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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象厂的女儿 [打印本页]

作者: sophiasakura 时间: 2012-4-11 16:22
标题: 象厂的女儿

第一次在黑蓝发小说，请指教。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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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村上春树的Copycat！”多萝西娅如此宣称道。
对此，我们一点也不怀疑。亲爱的，我与你的父亲一点也不怀疑你的才华。

多萝西娅拟定了去象厂的行程。我想，这一旅行的冲动源自庞大事物的热切的渴慕。多萝西娅自幼体弱多病，医院是她的第二个家，长期的室内生活令她面色苍白，形容枯槁。与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打交道对她来说太难了，在体力与心理上都是艰难的考验，说太多话会让她晕倒，即便静静地坐着听别人说话，她的脊椎骨也会不自觉地往下缩，整个人变成瘫软的一团。她没有朋友，有的只是几本翻破了的漫画书与一个芭比娃娃。和她同年龄的姑娘起码有三个不同肤色的芭比，还有芭比男朋友、芭比的孩子、芭比化妆台与芭比演出服。她的朋友只有过盛的想象力。

嗨，贫穷，你好。我默默地说。
疾病并不是唯一一个让我们窘迫的事实。

不知怎的，多萝西娅知道了“象厂”（Elephat Factory）这么一个词儿。我猜丈夫不该顺手拿回咖啡馆的消遣读物。但谁又能想到，像多萝西娅这样还不满12岁的姑娘，竟然会孜孜不倦地阅读一位日本作家的小说。她读了她能看到的所有书。为了回应她的偶像，她还在《箴言报》上发表了一篇小小的寓言。回想起来，我与她的父亲两个人的语文成绩加起来也没能超过100分。有这样的女儿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赐的奇迹。但是我们太穷了，不该奢望奇迹的降临，对我们来说，我们所能期望的不过是在晚餐少吃一次减价的西兰花，买得起有机蔬菜，如此而已。

为了调查象厂，多萝西娅把她奶奶送她的那一套儿童大英百科全书翻了好几遍，并将象的结构图清晰地画在笔记本上。这花费了她两个晚上，偷偷摸摸摸不睡觉。晚上我听到她在咳嗽，三点钟我起床，搜走了她藏在被窝里的手电筒。
”亲爱的，你乖乖睡觉好吗？“
”妈咪，我想去象厂。”
她躺在被子里，两颊潮红，黑色的大眼睛在黑暗中宛如沉默的宝石那样发着光。
“亲爱的，象厂只是一个传说。多多。没有那回事。那是想象，幻觉，不真实，就像多莉阿姨的牙套，是假的。”我做了一个戴牙托的动作，逗她笑。
但是她没有笑，这令我有点害怕。
”我睡不着。“多萝西娅轻声说，她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嘴，轻声说道：“妈咪，我睡不着。一个礼拜了，我都睡不着。”
每次她想要提出要求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脸悄悄挡住一半儿，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哀怨地看着你。
“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象厂。象厂的大门，还有穿空手道道服的日本老头。我和你保证，象厂不是假的。象厂与布先生、本太太不一样，布先生跟本太太是假的，象厂不是。”
还有多久呢？我想，还有多久呢？这样的谎言我还能维持多久？
我听见自己用很低哑的声音说：“这周日天气很不错，我和你爸爸想想办法。但是，你先能乖乖睡觉吗？亲爱的。”
她笑了，顺从地把胳膊放进被窝里：“晚安，妈咪。”

我们决定带她去她父亲所在的工厂看一看。她的父亲在小镇的化工工厂上班，给宝洁这样的大公司制造塑料瓶，装沐浴露的塑料瓶、装洗涤精的塑料瓶、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塑料瓶。乏味的公司，常规的管理，发给你一份足够糊口的薪水，不让你失业，永远别想富裕，也别想死掉，加上信用卡，你还付得起药费。感谢跨国企业。感谢资本主义。她父亲事先跟守门人打好了招呼，周日女儿想来参观一下工厂，请通融。保证不碰危险物品。她也没什么机会碰到危险物品。只是看看。你了解我女儿的情况。就这样，花了我们两瓶波旁威士忌。

在路上的时候，多萝西娅说：
“你觉得，象厂的大象会是亚洲象，还是非洲象？“
“我猜是亚洲象。你的作家先生是位亚洲人。”
“日本。”多萝西亚补充道，“J-a-p-a-n。A-s-i-a-n。妈咪，你真聪明。亚洲象肯定是这世界上的奇迹。它们从一出生开始，就要费尽千辛万苦地从佛罗里达回到亚洲去，很辛苦。”
“没错，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奇迹呢。不光是象。”
“可是太远了，我不确定我去不去得了。”
“想想生活好的那一面，亲爱的。”
沉思片刻，多萝西娅说道：“唔，我觉得，象厂要比巧克力工厂更美妙。”她做了一个鬼脸。我知道她说的是《查理与巧克力工厂》的巧克力工厂。上个圣诞节她的舅舅开车来，载她与弟弟去看电影。电影院正好有一些过了档期的动画片在播放。
我说：“当然，亲爱的，当然了，巧克力会让人长满蛀牙。”你知道这又是一个谎话。好吃的巧克力总是很贵。
多萝西娅会心一笑：“我知道，妈咪，多莉阿姨吃了太多巧克力。“
我很想哭，但我忍住了。

丈夫的工厂从来没有冷清成这个模样。都是经济大萧条害的。多萝西娅的医药费是一笔额外的支出，我们已经没什么钱还贷款了。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打开车门，把女儿的轮椅放下来，捧着她的身体感觉像捧着一汪小溪。
丈夫把车间门的钥匙交到我手里:
“我想抽一根烟。你们先进去。”
“可是我对工厂完全不熟悉。”
“无所谓。只要告诉她这是流水线、那是发动机，就可以了。让她开心。”
我说：“嗯。”

工厂内有些昏暗。我找不着灯的开关。慌乱中，我听见脚步声。
黑暗深处走来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子。
“你好。”我说。
中年男子没有搭话，他从他的托鼻眼镜上方狐疑地打量着我们。他还没有坐在轮椅上的多萝西亚一样高，滑稽，秃顶，技师服穿在他身上像个面粉口袋。
“你好。”多萝西娅愉快地说：“这里是象厂吗？”
小个子技师看着我女儿，说：“就是你，要来参观象厂吗？”
“是的，”多萝西娅说，“你可以带我参观吗？”
“参观？“小个子男子发出一声冷笑，“参观象厂？你可真想得出来。象厂，可不是谁想进去就进得去的。”
我说：“求你了。我是哈德森夫人，亨利·哈德森。这是我的女儿。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女儿只想到处看看。”
小个子男人哼了一声。
多萝西娅说：“哦，对了，先生，我忘记了，这里是我的介绍信。”她打开粉色的随身背包，里面有一张她早已准备好的、有点皱巴巴的信，我瞅见她还把那本关于象的笔记也装在了包里。她显然有备而来。
小个子男人接过多萝西娅的信，拆开，把信凑在脸上读。他的视力很坏。我看见光锃锃的脑袋从信纸上端到签名末尾来回摇了两次。
“唔”，小个子男人说，“既然有介绍信，就让你看一下象厂。跟我来吧。”
我说：”感谢你，先生。”感谢上帝，感谢善解人意的好人，感谢谎言。

我推着轮椅，随着小个子男人从两扇发灰的橡胶门帘中走过，然后象厂就出现在了我眼前。
象的工厂。

如蟒蛇般蜿蜒的流水线铺开在厂房里，上面堆满各种各样的未完成的象。象牙、象的脚掌、象的内脏。浅灰色的象皮堆成小山，摞在厂房一角。象的耳朵静静地躺在传送带上，仿佛下一秒，它们就能听见我所听不见的声音，在不知名的大陆上倾听我从未耳闻过、甚至连想都没想到的声响。象的鼻子根据不同长度整齐地陈列在金属货架上，每一排规格不同的象鼻下都贴着白色打印字体的标签，我仿佛走入了五金店的水管专区。
这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彻头彻尾的象的工厂。

多萝西娅说：“哇哦。好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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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个子技师指着远处的拱门一一介绍，
“这是婆罗洲象部门。”
“这是锡兰象部门。”
“这是印度象部门。“
“这是苏门答腊象部门。”
圆型拱门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里面黑暗又幽深，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你在开玩笑，”我说，“这不可能是真的。”
小个子技师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兀自说了下去：“ 不同种类的象零部件，严格说来是不许串用的，但还是有一些通用零件。不然，生产大象这种活儿谁也不会愿意去干。象厂生产三种象。雄性大象，雌象，还有小象。为此，我们要制造三种不同规格的耳朵、象牙、象鼻、脚趾、象腿，哎呀呀，这些数字真是令人不厌其烦啊。”他边介绍，边挠自己的光头，头皮屑飞流直下，“还有皮肤，“小个子技师拿起一块象皮，贴在他的脸上，叹息一声，”太硬了，哎，太硬了。每一块象皮都要得到仔细的检查，每一处褶皱都要检查三遍，确保皮肤能被这头象使用上60年。”
“唔，象厂总共有120条生产线，271位一等技工。生产象是一门传统高尚的手工活艺，对每天开二手汽车买便宜货的人来说，象厂是很难理解的存在。”
我相信多萝西娅没有看见我脸红了。
“喏，这里是象厂的法务部门，协调部，象的肌肉与神经必须以正确的方式一一对接，要不然，象就没法动。还有运输部，分三个港口朝亚洲运输大象。当然，象厂也有公共事务部，发言人，战略发展部，后勤部。”
我们经过一排陈列柜，里面排列着各种尺寸的象牙，展览柜的下方的标牌以小而精致的手写阿拉伯数字标注出象的年龄，象牙的直径、长度。
多萝西娅入迷地把脸贴在玻璃上，久久地注视着亚洲象并不粗犷的獠牙。

“最后，唔，就是质量检测与回收部门。我曾在哪儿工作过十四年。”
“质检部门做些什么？”多萝西娅说。
“回收象。不合格的象不能出厂。”
“那，老天会让不合格的象会死掉吗？”多萝西娅的声音有点发颤。
“不，甜心，没出厂的象没有灵魂。他们不会痛苦。他们不过是再度回到象的坟墓罢了。”
多萝西娅松了一口气，“还好。然后呢？”
“然后有些象留在象的墓地里，有些象经过回收重新出厂。要相信。你遇到的每一头亚洲象都经过了我们的严格把关。”
“我想去看你工作的地方。“多萝西娅说。
“现在不是了，我已经退休了。”象厂技师摘下眼镜，“再说，象的墓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儿又冷又湿，有去无回，你何苦呢？亲爱的姑娘。”
“那，假如我只能活到今天，你能带我看一看大象的墓场吗？“多萝西娅非常认真地说到，“让我看看那些死去的大象都去了什么地方。我只想看一看象的墓地。”
象厂技师为难地看着我。
多萝西娅说：“妈咪，我今天有乖乖祈祷。”
我说：“我知道。”
多萝西娅说：“妈咪，我今天有按时吃药。”
我说：“我知道。”
多萝西娅说：“妈咪，我今天有亲爹地的脸，和他说再见。”
我说：“宝贝，我知道。”
多萝西娅说：“妈咪，我知道……”
我说：“等一下。”

我跪下来。
象厂的地板冰冷。灰尘厚的就像从寒武纪积攒到现在一样那么厚。
我开始祈祷。

我说：上帝。求你让她活下去。求你让世界上最美丽，最聪明，最可爱的女孩活下去。上帝，既然你给了我如此懂事的一个女孩，既然你给了多萝西娅象厂，你肯定也赐给了别的福祉给我们。上帝，如果你在听，求你了。上帝。上帝。求你宽恕罪行，宽恕我的愚昧，宽恕我的自私，宽恕我将她留下，求你将我的命拿去，上帝，求你让她活下去。求你了。上帝。求你睁开眼睛怜悯她的痛苦。求你将她的痛苦加在我身上。上帝。求你。求你让她活下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妈咪不要哭。象厂不是你所想象的冰冷的地方。墓地深处有我的伙伴。我知道。等我找到我的伙伴，我就回去，好吗？”
多萝西娅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像溪水一样冰凉。
“妈咪。我去去就回来。好吗。”

我继续祈祷。我不敢睁开眼睛。我害怕。冰凉的手离开了我的脸颊。

直到多萝西娅与象厂技师消失在质检与回收部的那扇门之后，我才敢放声大哭。
我哭啊哭啊哭啊，在所有还没有出生的亚洲象面前嚎啕大哭，在所有草汁飞溅的亚洲草原面前嚎啕大哭，在所有顺流而下的圆木面前嚎啕大哭，哭得我的心都要哭出来了。
我想，这次上帝会原谅我。

作者: 水鬼 时间: 2012-4-11 17:34
本帖最后由水鬼于 2012-4-11 17:41 编辑

看完了。我从个人角度说说吧，首先我对这种文体极不习惯，在西化上没有西方文学小说的神韵，倒是把那种极不协调的生活对话腔调学到了。
这个有点过分的陷入假、大、空，所以母女之间的怜悯、阴郁的童年、犹如神来的象厂——这些并没能为小说增添实质性的东西。最后的一句出于母亲之口的“哭得我的心都要哭出来了”，骤然似一阵冷风刮过。。。
不知道作者有没有中文语境的小说，这篇想象力是好的，用词也透着女性的细腻与阴柔。

作者: sophiasakura 时间: 2012-4-11 17:53

水鬼发表于 2012-4-11 17:34
看完了。我从个人角度说说吧，首先我对这种文体极不习惯，在西化上没有西方文学小说的神韵，倒是把那种极不 ...

感谢。
语体得好好琢磨一下。

作者: sophiasakura 时间: 2012-4-11 17:54

水鬼发表于 2012-4-11 17:34
看完了。我从个人角度说说吧，首先我对这种文体极不习惯，在西化上没有西方文学小说的神韵，倒是把那种极不 ...

感觉我自己平时是用英文思考，然后直接翻译成中文。我有点喜欢一种能带来陌生感的语言。
稍后我会修改一下，重新审视这个问题。

作者: 水鬼 时间: 2012-4-11 18:14
本帖最后由水鬼于 2012-4-11 18:15 编辑

陌生的语感没错，但要能用陌生的语感写一个我们熟悉的中国生活背景的小说，是不是更好呢？这也只是我个人出于阅读习惯对你的期待。

作者: sophiasakura 时间: 2012-4-11 18:20

水鬼发表于 2012-4-11 18:14
陌生的语感没错，但要能用陌生的语感写一个我们熟悉的中国生活背景的小说，是不是更好呢？这也只是我个人出 ...

有没有这样的例子？
你觉得属于以陌生语感描写中国生活背景，并且做得非常好的中国当代作家？

作者: 水鬼 时间: 2012-4-11 18:29

sophiasakura 发表于 2012-4-11 18:20
有没有这样的例子？
你觉得属于以陌生语感描写中国生活背景，并且做得非常好的中国当代作家？

为什么觉得陌生的语感一定得写西方生活背景的小说呢？按你的理解“陌生的语感”似乎有点等同于“非汉语语感”了。

作者: sophiasakura 时间: 2012-4-12 19:37

水鬼发表于 2012-4-11 18:29
为什么觉得陌生的语感一定得写西方生活背景的小说呢？按你的理解“陌生的语感”似乎有点等同于“非汉语语 ...

不是。
是我喜欢一个故事场景发生在遥远的地方。

作者: 魔烨子 时间: 2012-4-13 16:55

陌生的语感没错，但要能用陌生的语感写一个我们熟悉的中国生活背景的小说，是不是更好呢？这也只是我个人出于阅读习惯对你的期待。

作者: 死因里 时间: 2012-4-15 00:30
不管属于何种语感，至少在此种语感的保持上平衡得不错。不过也有不小心滑出去的地方，比如“乏味的公司，常规的管理，发给你一份足够糊口的薪水，不让你失业，永远别想富裕，也别想死掉，加上信用卡，你还付得起药费。感谢跨国企业。感谢资本主义。”此句和后面出来的“感谢上帝，感谢善解人意的好人，感谢谎言。”不同。所以我想，前面那句除了断句上的问题，更有不协调同又显浅的观点式腔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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