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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春生 [打印本页]
作者: 明天是昨天 时间: 2012-2-18 15:29
标题: 春生
本帖最后由 明天是昨天 于 2012-2-18 15:29 编辑
四季轮替,春去春又回——题记
一、
春生后来是和母亲一起长大的,他差不多5岁上父亲就死了,或者是因为疾病,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说不清楚,他只记得父亲的身体似乎一向都不好;那个时候他的祖父母还在,对春生和他们自己来说这都是极重要的一点。
春生的祖父母以前是地主,但早在更上一辈家道就开始衰落了,所以春生在那几年每个不固定到来的日子祖父被揪出来批斗的时候总是混在村子的人群中,从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个隐蔽的角落感受着那种集体的狂热而混乱的气氛,那是贫瘠里的丰富,是灰黑色里的暗红,活着的希望,春生们的欢乐时光。
春生是独子,他的欢乐也显得有些孤独,不合群;他远离父母亲和祖父(祖母由于身体的缘故得以幸免)所在的舞台中央,在人群的边缘,向上透过升起来的空气或灰尘看着兴奋的大人们黑瘦而闪亮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他的心像一面镜子跟着晃,就把自己晃进去了,但是不自觉的拘谨,在边上犹豫,被几个和他同龄或稍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哈地跑来跑去冲扯着身子,就像汹涌的河流岸边回水中的一颗小草;一个小女孩走过来,把这颗小草连带它对洪流的欲望湿漉漉地给拾了起来。
“真没有意思,我们到那边去玩儿吧?”小女孩看着春生,清秀瘦削的小脸离他很近,出气都要贴到他眼鼻上了,他惊讶地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她身后,眼睛又带着他的脑袋朝四处转了转,“上哪儿去?那边是哪边?”他从她面前退后了一步,做出防范的样子,或者是拒绝,表达他相反的意愿。小女孩盯着他,足足有几秒钟的时间不说话,然后突然伸出手来拉起他的胳膊,“来吧,跟我来就知道了!”她不容分说,从胳膊滑下来牵着他的手从人群的侧边走,他们涉过最左面的湾流,在那个最弱的部分脱离了汹涌的河道,在傍晚落日的余晖中无声无息地流进了村办公楼旁边的一条小路。
后面是一片麦田,青青的麦苗在雾霭中就像平静的海洋,在微风中漾出微微的波浪,春生和小女孩像一首小船划过,一个山坡的轮廓在前面远处露出海平面。春生从后面一下挣脱小女孩的手,停住不走了,他生气地吸了吸鼻子,对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小女孩叫刘梅,和春生同岁,长得比他高。她回转身子,头稍稍朝下,眼睛凝视着春生,就像一个大人面对不听话的孩子,突然笑起来了。“不走就不走,可是你看,这边——”她目光从春生脸上移开,侧过身朝着麦田,在路中间蹲下来,“看呀,看呀——你看不到吗?我没有骗你的!”她欢快地说道,一边身子微微前倾,用右手去够那绿色的海洋,海面波纹细微绵密,发出轻声的叹息,犹如来自遥远的海底。“你说,这下面都有什么吗?那边——喏,就是那边呀,”她朝远处的山坡努努嘴,“那里的什么也没有,我去过的,跟这儿完全不一样呢!”她肯定的语气,说的是山坡上那些小块的麦田,大人们有时会带他们的孩子一起去地里,他们双手握住锄柄杵在身前,停下活来和身旁或另一块地里的村民长时间高声说着话,孩子在脚边上蹲着,用一片石头、一段枯枝、锄出来的野生油菜花和杂草来制作自己可口的午餐游戏,女孩子是不爱玩蚯蚓或螳螂这些的,她们甚至会对连父母都不上心的集体的庄稼表示出超乎寻常的兴趣,这也是一种游戏,是这片土地最初能够给予她们的。
春生慢慢地不怎么生气了,他朝刚才一路过来的身后看了看,觉得他们已经离开很远了,既看不见,也听不到那边的一切了。他在刘梅身边看着那片麦田,但是他仍然站着,像是女孩刘梅准备驶向海洋船上的桅杆。“我们下去吧——你要的吗?”刘梅侧头朝上看着他说,眼睛里是温柔的渴望的神情,就像夜里闪亮的星星,春生这个时候气已经完全消了,他在刘梅身旁矮下身来,“可是,你不怕的吗?要是…”他犹豫着,眼睛看着麦田的深处,正要再说什么,刘梅突然起身,在春生面前轻轻一跃,身子落入了麦田,像一颗泥块掷入水中,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立即消融了,被吸进去了。“快来呀,快下来,就像这样——对了!”她兴奋地叫道,回头看着春生深吸了一口气,把身子有些笨拙地也掷出去了;当他落下的时候,不是同样的“噗”的一声,而是两个孩子喉咙里向外蹦出来的一串欢笑,就像溅起亮晃晃的水花。
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欢声笑着跑啊跑,开始还是他落在后面,是她等他跟上来,拉着他的手一起,一直朝麦田深处跑,麦苗在他们身下簌簌作响,像是对他们的夹道欢迎。到后来,他们不跑了,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刘梅还没有站稳,身子就朝后一躺,手还握着春生的,她后背要碰到麦苗的时候,把他也带倒了。
他们那样并排躺着,开始谁都不说话,只是面朝着天空,眼睛眨呀眨的,就那么沉静了一会儿。海洋在身下展开,深邃而静谧,春生侧过头,麦苗扎着他的脸脖,像小虫子爬过,他从身侧伸过左手准备挠痒,却斜着从头上方滑过去,准确地找到了刘梅的鼻子,食指碰到了鼻尖,拇指跟上捏住了鼻孔,老到而稳妥地用力,等着刘梅张开嘴粗粗地朝外吐气,却等不到任何反应,春生疑惑地抬起上身朝她俯过去,为了看得更清楚她的表情,他差不多要埋到她脸上了,见她眼睛紧闭着,嘴里憋着气,两腮鼓鼓的。他吁了口气,跟着忍不住就要笑出声,那双眼睛却突然睁开来盯着他,他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左手一抖从她鼻子上松开了,但是很快镇定下来。
“我还以为…我们要一直呆在这儿的吗?他们…爸爸妈妈…找不到我们的话,会着急的…”他躲开她的目光,故作轻松地说,收回身子朝村办公楼那边看,想回头又忍住了,这让他觉得有点儿难受,而且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个时候还是从那海洋里游回来,来到他的船边了,就像是一条鱼鳞剥落的受伤和难看的鱼。
“管他们的,捉迷藏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才有趣儿呀,只不过他们是大人,我们是小孩…而且…他们才不会注意到我们呢!”她回答道,一点儿也没有生他的气,扯了一根麦苗,把它卷成一个圆,眯着眼睛透过它看他的后脑勺,又看更远更高的天空,天空就变小了。
“我说的不是…不是这个…”春生嗫嚅着,倒是又躺下了,侧身背对着她,他想说的是那件“重要”的事情,是他祖父和父母亲关于他与刘梅这样的孩子要保持距离的态度暧昧的忠告,他想起来自己最初对她自作主张的生气反抗甚至厌恶里面,这个占了多大的因素。但是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他想起来这个时候祖父自己都顾不了自己呢,他显得多可笑啊,他的身体病弱的父亲就更可笑了,他在旁边噤若寒蝉,就像是陌生人一样,一句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差自己没有亲自动手了。
“你要睡了吗?”他听见刘梅问他,他“嗯”了一声,把嘴鼻埋进麦苗里面,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凉凉的涩涩的味道从鼻孔一直钻进他的肺里,到了他的两条腿和两只手的手指尖,到了他的每一寸肌肤和毛孔,悠长地散开了,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它们一样的了,或者是一个爬上他脖颈的小虫子。“等哪天长大了,你就娶我吧,好吗?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辈子睡在一起了!”一个中农家庭里的第四个女儿刘梅接着说道,他听得迷迷糊糊的,他不知道自己回答没有,但是女孩刘梅认为自己是听到的,还是那一声“嗯”,她高兴极了,她对自己今天做的事情很满意,她就不打算再说什么了,那样会打扰春生睡觉的,而且她发现自己也困倦起来了,也想睡了;她朝春生翻过身,右手搭在他肩上,眼睛盯着他在麦苗的缝隙里后脑凌乱的头发,暮色在那上面抹了一条黑的线,一会儿也就完全把大地涂满了。
二、
春生到13、4岁的时候,已经是家里劳动的主力了。他在小学4年级那年辍的学,是因为祖父也已不能下地干活,他继续读书和帮助母亲一起种地养家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对于家庭的轻重就不言而喻。春生与祖父的感情,越过他早逝的父亲,抵达一个固定的、不会再随着他生长改变轨迹的永恒般的存在。多年以后的一天他梦见早已死去的祖父,他惊异地发现,那完全是他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这从未发生过,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祖父本人,都没有向他详细描绘过祖父小时候是什么样子,这令人难以置信。他一直以来觉得自己与祖父长得是如此不同,他接受并遵循他的想法和观念,完全是因为他是自己祖父的缘故,就像是一只鸡生蛋,一天里早晨归于夜晚。
那天下午放学后,春生和另外几个小伙伴一起在外面玩到很晚回家;他匆忙而简单地吃过晚饭,正要下桌,被他母亲叫住了。他重新在堂屋饭桌前坐下来,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右手边的祖父,他坐在上座,桌子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的灯芯突然明亮地燃烧了一下,影子在他脸上突突的跳,随即暗下来,比刚才更暗了,春生觉得祖父病重以来大多数时间就是这样子的。
“今天都和同学们在一起的吗?”母亲开口问他,伸手把他的碗筷拿到自己面前,叠在她的上面。他目光从祖父身上移到对面母亲的身后,在墙上看着她的影子,嘴里应了一声,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听说,你们班…又有一个同学…退学了,”她继续说道,低了头收拾桌面,他的目光仍然盯着她背后的那面墙壁,他在捕捉母亲身影最细微的移动,他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冒出来,那个影子与母亲是什么关系呢?说话声是不是从那里出来的?他眼角的余光觉察到祖父似乎看了母亲一眼,然后慢慢朝他转过来。
“今年是第二个了…没错吧?你知道的,他们…”她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又看了看祖父;春生头转了转,思维又不知道转到哪里了,他集中不起注意力来。
“你停下来——听我说,这件事情…今天要说的这件事情,对你和全家都很重要。本来是该爷爷来说的,但他让我…”她顿了顿,看了一眼祖父,他闭着眼睛,头微微下垂,似乎有些费力的样子,“孩子,你也看到了,现在这个家,自从你爷爷…我的身体也不是很好,越来越困难了。你的同学…我是说退学的…他们的情况,还要比我们好一些…”她艰难地停住了,像一扇门推开一半,它自己要回原来的位置,只留一条若明若暗的缝,春生这时候静下来在对面坐着,茫然地坐在挤进来的那微弱的光线里,那扇门终将为他打开。
祖父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喉咙里咳嗽两声,睁开眼来,春生和母亲就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着他,她似乎松了口气。祖父的脸在煤油灯隐晦的光线里被刻成一个符号,这个符号首先是一种地位,尽管它早已衰落,但余威犹在。这个符号也是一种意志,过去岁月的种种,到头来摧毁了他的身体,也留给他活下去的顽强信念。他擦去儿子死亡蒙在这个家庭身体上久久不能散去的危险的灰尘,但是却逐渐意识到了另外一个更大的危险的迫近,与这个危险相比,他的身体再坏已经不能坏到哪里去,只能是一个来得是时候的理由,而且由于这个理由,他对现在坐在眼前的这位儿媳最后的一丝愧疚也消失了。在这个危险中,春生是最关键的因素,——实际上就是危险本身,他活着的意义和价值,就是春生,他必须把春生牢牢抓住,时时刻刻抓在身边,这个危险才会被解除。
春生退学是他提出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决定的。他的命运怎样交由别人决定,他就怎样不会容忍自己孙子的命运由得别人。他已经付出了儿子死亡的足够重的代价和惩罚。那个迫近的危险最可耻的地方正在于此,因而不能容忍。衰老和死亡将切断他身体和生命之间的通道,但同样籍此让他的姓氏和家族希望存续。至于春生继续上学或回家种地,他的人生经历和经验所照射下可见的,两条路如果不是同样暗淡,也是同样波澜不惊。
“等会儿还是你自己给孩子说吧,你是他母亲,你比我更清楚,有些事情…而且我也跟你说过了,”他说道,目光像一把锈钝的刀从儿媳脸上缓缓掠过,像是要提醒什么;做母亲的鼓起了勇气。
“孩子,从明天开始,我们…我们也不去学校,不上学了吧,”
“是退学吗?不去上学了,那干什么呢?”
“是的,退学…跟我…一起下地种庄稼,像你的同学一样…”
“……”
“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呢…我知道了。妈妈,我听你的,我知道…”
“不,不是听我的,要听爷爷的话,你要更多的照顾爷爷奶奶的身体,我经常…地里的活你先不要担心,有我呢…”
“好的,——爷爷,我听你的,我来照顾你和奶奶。”
春生退学后与祖父在一起的时间比与母亲的多,开始他差不多不用下到地里去,农活暂时还不需要他帮多少忙,或者他的母亲再辛苦点。祖父身体和精神似乎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就像是好很多,但不停把他叫到身边,不停和他谈自己的过去,谈自己的父亲和祖父,但不提唯一的儿子,春生的父亲。这在以前极少见,春生的记忆里,在家在外,祖父是大都沉默着的。祖父在堂屋门口朝里靠左的阴影边,一旁春生坐在屋外无声进来的光线里,在一个矮凳子上双手抱腿,侧了头专心看和听,不问,这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为一个连续的场景,可以看见里面气息的不透明的浮动,可以听见一对年龄相差达50多年的人相互移动靠近,可以看出一种近乎完美的沉静的状态,浑然天成,令人感动。多年后他梦见祖父小的时候,有与这段几乎一模一样的,但是他自己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景中出现过。
他后来没事了(祖父在椅子里睡着了或让他自己去玩),从家里出来,从邻居家前走过,一直在村子路上朝西头走。是下午两三点钟,他好久没有这样想走了,没有目的,就是想往前走。他在路上碰到了一对母女,她们从地里回来,女孩刘梅背上背着东西走在她母亲前面,神情欢快;那位母亲的就相反,远比她实际年龄苍老的40多岁的脸看上去木木的,不自然地低头看脚下,抬头朝一边瞥一眼,赶紧又低下了。
春生在路上停下来,朝旁边让了一步,等她们过来,路宽他用不着让的,但他要这样做。他朝刘梅看,发现她远远对他笑,他也跟着要笑,又忍住了,但他还是在心里笑的。刘梅走到他身边,站住了,“妈妈,我等会儿回去,我…”她回过头,母亲还在她身后几步远,也不走了,看着春生,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这让她显出生动。
刘梅的父母在生了三个女儿后,仍然抱有希望,直到第五个孩子出生,才堵住了这个家庭对于男孩的最后的幻想。所以女孩刘梅和春生一样,甚至是更早,到小学三年级就不上了,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妹妹倒是读到初中毕业,那是后来了。
春生叫了句“阿姨,”他一向对刘梅不会过于热情的,今天一不一起玩儿没关系,她的母亲不答应也没什么,他会稍感失落,但一会儿就过去了。他走出十多米远的地方回头,刘梅边走边从她母亲身前够着身子朝他看,春生想一点儿也不用费劲儿,一伸手就把她像一只小鸡抓出来放在面前了,不管母鸡怎样愤怒,都没有用,这个想法让他脸上露出了微笑,也差点儿让他和走过来的一个人碰在一起。那是另外一个女人,是刘梅的大姐,她与妹妹不同,是一个22、3岁的结过婚的大人了,另一个村子的丈夫一年前病死的,她刚搬回娘家住;她应该也是从地里回来的,不知道什么原因落在后头了,他只顾看刘梅,就没有注意到她。
“你走路不看的吗?——你朝那边看什么看?”她朝下盯着春生,他觉得她眼睛的神情在哪儿见过,但是想不起了,也许是被她的劈头盖脸的话吓着了,也许他被自己骗了,也说不定,他为此感到不安。
“没有,我没有…没有看什么,”他有些慌乱地回答,不禁脸红了,他的脸和唇向来是稍白而少血色的,这加深了刘梅大姐的怀疑。
“我说,”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不管有没有什么,不关这个,以后——不要和刘梅一起玩,要…”她停下来,脸上露出一种愤怒和厌恶的表情,“要玩的话,就和你自己的弟弟或者妹妹玩吧,反正…”她看着他迷茫的眼睛,愤怒和厌恶被一种预期中短暂的胜利的愉悦代替了,“反正你就快会有弟弟或者妹妹的,你妈妈没有跟你说的吗?也是,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跟一个贼没有什么不同,”她自顾自地说道,看不见他了。
“你说贼,——是你被偷了吗?”他脱口而出,就像一颗钉子突地从门板后面被拔出来,门打开了眼前这个显然充满敌意的人的双眼。
“什么?对,——就是一个贼,比这还不知羞耻,都是不要脸,都是…怎么啦,受不了了?说的就是你妈妈,哦,还有,你的弟弟或者妹妹,可不跟你一个姓,不过——”她声音拉长了,在嘴角牵出一个奇怪的笑,“说不准她哪天就会把你改成跟别人姓的。” 她结束道,完成了她的这场不对称的战争,心里清楚对手并不是眼前这个小孩,但就像被生活中那些贫穷、疾病和绝望压住了,下意识的反应,谈不上胜利,生活里没有胜利,只有少的困难,少的绝望。
是在一年后,春生下地时间开始逐渐多一些的。他前面还跟母亲一起,后来就更多是一个人到地里,不管做什么,能自己做的或几乎不能做的,都到很晚;暮色滑落到井里的时候他俯身双手提起满满两桶黑亮的水,挑在肩上踩着走过它的影子沉沉相伴,一段安静的田埂,把那边更晚从地里回家的人的身影叠在路上。
春生的母亲太阳落山从玉米地抬起头来的时候,起了风,玉米枝叶在她身边头上簌簌的响,像波浪一样传出去,一波一波的,直到把不时从玉米地旁边路上经过的村民的脚步声收进那波浪的深处,无声无息。她重新埋进玉米丛里,等待最后的那个脚步声在心里响起,它将淹没一切,包括从那边山脚铺连过来的夜幕。
“你…还一个人在…要我帮忙吗?”那个男人在身后几步远停住了,风停了,空气微微颤动,沉沉的,收缩的。
“不…不用…我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你今天…你为我做得…够多的了…”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要说这些呢?你看你一个人…你身体又…我不帮你谁来帮你呀?”
“话是这么说,可是没有你…你就看这块玉米地,多亏了你,现在长势才…比别家的都好呢,”
“嗯,今年能有个好收成的话,就是最高兴的了,可是…我们两个的事情,你究竟是…你知道我的心思,我妈妈她也算是同意的,就看…”
“我知道…我知道…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
“都几年时间了,你也该给自己做主了,你又不是像一个牲口一辈子卖给了他…他凭什么…这个老…”
“别,你别这么说,不敢这么背后说的,他总是…而且还有春生啊…”
“嗯,春生…春生,这个孩子…说到这个,你…我们得赶紧的把事情办了呀,你都…算起来快有一个月了吧;这是我们的孩子,我的儿子呀!你放心,对春生,我待他定会像自己亲生一样没有区别的,没有…而且,他会喜欢这个弟弟的…”
男人说着,声音和身子就像夜幕一样低下来,直到周边似乎没有了一丝的缝隙,他和自己女人的秘密就安全了,等到他们向明天,或者再晚几天的早晨的阳光公布的那一刻了。
三、
春生15岁的那年,刘梅第一次动了和他私奔的心思,自然,这只是一个心思,一个种子,那个时候甚至都谈不上是在这幼稚的生硬的土壤里开始萌芽。
大约两年前的那个早晨,太阳初升,阳光在晨露中折射出路上女孩刘梅的润湿的心情,她是和母亲一起一早到地里去。女孩刘梅一向这样的,从不抱怨,或者来不及抱怨,她人还小,她在这个地方,能做的是赶紧让自己像庄稼一样在土地里生长,等待命运的收割。
她走在母亲前面,薄雾和露水被阳光一点点像轻纱一样卷起来,一条线从远处山脚折起大地,铺开被分割的一块块玉米地,在它们中间,有一块地前面,站了7、8个来得更早些的村民。他们中的第一个从这旁边走过的时候,看见不大的一片玉米被砍伐一地,一些没有完全折断的玉米杆连着即将成熟的玉米花穗像一个人倒伏下来。刘梅走到那些人身边,停了脚步跟他们一样转身朝着那被破坏的玉米地,一夜之间,它就像是春生家身体上被撕开的口子,在暴露给所有人看得见的之外,仍然在散发着昨天夜里发生事件的秘密的气息,让那天早晨的刘梅第一次隐约真实触摸到了自己所知道的生长,她和春生之间巨大的距离。
那7、8个人在发现刘梅母女也过来后,都不说话,不再议论了,看刘梅和她母亲的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然后又都很快和身子一起转开了,人也跟着朝前紧走几步,有两个回头走,分开到各自的地里去。刘梅转身看了母亲一眼,后者一脸木木的,刘梅甚至不记得母亲是不是才到,她或者都没有停的,也没有像刘梅和那些人一样看,她目不斜视,只盯着自己面前的路。
春生母亲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把一碗刚熬好的中药给春生的祖母端去,她听见门口外面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跟着说你家的玉米地出大事了,还不赶快呀!她心头一颤,手里的碗哐的掉在地上,呆立了片刻,浓烈的苦苦的草药味道摔碎了一地,立即在屋子里弥漫开,她觉得那味道从脚底不是钻进自己的身体,是从身体里流出来到地上的。她跑出屋子,春生的祖父在里屋床上有些费力地坐起身,你怎么啦?他不满地朝着外面说道,低头看了旁边老伴一眼,她睁眼望着他,嘴唇蠕动了一下,嘴角一如既往的流着口水。
春生母亲站在玉米地旁,一动不动的,身边挤着越来越多的人,从家里赶来的,从地里放下手头的活来的,大家议论纷纷,不时拿眼睛瞟她,是一种急切的兴奋的期待,并没有多少疑惑的。
刘梅也在人群里,她一直都在,她不理母亲,她竟然敢不听母亲的话,一个人在这儿不到地里去。她身子缩在后面,眼睛偷偷地看春生的母亲,她心里很难受,就像是她家的玉米被糟蹋了。
这件事最后成了一个迷,或者说,它表面上成为了一个谜,因为除了春生母亲身上后来跟着发生的,它并没有以破坏者被揪出并被惩罚来结束,或者目睹事件现场的人站出来指证而真相大白。春生母亲遭受到的后续的打击,使得村民们对背后的肇事者的怀疑指向除了具有理性外,更富于必要的情感上同情的色彩。
春生从家里赶来,他和母亲没有管那片毁坏的玉米,大家也就散了,只剩下刘梅;窃窃私语和议论中主要人物之一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露面,他有事恰好一早去镇上了。刘梅跟在春生和他母亲身后一起往回走,要到家的时候春生的母亲脚下被一块突出的石头拌着了,一个趔趄,身子和她满心沉重的悲愤、耻辱、惶恐…一起摔倒在地,就像在家里打碎的那个装药的碗,流出来苦苦的血:从她的两腿间。春生在后面几米远,他跑上去扶起母亲的上身,脸色比她的更惨白。他像一个大人一样迅速冷静下来,抬头看见了惊慌地跑过来的刘梅,“快来帮我,快!”他对刘梅喊道,“可是,她…”女孩刘梅恐惧地看着春生母亲的两腿间,声音颤抖,腿脚发软,“没事,——没事的,”他转过头望着前面不远处的屋子,声音放低了,没有看刘梅,双手把母亲的身子朝外扶了扶;她闭着眼,等待起身,她知道必须得跟着用力,她知道得跟着春生的一起用力,或者还有一个谁家的小女孩的,她知道,那样她就不用管其它的了,其它的她就可以不知道了。
刘梅在那天到傍晚都一直没有见到大姐的人,一家人坐在饭桌旁等她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刘梅对她大姐的印象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停留在那个晚上,那是从一个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开始的,她大姐的回来,不是为了打破这个沉闷,而是用来加深这个沉闷的,直到刘梅一边吃饭一边无意中提到白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在春生母亲身上看到的可怕的一幕,那位年轻的寡妇才爆发了。在她的猛烈的爆发中,女孩刘梅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画面的背景,在这个背景中,大概是春生的母亲,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刘梅是认识的),以及大姐本人,或者还有春生和其他的人,整个画面模糊不清,意义含混,但可能是刘梅自己理解的缘故,所以她得为自己白天愚蠢的行为负责,她是这么理解的。
“要再看见你和春生一起,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我没有你这个妹妹,”刘梅耳边大姐沉静下来的沙哑的声音,像是脚踩在细雨润滑的草地上;听不见父母亲的脚步声,他们在这之中消失了,这让刘梅觉得一切仿佛都是不真实的,不只是模糊,是不真实的,她稍微放心了。
春生母亲大病了一场,中年男人在第三天上门探望她,隔天又送了一些补身子吃的,就不再来了。整个家里,是有一个多月,几乎只能靠春生一个人了,地里的农活,山上拾柴,十多里外镇上卖菜,买煤抓药,如此等等,原来要他母亲去做的,落到了他身上。这倒锻炼了他,让他的身体反而长得更快和结实有力,到15岁的时候,他自己没有注意到,在少女刘梅的眼里,他快是一个大人了。这两年来,刘梅显然并没有遵守大姐的警告,她依旧像原来一样,路上碰到春生和他开心地无话不谈,天色暗了从地里回家,有意落到母亲后面,等着春生跟上来。她甚至一心要帮助他,但实在也多做不了什么,她的心思就像野生的藤蔓一样尽往他身上攀长了。是一个少女的情怀,少女刘梅听从了自己的内心,忘记了她的大姐和家庭,这个家同样勤劳,羸弱,贫穷,艰难,外壳生硬破落,颜色土灰暗淡,本质上和春生家并无二致的。
刘梅以为她的行为没有被大姐发现,或者,大姐根本就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不管她了,管她喜欢和村子上的谁多说会话,多在一起待会儿呢。直到一天,刚结婚不久的二姐一次回娘家,饭后谈起在镇上近郊有十来亩菜地的婆家新的见闻,几个新结识菜农家的情况,那边普遍相对的富裕,话题就转到刘梅身上了。
“四妹人都大了啊,也该考虑嫁人的事了,”二姐似乎是随意说道,“你看,黄家的二桂就不错,比四妹大…8、9岁吧?”她转头看着丈夫,后者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比妻子年长5、6岁左右,还不习惯这个家庭,他结婚前就很少在这里呆一天以上的,现在也差不多,最好是早上来,晚上就回去,来回走20多里的路对他来说不成问题,“是吧,可能…”一张黄白透出淡黑的脸,似乎有些涨红了。“你岁数还…可以先谈的,你姐夫来当介绍人就好了,你们可以先处一下,等过两年…他们家的条件,还能到哪儿去找呢?…爸,大姐——你们说是吧?”二姐接着说道。
“可是,为什么要说我呢?还有三姐,她都还没有…不是该她的吗?而且我还是个…不,我不会…”刘梅嗫嚅着,紧张地站起来,“妈,地里不是还有…我就去…”起身要朝外面走,靠门口坐着大姐,一直冷冷朝这边地看。这个家——本是不再有她位置的,她地位是独特的,没有出嫁前,她整日里像一个机器一样劳作,不是为了让家人更幸福,只是为了让这个机器还能运转,父亲不至继续蒙羞,妹妹们能够看到自己来到世上的价值和意义;结婚了,眼看命运之轮将带她转向另外一个方向,那里至少不会比这更暗淡,结果还是把她带回来,甚至更不如了。在娘家呆两年多了,她变得有时越来越古怪和神经质,更容易发怒。
“不要管三妹,说的是你,走哪儿走?还是有人在外面等?”大姐开口了,“是和爸商量过的——这就够了。总归要嫁人的,总是别人家的,越早越好呢,还指望什么?还能有什么不同呢?只有更糟的。嘴里在嘀咕什么?会害你的吗?为你好还错了吗?”
“我知道,可是我…还…”
“你知道?说过的话你什么时候有听的?你以为别人都没有看到的?一有机会就和那个春生一起!怎么,还当真了,想嫁给他,要给他做媳妇了?那是个什么家庭,什么东西!呸,简直不要脸,一家子的不要脸!”
“大姐,不要…四妹她不是…”
“你不要替她说话!今天就这么定了,事情你二姐和二姐夫回去就办,下次到镇上就一起去安排见面,要不来家里也行。”
15岁的少女刘梅满怀羞愤,但她不能,也不会公然反抗大姐和一家人的意志,她的羞愤只是很快被一种恐慌,一种害怕占据了。她第一次预感到将失去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30多年后她这种感觉再次回到身体里来,她清晰地回忆起了这个时候,才让她意识到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是的,不止是少女的初恋的情怀,不止是对春生,还有什么,一定是还有什么的,但她那时是不可能知道的。
她也不能理解大姐对春生家的憎恨,两年前是不想,不能去理解,尽管隐约、懵懂地知道是和春生的母亲有关系,或者略为伤感而欣慰地理解为,是一个尚处丧夫之痛的年轻寡妇,被她口中不要脸的那个人无意触伤了某种自尊的脆弱的神经,过了也就好了;两年多来,她逐渐长大,她有意回避村中的一些传言——如果是传言的话,它们像风儿一样渐传渐远,对回娘家住的大姐充满了同情与敬畏,同时她少女天性中的一些更细腻的东西开始萌发了;两年后,她只剩下羞愤和恐惧,被一种未知的意识所抛离。
她一个人还是到地里去挖了一点红薯,是下午三点过的时间,她装好背篓,不想走了,停下来,静静地听周围的声音:空气中白头鹎翅膀孤独的轻颤,不远处桑树老叶对土地的忧伤,…她一边走,觉得每个遇到的人都带着洞悉秘密的表情看她,突然就有些恨了,——她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于是她又对这个害怕起来了。当她惊觉自己是站在春生家地前面的时候,她真的害怕了,她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无路可走,那是一个与回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你…在这儿…有什么事情吗?”背后一个声音响起,她身子颤了一下,回过头来,是春生,他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把背篓取下来一手拿在身侧,一手握了锄头杵在地上,眼睛盯着她。
“你来了呀…不,没有…没有什么事的,我就是…”她嘴里嗫嚅着,躲着他的眼睛,交织的低落和突然的慌乱的情绪让她手足无措了,转头望了望远处,眼角的余光感受到他的疑问,但那疑惑很快就收回去,像雾霭一样散去了。
“我要下地了,你…”他目光越过她的头,看了一眼她背后,“嗯,我…等你…我们一起回去…”她冷静下来了,盯着他的眼睛,微笑地说道,把两手从腋下伸进背带,他一步跨上来,锄头放一边,帮她把装着红薯的背篓取下来。
他先用镰刀割掉一块红薯藤,“你妈妈…她身体好些了吗?”她蹲在一旁前两天锄头翻开土的地上,用手捡起他身子够着小心翼翼扔过来的红薯,把上面的泥尽量抹了,在地上放成一堆,等会儿再一起装进背篓里。
“嗯,没有什么问题了,她身体一直都不好,差不多的,只是这次感冒要重些,又高烧,拖得久了,”他回答道,手上用力,连着泥土和红薯带了一锄头回来。
“还要照顾爷爷奶奶,他们…”
“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吗?而且还有妈妈呢,我们…不过你怎么啦,这些你不都知道的吗?”
“没有什么,没有…我只是问问…”
“不过,你也知道,他们…身体是越来越…我…”
“我知道的,可是…我真想…”
“想什么呢?你不快乐吗?看得出来,你有什么…”
“不,不要问我,我能有什么…我能想做什么吗?我只是…我只是羡慕你…”
“羡慕我!——在说什么呀?到底怎么啦?你不这样的,难道你大姐又…”
“不,不是大姐,不是她,不是的,是我自己…我真想…”
“哎,你到底想什么呀?你到底…”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去村办公室后面麦田里的事吗?”
“什么?麦田?让我想想,呃,那个呀,好像…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了,是…”
“是呀,你又怎么记得清楚呢?所以我在想什么,你也…”
“对不起,我是真的…我想知道…”
“没关系,没关系的…还记得后来大人们找到我们,那些焦急、高兴又愤怒的人吗?不是又在你们家头上加了个什么罪名?践踏破坏了一大片麦苗呀,我好像听爸爸说的,你爸爸因此而被打了,打得很重很重,他后来的病…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拉你去的,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你会恨我吗?你会记得一辈子的吗?还有…”
“是呀,你越说我好像越记起什么来了,让我再想想,——我会恨你?我为什么恨你?恨你什么呢?完全不是那回事。可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是啊,少女刘梅想说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是想说要遵守的约定吗?儿时的遥远的约定?来解救她即将到来的命运?恐惧使她突然想,像曾经的那样和他一起远离大人们,远远逃离开,到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那里同样有一片绿绿的麦田,有他们可以玩水的小溪…甚至都不会有遵不遵守约定的问题了,这个想法和另外的一些混乱的意象在接下来的两个晚上折磨着她的梦境。
四、
春生在土地里收割着庄稼,也收割着自己身体茁壮的生长,提早的生活的重担落到他双肩上,倒使他长得肩宽体阔,黝黑结实,不到20岁,已是1米7几的个头了。几年来,他的祖父母相继先后去世,母亲的身体是有了好转,不过仍然不能干一些重活。
把时间往1年多前回溯,某一天,春生和刘梅两个人的关系正式确定了——到底是哪一天呢?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确定的?刘梅的命运是怎样朝着她梦想的方向突然转变的呢?应该说这个结果的起因并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不过她说不清楚——是这样,刘梅二姐那次回家,就是刘梅的婚姻大事要被决定,她感到羞愤和恐惧的那一次,二姐下午要走的时候,说大姐一起吧,到我婆婆那去住几天,陪陪我,顺便你也可以散散心的(这自然主要是为刘梅大姐好,因为全家人差不多都看在眼里,她的精神状态是越来越令人担心了,而且她们两个从小到大关系一向很好)。本来谁也不报多大希望,可大姐竟是答应了,“妹夫家我第一次去呢,我没错吧?嗯,你是该请我的。”她看着那个中等个子的脸上略显尴尬的男人说道,笑起来了。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转折和决定的。刘梅的大姐到了妹妹和妹夫家里,先是去赢坪镇上,第二天又上临近的县城南古,自己不买东西,也不做其它什么,说是妹妹要她陪,其实是相反的。那婆家的倒也没什么,只是房子刚刚重新修整,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要做,隔天镇上赶集,又该做媳妇的到自家菜地收新鲜的蔬菜卖了。大姐也跟去的,她远远地站在田埂上,看着雾霭里的妹妹在一片莴笋、黄瓜、茄子和飘白菜…的泛白灰绿的菜地里身子起伏移动,像一个找食的野兔,露水打湿了小心翼翼的手脚和脸。她自己几乎什么也没有做,是妹妹不让她做。在镇上她们碰到了黄运在,就是刘梅二姐说的二贵那家的父亲,一个40多岁的男人,他几年前丧妻,是和自己两个儿子住一起的。晚饭过后,黄运在从自己两层的砖瓦房里转出来,慢慢地沉稳地走过夜幕降临的几户邻居的门前,到这一家来串门了,做出平常的样子,但其实是看上了做客的那位年轻的、颇有几分姿色的寡妇。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原来是可能等待着刘梅自己的命运的某个位置,被刘梅的大姐毫无自觉地占据了,她是半年后再嫁的,她从一开始就完全忘记是自己安排又排挤了亲人的命运,填充进去了,就像树上一个果实落到了它自己命运的口中。
春生决定娶刘梅后,告诉了母亲,她久久地盯着他,脸上是奇怪的表情,不说话,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然后转身一个人走开了,孤独的身子在他心里划过一道长长的阴影,那影子里是抛弃,罪恶和背叛的明亮的揭示。刘梅在家里遇到的阻力不像她预想的那么大,事实上,没有人对她婚姻多大在意的,除了她大姐,那也是以前的事了。
在这之后,春生对母亲不再提结婚的事情,但他和刘梅一起,把两家的里里外外的活儿能扛的扛起来,一个不管开始的敌意,把心里当成婆婆的照顾得无微不至,一个冲进最初的冷漠,把一家全是女弱的撑起了硬实的天,成了互补,改善了各自家里原来的景况了。春生母亲渐渐地转变了态度,两年后,他们终于结婚了,刘梅父母原本是打算她三姐招上门女婿的,但看春生家隔得近,人又老实肯干,把丈母娘家的事当成自己的,倒和上门差不多,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她三姐,一个忧郁的、看不见内心的女人,一直没有嫁人,一直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
婚后第二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小伟出生了,是个可爱的男孩儿,是生活对于他们的赐予,刘梅是几乎幸福地满足了,春生在开始的时候可能也是,但他一来总是想的让一家人生活过得更好,一来他觉察到了身边逐渐的、给他带来实现这种生活变化的可能机会的到来,就不满足了。那是整个农民进城打工潮的方兴未艾,那是改变农村和农村人的命运的潮流,重要的是思想的改变。但他不准备加入村子里外出去发达沿海城市打工的队伍,他是个粗犷但不粗心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它来源于他平时赶集的观察。小伟6岁的那年,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月光从破洞的窗户照进来,他把想法告诉了妻子:他要做这样的小生意,去县城进货,一些生活日常的小商品,像鞋子,衣服,针线,肥皂,牙膏…什么的等等,他把这些货从县城的批发市场进回来,然后到周边临近的几个镇和乡上贩卖,赚取差价。这些东西是农民欢迎的,货进回来不愁不能及时卖出去,他的观察让他确信这一点。这样会很辛苦,比种地可能还要辛苦,可能也赚不了多少钱,但总比现在要好,总是要出去的,必须得出去,这是一种不可抗的召唤。
“我每天晚上会回来,妈和小伟,就多辛苦你了,”
“你是说,每天晚上都回来的吗?来得及吗?”
“嗯,你看,我上县城进货,然后赢坪,盛隆,三汇,同峰,每隔三天赶集,最远的盛隆,是…30多里路,但早上起早,下午散集赶回来虽然晚点儿,也是时间够的,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你是说,晚上仍然回家住,不会…我是说,如果…。”
“你想说什么呢?我知道,这样一来,你就…但是…”
“你看,如果妈…如果小伟是妈来带的话,而且他白天都是要上学的,在学校…”
“当然在学校,可是你呢?你…”
“我也和你一起,我们一起,这样…”
“不,我…家里更需要你的,妈妈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你想,这样不但没有不同,还可以多一个人,多一些照应,或许可以多卖一些呢。妈的身体,可以照顾她自己,地里重的活也不用她做,小伟也懂事,不需要她太操心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样每天起早摸黑来回走几十里路,我怕你…不,你还是…”
“不要担心,这算什么?你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呢?”
“那…好吧,我听你的,我明天一早就上县城进货,你在家里先准备一下。”
他们是在赢坪镇卖出第一件商品的,是一双小孩穿的鞋子。镇上集市在镇中心学校和供销社后面,是农贸产品和日用品(日杂品)的集中市场,没有什么管理,固定摊位的,随地摆摊的,都有。从供销社边上进市场,左面一排过去是卖时鲜蔬菜的,最进里去是鸡鸭鱼猪等肉食区,中间是海带、粉丝、豆皮、姜蒜、鸡蛋等干货区,右边就是扫帚、锹锄、麻袋、箩筐…等日用品多些了,但也不全是,也有卖菜的到这边来,不固定。这里卖衣服和鞋子等用品的还并不多,它们粗糙的质量和样式,是农村人的鲜明的烙印,镇上人是不屑多看一眼的,他们大多到县城去买,镇上卖衣服鞋子的,或做衣服的裁缝店都三三两两分散在另外的两条街上。
刘梅的二姐也在这里有一个固定的菜摊,非赶集日也开着,镇上居民自有来买菜的;大约半年前,她丈夫在十多里外县城的农贸市场开始经营一个更大的摊位,他们自己也还种菜,但在县城的生意自然是不靠地里那点儿产出的了。
刘梅二姐事先并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在市场里的不期而遇使她感到吃惊。她显然对于现在自己的角色驾轻就熟,对一路过来的角色转变具有主动性,她脸上偶尔会出现一些不易觉察的痕迹:疲惫、不安、期待…。
“到我们家去住一晚上吧,你们都好久没有来了,”下午春生和刘梅准备收摊的时候,二姐走过来说。
“不了,明天一早还要去三汇赶集呢,还有妈和小伟也等着我们回去的,”
“三汇?你是说,你们还要…”
“是啊,不止是三汇,还有盛隆、同峰呢,隔天也都得去,”
“这真是,你们…”
“二姐,我不用担心,你自己倒是…小英今天没有上学吗?二姐夫那边还好吧?”
“小英上学的,她住学校,她不常回家,也很少来这儿,你二姐夫…他都…应该…哎,不说他了,我这边都忙不过来呢,还有…”
“改天吧,改天赶集,我们就…住一晚上也行的,顺便去看看大姐,好久都没有看见她了。”
他们从镇上的公路一直走出来,一直走了1个多小时,从他们身边过了两班超载严重的公交班车,和三辆非法搭载乘客的小型货车,然后又走铁路,他们双脚踏上农村的土路,到最后看得见家的房子轮廓的时候,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傍晚不稳定的空气中的一些气息和色彩在身上投下那样一种温和的、不明朗的影像:一条艰辛的与此前不同的路自此从身前身后连接铺展开来,他们从那里走进,也将从那里走出,并且不会一刻停下来。他们起早贪黑,无论日晒雨淋,炎夏寒冬,每天走数十里,几乎是在每一场赶集最早的时间摆好摊,同时对明天下一场已是胸有成竹了;他们谨小慎微,用简单朴素的算法而不是过分的算计,来对待顾客,积累和扩大自己的利润空间;农忙的时候,用最短的时间干完地里的活,然后投入更大精力,把“损失”尽量弥补回来。
县城南古在北边,春生隔段时间就去进货。三年多来,他和刘梅有了第二个儿子小乐;他们一如既往,一样艰苦地赚取微薄的利润,但时间使它看上去不那么寒碜,就是说,总的还算满意,至少没有后悔和失望。没有小乐之前,他为的还有一点儿自己,现在是一心想多赚钱,却几乎全为两个孩子了,让他们以后有必要的条件和基础,不过自己过去的、或者现在这种生活。
他从县城的批发市场进好货,这次多进了一些小孩穿的黑猫警长或小龙人等动画卡通图案的衣服和鞋子,这个卖得快,利润也相对高些,小乐自己也穿的。他背了一个装得满满的大编织袋,经过中山街从南古大桥一路走到城东农贸市场,他要去看看二姐夫,顺便问一些事情。
县城农贸市场布局看上去和赢坪的有些相似,但规模无疑大得多,二姐夫的摊位靠近中间一些的位置。是上午10点过,市场里人潮涌动,他背着编织袋小心翼翼地让着人——而不是相反,挤到摊位前:是一间长进深的铺面,摆在外面临街的是蔬菜水果,朝里是其它的米面和食用油等,种类颇为丰富。他一眼看见一个女的,穿一件得体的浅绿色的风衣,长发及肩,站在过道边上,用手捡拾码顺一推窝笋菜,旁边是一个提着篮子的中年妇女在继续翻着手里的芹菜,嘴里嘟哝着,似乎都不太满意的。春生犹豫地停下来,抬头朝里面看,二姐夫侧身站在一排货架前,把手伸进一个布袋,拿出一些干辣椒或者木耳什么的,仔细地瞧了瞧,一边放回去一边往外走了一步,转过身,看见他了。
“是我请来帮忙的,”二姐夫看着外面把一袋称好收了钱的苹果递到顾客手里的浅绿衣服的女人,她正回过头来,对他妩媚一笑;春生把编织袋放下来搁在靠墙角的一张凳子上。
“我来…就是…好久都没来了,就是来看看,还有…”
“等会儿一起出去吃饭,今天就不回去了,晚上住我那儿吧,开发区房子装修好你们还没有来过呢,”
“不,我还有事,得赶回去的,你知道…”
“你找我是还有另外的事情吧?不管怎么…饭吃了再说吧,东西先放这儿,你等等我——我跟她说一声。”
他们来到桥头河边的一排船上餐厅,二姐夫径直进了一家,和老板热情地打过招呼,大概是他常来的。上到二楼靠外临河的一张圆桌旁坐下来,点了四、五斤重的一条鲢鱼,用南古特色的“一鱼三吃”的做法,特别交代了味道还是要重一些,又点了其它的菜,一大桌,一瓶泸州老窖,服务员先上的几碟下酒的小菜,卤花生和腌猪舌猪肝等。
“我们两个人,这些…是不是…多了吧?”
“多?还不够呢,等会儿就知道了,今天得喝个够,没错,来——先把这杯干了,”
“唔,干…可我不能多喝的,我要回去,要赶几十里的路,”
“现在不说这个,来再干…呃,我说,你刚才看到了吧?我知道你一路心里在想的什么,你看你的脸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的,”
“我心里在想的什么?不…不是…我…”
“不错,就像你看到的,她是我的…情人。你看,是多时髦的一个词儿,我这都多大的年纪了,还能赶上这样时髦的事儿!但是其实一点儿也不时髦,不是你看到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我想…还是…”
“来,喝…老实说,你是知道的,我家里的情况,而你…多让人羡慕啊!”
“羡慕?你才让人羡慕呢,你生意做得这么大,又在城里买了房,我…我们怕是…”
“多少年了?我已经…不像你,两个儿子!而我——一个也没有!影子也没见着!你这还不让人羡慕吗?这能怪我吗?”
“嗯,这倒真是,可是也说不定,哪天你…”
“赚钱有什么用?买房子来有什么用?情人有什么用?他妈的都有什么用?!倒不如你…”
“话是这么说,你也不要太…二姐她,你们…”
“你也看到了,我赚来的钱,总有她和孩子的一份,还不至于…她也是都知道的,她还能要求什么?吃穿不愁,自己也能赚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现在你和…你们…”
“你说的是谁?刚才那位?她…不,不要说这些了…呃…你来找我不是有其他事的吗?”
“嗯,我就是…是想…看看在县城,有没有机会…以后…”
“你是想来这儿做?不是不可以,你…做的这个,倒也还有…我回头再帮你问问市场管理处,可是…”
“不忙的,就是麻烦你了,其实…我只是先打听一下,要做的话,也还得隔一段时间,说不定…我是想,现在我和刘梅这样总是…有一个固定的摊位的话…在县城,以后小伟和小乐还…虽然…”
“我说,你也不要太…你看几年时间下来,你都成个什么样了?你看看自己,喏——镜子呢?那边的…服务员,拿镜子来!你看你…你是我哥吗?喂,你们看,这是我哥呢,从农村…呃…不是,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
“二姐夫…其实,我也知道…比起你来…我知道,我有两个儿子,我是高兴,我是值得知足的…甚至…不…呃…我不知道…”
“是呀,是呀…老天爷对你真是…你不是更应该对自己好点儿的吗?呃…我倒想通了,赚钱来干什么呢?还不是终究为自己?儿子?去…他妈的吧!来,喝,喝,喝…酒!服务员——再拿瓶来!等会儿…你别…他妈跟我说要回去了…跟我去,到…好好玩玩…你就知道了…”
饭吃了两三个小时,53度的泸州老窖喝光了两瓶,摇摇晃晃地才出来,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自己了,春生不是春生了。他记得是上了一辆出租车,二姐夫坐在前面副驾驶位上,含混不清地对司机说了一个什么地方,大概是北门什么的,他听不清了,闭上眼睛,身子像随着水流剧烈地翻转颠簸,由于前方的不确定,全身涌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颤栗般的隐秘的暗流,身子仿佛轻了,他在头上的光亮里俯视着自己,骄傲了,膨胀了。
后来车到了一个地方(大概是西门),在一排发廊前停下来。发廊里开着暖气,春生靠在沙发上睁开眼睛,面前暖和的粉红色空气中立了一个身材丰盈的20岁左右的浓妆女孩,就像他身子里立的一个挣扎的欲望的婴儿。女孩眼睛温柔地盯着他,不说话,俯身软软地拉起他的手,对面镜子里,欲望和身子一起站起来,长高了。看着里面那张黝黑的、像农村冬天雨后干裂的泥泞土路面般的脸,那个欲望拉着他说,跟我走吧,跟她走,你自己在前面等呢,声音平静了,不再挣扎了,他松了口气。他跟女孩一起进了阁楼上的一个房间,完全把身体交给了她,她一件件脱去他的衣服,把他带进沐浴间,把他带进她的身体,把他带进了一个天堂,这个天堂让他激动,让他持久地坚挺,喷薄,也在最后让他长长地痛苦跌落。
是的,痛苦,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就痛苦、悔恨了,几乎是仓皇而逃,甚至不能面对那个使他悔恨的、羡慕他的男人,他觉得更无法面对自己的妻子。
“你是怎么啦,心里在想什么呢?从县城进货回来,你就…有点儿不对的,”他们从盛隆镇上出来,走在公路边上,走了有一段路了,他们走过一片大白菜和萝卜地旁,一大片,长得正好,绿色郁郁葱葱的。
“啊?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的,只是…天气太冷了…”
“走会儿就好了,真是,一个大男人,而且,不是见得太多了吗?前几天,往年这个时候,也是差不多的,”
“还有20多里的路,要不…坐车吧,你前两天身体不是不舒服吗?等会儿,等班车过来我们就上去,坐车不就一个人一块钱吗,可有10多里远呢,”
“坐什么车呀,我们什么时候坐过车的?不是都走路的吗?一块钱也是钱。我身体早就好了,你不是不知道——怎么,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我身体没有不舒服,没有什么不…要不,只坐这一次,再说…”
“哎,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啦。可是…你看,那边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啦?”
随着她的吃惊,他们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公路边站着一些人,差不多都朝着一个方向:出了车祸,一辆卡车冲进了地里,肇事的司机脸上是血,颓然地坐在公路边的坎上看着自己的车子,它身下和周围萝卜地里,是一片狼藉,车身倒损坏不大;那些看热闹的人几乎是围着他,在他的头上。
五、
春生觉得让刘梅在县城城东农贸市场租一个固定摊位,他自己继续跑乡镇跟原来倒也差不多的,不同的是小伟差不多可以上手了,还有就是小乐的问题,他得空想起来就恼怒和伤心。他们在县城开发区买了房子,把母亲也接来一起住,农村的土地刘梅托了一个远房亲戚代种,粮食都归那位亲戚,要上缴的相关税费也由其负责。
小伟从初中毕业,也就是14、5岁开始,就一直跟着父母每个乡镇赶集,他生性内向,默默地在一边看,喂,这个怎么卖的?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蹲在他身旁,从面前摊位上拿起一双袜子说,手上一漾一漾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这个…他脸色微红,嗫嚅着,抬起头来,父母正在和另外两位真正的顾客交谈,热切地希望能打动后者,母亲不经意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赶紧低下头。
小伟在22岁上结的婚,亲事是父母为他定的,一个老家同村的身体饱满结实的女孩,而不是像他记得的赢坪镇集市一个干杂店主的梳着马尾辫的女儿,每次赶集,她几乎都会从父亲身边到他这儿来,和他说话;她长得瘦弱纤小,要比他小好几岁,那段时间里她放暑假。在大概三年后,他跟着父母一起来到县城,在城东农贸市场租了摊位,固定下来,先是租住在一个嘲杂破旧的居民区,再过了两年在开发区买的一套新建的三居室房;父亲让他在母亲身边帮她,中午他还要回家煮饭,照顾身体病弱、近乎老年痴呆的奶奶,从此也就再没有见到那个女孩了。
小乐从小学的后两年一直到初三都是在南古镇读的,除了物质上尽可能的满足,春生夫妻俩不能更多给他想要的其它东西,比如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学业上的关心,与学校同学处好关系的忠告等等,有些甚至完全没有,他们忙于生意,为了以后能够给兄弟俩一人买一套房和娶媳妇,或者其它,把这个忘记了,放任了。小伟小时候在农村,大了一直是跟在父母身边,养成了和他们一样单纯的性格和稳重的处事态度,并逐渐成为他们得力的帮手,直到有一天接手,独立了。小乐则完全不同,放任的他就像南古镇城东农贸市场扩修的商业楼后面某个漂亮的墙角里,肮脏的污水沟旁生长的野草,在他的几乎整个少年,都和污秽、细菌、楼上的口痰和唾沫、冷淡的忽视,以及自己的同类为伴,直到长得一样的肮脏,一样的冷漠。他在学校里的斑斑劣迹父母几乎毫无察觉,包括高一的时候因为打架被留校察看的处理——但他仍然不思悔改,甚至变本加厉,终于使校方在高二下学期还剩下一个月毕业的时候,不得不将他和另外一名同学一起开除:他们两人将同校的一个学生打成了重伤。这件事让春生差点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不是为支付数万元的医疗和其它赔付费用,而是儿子可能被送进少管所。总算通过二姐夫的关系,托了人,重要的是与受害者家长达成协议,予以加倍的赔偿,事情才做了了结。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春生决定不跑乡镇了,他得回来,他是恼怒,是伤心,但他得为小乐找出路,那也是他自己的出路。他用剩下的钱,再向二姐夫借了一些,在市场里租了一个面积更大的摊位,扩大了规模,他想的是,让儿子小乐也跟着他们夫妻,跟着小伟一起,加入这一家人的集体里,这共同的连结里来,它连结了改变、弥补、希望、未来、亲情、感激、平静…。
小乐出人意外地很快表示愿意听从安排,“早说啊,你儿子不适合读书的,白费时间和钱了,直接给我不就成了?你也得先答应我一件事:本钱你的,收入归我,”
“你!…你再…”
“别急,听我说,你这样想,你们给哥房也买了,媳妇也娶了,以后挣的钱,不都该是我的了吗?要不,钱给我,少点儿也行,我自己去找事做,你放心吗?”
不管春生多么愤怒,多么无奈,他都不能再把儿子向外推,只要在身边随时看得见人,就有希望,就可以弥补,就可以拉得住,拉得回来。他也相信,是做父母的疏忽和失职,而不是儿子的本性,才导致了现在的情况发生。
小乐是不是真的安下心来跟着父母做生意先不说,小伟本来是让春生骄傲的,安慰的,踏实,肯干,吃得苦,娶了一个健康贤惠的媳妇,几乎是春生的模子,不可能比这更好了。然而不是,好事情不会一直照着一个方向发展下去的:这位来自农村老家的、身体健康结实的红霞,可能将永远不能给这个家生一儿半女;她一年半之内连续三次意外流产后,医生告诉小伟和他的父母,是严重的习惯性流产,最悲观的情况是终身不育。这无异于晴天霹雳,让春生夫妻俩难以接受。
“你还有心思看电视?你…”春生坐在餐桌旁椅子上,看着沙发上的小伟说,后者坐在那里不发一语,奶奶在他左手边,屋内电灯和电视荧屏的光线在他脸上形成不均匀的阴影。
“小声一点儿,你这样有什么用…”刘梅站在他边上,靠近厨房门口,右手向下做了一个手势,抬头朝里屋看了一眼,儿媳身子虚弱,躺在主卧里床上。
“发生什么事啦?你干嘛对小伟凶?”母亲在沙发上转过头来,小伟仍然不动。
“没有什么的,妈,没有什么…”春生边说边把目光从沙发朝客厅露台上移开,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有什么?我看是太有什么了吧?”小乐从里面次卧出来,走到沙发前的茶几旁,拿起一个洗好的苹果,用左手擦了擦啃一口,声音清脆,就像是他话的注释,或者对他父亲谎言的拆穿和蔑视。
“我有事出去啊,刚才接了一个朋友的电话,”他嘴里嚼着苹果接着说道,朝父母亲中间走过来。
“这么晚了去哪儿?什么朋友?你一天哪来那么多的事?”春生盯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只许你…或者哥有事,就不许我有了?少操我的心,你还是…”小乐走到玄关鞋柜前,停了下来。
“去去去!赶快走,别在这烦我了!”春生怒气冲冲地吼道,小伟在沙发上转过头来,朝这边看了他一眼。小乐穿好鞋子,走出去“砰”的关上门,屋子里一下子沉闷地静下来了。
“妈,你还看会儿电视的吗?要洗脚了不?我把热水给你倒好,”刘梅说道,转身要朝厨房里走。
“还早呢,我自己知道,你们这么急赶我,是不想让我听到吗?你们是烦我了,要把我送回去吗?”母亲在沙发上移动了一下身子,嘴里嘟哝着抱怨道。
“我出去一下,”小伟站起来,侧着身从茶几后面走出来,理了理衣服。
“你…也要…你要去…”刘梅疑惑地看着他,下意识地低头瞟了春生一眼,后者脸色阴沉,张了张嘴,又忍住了,身子朝后靠在椅背上。
小伟走到外面马路上,下着细雨,天气有点儿冷,他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开发区建筑工地上未完工的新建高层住宅,楼影绰绰地耸立在淡淡街灯后面的夜色和雨雾里,井架伸着,像是一只巨大的手臂;建好的楼房里,很多也还没有人住,犹如一个个空虚的盒子。街上行人稀少,一辆红色的富康出租车开过来,在他身边缓缓滑行,司机从摇下的车窗看着他。
“去哪儿呢?”前面一个女子打着伞横穿过马路,司机放慢了一下车速,雨刮蹭蹭地来回划了两下。
“什么?去哪儿?我也不知道…”他目光跟随着那个走到右边去的女子。
“是啊,这样的天气里,是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好啊,”司机说道,他目光收回来,没有回答。
“北街新开了一间酒吧,听说还不错,价格…也公道,关键是…我这两天都拉过几个客人去的,”司机瞟了他一眼,试探着说道。
“是吗?北街…酒吧,那…就去吧。”他回答道,稍稍侧身把头靠在椅背上,避开司机的目光,闭上眼睛。
酒吧大厅里人还不多,稀稀落落地坐了几桌客人,他以前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服务生走过来,他跟在后面找了一张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来。
“您看,要喝点儿什么酒呢?”服务生站在他身旁,谦恭地微微俯身看着他。
“那,你…先给我来两瓶…嘉士伯吧…如果…”他朝周围看了看,犹豫着递回酒水单,想着还该说什么好。
“好的,没问题,那…您…还要…”服务生显得更谦卑了,满脸笑意清晰可见。
“什么?还要…什么?”他挪了挪身子,开始有些不安。
“您看,我们这里还可以为您提供…我是说,您一个人,如果觉得…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叫人来陪您…”服务生继续说道,尽力打消他的顾虑和不安,看得出眼前这个人不常来,似乎还不太习惯这样的热情和氛围,同时也因此而对自己的判断及其结果确信不疑,享受着他的客人的不安了。
他低头拘谨地坐在那里,集中注意力,那个脚步声在柔软的音乐中走近了,停下来,他看着一双白色的短靴停在模糊的声音消失里,它触碰了周身肌肉和神经的紧绷,像压过来的一副难以承受的重担让他呼吸困难,是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让他不禁感到奇怪。
他抬起头来,目光和她的碰到了一起,但她的整个脸还看不太清,“是你吗?”她微笑着问,他点点头,看着她在左手边自然地坐下来,看着她脑后的马尾辫,光线在她的脸上形成了另外一种效果。
又点了一个果盘和一瓶红酒,她先为他斟上,再拿过自己的杯子,感受着对方一直留在自己脸上的、但仿佛随时都会像一个受惊的小老鼠一样逃跑的、似乎是遥远的目光,“怎么啦?我脸上有什么吗?”她微笑着抬起头来,酒瓶轻轻地放在一边,直视着他。
“啊,不,不…我…我只是…”那双眼睛果然一下子慌张地逃离开了,但是又想要回来,让她不禁有点儿想笑。“来,我们干杯,”她朝他举起酒杯,盯着他,“谢谢你的酒,”她继续说道,手轻捏杯脚,伸过去和他碰了一下。
“你…你是…家住赢坪镇的吗?或者,在那住过的…”他问道,不再躲闪了,而且觉得头开始有些晕,酒劲儿上来了。
“什么?赢坪?嗯,”她似乎略感吃惊,有些突然的样子。
“是啊,赢坪,那…你…是叫小玲吗?”他紧跟着问,紧张了,身子坐直了。
“可是…可是,你怎么?…”她说道,下意识地转过头朝旁边看了看。
“我…我是…”他顿了顿,突然感到口干舌燥,赶忙拿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我是小伟啊!还记得吗?你真的是小玲吗?”他激动了,声音大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胸口里也大起来了,充满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是两瓶,还是三瓶?是小伟的意思,还是她的主动?不知道了,也没有关系,要到12点钟的时候,他东倒西歪地被她扶着,一起从酒吧出来,打车到了一家宾馆,开了房。她为她温柔地洗过澡,在床上温柔地吻遍他的全身,温柔而湿润地包容了他。当他汹涌地喷薄而出,他的嘴里再次清晰地叫着一个名字,“小玲,小玲,啊…”她一动不动躺在他身下,感受着他的勃动,眼睛盯着头上的天花板,那上面有一个虫子爬过,停下来俯视着他们。“小玲,”她想,“这是谁呢?是不是前面呆过的一个姐妹,走了?”她想道,在枕上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了笑容。
春生觉得自己一夜之间仿佛衰老,并且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怀疑和绝望,是在那天下午回家所碰到的事情给他的打击之后;他已经受到老天爷残忍的不公对待了,这次却让他感到了被他曾经笃信不疑的所有那一切几乎绝望的抛弃。
前面说到小乐的问题,对于他到底是不是真心要改变,要正经的跟着父亲做生意,那自然是没有谁能打包票的,说是这样说,他开始的一段时间还真安得下心的,大概是有半年左右,他表现得听话,肯学,肯干。他实际上是一个聪明的人,不像他哥哥那样木讷、呆板,他的嘴更甜,吆喝起来像模像样,更像个做买卖的人。是的,我们看着这一切,不带偏见,他本来是一个那样有希望的人,怎么就会让如此深爱他的、为他而不是为自己活着的父母失去希望,而至于绝望呢?小时候他是那么可爱,那么像农村的土地和水一样纯粹而安静,让人忍不住亲近。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时候大概是19岁多了,早已是完全变了,一堆的腐烂,那半年左右的时间里,不过是他内心里某种更肮脏的东西的掩饰和蛰伏,它伺机而动,不给父亲和自己一点儿机会。
大概半年过后,小乐开始以种种借口和理由,比如对春生说老是两个大老爷们的晚上睡觉挤在一张床上,或者睡沙发有意思吗,我还不如在外面和朋友一起睡呢,就常整夜的不回家,三天两头的不去市场或中途接个电话说有人找,丢下春生一个人就走了。春生内心是相信,或者说是希望自己能够相信小乐的,事实上,他没有更多的办法,能做的差不多是这些了,而且他觉得小乐说的话也不是全没有道理的。他能做的,是让自己尽量忘记一些不好的想法,把事情朝好的方面去想,他想凭借自己的苦心和实实在在的赚到的钱,满足小乐的一些正当的要求,——哪怕看上去是的,那么那些不正当的东西或需求的想法就会被压缩,被扼杀,就像农村土地需要的农药,催生的是庄稼,杀死的是害虫。正是小乐把农药转化到自己的体内,成为自己和家人毒药的蜕变的路上,不幸的是,又发生了小伟媳妇的事情,这正是不幸的应有的特点,人们不必多加抱怨。
他走过那天下午两点过的寂静无声的客厅,推开那间从小伟结婚后他就和小乐一起睡了好几年的卧室的门,令人无比震惊的一幕就像真相在他眼前一下子被推开了:小乐刚好把注射器从手臂上取下来,他坐在床头床沿上,听到门的响动就转过头来,他看到了是自己的父亲,他异常冷静地把注射器放在床头柜上,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来。
“你回来啦,”他微微闭了闭眼说道,声音舒坦而绵长,仿佛从遥远的海底游回来,也像是叹了口气。
“你…你这是…”闯入者在犹豫,似乎不敢确定,又像是在道歉,后退了。
“你不会是以为我在给自己治病吧?”他站起来了。
“那…你…我…”声音更害怕了,几乎是祈求了。
“我本来是以为,这个时候家里不会有一个人的,哥哥和嫂子才回老家,奶奶什么也不会知道,她什么也不懂,是真的老年痴呆了吧?不过没有…你既然看见了,我也正要找你呢——给我五百块钱,手头紧,摊子上这段时间我很少去,辛苦了啊,”他若无其事地说道,伸出手来,“不过,——别跟妈说,她可不能跟你比的,至于以后…我或许会去找其它事情做的,不一定非要跟你就是了。”他补充道。
“你…有多长时间…是从…什么时候…”有些颤抖的声音,不真实。
“这个重要吗?重要的是你看到的是真的,不过也是…你是现在给我,还是出去取?要不晚上给也行,”他不耐烦了,又有些同情的口吻,“还有,从今天开始,我出去租房住,就不常回家来了,除非哪天你把房子给我买了。”他补充道。
小伟和他那位“小玲”形成了某种“情人”关系,他的真挚的痴情几乎要真正打动她了,让她动情了,有那么几次,她差不多要把真相告诉他的,终是忍住没说,到最后,她吃惊地发现,如果没有其它的原因,这就是自己竟然开始在乎他了。
小伟不把他和“小玲”的关系简单看做是“情人”之间的,但他也还不知道,也不能决定什么,他只是把自己几乎完全投了进去,他想这种关系一直瞒是瞒不下去的,但顾不到了。
“小玲,小玲…”他们一丝不挂的相拥着躺在她的租屋床上,他盯着她的眼睛,嘴里呐呐自语,就像一个热恋中的人,充满了永远的表达的遗憾和歉意。“怎么啦?”她微笑地看着他,够过去轻轻吻了他一下。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我对你…”
“不,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
“那么,你愿意…我…我是说…”
“什么?愿意什么?”
“如果能够,如果不顾…我真想…只和你呆在一起啊…”
“我也是,你知道,我也是的…但是…”
“你能…你可以等我吗?等我把…”
“不,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不,现在不要这么说,我们不是都在一起的吗?”
他是想把事情向父亲坦承的,他是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只是想,甚至也没有想好。但是他明显感觉到父亲身上发生的、被小乐的吸毒——到那个时候,一家人是都知道了——残酷加倍打击了的变化,那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是一种筋骨般的东西从一个强壮的身体上被抽离的变化,是不能再受到这种刺激的,他忍住了。直到一天,他从小玲身上知道了一件事,促使他下了决心,不能再瞒下去了,而且他想这件事也许能够重新改变一些至关重要的方面。
“爸,我…有话跟您说,是…必须得跟您说的,”他穿过市场拥挤的人群和一条全是卖菜的临时摊位长长的通道,从母亲和自己的摊铺过来。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小乐早不知又上哪儿了,或者,也没有怎么注意,好长时间他根本没来了?或者又被强制戒毒了?对这个弟弟,小伟性格既然与之相差极远,从小到大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得知其吸毒,他起初的震惊过后,也就很快平静下来了,除了可惜和担心——主要是对父母的,并没有更多的感受;不仅他对弟弟的事情无能为力,自己身上发生的更是让他无心它顾。
那位被遗弃的面色疲惫、一下子老了10岁的人,目光不时陷入空虚的呆滞,像是在想什么,但更像是被自己的想法绑架了,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没有回答,眼睛里还没有实际的内容填充,小伟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从眼前和脑海边沿无声无息地流过。
“爸,我…您不是一直想要个…孙子的吗?”小心翼翼。
“什么?啊,是的——你说什么?”眼睛里注意到了,是小伟了。
“我是说,您现在…有孙子了,”鼓足了勇气。
“什么?孙子?你…你在跟谁开玩笑?”眼睛瞪着。
“是真的,爸,您就快有孙子了!”提高了声音,不躲闪了。
是的,头天晚上,当“小玲”说她怀孕了,他脑袋在那一瞬间几乎成了一片空白,等他冷静下来,他先是在心里做了一些迅速的分析和判断——那显然是理智和情感上混合的,然后据此下了一个决心——立即告诉父亲,把他的“小玲”的存在告诉家人(除了他妻子,那是以后的事了),并让他们相信,这不是他的错,恰恰相反,做的应该是正确的事情和决定,别无它法。
春生是完全清醒了,清醒的春生才是常态的,也才是原来那个春生,他清醒地听完儿子小伟口中所说的,既没有发怒,也没有表现得欢喜。然后,他叫小伟自己回去,他今天不能给出答案,一直到了第三天,下午收了摊,他让妻子和红霞自己先走,他和小伟等会儿有事。
“你不能跟红霞离婚,不能的,”他说道,面无表情。
“可是…她…难道…”
“你和她感情是真的,是吗?”
“你是说…小玲,当然,她是…”
“那我就放心了,你既然可以得到她的感情,也可以得到她为这种感情的付出的,”
“不,我不明白,您怎么能说…”
“她是一开始就知道你结婚的?而且和妻子…我是说,你什么也没有瞒她,包括你的身份?”
“是…是的,但这又…”
“给她钱,然后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就这样,——那是你和红霞的孩子,”
“可是…不,我不能…我不知道…”
“要多少钱?你认为?这个应该值多少钱?十万?十五万?总之,你不能离婚,想都不要想。至于钱的问题,从明天起,你弟弟是再也不要指望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了,不能让这个家给败了,必须马上送他去强制戒毒,如果这次再不…(沉默了几秒钟),无论如何,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小乐再次犯病的时候,小伟即将当父亲,而春生和刘梅也要当爷爷奶奶了。一切都如预期发展,小乐从上次戒毒后,几乎有大半年了,他像是彻底变了,从身体到精神都是,干净了,阳光了,仿佛他才是那个新生的生命。这变化让春生有些颤颤巍巍,有些提心吊胆,有些恍恍惚惚。
那天晚上,小乐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不好,说身体不舒服,吃了一点儿饭就进里屋躺下了。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春生忐忑不安,也推门进去,一眼看见小乐坐在床上,开的是床头灯,光线淡紫的,背光,看不清脸,他不禁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进退了。
“你过来,把门关好,”那床头的声音像那光线一样,春生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今天我跟你说件事,”提高了一点儿,也清晰了,春生转过身,把门锁上,灯都打开了,把这清晰彻底了,小乐脸上在忍受的表情,那是他熟悉的,那是清清楚楚的,那是沉入又浮起来,又永远沉下去的。“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我都知道。十万块?你哪来那么多钱?不是要给我买房的吗?房子呢?不过不说这些了,我要给你说的事就是——我也要十万,不比那个多,也不比那个少,就是这么回事,很简单,”沉下去,到底了,但是要挣扎,要反抗。
“没有,一分钱也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你再说一遍?”
“没有,有也不会给你一分钱,再说一百遍也是,你这个孽子,你这个…”
“住口!你这个老…看起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你知道,你十万块钱是给的谁吗?你没有钱,却可以把十万块给一个妓女!哈哈,他妈的一个妓女!”
“你!你!…你在说什么?!”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真的老糊涂了吗?不是一个妓女,谁他妈愿意干这事儿?说这些废话,把哥叫进来,一问不就知道了?你问他是不是北街酒吧的?”
“……”
“不说话了?相信我说的了?不管怎么,我还是你儿子呀,我会拿这个骗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你别管,总之,把钱给我,我就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否则…”
“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现在钱也付了,孩子也要生了,一个妓女为你儿子生娃虽然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总比外人都知道这事儿要强吧?而且,最要命的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不幸农村老家嫂子家人和村民们…”
“你别说了,别说了…”
“那你是答应了?早说…啊…我跟你说,老头儿,我这个…是戒不掉的,除非…让我去死…啊,你…快,把包拿过来,快…帮我…”
“……”
“你快啊,在那呆着干什么?”
“好…我来帮你…怎…怎么做?对,你说…”
“别拿那个,那是才用过的,不是我,还没消毒呢,你想让我染上艾滋病吗?对,是那个了…”
“好…咯咯…(你怎么了)啊?没有什么,我身上有点儿冷,穿得少了…我来…对,就这么…咯咯…对了吗?好…伸出来…对了,对的吗?…嗯,慢慢来…”
“……”
“等着,我来帮你,好了吗?”
“嗯…差…”
“好,我来帮你…”
“……”
“等着,我慢慢来…”
“……”
“好了吗?好…”
“……”
停下来了,一切都停下来了,静下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响起敲门声,重重的,急急的,好像还在叫春生的名字,或者是叫的小乐。春生疲惫地站起身来,走过去开了门,是刘梅,她站在门口,不动脚,站着,像僵住了一样,朝床上和床头看,眼睛里雾蒙蒙的。
“他睡了,”春生没有回头。刘梅朝前垮了一步,停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到了床沿。春生没有回头,朝客厅走出来,他的痴呆的母亲诞着口水坐在沙发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母亲看了他一眼,那突然地发光的眼睛让他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卧室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是刘梅的。
春生和刘梅一起带着母亲和小乐的骨灰回到农村,刘梅决定在老家种庄稼过活了,不管春生怎样强烈的反对,在小乐死后,她对春生就是冷淡的;小伟的孩子也出生了,是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红霞满心的喜欢。
在小乐的墓前,刘梅回望了,自己曾经15岁少女的恐惧图景中,现在看清了,最大的是对失去土地的恐惧;春生在那天晚上,在农村家里的床上(和刘梅是分开睡的),第一次梦见了祖父的小时候,是他自己的样子;他梦到了今天白天从小乐墓地回来满眼所见的、以及遥远的一天的傍晚,绿莹莹麦地的海洋和麦苗涩涩的味道…他还梦见了那片玉米地,半夜的月光清冽地洒下,满地开始如花般开满残枝断叶…
作者: 明天是昨天 时间: 2012-2-20 10:23
望各位版主和朋友不吝批评!
作者: 叶文武 时间: 2012-2-20 19:22
本帖最后由 叶文武 于 2012-2-20 19:23 编辑
好长啊,我费了半天劲刚看完一。
首先说明,我只是个阅读水平不高的读者。可能我觉得不好的地方在别人眼中恰恰是亮点。
“向上透过升起来的空气或灰尘看着兴奋的大人们黑瘦而闪亮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我明白意思但读着很费劲。
“把这颗小草连带它对洪流的欲望湿漉漉地给拾了起来”这句挺牛逼的,但是有没有必要写成这样?我觉得这故事里比喻成灾了。
“青青的麦苗在雾霭中就像平静的海洋,在微风中漾出微微的波浪,春生和小女孩像一首小船划过”像电影画面一样,挺陶醉。
“她欢快地说道,一边身子微微前倾,用右手去够那绿色的海洋”用不用这样事无巨细,微微前倾,用右手,也没写左手干嘛啊。直接写去够那绿色的海洋不好吗?
“但是他仍然站着,像是女孩刘梅准备驶向海洋船上的桅杆。”这句也读着费劲。“女孩刘梅准备驶向海洋,但是他仍然站着像根傻傻的桅杆。”其实也不好,归根到底还是比喻泛滥
“一个中农家庭里的第四个女儿刘梅接着说道”别扭
“拉着他的手一起,一直朝麦田深处跑,麦苗在他们身下簌簌作响,像是对他们的夹道欢迎。”前面挺好,最后的拟人很傻气。
挑出这些都是我在阅读过程中遇到障碍或觉得不爽的句子。当然很可能是我的问题,我一向有阅读障碍。
再提一个建议,这么长最好注意一下排版。文字密集也是一个障碍。
作者: 明天是昨天 时间: 2012-2-22 09:58
好长啊,我费了半天劲刚看完一。
首先说明,我只是个阅读水平不高的读者。可能我觉得不好的地方在别人眼中恰恰是亮点。
“向上透过升起来的空气或灰尘看着兴奋的大人们黑瘦而闪亮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我明白意思但读着很费劲。
“把这颗小草连带它对洪流的欲望湿漉漉地给拾了起来”这句挺牛逼的,但是有没有必要写成这样?我觉得这故事里比喻成灾了。
“青青的麦苗在雾霭中就像平静的海洋,在微风中漾出微微的波浪,春生和小女孩像一首小船划过”像电影画面一样,挺陶醉。
“她欢快地说道,一边身子微微前倾,用右手去够那绿色的海洋”用不用这样事无巨细,微微前倾,用右手,也没写左手干嘛啊。直接写去够那绿色的海洋不好吗?
“但是他仍然站着,像是女孩刘梅准备驶向海洋船上的桅杆。”这句也读着费劲。“女孩刘梅准备驶向海洋,但是他仍然站着像根傻傻的桅杆。”其实也不好,归根到底还是比喻泛滥
“一个中农家庭里的第四个女儿刘梅接着说道”别扭
“拉着他的手一起,一直朝麦田深处跑,麦苗在他们身下簌簌作响,像是对他们的夹道欢迎。”前面挺好,最后的拟人很傻气。
挑出这些都是我在阅读过程中遇到障碍或觉得不爽的句子。当然很可能是我的问题,我一向有阅读障碍。
再提一个建议,这么长最好注意一下排版。文字密集也是一个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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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可能更多是个人写作习惯的问题吧!有些比喻,是像话赶着话出来的,觉得不这样不自在,而比喻的效果,或者要想达成的效果,可能跟各人的体验有关,这是最困难的,也是最重要的。
此外,一些细节,就是为了更真实,比如“她欢快地说道,一边身子微微前倾,用右手去够那绿色的海洋”——用不用这样事无巨细,微微前倾,用右手,也没写左手干嘛啊。直接写去够那绿色的海洋不好吗?——左手或者在做平衡身体的动作?或者其他?其实在做什么不重要,只是用一些细节去真实和丰富自己的描述。
作者: 明天是昨天 时间: 2012-2-24 18:03
还望得到各位版主的批评!投给了一本杂志(是一本大刊吧),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距离有多远?。
作者: 明天是昨天 时间: 2012-2-25 00:00
下午发的怎么没到前面?
各位版主或朋友,还是吝于批评呀!
作者: shep 时间: 2012-2-25 11:13
语言过于平少起伏,修饰多而分散,这样印象就不深。散文化的倾向还是明显的。
从现在开始就要逐步培养克服形容、比喻过多的叙述习惯是有必要的——求精不求多——把注意力集中在描述情感而不是形容情感上。这需要耐心细致的练习;不断的写。
作者: 叶文武 时间: 2012-3-6 07:52
拷到手机上很认真地看完了。
立意真的不喜欢!农民不能离开他的土地,这么长的篇幅要说的就是这句?我觉得狭隘了。
后面那些家庭悲剧的情节太故事化俗套化,像故事会里的,一点儿也不打动人。
你写得篇幅很长,但你要写的内容跨度更长,篇幅显然不能满足需要。
反观还是前两部分好一些,是繁复了些但至少有动人的地方。
我看过你写的一篇约见女网友最后阴差阳错到了派出所,那个印象不错。现在这篇感觉你在讲一个你自己都不了解的故事。
我说的不一定对。也希望各位版主能够给予这篇点评。
作者: 明天是昨天 时间: 2012-3-6 14:14
拷到手机上很认真地看完了。
立意真的不喜欢!农民不能离开他的土地,这么长的篇幅要说的就是这句?我觉得狭隘了。
后面那些家庭悲剧的情节太故事化俗套化,像故事会里的,一点儿也不打动人。
你写得篇幅很长,但你要写的内容跨度更长,篇幅显然不能满足需要。
反观还是前两部分好一些,是繁复了些但至少有动人的地方。
我看过你写的一篇约见女网友最后阴差阳错到了派出所,那个印象不错。现在这篇感觉你在讲一个你自己都不了解的故事。
我说的不一定对。也希望各位版主能够给予这篇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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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认真的阅读和批评!
“农民不能离开他的土地”——这并不是本文的立意.
文章是通过一个老实、勤劳、本分的农村人的“一生”(几乎是),围绕与他密切相关的、或甚至是他本人造成的几个生命——父亲、母亲的流产、小儿子注射毒品过量——的消逝,以及他周边的人生活和生存的不易,来凸显生活(文革时期、改革开放后的,农村和城市化后进城的农民的)环境的艰辛、生命的无常、一些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对人和人性的毒害等等,实际上是写的类似一个家族的故事,可能主题也是发散的,并不是想要特别表现某一点,如上所说。
另外,在结构上,本文隐藏了一条时间线,即“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春天”的顺序和轮回,是以每个季节里出现的农作物来提示的,每个季节里都发生了对主人公影响深远的事情,而且与“生与死”有关,但并非是“春天”对应“生”或“冬天"对应”死“这类的,而是生也可能意味着死,死也可能意味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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