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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贴近天花板的床 [打印本页]
作者: 石留 时间: 2007-8-4 13:07
标题: 贴近天花板的床
醒来意味着:我能看见我的犀牛了,但今天并不是这样。我记得昨天晚上它曾经对我说:“可以用一下你的烟灰缸吗?”它被我拒绝了,于是踱到外面去抽烟。
后来我睡着了,我的梦里布满了灰色的、粗糙的皮肤的皱褶,那肯定是和我的犀牛有关的。天下起雨来,有一滴雨破窗而入,落在我的脸上,犀牛的皮肤变成了乳白色,我醒了。
“天还早着呢,干嘛?”一滴雨能把我弄醒这件事实在是不足为信,于是我提起胆子大声地质问。没有人答话,也许把我弄醒的是个哑巴。但我的室友们呢?我摸到阿木的床边,他凉得扎手,我的手像触电一样弹开了。
房间患了巨人症,木伯每天醒来的时候一定要大叫:“天花板从来没这么高过!”我们都认为这是因为他有些健忘,所以大惊小怪的缘故,大家习惯房间的生长就像习惯他的叫声一样。不过在其它的事情上,他还是挺清楚。
每天我们可以把床再搭高一层,仿佛是要给一群什么人留出睡觉的地方。但说真的,大家心里都没底,但仿佛又都了解确切的消息。
它的顶端已经看不见了,谁想摸到天花板就得爬到那最上面一层的床上去,从底下看起来,那床小得像一滴雨。这可是个累人的活儿,我们每周下午三点做这个工作,抗着绳索、木板和稻草。当然,每天工作的时间总比昨天长一点儿,现在我们要做到深夜,做工的时候我身边总有个烟灰缸,我不是那种喜欢把烟灰掸在地上的家伙。
我知道这是一幢孤零零矗立在灌木丛中的大楼,虽然我很少仰视。我们幸运地住在底层,可以出门看看湖水。
上面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他们的房间也有巨人症吗?我不知道;他们会隔着窗子看楼前的湖水吗?
今天我醒得不是时候,我想抽烟,地上有一股薰烟草的味儿,可没有烟灰缸。
我走到外面,地上潮潮的,发着幽蓝的光。我听见屋里传来呕吐声,阿木要呕吐出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他称之为革命遗产的东西。阿木吐得很准时,一定是千百年来都这样。于是大家醒了,我听见他们在穿裤子,然后他们要用被子把自己连头带脸地裹住,再睡两个小时。我今天醒得太早了。
我看着门前的湖,没有风,雨也停了,但湖水还泛起阵阵的涟漪,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湖面上炸开一个响亮的水花,然后是劈劈啪啪的响声,像是阿光在煮硬币汤,他每天都要灌上两大桶这种东西,好把肚皮撑得透明,指给我们看里头明晃晃的部件。阿木每次看到那些青惨惨的东西,就又呕吐起来。
那个水花一明一灭,或者说许多个水花前仆后继,这都没关系,路灯投下来的光柱恰好直射在那朵水花上,好像是蓄意的示威。我也搞不清水花的成分究竟是湖水还是灯光了。我在心里盘算,一会儿阿滚出来的时候,倘若我弄清楚了它是水,就说它“前仆后继”,倘若是光呢,就说它“一明一灭”。但我不该想这些,我的本意是出来透口气,并寻找我的象。
阿滚每天都握着一把端着一碗面条第一个出来,然后他会拉出一根面条来,把它叫做精钢锯,并声称因为锯过无数老鼠、秤砣和死马的骨头,这把锯子现在已经只剩下两个齿了。他说他打算好好地珍惜这两个齿,不然他的浩大工程是无法完结的:“那就是锯倒这撞楼房,房子越高,越容易倒塌,所以它的生长和自杀有什么两样?但我看不起自杀还要这样慢吞吞的,装孙子这个词讲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恶心呀!我得早早儿得锯倒它。不然,将来我的孙子们问我,爷爷,你三十六岁时整天做些什么?我总不能说‘吁——除了睡觉、爬床好像也没啥好干的’吧!”但是他总是说说而已,每天清早把面条在一块磨刀石上蹭成烂糊糊之后,他就累得趴在条凳上睡着了。
我觉得犀牛的失踪跟湖水有关系。
水稍微有点浑浊,这是因为昨天下了雨的缘故,雨水有一点红,但融化在湖水中之后就看不出来了,只是让人觉得里面均匀地飘着些细小的砂尘。
我迈进水里,一头扎下去,湖水是温热微粘的,在皮肤上的感觉有点像唾液,又有点像血,呛了两口之后,我觉得还是说它是唾液更合适。清新的、绛紫的、从伤口中涌出所以没有口臭的甘美唾液。
一只独腿青蛙从我身边掠过,划伤了我的胸口,我觉得一股水柱像受到泵吸一样砰一声从胸口射出来,于是赶紧挥动手臂向岸边游去,心里想着:有什么东西断了,在我的身体里。
爬到岸上之后我又听到了呕吐声——阿光的声音,以及大家悉悉索索摸起上衣来穿的声音。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肩——我不用怕,它们是来帮助我的,很明显我已经游不动了,更没有力气爬上岸。
“你的衣服真是够湿哩。”阿滚甩着手咕哝起来,他很不满我的无能,以至需要他的帮助才能上岸。“你让我的力气用光了,都没有力气磨锯子了,这是二十年来头一遭。”
我抓住自己的胸口,衣服没有破,也没有被血染上颜色,但是胸前有一片格外地粘滑,“唾液”,我想。我揭开衣服想看看受伤的地方,同样没有血,那里已经腐烂了,像一片灌溉过度的水田,一团黑色的霉菌生在中间。阿滚好奇地探过头来,我赶紧盖上衣服。
“那边有个三头人。”阿滚指着湖对面的树林对我说。
那是一片低矮的黑色小松树,藏不住什么东西的,我对他的说法不屑一顾。
阿滚手里拿着一把锯子,两个齿的:“这可能就叫先见之明吧,虽然没有预料到会把磨锯子的力气用光,但我却像是受了鬼使神差一般,没有磨就直接干起活儿来了。”
他得意地指着他的工程,我看见楼基处的卵石上有一个小豁口,白色的砂粉落在松软的泥土上。
“你接着锯吧,”我说,“我的犀牛不见了。”
“我的无嘴鹦鹉也不见了,”阿滚说,“大家养的家伙们都不见了,一只怪鸟在窗框里头扑棱棱地飞,最后变成了一层油膜。”
我转身往屋里走,背后响起阿滚的声音:“还有,阿光死了。”
锯石相撞的声音传来,我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怪锯,锯在石头上的动静像放屁,但其中隐藏着一种细微之至的声响,我难以分辨清楚,它像是柴草的燃烧,又像是淡淡的叹息。
过了很久我才想起那是一句话,我曾经听过、讲过,但却无法记起的一句话,那是我幼年有着两条罗圈腿的时候,在一张橘黄色的床垫上,对着遥远的海狗喊过的一句话。那时我曾经问过妈妈:“在哪里可以找到海狗?”
她说:“在南极。”
我就提着草绿色的开裆裤站起来,朝着南方大喊出了这句话,凉风吹在我的脑门儿上,汗干了。
以后我曾经多次说过这句话,但是现在它没有了,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隐藏在悠扬的、放屁一样的锯石头的声音里。
阿光站在床边,他的肚皮对我敞开着,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洞穴,吹出冷飕飕的风来,又像是嘿嘿的笑声,两侧的皮像松懈的大翅膀,老木门一样吱吱哑哑地响着。他的腹腔里面发出一股子生锈的味道,堆满了湿淋淋的硬币,硬币上有被电死的母狐狸的头像。
我看见阿木和阿塞腰里系着绳子,正准备顺着床脚向上爬,这件事很容易的,我们把一叠叠的床头做成了梯子,每上一层就把腰里的绳子绑在梯子的横杆上,从不用担心跌下来。
“嘿!”我对阿木喊,阿塞听不见的,他是个聋子,“你们在做什么呢?”
“木伯今天早上爬到上面去了,他的手和脚把住床柱子,像只跳蚤一样直往上窜,边窜边打出滚烫的嗝,连嘴唇都给烧焦了。你简直想象不到这个老头有多敏捷,灵活得就像只大猴子,我们也确实看见了他的屁股是鲜红色。”
“还上了一把锁。”阿塞低下头来说,他已经爬上了一层,仿佛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一般,“我的蚊子们都不见了,它们没有心脏,很快就会死的。”
阿塞用把蚊子心脏藏匿在铁罐里的方法不让它们飞远,但它们还是不顾一切地飞走了,也许我的犀牛也是这样,我确信它不想再回来了。
我的犀牛是孤单的,我为它担心。
“木伯现在能爬到哪里呢?”
“恐怕早已经在天花板上把住了吧,像只蝙蝠,但是也难说,今天的事很不正常,谁知道房间长了多高?”
“我们还是先把阿光安置好吧。”
阿木、阿塞和我把阿光一起抛进了湖中,阿滚仍然在那里锯石头,今天他的精力好极了。“你们看到阿滚的脚是一截白骨了吗?”阿塞悄声对我们说,我和阿木都不理他,他除了聋,还老看见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就算他看见的都是真的吧,可有些东西我们并不介意不知道。就像我猜他俩未必能看见那朵长明灯一样的水花,我也不愿意多嘴对他们讲。
阿塞紧紧跟在后面,还拉着我的衣角:“你注意到阿光被抛进去之后湖水的变化了吗?那些硬币浮在上面变成了断肢的蝴蝶挣扎着;还有,一头抽烟的金色犀牛的倒影,在湖水里走来走去,像逛超市一样悠闲。”
关于金色犀牛的事情,我早就听说过了,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的犀牛把头埋在两腿之间正呼呼大睡,忽然猛地抬起头来,扬着脖子:
“湖里有我金色的同类。”
“但我觉得那可能是个梦,我从来不敢保证自己是完全清醒的,但也不敢保证自己在做梦。”
“你在说什么呀?”阿木问我。
“我是说梦,犀牛常常成为梦境的主角,你呢,你做过梦吗?”
“哦,我知道犀牛,但我可从来不做什么梦。”
阿塞看到他的话引发了我和阿木之间的交谈,于是他越发得意起来——虽然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骂他杂种,他接着说,没有嘴巴的鹦鹉也出现了,还有他自己,都是金色的,刺得他双眼冰凉,像被喷了薄荷一样。我真讨厌他的作风。
“三头人又出现了一次。”埋头苦干的阿滚忽然抬起头来对我们嚷,他脸上并没有汗,就像一块挤不出水的干抹布,处处都毛绒绒地深陷下去,根本找不到五官了,我觉得他是具尸体。没有人理他,因为去天花板找木伯恐怕是当务之急,但我看得出,阿光和阿塞像我一样,其实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却保持着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
“嘿!”干抹布里发出沉闷的一声,他以后的咕哝声我们再也分辨不清了,那不是属于我们的语言。
床下,阿塞兴冲冲地指着自己:“看来我今天注定要担当先锋的角色。”
我们没有异议,无论怎样都令人满意——这是大家共享一种消极含混之态度的重大优点。
凭借着绳子和梯子,我们的身体升向高空。
床柱上缓缓垂下了黑色的油,愈往上愈粘稠,我的衣服裤子为此全脏透了,但手脚仍然清洁如故。
“阿木,你在上面还是下面?”我觉得他正在像烟一样袅袅升起,惨绿而笔直的烟柱,飘过我鼻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些事情。
如果那烟柱不是阿木,那么地面上会发生着什么呢?
“我得了一种病,在垂直运动的时候看不见其它的东西。”阿木说。
“唔,我没听你说起过。”
“刚刚得上的。”
阿木在用我的声音说话,从我的耳朵里传向外面的方向。
在我们爬床的时候,时间可能停止了。这个说法不可靠,准确地说,太阳光和地面的交角不再变化了,一个在空中抽烟的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姿势是安静而斯文的。它恒久的宁谧提醒了我:有些东西是从来不动的,譬如地狱,地狱就是一个抽烟而永恒的人。但今天,太阳也是这样。阿光会说这是因为地球的缘故,他自称是个科学家,但他已经在湖水里被独腿青蛙们当作黏合剂来筑巢了。
我们就在这种稠密的太阳光里爬到了临近顶层的地方,抽烟人的影子此时正落在我的身上,我拍打这个影子,它波动,但并不改变自己的宁静。
天花板确实比每日长得更高,但这只能是一种推测——如果它不是高得超出我视力所及,那么它已经不存在了。那么,上面的楼层还在吗?那里的人遭遇了什么样的命运?我没有见过他们,但我了解并关心他们的存在——通过午夜每天从耳边的床柱上滴下来的黑水、和导下来的开门声。
阿塞爬上了顶层的床,我看得出他露在床沿的脚很激动,也许他除了木伯以外,还搜寻到了别的什么。但我并不信任他的脚,因为他的下半身属于另一个人,我忘了那个人的名字,只记得他的身高曾经吓到过我,几个零碎的词构成了我对他全部的最后印象:
水螅、香(它是一个形容词还是一个名词?)、女儿、脸、肢解、恐怖。
我听见阿塞打了一个饱嗝,然后他从我的头顶坠下去了,抽烟人的影子被猛地割断了一下,然后又落回到我的身上。
下坠的阿塞身上流过很多影子,它们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读不透它。
故事演完的时候,阿塞在地面上发出匕首插在泥土里的声音,他变成了一滴红色的雨,我想,这就是我所看见的。
“阿塞落下去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阿木对我讲。
“什么?”
“湖里有我们金色的同类。”
阿塞还带走了我们腰里的绳子。我挺起身体,想朝顶层床板上看一眼,但明显是太勉强了。“你认为我们应该接着向上爬吗?我问。
我听见阿木的呕吐声。烟柱让我的遗忘更迅猛了。
“你认为我们应该像阿塞一样变成一滴红色的雨吗?”
“三头人是女的。”阿木继续呕吐。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直到阿滚把楼房锯倒。”
呕吐声里隐藏着我对海狗说过的话。
像是烧柴草或是轻轻的叹息。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4-28 2:34:03编辑过]
作者: 新张打电话油 时间: 2007-8-4 13:07
喜欢
作者: 室外蟑螂 时间: 2007-8-4 13:07
越顶越凄凉
作者: 新张打电话油 时间: 2007-8-4 13:07
我看了两遍了,只觉得想象很实很硬,布满了寓意。妄言了~
作者: 8439 时间: 2007-8-4 13:07
[em01]
说的不是吧。。。 。。。
作者: 马骥 时间: 2007-8-4 13:07
“以后我曾经多次说过这句话,但是现在它没有了,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隐藏在悠扬的、放屁一样的锯石头的声音里。”
非常之好,喜欢!
阅读这篇小说,我一直努力去猜测被叙述隐藏起来的秘密,一些只和作者有关却似曾相识的日常细节。让人恹恹欲睡的寝室生活,高高在上的天花板所引起的眩晕和飘浮感,“我”和室友们的种种生存状态,关于死亡、关于坠落、关于梦想和徒劳的反抗……我说不清楚,然而作者把它们完美地表达出来,并且远超过我所说的。换言之,作者在穷尽他的经验。
对于经验的书写,一般而言,我们往往凭借某种农民式的老实和顽固来肯定一种语言,它是日常的、纯朴的、及物的、反隐喻的、反技术的、反学院的等等等等有着诸多的好处,但是,它无法照亮感觉的褶皱和肌理,也无法把鞋带从破损的大头鞋里抽出编织语言的舞蹈。
相反,我看到石留和门兴(同时可能还有孙甘露和马牛)所提供的另一种语言,它或许不隶属于我们所习见的文学传统,却勾连着其他的现代艺术传统,比如绘画,它们一起把一大堆观念和难题扔给了我们,孰为语言,孰为现实?孰为表象,孰为本质?
如果五官可以打通,如果语言更有能力胜任对于模糊感觉的书写,如果模糊感觉的综合勾连着作者的全部经验,那么,我要说,这种语言更轻易地接近了作者的内心。这个内心,不是生活流过微起波澜的内心,也不是结晶成思考和哲理的内心,它近乎身体了——狭隘斗室的尘土和烟雾中有唾液分泌,有血液流淌。
经由语言抵达内心和经验,这未必是创作的顺序,却肯定是艺术之为艺术的顺序。
作者: 陈卫 时间: 2007-8-4 13:07
在很多地方——主要是细节,我都担心“轻”了一点。应该再往“里面”、“底下”伸一点。这个“里面”和“底下”,是本小说内部的“里面”和“底下”。因为意象(不一定是名词)太密集了些,不在某些部位继续触探下去,很容易有罗列、气不够足的感觉。《在西瓜糖里》,很多地方就比较注意这些感觉的拿捏。
作者: 500 时间: 2007-8-4 13:07
好几天前看过了。再看一遍。觉得学问是挺大的。不过学问我不会说。
我看到悬浮的深渊。
幸好七楼提点了一下,不过我对说“语言”那个有保留意见,不过我还是不会说。
作者: 羊 时间: 2007-8-4 13:07
全框架结构的房子需要切体的充实,更主要的是需要屋里的家具啊人啊乃至屋里的一切来饱和从外形上看好好的东西内里不一定这犹如达利后期的某些画!~
作者: 羊 时间: 2007-8-4 13:07
[quote]以下是引用马骥在2004-5-3 0:52:00的发言:
“以后我曾经多次说过这句话,但是现在它没有了,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隐藏在悠扬的、放屁一样的锯石头的声音里。”
非常之好,喜欢!
阅读这篇小说,我一直努力去猜测被叙述隐藏起来的秘密,一些只和作者有关却似曾相识的日常细节。让人恹恹欲睡的寝室生活,高高在上的天花板所引起的眩晕和飘浮感,“我”和室友们的种种生存状态,关于死亡、关于坠落、关于梦想和徒劳的反抗……我说不清楚,然而作者把它们完美地表达出来,并且远超过我所说的。换言之,作者在穷尽他的经验。
对于经验的书写,一般而言,我们往往凭借某种农民式的老实和顽固来肯定一种语言,它是日常的、纯朴的、及物的、反隐喻的、反技术的、反学院的等等等等有着诸多的好处,但是,它无法照亮感觉的褶皱和肌理,也无法把鞋带从破损的大头鞋里抽出编织语言的舞蹈。
相反,我看到石留和门兴(同时可能还有孙甘露和马牛)所提供的另一种语言,它或许不隶属于我们所习见的文学传统,却勾连着其他的现代艺术传统,比如绘画,它们一起把一大堆观念和难题扔给了我们,孰为语言,孰为现实?孰为表象,孰为本质?
如果五官可以打通,如果语言更有能力胜任对于模糊感觉的书写,如果模糊感觉的综合勾连着作者的全部经验,那么,我要说,这种语言更轻易地接近了作者的内心。这个内心,不是生活流过微起波澜的内心,也不是结晶成思考和哲理的内心,它近乎身体了——狭隘斗室的尘土和烟雾中有唾液分泌,有血液流淌。
经由语言抵达内心和经验,这未必是创作的顺序,却肯定是艺术之为艺术的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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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冀很会说,还是很有文化的说,但是有个问题:夸大也许不是夸大也许跟自己的观念或者跟自己的认识有关,认识到的比没认识到的多很多,我很同意陈卫的话,当小说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它将是:
日常的、纯朴的、不及物的,也不是及物的、不是反隐喻的,不是隐喻的、不是技术的不是反技术的、不是学院的不是反学院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5 10:44:26编辑过]
作者: 新张打电话油 时间: 2007-8-4 13:07
“认识到的比没认识到的多很多”
自满了
作者: 马骥 时间: 2007-8-4 13:07
羊啊,我觉得我说的不文化,
也不夸大,但人在说话的时候,往往都有个针对的背景,所以那些词是我引用的,并不直接代表我的判断。两种语言,不管我用什么样的词来指认,是假定我们对其都有了阅读的感性经验。而且,我说了哪种语言更好吗,没有,那么补充一下我的言外之意:不要简单地用一种(及其相关的话语)反对另一种。
小说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可能只有去感悟,没法说什么了,具体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没多大意义。
另外,石留的小说,意象一直很繁复、紧张,福柯有句话很好:我不需要快乐,我需要极度的快乐,这种high到极点的语言很迷人。至于这篇小说我觉得已经非常好读了,因为里面强化了叙事,但或许因此容易让人从整体上要求细节的坚实。关于这一点,我还要再想一想。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5 21:12:44编辑过]
作者: 新张打电话油 时间: 2007-8-4 13:07
喜欢阅读这种有挑战性、有阻力的文字。像一个人造的梦境。有时候又可以理解为作者经验的映射。“我的梦里布满了灰色的、粗糙的皮肤的皱褶,那肯定是和我的犀牛有关的。”我觉得这句使把这些文字当作与现实相关的梦境来阅读成为可能。梦境的意义往往是不确切的,有时他在引导理解,有时阻止理解。在手边却抓不住。石留注意了与读者保持这种同极磁铁般的距离。小说充满荒诞的同时,作者不断插入第一人称和自我经验、记忆,使我觉得这个“我”从小就是生活在这个不同的世界里的。或者那个世界才更合理、更正常!也许过段时间之后我会从里面得到一些寓意,但也许这些文字把各种幻想塞到我脑子里所产生的快感才是更重要的。
作者: 石留 时间: 2007-8-4 13:07
恩哈,谢谢诸位,等我把想法好好清理一下再来做答。
现在能说的是:
文学反对屠格涅夫,
——等等等等,待以后详谈
作者: 琴间 时间: 2007-8-4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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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黑暗海 时间: 2007-8-4 13:07
看过马留的小说,以及回帖,我一直以来困惑着的问题也想一吐为快:这样的小说到底有什么好?我只想问马留,写这小说时,你有过快感吗?
我想,你的确做到了,用不庸常的话表现了你的感受,可是除了让人敬佩你语言的准确,你的感受却让人庸常.小说给人的到底是什么呢?
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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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门兴格拉德巴赫 时间: 2007-8-4 13:07
hei,不严肃地说,我们可以把它当作马加爵的私人笔记以削去那层可能导致误解的轻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7 12:17:05编辑过]
作者: 宇文光 时间: 2007-8-4 13:07
以下是引用门兴格拉德巴赫在2004-5-7 12:15:03的发言:
hei,不严肃地说,我们可以把它当作马加爵的私人笔记以削去那层可能导致误解的轻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7 12:17:05编辑过]
哈哈,有意思
作者: 石留 时间: 2007-8-4 13:07
文学有两种基本性质,一为散文性,一为诗性。
中国的传统中的文学,或曰抒情,或曰叙事,或曰载道,舍此无他,即便诗歌也是如此,这是令人多少有些惊讶的。
感情的释放(屈原、李白)、故事的描述(杜甫)、伦理的宣扬(陆游),都是散文性的,将一首诗歌命名为“抒情诗”或“叙事诗”,多少有些可笑,因为诗在本质上无所言语。然而中国的古诗却几乎完全宥于“言志”或“载道”的分类,这又是可悲的,它们只能被如此分类,这尤其可悲。
说李白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我不能认同,在我的词典里他是个值得称道的韵律散文家,两千年来的诗人几乎概莫能外。但李商隐缔造了中国最令人称奇的诗歌文学,为什么李商隐在现代的声誉更胜于古代?因为他开启了一条孤独而狭窄的直通诗性的道路——“诗”是一个近现代概念,三百年前没有诗,只有韵脚。
禅宗在中国文化中可能是最近乎诗性的,虽然它是一门很不厚道的学问。但它在日本却比在中国更接近诗。谁说日本人以剽窃他国文化为乐事,那他一定对文化创造的精微之处毫无认识。日本人是一个有着炽热诗心的民族,从徘句到川端康成,都可以看到这种诗心的妙用。“公案”是一种肥皂泡,中国人只看到它的大,在其爆裂之后就一无所获,日本人却看到泡沫在日光映照之下的五彩花纹,甚至将它在爆裂瞬间喷出的色彩也固定下来,演化出种种繁复的仪式。中国人认为他们的死倔脑筋只得了禅宗的皮毛,殊不知禅宗的皮毛正是诗心的精髓,禅宗的精髓却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泡。
那么诗到底是什么?说到底,它是一种仪式。仪式初看起来是空洞而无内涵的,在追求“人性”的人那里是莫名其妙而单调乏味的,但所有的宗教情怀想将狂热聚焦时,却只能依赖仪式,它在行进、咏唱和伸展肢体之时一再触发那致命的开关,每一次触发都激起海啸般的力量,通过填满个人时空的共振,情感在巅峰处发出太阳般的火光。音乐是此种仪式最好的代言人,它是声音的纯粹仪式,正如舞是肢体的仪式,有了乐舞之心的人也就有了诗心。
所以诗在根本上是宗教性的,我们在其中看到一头半人半神的怪物,百无禁忌地大笑着。为什么最好的诗歌让我们目睹神的驾临?因为神就是仪式的本质,一切宗教不借助仪式无以成为宗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神更是仪式的产物。不单单是思维或言语造出了神——那是就神的虚伪性而言,而仪式造出的神则使神具有其现实性。
饶有趣味的是,提及神的诗歌多半是不具神性的。
散文予文学以质感,诗予文学以神性。
那么小说呢?
传统的小说类似于巷尾杂谈,倘若散文性或诗性不蕴于其中,它在文学上将毫无价值。现代小说正被这二性逐渐充满,“三言二拍”之流是以糟粕为核心来构筑的(君不记快嘴李翠莲!),幸运的是现在它们正被清除出去。
卡夫卡使得小说具备了成为一门高级艺术的可能性,他的里程碑意义在于将小说彻底地诗化。在此之前,主流的小说至多达到散文的境界,至多以它们的质感令人为之折服,而在卡夫卡之后,小说的主流开始跃进一层,人们了解到它可能成为一门综合艺术,一门综合了散文与诗的博大艺术,假如它能在两翼齐飞的状态下登峰造极的话,那么它将成为最卓越的文学,博尔赫斯已经向我们证明了它的可能性。
从诗的仪式意义上而言,它是一种舶来品,亚洲人是有诗心的,他们可以被激发却不得不借助外力,因为仪式在基督教文化那里绽放了最大的光彩,教堂、唱诗班、圣餐仪式绝不像中国的寺庙文化一样与世隔绝,它们不是方外高人的专利。基督教典礼毫无疑问在世界诸种仪式中铺张最广、植根最深、力度最强,则基督文明为世界奉献最顶峰的诗心也就不足为奇了。自然,谈到对仪式的追求,我们还万不可遗漏刚才谈及的日本,关于它的茶道、剑道,以及诸如此类在行为上郑重而苛刻的礼节。在文学上他们同样善于在最模糊的层层空间里点起朦胧而诱人的灯。
对一个无神论的民族来说,缺乏诗心同样地不足为奇,我们也不难理解在中国,为什么左派的文学水准要远远高于右派,为什么和鲁迅一比,梁实秋就成为彻头彻尾的宵小之辈。因为左派观念中隐隐蕴涵着宗教狂热的因素,这种狂热通过文学中的仪式行为可达到最佳状态的理解和发扬,或者说,个人精神中的仪式气质决定了他将成为一个左派。
我尾随李商隐、卡夫卡的道路(但我视若畏途的是李的中国式浓情和卡的德奥式古板),念着自己的咒语,躬行自己的仪式,我点的灯什么都不曾照亮,我古怪的肢体姿势什么都不曾证明,它们是属于我,以及与我心相通者的宗教(虽然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也不愿握任何一个教徒的手)。它不奢求宏大而只向往坚定和虔诚,它不追求质朴宛转而顽固地要求惊世骇俗的眩目华服,它无视任何现实的沉重而专注于心象哑剧的上演,千种伤痕、万般情愫、一切人生悲悯、世道洪流的重要性都比不上一个氦灯笼带来的模糊哭声。它只有一道狭窄的小门,一道残破的独木桥悬在雨夜中摇摇晃晃,上面传来引路者的悠扬笛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7 22:33:06编辑过]
作者: 黑暗海 时间: 2007-8-4 13:07
石留:
你好!(这次没把你的名字写错)
对于你的文风的喜爱来自你的<黑汤>.
对于我对你几次的酷评,你要明白它的片面性,之后才是我想说的.
从你写在上面文中的几句话开始吧.
你似乎把鲁迅归在左派,这一点我不太同意.在我看来,鲁迅与卡夫卡属同一类型.在鲁迅的小说中(仅限于此),我找不到强悍的叙事者,我所体察到的,恰恰是你在最后一段中描绘的那一种形象.他小说中的"诗心"藏匿在字字如钢的气质之后.他没有太多的抒情,只能在他的钢刀般的文字之后体会他的坚定和温情.
另外,我对你所作的无神论的民族就缺乏诗心的论断也不认同.你把卡夫卡的文学作为文学的里程碑,又让我看到了以西方路线规化中国文学发展线路的倾向.这两个文学世界是不可比的.事实上,中国文学传统当中的"感时忧国"精神和强调"风骨"都是极其可贵的精髓.如果你认为中国文学因此而没有诗心的话,那我同样不能认同.
说到底,我认为你的偏激在于,对于"沉重的现实"的有意无视.不要以为无视它就是获得诗心与神性的法门.当你不奢求"宏大"的时候,其实正是以那一种方式走向宏大.此时,神性与诗心将变成一个干枯的形而上学概念.
想听你的看法.其实,此时,我也是只执一端.
作者: 康丁 时间: 2007-8-4 13:07
小说的诗性,在这篇小说里我的确看到了。同时我也读到了一个巨大的隐喻,一个与文学的巴别塔有关的隐喻,有人在塔底试图将塔锯断,有人在不知疲倦的向患了“巨人症”的塔顶攀登,更多的是在这攀登的过程中跌入深渊。不知道是不是石留的想法。很喜欢这篇小说在保持叙事力度的同时将语言抛撒出如此遮天蔽日的帷幔。回顾卡夫卡,这篇小说又与他自然主义式的语言来描摹荒诞不同,所以我还看到了一个小说写作者向上攀登的倔强的身影。
作者: 皓天 时间: 2007-8-4 13:07
仪式的定义是什么?
仪式它,此处可以一用???
记得八股之痛否?仪式它,至多也就多了那么一点点罢???
我觉得需要探讨~~~
作者: 新张打电话油 时间: 2007-8-4 13:07
我脑花里随之出现的重叠的床是弯的,摇摇欲坠,这种危险使作品具有了生命力,每一行字都要带着怦然的心跳去读,我想这就是诗性的发生过程吧。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10 13:51:24编辑过]
作者: 顾刻 时间: 2007-8-4 13:08
想看看楼主的诗歌。
作者: 石留 时间: 2007-8-4 13:08
如芒在背
宇宙间飘满1帕斯卡的梦
烟和诗的分子以及玉石色的海景
舞姬的黑色小舌在爆裂时轻歌一曲
空气死于女儿发蜡的滋味冰凉如镜
一个从微弱到洪亮的声音与太阳轮值
它提议去那个没有座位的影院
巨大古老无与匹敌的肉松录音机矗立于此释放
平行线拉出的粪便
傀儡对蝇洞的射击声
刺入逻辑之鸽耀眼的脂肪
鲜莓、愤怒的熊猫和可口的毒菌于扬声器中溃烂
或者去鱼肝发电站
红色的植物与电子螟蛉爬满地板
人们以口煮火
白色的阳光溅出象征肉欲与血瀑的门牙
洗刷斯宾诺莎纸屁股上的中缝
甚于洗刷他们胡须内的累累鳞片
哦
属于裘皮春天的中缝
大河中涌动先验的狒狒之血它是
和蓝天的绵绵落癔澎湃交叠的爱侣
学习丙醇心理学
咀嚼枯骨之癣的庞大
吃过水牛
受过劓刑
摄影师高喊:
“天哪!我击中一个准星!”
他的暗室勃起在阉割后的创口晶莹如蝶翼
而被饱含预言之汗的酒精棉从地平线抹去
可是老虎向我扑来
有谁了解这种绝望——
一头无知而愤怒的老虎站在对面撕咬着金黄的空气?
我祈祷另一头老虎出现扑倒并
吃掉这个噩梦的巨脸
我眷昵正在把麻将塞进裤头的耶和华
用那枚四缸驱动的肮脏色子
以腥红为轴
一如既往地出老千
我邂逅穿着校服的菱形灰飞烟灭
我祈祷天上飘过一缕
如白云般散若溶丝带着汗味的闪电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16 2:09:59编辑过]
作者: 柴柴 时间: 2007-8-4 13:08
好跳跃的意象
作者: 文沁可人 时间: 2007-8-4 13:10
上去。
作者: 美丽的梦 时间: 2007-8-4 13:10
恩,很GOOD,偶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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