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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远行人 [打印本页]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17 00:38
标题: 远行人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2-10-24 12:45 编辑
远行人
我说的是早年盛世,昔日,周围簇拥着男人们和他们的姑娘,他们咀嚼着那样的叶片。
——《喜庆童年》
暮色还未降临,月亮悄没声息地在草地尽头升起,地平线上缓缓下降的太阳恣意挥洒着它最后的光芒。景区大门早已在身后,豆种翡翠般温润而不透明的喀纳斯河不知去向,路边唯有高耸的石壁,之上是绵延的阿尔泰山脉,深墨绿的冷杉苍劲如同尾羽倒曳的巨大黑鸟,尖塔状的浅绿云杉,叶片金黄的落叶杉和白桦,交叠错综,夕阳在树顶随风流动的光线似乎可以和白桦的阔叶一起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有时候只有一排孤零零的白桦树——西部缺水地区,离开杉树林的白桦会死去,永远留在隆冬季节:落光了叶子,光滑简洁的枝杆笔直地伸向天穹。
从山顶换乘中心到大门二十八公里,从大门到住宿地约十二公里,中途只有一个蒙古包,三天前坐车路过时,司机在路边停下叫大家下车休息。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匹马从山坡上走到路边,马背上东倒西歪的小男孩不到两岁,双腿被绳子和马鞍绑缚成一体,口水和鼻涕在满是皲裂的黑红小脸上纵横。他的父亲松开马缰,任他和马一起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人群踟躇不前,用生硬的汉语说:“拍照,一张十块。”最终也没人明白拍照指的是让游客坐上马拍照,还是让游客和马和孩子合影。来自城市的软心肠又多事的女游客往孩子嘴里塞一块糖,孩子吐在同样满是皲裂的黑乎乎的小手上看一眼,复又塞入嘴里。
这时候是八点二十——北京时间八点二十,新疆时间六点二十,看到路边的帐篷,杜菲松了口气,天黑之前她能赶到住宿地。早晨离队时带团的导游姑娘说,如果北京时间七点她赶不到景区大门的话,就只能走到住宿地找大家了。喀纳斯河绊住了她的行程,不止一次地,她停下脚步,在衰黄了一半的草地上躺下来,挨着一株纤瘦的不知名的深红色草本植物,耳边回荡起牵马的哈萨克老牧人低沉的歌声——没有词的歌,哼鸣式唱法与风声和山峦浑然一体。古老的歌声,杜菲想,古老得没有时间,只剩下行走,但不是旅途。
看到成片的蒙古包时,先前浅蓝色的天空已经暗黑,月亮也就凸现出来,连同它光照下的万物,干净迷人得近乎娇媚。一队马从杜菲身边经过,杜菲抬头对马上的人用新学来的哈萨克语说:“多素姆,扎克西玛。”四五个声音一起回答:“扎克西玛。”杜菲再次想起唱歌的老人,他们俩相伴走了一个上午,因为言语不通,一句话都没有说,在桥上分手时,老人停下来并住脚,对她说:“谢谢。”杜菲说:“若赫麦特。”
半个小时后,杜菲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喝奶茶,跟倒茶的姑娘开玩笑:“斯努比盖希,我讲对了吗?”
“对了,你还会说什么?”
“斯努捷各特。”
“你是说帅哥?”门外的人边说边走进来,说话的和屋里的人都笑了。站在杜菲面前的哈萨克小伙确实是帅哥,“刚才在路上遇到过你?”
“我在路上遇到的是你们?”
“阿尔兰。”阿尔兰跟杜菲握过手,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叫什么?”
“古丽。”杜菲玩笑地说。旁边的姑娘和司机又笑起来:“你叫古丽?”
是的,我叫古丽,每次到了新疆我就叫古丽,也许我应该换个名字,阿依努尔或者古丽塞拉,也许月光和欢乐听起来比花儿更美,但是切利已经那么叫过我了。你们都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可是对切利来说我是古丽。杜菲没有说出声,她说出声的是:“阿尔兰,明天能帮我找匹马吗?我不想骑那些成天租给人骑的马,我知道它们不跑。”
“我帮你找匹汗血宝马,你知道汗血宝马是什么意思吗?”阿尔兰说。
这回轮到杜菲以为对方开玩笑,她揭开门帘走了出去。团友们杀了一头羊,等着吃烤全羊。没有大家想象中的篝火,羊被放进了电烤箱,同团的北京男孩不甘心地跟在杜菲后面围着小房子一样的大烤箱转了两圈,又带着想看烤羊的上海男孩再围着大烤箱转了两圈,扫兴地回到帐篷里去了。杜菲不想呆在帐篷里,走出栅栏往山坡上走去,远远的月亮下面,赭红色的山岩顶上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杜菲回来的时候烤全羊已经吃完了,阿尔兰在烤羊肉串的炭火上烤羊腿,看到杜菲,他招呼道:“古丽,过来吃羊肉。”
古丽,他叫出来跟切利一个调子,比我自己的发音要好听。
“你多大了,阿尔兰?”
“你看我多大?”
“三十。”
“我有那么老吗?我二十二。你多大了?”
“你看呢?”二十二,十五年前切利七岁。
“三十。”
“我有那么年轻吗?我四十二。”
“你说谎。”“我没有。”杜菲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给阿尔兰看。
羊腿烤好了,阿尔兰没找到他的刀,杜菲拿出挂在腰带上的瑞士军刀递给他。阿尔兰切下一块腿肉,杜菲说:“我不吃羊肉,我吃饼干,你要吗?”
“我不吃饼干,我帮你烤一块馕。”
“你有羊吗?”
“有,我有三百头羊。”
“那你有狗吗?”
“我不喜欢养狗,我喜欢养马。”
“你应该有条狗,狗可以帮你放羊,苏格兰牧羊犬或者边境牧羊犬,那些狗很大很聪明。我想想,如果我帮你弄两条苏牧,怎么运过来呢?”
“我哥哥养狗,他有五条狗,我只喜欢马。”阿尔兰笑起来,“你要不要看看我哥哥的狗?阿拉贝,阿拉贝!”
一条黑白相间的大狗应声跑了过来,比杜菲见过的苏牧和边牧都更为健壮,杜菲有些为自己的无知懊恼:“它是什么狗?”
“哈萨克牧羊犬,它十个月大了。”
杜菲同团的几个人围过来,对着阿拉贝指指点点,从上海来的中年人说:“吃饭前我就见到它了,很贵呢,说是不到三个月的时候要卖到二万五千块。”
“这里的人有钱,政府每年补贴给他们每个人六万块,再加上旅游收入。”东莞来的男人说。
杜菲把手伸给阿拉贝,阿拉贝温驯地在她身边趴下。阿尔兰切了一块肉给阿拉贝,问杜菲:“你养狗?”
“是的,我有一条狗,不过很小,因为我住在城市。”
“明天你可以骑我的马,不是你今天碰到过的那匹,我很少带它走山路。我不喜欢让人给我的马拍照,你得答应我不照相。”
“为什么?”
“我不喜欢。”
“什么时候把你的汗血宝马借给我骑骑?”导游姑娘问。
“你?你摸都别想摸我的马。”阿尔兰调侃地说,轻蔑和熟络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雅孜说明天给我一根小马鞭,我以后就不用再拿手打马屁股了。”
“雅孜已经结婚了,你少跟他套近乎。”阿尔兰扳起导游姑娘的下巴,低下头靠近她的脸,“你永远别想碰我的马,我的马从来不打。”
导游姑娘笑起来:“他结婚不结婚关我什么事,我只要马鞭。”
杜菲摸摸阿拉贝的头:“晚安,阿拉贝,我要回去睡觉了。”
“古丽,你的刀。”阿尔兰隔着烤肉架子把手伸过来,小刀摊在手心上。
“送给你了。”
阿尔兰执拗地伸着手:“我不要。”
“为什么?”杜菲把眼睛从阿尔兰的手上移到他的脸上。
“我,不好意思,要你的刀。”阿尔兰低声说,神情语气都露出不好意思。
“哦,阿尔兰,你说明天给你的马我骑,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对吗?你收下吧,我们是多素姆,你不用不好意思。晚安。”
“晚安,古丽。”
翌日清晨,一队睡眼惺忪的旅人拖着疲惫的步伐跟着导游走向空旷地,阿拉贝精神抖擞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等待在那里的马群同样形容疲惫毛色暗哑,沉甸甸的腹部笨重得让人以为它们全都在孕期,臀部的标号烙印象囚犯的黥面。不能分辨马的优劣的游客仍然坚持着挑选一匹好座骑的愿望,人和马混乱成一片,谁也不肯在看完所有的马之前坐上马背,高个子的北京男孩一心想要高一点的马,以免他的双腿过于蜷曲,导游姑娘对他的要求颇感忿忿:“你哪那么多事?赶紧坐上去。”“至少帮我找副长点的蹬子。”“不行,全都一样,没有长的。”旁边的马师安慰男孩:“蹬子是可以调长度的,你先上去,一会有空了就帮你调。”
阿尔兰在人群中找到杜菲,把她带到栅栏边上,那里有一匹独自呆着的马,深棕红色的毛皮润泽光滑,弹性的腰腹收紧在长腿上,马鬃整齐地倒向右边。阿尔兰抚摸着马头:“你过来看看它头上的白星,它八岁了,我养它有六年。”杜菲把脸向马伸过去,马警觉地把头偏开,阿尔兰轻抚马颈,吹了一声口哨,对杜菲说:“你摸摸它的脸,别摸右脸,它只喜欢被摸左脸。别靠近马的后腿,在这里等我。”
杜菲轻声对马说:“我知道你是阿尔兰的马,你不是我的,我只借你一天,只一天。”转念又想阿尔兰的马一定没听过汉语,一边摸着阿尔兰刚才摸过的地方,一边说:“斯努捷各特,扎克西玛。”自己就笑起来。两个马师牵着马过来叫杜菲上去,杜菲都摇头拒绝。阿尔兰的哥哥带着阿拉贝走过来叫她:“你赶紧找匹马。”
“我已经找到了,阿尔兰说我骑这匹马。”
“你不能骑它,它很调皮,懂我的意思?脾气太坏了,连我都不骑它。阿尔兰在开玩笑。”
“那我等阿尔兰回来。”
阿尔兰的哥哥摇着头走开了,杜菲大声对着他的背影问:“你带阿拉贝去吗?”
“不带,太远了,它跟过去太累。”阿尔兰的哥哥头也不回地说。
马队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进,杜菲站在栅栏边,并不确定阿尔兰什么时候会来,也许她甚至不知道阿尔兰会不会来。阿尔兰不是切利,他知道你不叫古丽,他只是愿意那么叫。就象你愿意站在这里,你也可以走开,切利不会想到从他叫你的那一刻你才真正叫古丽,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朋友会不回来。
阿尔兰回来了,骑着一匹毛色锃亮的黑马,比红马矮小,背上是轻巧的皮鞍,其他的马包括红马,都加上了厚厚的棉鞍,红马的马鞍下还塞了一个枕头。“你自己能上去吗?”
“如果它不在我一只脚踏上脚蹬的时候就奔跑。”
红马一路小跑着追上马队,到了第二的位置时它就不再小跑,停下来跟其他马一起往前慢慢走。到达第一个休息点之前旅途是怡人的,金绿斑驳的树叶不时在拐弯处拂上肩头,穿过林荫的太阳刚刚展开它带着雾气的温煦,牧草保护下的地面湿润柔软,没有灰尘扬起,没有人说话,旅人们都带着新鲜的兴奋试着让自己的马跑一小会——徒劳无功却并不气馁。林间空地顺着平缓的山势起伏,马儿循着旧日踏出的小路蜿蜒信步,时有徒步者离开小路,沿着更短的路径穿越空地直抵下一个山坡。喀纳斯河在山脚下流淌,两岸是喀纳斯地区秋季随处可见而不会令人厌倦的杉树和白桦的间杂林,层次丰富的色彩使构图简单到只需随手按下快门,从贾登峪到禾木的马道,一路比景区更静谧安适。
走过两个山头,杜菲发现她并不是排在第二个,远远地有匹马在前面若即若离地等着马队跟上一样,每当马队接近它就跑开。杜菲用腿夹紧红马的肚子,想追上去,但是红马仍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前面的白马身后,步履从容。
到休息地,马师把游客扶下马,把马拴到树上,导游姑娘给大家半小时自由活动。摄影爱好者们结伴沿着河朝西走了,高个子北京男孩在河边找了块石头坐着,杜菲脱下鞋,在凉水里浸了一会,穿上鞋走过木桥。在对岸她见到路上在前面的马,马缰牵在一个青年男子手中,男子腰间挂着一把蒙古刀,背包上扎着一条白色的哈达。
“你从内蒙来?内蒙到新疆怎么走,经过甘肃?”
“我是锡林郭勒人,从西藏过来,先走青藏,然后走藏新。”
“穿过阿里无人区?”
“嗯。”
杜菲向男子伸出手,男子略为惊讶,还是伸出手握了一下杜菲的手。杜菲解释说:“那是最具挑战性的线路之一,你真了不起。”
“我要来新疆,不得不经过那里。西藏其他地方比阿里无人区美多了。”男子神色平静地说。
阿尔兰走过来叫杜菲:“你不来吃饭?”
“我不饿。”
但是阿尔兰不由分说地拉住杜菲的胳膊,走到凉棚里,径自对老板说:“拌面。”凉棚里坐了三围人,一围是马师和导游,一围是杜菲同团的几个中年女人,还有一桌只有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神色焦躁。杜菲在女人们那桌坐下,阿尔兰拿着一根小马鞭,另一只手捏着导游姑娘的脸:“雅孜没带马鞭,我带了。”
阿尔兰的哥哥隔着桌子对杜菲说:“你真的骑了阿尔兰的马出来。”马师们闻言都目光讶异地朝杜菲望过来,杜菲也用讶异的眼光望回去。
“它跑起来你会坐不住的。”雅孜说。
“可是它根本就不跑。”杜菲回答。杜菲点燃一根烟,把烟盒递过去问其他人要不要,雅孜拿过烟盒细看,阿尔兰也凑过去,“美国的。”阿尔兰的哥哥看着杜菲,一言不发。另一桌的一男一女走过来,戴着眼镜的男青年问阿尔兰:“我们的马什么时候才能到?”
“我也不知道,这地方手机都没信号了,你的手机有信号?”阿尔兰不耐烦地回答。
“你们不能这样子,答应了我们又说话不算数。钱你都收了。”男子的声音开始高起来。
“钱我是收了,马什么时候到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等着。”阿尔兰向前跨了一步,蛮横地说。
“你们要先走?那你们走了我们找谁要马?你们不能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男子也往前迈了一步,跟阿尔兰对峙。
阿尔兰伸手推开男子的肩,男子望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哈萨克青年,并不后退,女友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边上拉,他还是站定了脚挡在阿尔兰身前。杜菲抱住阿尔兰的双臂,对男子说:“你别担心,你们俩可以跟我们一起,我等你们。”
“可是马还不来,她走不动了。”男子指着自己的女友说。
“她可以骑我的马,我可以徒步。”
“古丽,你骑的是我的马!”阿尔兰说。
杜菲简直想笑了,她猜想马已经在路上跑着,等一会就会到,但是在见到马之前,这对男女会一直担心,而阿尔兰不会肯安抚他们。很简单的事,在这种场景下却几乎无法说清楚,杜菲忍着笑,向那对青年支支吾吾地说:“我的马不能给你们骑,但是你别担心,我会等你们。相信我,你们俩不会掉在这里过夜的。”
“你们有多少人?”
“二十九个。”
“我们可以跟你们一起?”
“是的。”
“你要等他们?”导游姑娘说,“你是领队还是我是领队?休息时间到了我们就得走。”她扭头看着阿尔兰,“你等他们?”
“不等。”阿尔兰说。
“我等。”杜菲说。
“你得跟我们走。”导游姑娘说。
“我可以退团。”杜菲说。
导游姑娘向阿尔兰望去,阿尔兰看着杜菲,杜菲看着那个男青年。相信我,你们不会被扔下的,别跟阿尔兰打起来,你打不过他。阿尔兰的哥哥不动声色地看着杜菲,眼睛里透出好奇的笑意,杜菲看到他的眼神,心里踏实了一点,至少不会有更多人参加争执。
“你从哪来?”男青年问杜菲。
“广州。”
“我们也是。”女友的声音里带着喜悦。
“他们说话不算话,答应我们两个小时后有马的,已经两个小时了。找他们问,他们就放赖。”男青年声音低下来,近乎倾诉地说,“完全沟通不到,他们没有规矩,连思维都跟我们不同……”
“你把他说的两小时当泛指好了,马走过来要时间的,广州塞车的时候你也打不到车。”杜菲希望阿尔兰不会因为放赖两个字再次动手。
“他们还坐地起价,我们在半路上要马,比从出发地要马还要贵。”
阿尔兰盯着男青年的脸说:“你从出发地走,我带上三十二匹马跟带上三十匹一样,现在得专门找个人,给你们送两匹马来,我没有成本?”
“你唔好同渠打跤,你都知渠同你思维不同。”杜菲用白话对男青年说,“你啲广东人巴捞都讲唔好同人求气。渠系游牧民族,性情粗犷好正常。”
男女青年听到家乡方言,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但是阿尔兰看着杜菲,象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杜菲去给面钱,青年男女低声交谈,导游姑娘继续在问阿尔兰能不能按时走,而两匹马也就在这个时候到了。
于是大家出发。杜菲牵着马走到桥头,找到那个蒙古青年。蒙古青年看到杜菲的马,称赞道:“你的马很漂亮。”
“是阿尔兰的马,只是借给我。你叫什么?”
“阿齐拉都。”
“要是看草原应该去呼伦贝尔还是去克什克腾?”
“呼伦贝尔。克什克腾已经城市化了。”
“我想跟一次转场,你们那里还转场吗?”
“不转了,地都分到人了。锡林郭勒也城市化了,你去呼伦贝尔看看,那边应该还有牧民转场。”
阿尔兰骑着黑马跑过来,跟阿齐拉都和杜菲并行,问阿齐拉都:“你们蒙古的马高大还是新疆的马高大?”
“她骑的这匹马已经很漂亮。”
“西藏呢?马多吗?”
“不多,我没见到多少,他们主要是牦牛。”阿齐拉都礼貌地向杜菲和阿尔兰点点头,“我前面先走。”双腿拍打着马肚朝前跑去。阿尔兰伸手摸了摸红马的脸,也夹紧马肚朝前跑,红马跟在阿尔兰后面,整队马都小跑起来。
跑不到十分钟,马儿们又慢下来,太阳越来越热,干燥的空气里满是马蹄扬起的尘土。路也越来越难走,一小段平缓的林荫路过去就是长长一段裸露的山岩,路面的碎石砾被马踩得向山下滑落,马师们在靠山崖的一侧把马队往里归拢。山下的喀纳斯河仍然景色迷人,但马上的人都得看着路,不得四处观望的闲暇。尘土呛得马儿们不时地喷响鼻,碰到路边有小股水流,它们就挤过去低下头喝个不停,游客们拉缰绳夹马肚忙成一团。
每到地势平坦,阿尔兰沿着马队从后往前边跑边对游客们说:“打起精神,坐好,跑起来了。”然后轻轻吹出“嘘——啾——”的口哨声,哨声比耳语高不了多少。说是跑起来,只是小跑,早起就疲惫不堪的马经过半天的跋涉后,早已无精打采。过半的游客在马背上跟那个被父亲绑在鞍上的幼儿一样东倒西歪,而马的小跑远比奔跑颠簸,没有经验的游客怕掉下去,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臀部,不少人在马鞍上磨肿了屁股或者磨破了皮,苦不堪言。 到达休息地时,所有人的衣服上都积了厚厚的尘土,嘴唇干裂。
马被放开在空地上吃草,人也瘫倒在地上。阿齐拉都离群独坐就着一壶水啃一块馕,高个子北京男孩面色苍白地躺倒在树荫下,女人们找水洗脸补搽防晒霜。杜菲把背包扔到地上,试着让红马奔跑,然而红马连走都不再走。阿尔兰说:“你下来,我跑给你看。”
红马带着阿尔兰朝远处跑去,步伐柔韧迅捷,就象它没有经历过一路的风尘。旅人们暂时忘却困顿,一一起身观看,那景象如同凉风,吹开蒙在旅途之上的黄烟。在阿尔兰调头之前,杜菲掏出手机,拍下了红马驰骋的背影。
没跑多远,阿尔兰就折返了,杜菲问他:“为什么它不带我跑?”
“它知道你不会骑马。”阿尔兰把脸贴在红马的脸上,移开时轻轻吻了一下它额头的白星。
再次出发时,杜菲对阿尔兰说:“你骑自己的马吧。”阿尔兰默不作声,杜菲接着说:“我不是不喜欢它,我是怕它委屈。”阿尔兰从红马的鞍上往外抽垫着的枕头,杜菲说:“不用了,我坐得来。”阿尔兰还是不作声,脱下外套垫在黑马的皮鞍上。
马队慢慢地往前走,阿尔兰握着红马和黑马的马缰,走在马队的最后面。杜菲说:“你昨天就知道它会不喜欢给别的人骑,对吧?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我,不好意思,说。”阿尔兰低着头。
“你说出来没事的,我从来不强人所难。”
“看得出来。”
两个人默默地并排骑行,杜菲向阿尔兰要自己的马缰,阿尔兰说:“不行,这是匹跑马,你不能自己骑。”
“跑马?”
“就是赛马,跑起来就不肯停。”
“红马不是赛马吗?”
“也是,但是它是有主人的赛马,黑马是不固定骑手的赛马。”
“你参加赛马吗?”
“现在?不,我已经太重了。我六岁开始骑马,参加赛马会的时候骑的是我爸爸的白马,它时速80公里。后来我找爸爸把它要过来了,我没带它出来,它跟爸爸一起留在布尔津了,我和哥哥来贾登峪。广州有马吗?”
“有,香港那些赛马会的马不比赛的时候养在广州。香港也跑马的,不过是赌博。天啦,我都在跟你说什么……赌博不好……”
“我们也赌马。”阿尔兰说。
“也有学骑马的马场,不过教骑马的都是蒙古小伙。”那些害着思乡病的蒙古小伙……“你会唱长调吗?”“先给我喝两斤白酒,不然圈在这地方怎么唱得出来”……
“姐,冬天我去广州,冬天我就闲了,什么事都不用做。”
“不,你别来广州。”杜菲还停留在那些蒙古小伙的寂寞里,想也没想地说,没留心阿尔兰不再叫她古丽,也没留心阿尔兰的神情,“下次我去布尔津你爸爸那里,那里是牧区吗?其实我喜欢牧区多过喜欢旅游区,喜欢牧区的牧人多过喜欢旅游区的牧人,你是我第一次在旅游区认识朋友。”
马队里有一个女孩停在路边,她已经累得只能趴在马背上,连缰绳都抓不住了,阿尔兰把她的马也牵上。没过多久,自己骑不了马的人越来越多,阿尔兰手里已经牵了五条马缰。杜菲说:“你让我自己骑吧。”阿尔兰想了想,把马缰还给杜菲:“别跑太快,小心点。”
杜菲轻轻碰了一下黑马的肚子,黑马就跑起来,一路跑过马队,越来越快,背包不断地敲打着杜菲的背,可杜菲不舍得慢下来。前面是阿齐拉都,再前面是一个长辫子哈萨克姑娘带着三匹马,很快他们就都在后面了,杜菲希望能这么一路跑下去,禾木最好在很远的地方。一辆摩托车从后面追过来,横在她前面的路上,杜菲勒住马头,弹出长长的大舌音:“得——”黑马仰起前半身停了下来。另一匹马从她侧面冲过来,也停住,马背上的哈萨克男孩伸手抓住她的马缰,骑摩托车的男孩说:“你跑到60公里时速了,这是山路,慢一点。”说完骑上车调头走了。拉住马缰的男孩跟着杜菲往前走了一段,想了想,又松开马缰,也调转马头往回走了。杜菲想着要不要再踢一次黑马的肚子,阿齐拉都已经跟了上来:“你一路跑掉了阿尔兰的外套,你的帽子,头巾,水杯,还有这个……”阿齐拉都拿出一堆东西。
“谢谢你。”
“知道他们为什么追你?你第一次骑赛马吧?你不了解马,它们碰到障碍,有时候会把前腿跪下去,你没有经验,会从马头上这样子摔飞出去,”阿齐拉都用手臂比划给杜菲看,“他们俩只看到你跑,大概以为你会骑马,就回去了。不过很少有人象你这么勇敢,下次去锡林郭勒找我骑马,不用付钱给旅行团,到了锡林郭勒打我电话就好,我家也有马。”
路渐渐宽起来,十来分钟后已经跟车路一样宽,一阵蹄声响起,杜菲未及回头,阿尔兰已经跑到了他们前面,杜菲大声叫:“阿尔兰,阿尔兰……”阿尔兰没有停下来,一个人往前上坡又下坡,不见了。杜菲拉起马缰,阿齐拉都说:“他的马比你的高大,你追不上他的,不用追了。”
走过那个坡,路边重新出现了河——不是喀纳斯河,河水清澈透明,河边是大片的草地,不远处有一座木桥,阿尔兰站在离木桥十来米的地方,手里牵着他的马。杜菲和阿齐拉都一起过去,阿齐拉都把马还给阿尔兰,跟阿尔兰握手:“朋友,明天我要从禾木到喀纳斯,路怎么走?”
“你走黑湖,路上再找人问。”阿尔兰说。
“再见,朋友。”
“再见。”
阿齐拉都向杜菲挥挥手,大步朝木桥走去。
杜菲把外套还给阿尔兰:“你回去要多久?”
“三个多小时。”阿尔兰低着头。杜菲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杜菲摸摸黑马的颈,跟它说过再见,又摸了摸红马,对阿尔兰说:“再见。”阿尔兰不说话,也不抬头,杜菲走到路边去等团友。
旅行团住宿的木屋就在河边,导游姑娘按她的老习惯把大家拦在门外,点着名一个一个放进去。木屋里摆满了床,一张挨着一张,杜菲分到靠门的那张。糊在墙上的白底红花的印花棉布在门边停住,留下了近半米宽的原木,圆柱形的木头一根挨紧一根,未刨尽的树皮透露着粗糙的温暖。走在马队最前的白马上的姑娘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说是全身已经散了架。杜菲把厚厚一层灰土的背包放在门边地上,发现阿齐拉都少帮她捡回来一样东西,烟也跑掉在路上了。剩下的烟在行李箱里,行李箱在大巴上,大巴也许回布尔津了,明天才会在景区门口等他们。
杜菲请假上街去买烟,顺着路走出去,却找不到“街”在哪,路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正跟另一个牵着两匹马路过的十二三岁的男孩说话。
杜菲走过去问:“请问哪里有超市?我说错了,这里可能没有超市,我是说,哪里有小卖部……”对方没有回应,杜菲开始为自己词语的匮乏着急,但是越着急越想不起来她应该说她要找什么:“就是卖东西的地方,我要买烟。”
牵马的孩子沿着路走了,大男孩说:“你是要说商店?”
“是的是的,就是商店。”杜菲松了口气,“有吗?这会还开门吗?”
“你从这里往前走十多米,然后……”男孩想了想说,“我带你去吧。”说完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杜菲。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叶尔肯,记不住的话叫我小叶。”
“我记得住。”杜菲说,“你养马吗?”
“养。”
“养赛马吗?”
“养。”
“可以租你的赛马给我骑吗?”
“这么晚了骑马?你不能明天骑?”
“明天上午我就出发去可可托海,之前我还要看禾木的晨雾。”
“你出多少钱?”
“我听说驮马是一小时五十块,但是赛马对你来说是不同的,你开价吧,我不会还价的,最多我没钱我不骑。在广州是四百块钱一小时,但是那些马不如你们的赛马年轻漂亮。”
“你先买烟,回头再说。”
商店的男人问杜菲要什么烟,杜菲问叶尔肯:“你刚才给我的是什么烟?就那个好了。”买完烟两个人朝叶尔肯家走去,走到大门外,叶尔肯说:“一小时一百块吧。”
“好。”一个高中生挣到一百块钱外快大约会很开心,杜菲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课余去卖报纸。
“你会骑马吗?”
“我可以跑,但是处理不到特殊情况。”
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女人从院子里往外走,叶尔肯介绍道:“我妈妈。”
“帕丽娜。”帕丽娜安详和霭地说。
叶尔肯去给马套鞍,杜菲站在院子里,一个年轻男人在院子里劈柴,那是叶尔肯的哥哥,杜菲找他要过斧子试着劈了一下,圆木向边上跳开,差点打到自己的腿。一个小男孩从木屋里跑出来,面容俊俏眼眸清亮,看到杜菲,很大方地笑,笑容友好又带着几分腼腆。
“我妹妹曼娜。”叶尔肯牵着套好鞍的黄马走过来,“我骑摩托车跟你出去?”
“不行,叶尔肯,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体力,我来的路上骑了近十小时马了。你还是骑马跟我出去。”叶尔肯的马比黑马高大,跟阿尔兰的红马一样高大健壮,杜菲甚至认为自己上不去马背。
叶尔肯从马房里牵出另一匹同样高大的马,也不套鞍,随手往上搭了条毯子,坐了上去,牵上杜菲的马:“让我想想你可以在哪跑,路上肯定不行。”想了一会,他说:“我们去赛马场。”
叶尔肯的马在前面,杜菲的马跟在后面,两个人在暮色下走过长长一段沥青路,杜菲想起阿尔兰,不明白他为什么连再见都不肯说。叶尔肯回头看看她,说:“有点闷?一会就到了,我不能让你在路上跑,碰到车或者撞到人都不好。你一个人来吗?”
“我跟团来,不过他们全都不想骑马了,也许这辈子都不想再骑马了,我们从贾登峪骑马过来。”
“你团友知道你来骑马了吗?你打个电话回去,别让他们以为你丢了。”
杜菲打完电话,他们已经到了赛马场,叶尔肯指着旁边的山说:“这就是观景台,明天你大概会上这里来看日出和晨雾。你自己跑吧。”说着把马缰递给杜菲。
杜菲用脚跟碰一下黄马的肚子,黄马跑起来,跟黑马不同,它不是从小跑开始的,从第一步它就飞起前蹄,每一步都腾空而起。杜菲开始明白阿尔兰的哥哥和雅孜说的“坐不住”是什么意思。黑马个头不大,它的步幅不会让杜菲感觉到跳跃,而黄马的迈步和落地,就象多年前她骑摩托车飞过障碍,比骑摩托车轻松,只要能保持平衡,其他都不用我操心,车比马笨重多了,杜菲安慰自己。“坐住”之后她试图调整它的奔跑方向,但马根本不理她,只顾自己往前跑。那你就跑吧,爱怎么跑怎么跑好了。天色已暗,迎面来的风吹得杜菲看不清空旷的草地边上是什么,前方似乎没有尽头,杜菲干脆闭上眼,反正你也不会听我的。你跑得让我感觉我不是坐着,而是趴在你背上,抱着你的颈,胸脯贴着你的背,腿跟你的尾巴一样在空气中划擦,可我得试试我能不能让你停下。叶尔肯在哪呢?
杜菲拉紧缰绳,“得——”,黄马一点都没有慢下来,继续朝前跑,杜菲几乎要相信它听不懂那个大舌音,而她也没法让它停下来。但我别无他法。我只会这一招。杜菲继续把缰绳往短拉,同时想着黄马会不会发脾气摆头,你要是摇起头来我可就拉不住啦,我就只有掉下去,脚挂在蹬子上,被你拖着跑。但是黄马开始变慢了,杜菲继续往回拉,仍然不敢使出最大力气,怕激怒她坐下这桀骜的动物。如果你使劲的话,我拉不住你,我不是配得上你的骑手,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扼住你,但是我可以跟你商量,也许你愿意……听着,马儿,我不打算征服你。我只是想你停下来,在我们撞到什么之前停下来,我可不知道这片草地的边在哪,哪里会突然出现树林或者群山……
杜菲一点点地收紧马缰,大约二十米后,马终于停了下来。杜菲坐在马上,两只脚张开,再不敢碰马肚子,一直到叶尔肯跑来,“我比你重,跟不上你。你刚才害怕了吗?”
“它跑我倒是不怕,但是它不听我的,我无计可施。”杜菲不指望叶尔肯能完全明白她说什么,就象跟阿尔兰聊天时,她也只能根据他的回答大概地明白他听懂了多少,“我怎么能让跑着的马停下来?”
“勒住它的缰绳。”
“我勒了,它不理我。”
“你不够用力,你要拉到它头朝天不能往前跑。”
“要是我没有那么大力气呢?”
“那你就得自己养马。你还跑吗?”
“我要歇会。”杜菲把马缰递给叶尔肯,“帮我拉着它。”
杜菲默默地坐在马背上,这会她才看清右侧十来米就是树林,左边和前方似乎无边无际。叶尔肯把喝完的矿泉水瓶扔到地上,杜菲用平时教导小区里那些抽着烟把可乐杯随手抛向空中的初中男孩的语气说:“捡起来。”
“你是说真的?”叶尔肯问。
“你不捡我下去帮你捡,你都知道我上下马没有你轻便。”杜菲说,“要是每个来旅行的人都丢一个瓶子在这里,你想想会有多少瓶子吧。禾木是你的家,叶尔肯。我从广州来,那里天空灰红,晚上看不到星星,所以我来禾木旅行,我可不想将来禾木也变成广州那样,我就无处可去了。”我可真象个校外辅导员,不过我还是应该说给他听,不然喀纳斯真的会变成垃圾堆。
叶尔肯把瓶子捡起来,塞到口袋里,又坐回马上。杜菲开了头,径自望着自己眼前的空旷说了下去:“我今天说错话了,我对阿尔兰说我不喜欢旅游区的牧人,我忘了他就是旅游区的牧人。我没不喜欢他,正因为他是我朋友,我才对他说实话。”杜菲看了一眼叶尔肯,接着说:“我昨天才认识阿尔兰,我根本不了解他,但是他跟切利一样叫我古丽,还把他自己的马借给我骑。切利的全名我很少叫,他名字里有个音我发得不好,他叫切利亚特。”
“切利扎特。”叶尔肯纠正道。
“十五年前我在天山南麓的巴里坤草原认识切利,他那时七岁,我住在他家,他第一眼看到我时就跟你妹妹刚才从屋里出来看到我一样,不加思索的喜爱和友好。他教我讲哈萨克语,分酸奶疙瘩给我吃,不过他的发音跟你们不完全相同,他教给我的朋友是‘多西’。我走之前,他不断地央求我:‘古丽,你再呆多半个月,就可以看到我拿赛马会冠军。’可是你知道的,我是在旅行……切利写了他的地址给我,我答应写信给他,他写的是哈萨克文,我当时以为,回去以后我可以复印了贴在信封上,可是我忘了我根本不认识那些哈萨克文,我也不知道那是哪个乡哪个镇,我只知道那是巴里坤草原,我是坐着卡车经过时随便从车上跳下去的。昨天阿尔兰告诉我他二十二岁,我就想起切利也二十二岁了。有些人我们一辈子只见得到一次,切利也许跟阿尔兰一样高了,我也是老太太了。”
“古丽,你还是美女,在马上跑起来的时候不到二十五岁,”叶尔肯笑着说,语气跟阿齐拉都一样平静,“我也二十二岁。”
“你有二十二岁?”
“我不够高吗?”
“男孩子十六七就已经很高了。”杜菲也笑了,她再次懊恼自己的无知。
“阿尔兰不会生你气的,”叶尔肯说,平静而肯定,“哈萨克男人不会因为一句话生朋友的气。我们去逛禾木,然后回我家吃晚饭。”
走到赛马场边上,叶尔肯回头望了一眼:“我五岁开始骑马,现在还不如你跑得快。”
“但是你可以骑光背马。”
“以你的平衡和胆量,在这里呆十五天,你也可以骑光背马,还可以连马缰都不拉,抓把马鬃就行了。如果是你自己养的马,可以连马鬃也放开,就这么坐着。”叶尔肯松开手,“你骑的马六岁,从它生下来我就养它了。以前切利教过你骑马?”
“没,我去的时候他的马放养在天山里,留在家的都是老马。我以前骑摩托车,骑到160公里时速。将来你儿子可以骑你的马参加比赛。”
“是啊,我儿子可以骑我的马参加赛马会。”叶尔肯说。
走到沥青路上,叶尔肯略带尴尬地说:“我第一次这么晚骑着马在街上逛。”
“那么,假装我们是马贼,或者巡逻的骑警?”杜菲安慰他。
“你总这样吗?你做什么工作?”叶尔肯笑了。
“在办公室的时候不这样。我的工作是坐在房子里,对着很多文件。不过我有点想搬来这里了,在我看到巴赫提之后。”杜菲突然有点怀疑自己,“我知道我容易让你们兴奋,因为我从远处来,从不同的地方来,对你们来说我很新鲜好玩。如果我在这里住下来,住在你隔壁,住几十年,住到跟巴赫提一样老,你们还会喜欢我吗?”
“会的。”叶尔肯平静肯定地说。
他们走过烤馕和烤肉串的小摊,走过卖哈密瓜和葡萄的小摊,甚至还有一间露天咖啡厅,路上有骑摩托车的男人停下来跟叶尔肯打招呼,杜菲也向男人说:“多素姆,扎克西玛。”男人笑起来:“我再教你一句哈萨克语,米呢斯尼素姆。”
杜菲跟着说了一遍,男人笑得更大声了:“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我没有学过这句哈萨克语,但是我听过维语‘米呢斯尼亚克西奎德曼’,我猜它们是一个意思。我本来以为哈萨克人比维族人内敛。我知道你是开玩笑,霍西,多素姆。”
“霍西。”男人说,“是跟你开玩笑,别生气。”
回到家,叶尔肯去拴马,杜菲站在门前,叶尔肯的哥哥问她:“你骑完马了?叶尔肯的马是你见过的最好的马吧?”
杜菲想起阿尔兰和红马:“我今天骑朋友的马过来,我不能说他的马不如叶尔肯的马好。”
“你从哪里过来?”
“贾登峪。”
“贾登峪就没有象样的马,自从喀纳斯开发,他们的马就成天走山路,全走坏了。”叶尔肯的哥哥不屑地说。
“我骑的是我朋友自己的马,不是他们租给游客的马。”杜菲辩驳。
两个人争吵着,叶尔肯回来了,他带着杜菲进屋,大约十五个平方,占一半面积的床铺上铺着红色的毛毡,屋里没有人,叶尔肯推开左手边的房门,对杜菲说:“进来。”
杜菲走进去,一个十八九岁面容清秀皮肤洁白的哈萨克姑娘手里抱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婴儿,神情温婉沉静,叶尔肯说:“我老婆和我儿子。”
“叶尔肯,”杜菲想起他们在赛马场边上说的话,惊喜地低声叫道,“你已经有儿子了。”
“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叶尔肯说。
“他多大了?”杜菲问哈萨克姑娘,婴儿在她怀里对着杜菲咧开嘴笑着。“十个月。”“我能抱抱他吗,不了,我身上全是土。”叶尔肯的妻子把孩子递到杜菲面前:“没关系。”
约摸五分钟叶尔肯就回来了,带着杜菲走出外面的门,推开紧挨在东边的一间木屋的门,同样是占一半面积的床铺,床边坐着曼娜和一个男人,地上放着一张长木桌,桌上的大木盘里堆着馕和油炸的菱形果子,边上有几个瓷碗,一罐牛奶,一罐酥油。帕丽娜坐在桌边,脚边放着一个开水瓶,叶尔肯的哥哥坐在她旁边。
杜菲见到帕丽娜,说:“扎克西玛,帕……米娜?”
“帕丽娜。”帕丽娜被杜菲的语调惹得笑起来,拣了一个果子给她,“吃这个,这个好吃,你要喝茶吗?”
“要,我喜欢多点奶,还要酥油。”
帕丽娜拿起滤网,往一个瓷碗里倒了半碗茶,又拿起牛奶罐,倒在茶里,再加上一勺酥油,递给杜菲。床边的男人正在看一个小笔记本,他把笔记本递给杜菲:“帮我认一下,这是什么字。”
“吴文静。”杜菲看着写在一串电话号码前的名字说。
“吴文静。”男人重复了一遍,“我的新朋友,我刚刚开车把她送到喀纳斯。我是叶尔肯的父亲,乌孜别克。这是我的丫头,曼娜。”说到曼娜的名字,他伸过头去,在女儿面颊上深情地轻轻吻了一下。曼娜从手中的书上抬起头,望着杜菲大方而腼腆地一笑,又低下头去接着用哈萨克语念书。
“我见过她了,”杜菲说,“跟我小时候一样,象个小男孩。”
曼娜念完一页,抬起头对着父亲微笑,乌孜别克再次伸过头去轻吻她的面颊。曼娜放下书,对着杜菲笑起来,杜菲说:“我们俩都有酒窝。”
“我没有酒窝吗?”叶尔肯坐在一旁不满地说。
曼娜和杜菲一起看叶尔肯,“好吧,你也有酒窝,没有我们那么深。”杜菲说。帕丽娜看看他们三个,笑了起来,她也有酒窝。叶尔肯吃完馕,回自己房间去陪孩子和妻子。叶尔肯的哥哥再次提起贾登峪的马,杜菲不想跟他争吵,掏出手机给乌孜别克看她一路上拍的照片,乌孜别克饶有兴趣地看着杜菲的Iphone说:“你这个是苹果?看起来很不错。忙完这个月,有空了我也去买一个。”
“你有那匹马的照片吗?你给我看一眼,我就知道那马是不是好马。”叶尔肯的哥哥说。
杜菲犹疑着:“我有,只有背影,还很远,我答应过不给他的马拍照……”
“你只要给我看一匹马的影子,我就知道它是不是好马。”
“给他看看吧,我儿子是马商,他看马的眼光不会错的。如果确实是好马,他也不会骗你说不好。”乌孜别克对杜菲说。
杜菲翻出红马的照片,叶尔肯的哥哥把头伸过来,立即瞪着杜菲问:“它的前额上是不是有颗白星?”
“是的。”杜菲说,“所有漂亮的马都有白星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让你拍照?这马不是他的,是他偷去的。”叶尔肯的哥哥大声说。转过头对他父亲用哈萨克说了些什么。乌孜别克慈祥地柔声问杜菲,同时在自己额头到鼻子上面比划:“它是不是深棕红色的,额头的星是这样的形状……”
杜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乌孜别克比划的形状,就象他看到过阿尔兰的红马。乌孜别克父子俩开始用哈萨克语交谈,杜菲突然明白了阿尔兰听到她对广州青年讲白话时的眼神。我听不懂你们说话,我是个外乡人,虽然几分钟以前,我们还象熟识而亲近的人一样在一起喝茶。一天以前我和阿尔兰还象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几分钟以前我还象曼娜的另一个姐姐。然而此刻我既不了解阿尔兰,也不了解你们俩。我甚至不能肯定地说:我知道阿尔兰,他不会偷别人的东西。不,我什么都不能说,也许那只是两匹长得很象的马。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叶尔肯的哥哥大声问杜菲。
杜菲仓皇地站起身,忘记了礼貌,连道别的话也没说就往木屋外走去,走到叶尔肯的房间外。推开门,杜菲说:“叶尔肯,你出来一下,我有点事找你。”
“叶尔肯,刚才你哥哥看到阿尔兰的马的照片,他说那不是阿尔兰的马,是他偷去的。阿尔兰对他的马很好……我不知道怎么说,阿尔兰是我朋友……他把自己的马借给我……如果他真的偷了马,他应该把马还给主人,但是不应该是我出卖他……我答应过他不拍照片……既然我拍了,也给你哥哥看了,我想把事情弄清楚……我至少应该跟阿尔兰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的手机关机了,我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明白……也许我越说事情越乱……告诉我你们哈萨克人解决争端的方式……”杜菲语无伦次地说,叶尔肯静静地听着。
“我哥哥在说谎,他一向喜欢开玩笑。别想这事了,我送你回去,我们骑摩托车,你要骑吗?”叶尔肯说。
杜菲朝叶尔肯的眼睛看去,叶尔肯眼里带着轻松的笑意,仍然平静而肯定地说:“别再想这件事,什么事都不会有,我哥哥在说谎。相信我,古丽。”
杜菲抬起头,头顶上是禾木干净的普蓝色夜空,一团团白色的云和远近不一的星星使天空伸展开它的另一维度,正如它原本的模样。我相信你,叶尔肯。我不能相信你父亲在说谎,但是我相信你。
注:
多素姆:哈萨克语,朋友。
扎克西玛:哈萨克语,你好。
霍西:哈萨克语,再见。
若赫麦特:哈萨克语,谢谢。
斯努比盖希:哈萨克语,美女。
米呢斯尼素姆:哈萨克语,我爱你。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17 00:51
写得很放任,有结构和语言缺陷的话,欢迎指出。但是对于情感的批驳,恕我不能接受。
因为最近网络一直不稳定,格式暂不调整,望谅。
作者: 蓝风 时间: 2012-10-17 17:13
不觉得放任,应该说比较投入。
圣琼佩斯的诗句作为卷首语,使得整篇都在一种缓慢,沉着略带感伤的行进中舒展开来。
杜菲作为贯穿始终的视角人物,将三个隐现的男子(切利,阿尔兰,叶尔肯)与边陲旷野的背景构制成一个富有弹性的生命章节,是一次行旅,也是一场缅怀。
读的时候,需要按下躁动的心情,挺好,了解了不少关于那个地方的风物景观。而作者关注的,当然也是杜菲所关注的还是人文景观(现状)。
作者: 重庆第九 时间: 2012-10-18 12:08
很好啊,静静地读下来很舒坦,可能跟我爱马有关,甚至爱与马有关的文字。感觉大萝卜也是个“马痴”
有关边疆牧区景色的描写好象不如人物风土人情的刻画。太多的比喻修饰是那种我们在文学作品里常见的,没给我太多的惊喜。倒是淡淡的关于”人“的部分,很有味道。我没去过新疆,可觉得那里的人文就应该是作者笔下这样的,友好,却谨慎地保持着不能轻易介入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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