些不爽。
欢迎光临 黑蓝论坛 (http://www.heilan.com/FORUM/) |
Powered by Discuz! X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