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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我们如此很好。 [打印本页]

作者: 半脸狰狞    时间: 2007-8-4 13:07
标题: 我们如此很好。
我患病了。有报告指出,香港这都市中,平均每五个人有一个会患上情绪病。这些轻微的精神病,神经衰弱,抑郁症,焦虑症。我得很科学,很简单地说,我不过是那五分之一,命中率比上大学的机会高多了。我为什么就这样倒霉顶透,从来抽奖就连安慰奖也没福气摸上过,糟糕的事却一再光临。情况会是这样:我争破头也会上不了大学,但偶然在街上逛逛,迎面而来一个脸色与我同样阴沉可厌的人,没由来我们就会大打一顿,嘴里一边暴喝著:你虽无过犯,但面目可憎。几秒后已事过境迁,相顾著温情脉脉地微笑,毋用握手言和,只是若无其事,背道而驰。

又或者莫名对著公车上的某某相逢恨晚,同病相怜,牵动了灵魂最柔软脆弱的一角,动用上难得的温暖这样的形容词。一起谈论一下天气,政治,诗词歌赋,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谈得投入过度,大家均忘了让座给站在旁边的老弱伤残孕妇儿童。感动得再没言语了,就不顾牵强附会,吟上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该下车时,你发现他至为平庸不过,他发现你跟他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开开心心说上一句拜拜。拜拜。

五分之一,太泛滥了。足够形成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相遇时切口暗号可以是这样:你有没有病?答:你他妈才有。立刻相见欢,他乡遇故知,乐颠颠地携手而行,把病抛至九霄云外。知音何会难逢,难的是我争破头也上不了大学。

五分之一,太泛滥了。泛滥得我不好意思继续抑郁,只好亢奋过度般说三道四,指手划脚。患了病还要不好意思,我想这才是我的病。最初我意志消沉,高唱著痛并快乐著,加快脚步,与患病大军刷刷赤身上阵,快乐得不知瞬间永恒。我说不快乐也是快乐,伤痛是我的意愿。后来我不好意思了,於是就像从良般洗尽沿华,收眉敛目,相信勇气朴素诚实和善良。突如其来就会说我很快乐,彷佛我很快乐这句话是什么了不起的座右铭。我每天都在抵抗,远方有一群群的人投水死去,唯独我要浴水而生。绝望时就冷静地说,这是我自找的,活该,早该到我尝尝苦头了。像唯恐苦头还有人跟我争著吃。我想我的病就是这时开始的。

那时我还要以为自己开始痊愈了,因此得意洋洋,乐极忘形。

对这样的病我有充分的知识,起码装得像有充分的知识。J与我谈及她母亲,我专业地分析说她生活没重心没寄托,应该是得病了。我也说起我母亲,在我儿时她的性情暴躁,也是由於精神上的压抑。我亲爱的母亲,她实在不如意。而我错怪了你那么多年。学校社工找我,还有许多见鬼的辅导热线。J说你需要的,我晃著手指说是他们需要我辅导罢?需要我辅导他们再别向人做这些恶心的辅导了。如果患病的人会相信那些辅导,只能说明他们病情尚浅,很快将会欣欣向荣。

有些事情根本毫无办法,毫无指望,如果有一丁点办法或指望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为什么有些人总不明白呢。因此我难免会认为在这件事上别人作出的安慰都是弄虚作假,你能为我做什么。比我更痛苦就是对我唯一的安慰,那时我会很高兴的,我会作状来安慰你的。我们能玩过家家,我像照顾我的孩子一样照顾你,把我对自己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你听。说得很慢很慢,咬字最为温柔,左手喂给你光明,右手塞给你希望,像个顶著光环的天使姐姐。你为什么不比我更加痛苦呢,我们原来可以痛苦得在世外逍遥快活的。

我抱歉我的用心险恶,但我不能因为这是不正确的而不继续心怀险恶,这是我的真正想法,如果我勉强自己不心怀险恶我就是不诚实。诚实是很好的美德,我不要舍弃它。它简单,纯净,便於偷懒。说实话从来不用动脑筋。所以我多么喜欢谎言和甜言蜜语,亲爱的,你把你的才华全耗在这上头了。我抱歉我对我的亲人,朋友,爱人都怀著恶意地揣测他们正在怀著恶意。但那完全无损你们仍是我的亲爱的,始终在反覆折腾的是我自己,我把你们从光明搬到黑暗,又从黑暗抱回光明。日夜兼程,风雨无阻,跌跌撞撞,途中有时快乐,有时不。

生命是多么美好,可以有时快乐,有时不。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不知所措,我怀疑我们的痛苦不过是对生命过於美好的不知所措。你看,我又开始了,莫名奇妙就要赞扬生命,而且语出真心无比。如果生命会向我付宣传费我会更卖力的。武侠小说里魔教里有种神功,发功后功力会增强数倍,但末了就要大损元气。我现在站在这里,柔情无限,笑不露齿,捏著裙子还有那么点儿羞涩。我说我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你一刀砍来……咦,怎么她还笑得那么有劲头。多砍几刀多说……哇,还是这样耶。马上弃刀而逃。但等个十年罢,十年后我吃著我吃著饭,刚举高筷子要把碟上最后一块肉抢过来,就突然暴毙了。死因是身上几处来历不明的刀伤。这实在太好玩了。就是难为了想为我找出杀人凶手的人。

人迟钝是有好处的,痛感也如此迟钝,能在人前一派潇洒。这点让我高兴。

我该怎么办呢。久病床前无孝子,聪明点的病人,要么会装痊愈了,要么就赶快死去。我又不想死,又想别人知道我病了,这只能证明我不是一个聪明的病人。我坐在这里,安静地告诉你挣扎是如何地徒劳,引经据典,有条不乱。但一边我自己就在拼命地挣扎。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们相约去自杀,待你跳了下楼我会转身就走。所以你千万别知道我病了,就以为我们志同道合。我只喜欢和自己玩,但这必需建筑在有人邀请我一起玩这基础上的,你邀请我玩,我就拒绝,然后和自己玩得特别开心。平白无故我是不会和自己玩的,我绝不自闭。

我的中文老师在我的剪报习作上写评语,说我这个人尖酸刻薄,目空一切,还加上什么太有个性之类我讨厌的形容词。这让我委屈,我受不了我已自卑得要死还给人骂过於骄傲。我想事情是有由来的,中文老师不算是个讨厌的人,只是太墨守成规。学校里规定,每欠一次功课要记一个名,记了三个名得打电话给家长,五个得留堂,然后就是记缺点。一个功课一天不交记一个,两天不交记两个,一个星期就七个了。我已很久没交功课的习惯,中文还好点,数学则从没交过,交也只会是抄的,有什么意义呢。

但我的数学老师很好,我认为最好的老师。他稳重,适量地关心学生,有责任,深藏不露。他尊重我的选择,既然我已知道要承担学习不好的后果,他就默许我不交功课。他知道我孤僻,安排座位时总让一个与我比较能聊得来的同学坐我旁边。他是个好老师,长得也像老师,天生下来就是当老师的,一副老师命。不知怎么我这样说时感到有点可悲。无论如何,这辈子他会一直这样下去了,薪水福利也总算不错,能当上个中产,不到我这样吃了这顿没下顿的人来说可悲。我就是这毛病,大概看到了世界首富都要摇头叹息他前途一片灰暗。

但中文老师,她老记我名,死抓著不放,虽然我已劣迹斑斑,但记缺点总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有一回,我与另一个同学的习作做少了两题,她要记我名,同学就拉我放学后与她去讲讲道理。我去了,说不到两句就烦透了,她比我们还多话。我告诉她:你爱记就记罢,就跑了。她喊住我,很激动地说:再听我说一句,就一句罢。我说到此为止,什么也不用说了。

我知道我态度不很好,但我有病,而且病了很久,我不想在放学后再在学校担误一秒,我要回家。我不要那么多废话。加上我的同学们都不喜欢我,说我“寸”,国语就是曳的意思。她写那样的评语毫不出奇。关于曳,我有话要说,尽管我实在不喜欢解释。但不喜欢解释得让人知道,如果别人不知道,那么就会以为你理亏得哑口无言。如果能让人人都知道我不喜欢解释,那么我就再不解释了。我要说上十句,我不喜欢解释。可惜这句话是在自我解释。

有一回上英语课,老师要我们全班分三组玩弱智比赛。英语老师是个极讨厌的女人,做人做得毫无底线,从不认真讲课,只想讨好学生。但学生们似乎都不怎么喜欢她。比赛是比赛谁把英文单词写在黑板上写得快,第一二组写得同样快,老师就难为了,她两边都不想得罪。不知哪来的灵感,她就喊我的名字,叫我说说看,哪组该赢。因为我是第三组,也因为她知道同学们不喜欢我,她能卑鄙无耻至此,我没站起来,只说这关我什么事。后来同学们说我曳时老把这件事作为例证,难道她们不觉得我是受害者。但我无所谓了,我终於快熬到毕业,上完最后一课时,我慢吞吞地走出学校,告诉身边的同学:你千万不要回头。

同学笑死了,说我说得像踏出监狱,还不能回头呢。我也笑死了,说回家得跨过火盆,用柚子叶洗澡,冲冲霉运。上课最后一日,有些人在哭,我搞不明白,哭什么呢,上完课放一天假,又要回来考试了,还得天天对著,惨过结婚。

我在最后一次剪报习作上第一次回应我的中文老师,附言是必需把回应的文字计算在功课的字数内。这剪报习作做得人太痛苦,对著每篇烂文章要写上一百五十字感想,难道老师不知道我眼红这些专栏作者的钱好赚么。我写,言多必失,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愚蠢,大部分时间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看法。夸大别人眼中的刺,难道就能掩饰自己眼中的梁木。如果我认为这世上绝大多数的话是废话,我一定尽量使自己少发言,难道以叫嚷去痛骂正在叫嚷的人群么。一个万事挑剔的人,她一定十分自觉,因为不满意别人的同时,她会不满意自己。我只想安静一点,再安静一点。就这样,不发一言,该坠落的就坠落,该升天的就去升天。但我对剪报这习作积怨已久,它强逼我一定要说话,那我一定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口出恶言太难避免。并不是骄傲自满什么的。

我就这样告诉她的,不知道也不指望她会有什么回应,事实上明天考试我还要考中文。这几天来,我的话确实多了一点。我很想说话,又给我遇上李柱铭到美国参加听证会,正中下怀,正好给我气得吐血继而滔滔不绝。身边能跟我谈政治的只有我父亲,但他是个坚定的民主派信徒,我们父女只好为李柱铭吵架,我父亲说我们有一天可能会为此而打上一架。

政治实在是扯淡的东西,但我又老为这扯淡的东西激动得要死。我怎能向人解释我不是父亲所言的中了左毒,而是我认为根本没有真正的民主。像李柱铭这样的人,慷慨激昂,个人英雄主义,自我陶醉为世人皆醉我独醒。他这样一生为理念坚持不懈的人,要么很可怕,要么就太自我陶醉。他怎能确定自己坚持的是正确的,从不怀疑呢。从来没绝对的对与错,他却要人相信他的民主绝对正确。我怎能不怀疑这正确是经过是误导的。

我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像个无理取闹的泼妇,不能说服任何人。我对父亲说我与你政见不同,但我好像从没遇上过与我政见相同的人。我能把一句话握著拳头重覆上一万次,误以为重覆就是力量。

无论如何,只要大家还活著就好,而且都活得那么认真。我甚至认真得睡觉也在咬牙切齿,有什么不好呢。是的,可以如此活下去。
作者: 半脸狰狞    时间: 2007-8-4 13:07
罗素说,人的不幸在於过分地关注自己。我很高兴他那么条理分明地分析了平凡人的不幸,显得那么理智冷静,从容不逼。无形中替口齿不清脑筋不大灵活的我们作出了辩解,以免我们总蒙上了无病呻吟的不白之冤。

平凡人的不幸在於,我们的不幸从没外在因素的影响,一切只在内部辗转反侧。别人看不见那些挣扎的汁液,灵魂被自己挤压至干瘪的形状,只看见我们双目深陷,莫名地翻滚。请容我们说一句话,不要在我们把头顶仰出水面那刻就毫不留情地打压下去,配以各种时髦的标签,还有想把我们统一归类的流行病命名。并不是讽刺别人就能抬高自己,请手下留情。请。

不知什么时候,高尚已成了一个贬义词,起码我触目所及的地方就是如此。人们只有表现得尽其量地粗鄙,势利,才能表示自己足够平民化,才能避免被批评为假模假式,装模作样。我不知道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素有太多,高尚这名词也的确常被泛滥地利用。但我始终相信高尚是种美好的情操。

我想我属於罗素所说的,俱有抑压的犯罪意识那种人。身为一个传统的中国女子,我谨守慎独的原则,每日三省吾身,在发生了坏事情时总第一时间检讨自己。我原以为如此非常温柔敦厚,是种朴实的品质,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但罗素说这种行为是过分地关注自己。我们受到儿时所接受的规条所无意识的制肘,因此尽管行为乖张,但我们才是那些美好信念的坚定信徒,认为说谎是不好的,伤害他人的都是坏人。我们是强硬的放荡者,在不断的悔恨中去犯罪和邪恶。

我以前总羡慕那些叛逆者,认为他们自由不羁,散漫且能任意妄为。我认为我永远也不能当个叛逆者,因为母亲的教诲,老师的循循善诱於我都过於深刻。但后来我却成了别人眼中典型的叛逆者。典型得近於老土,不值一提。奇怪的是叛逆者这个称呼,既然自称自己是叛逆者,一定是深深了解到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离经背道的,或许我们就是喜欢错误,要的就是错误。但最先我们已断定了自己的非正确性。一个真正的叛逆者,他从不会认为自己是叛逆的。

罗素说,要解决我们的不幸,唯一的方法就是舍弃自己,多点关怀外部的世界。但,怎么说呢,如果我认同他的说法,又遵从他所说的去做,那肯定是我的毛病又犯了,我又在怀疑自己的正确性,我的犯罪意识又在作怪。到达了认为俱有犯罪意识都是犯罪的一种这地步,完全无可救药。如果我没有犯罪意识,我就不会怀疑自己而去相信他了。问题是,如何在不俱有犯罪意识的同时,相信他的说法,来作自我治疗。这是不可能的,是个谬论。用《我和僵尸有个约会》里的比喻,就是你如何在把电池抽出电筒的同时,把电筒开亮?

不,这还仅仅只是罗素的说法,还有其他更多的众说纷纭。我不知道该按哪条路去走。我之所以开始崇拜铁定的,硬性的规则是因为,起码这规则提供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无法被推翻,无法被侧疑,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守。没有惶然失措的余地。数学的迷人正在於此。有选择是好的,太多选择却让人无所适从,贪多必失,在封建时代需要高声呼喊自由。但在这凌空散乱的时代,我需要高声呼喊极权和规则。起码极权和规则能作为目标被我们极力,倾尽所有去反抗。现在我反抗,我叛逆,但我不知能反抗什么,叛逆什么。我是个奴性未改的混蛋。

另外,我从不认为关注自己有什么大不了。即使我对别人作出关注,所思所想的无非还是自己的视角,自己的观点。这种说法并不新鲜,就是萨特的存在主义之类的东西,这种主义让我喜欢。我认为内部与外部是对称的,折射的,灵魂内部的曲折完全能反映视线里外部世界的曲折。它们彼此影响,彼此排斥又彼此不能割离。正如灵魂和肉体的关系。我作为一个人存在於世,俱有独特性和普遍性,我的普遍性能关系到社会和社会上千千万万的人。只要我不刻意忽略我的普遍性,还有在与别人作出相对性的思考下,我认为我自己足以让自己关注一辈子,并且很能说明问题。
作者: 半脸狰狞    时间: 2007-8-4 13:07
3月10日2004

前些日子,与帮仔坐在地铁里,进行轻巧的谈话。帮仔说,他想像中我的生活,就是独自坐在一屋满满的蘑菇里。墙壁湿滑,青苔漫生。若有人给我送食物来,我就会拒绝说不啊不啊,我都快死了,还吃什么呢。我打断了他的调侃,此人一发挥起来就没完没了,想像纵横,枝节茂盛曲折,生旦净丑末一开腔就一个人能演上整台戏,天花乱坠没个停的时候。这点与我相似。所以我不得不打断他,挥剑斩断他生长力极顽强的幻想,从而才能找到空间展开我自己的没完没了。我说不啊,我还有电脑。情形大概是这样的,一个硕大蘑菇上有一台电脑,旁边一个小蘑菇,我就坐在上头……帮仔也打断说,对了,我忘了你有电脑。但我指的蘑菇不是大蘑菇,是那种小小的,毛绒绒的,病菌似的。我就笑,他就容不得我美化一下自己,非得把我说成巫婆。但我觉得这样不错,我越来越觉得一切都不错,无论怎样的状态,怎样的际遇,甚或在误解和耻辱里我都能感到它的柔美。事情已经这样了,它存在著就总有美好的地方,为什么要反抗呢。我们温柔地接待来到我们身边的所有,各安天命,就像天黑了,人们安静地从街上返回自己的屋里。

我在旺角地铁站拿不到招职,帮仔就给了他那份我,他在湾仔站拿的。后来我在铜锣湾站又想起要拿招职。我们在油塘站买了纸包饮品,油塘站是我最喜欢的地铁站,空旷,冷清,靠海的一边全用落地玻璃窗。码头上有货柜,废铁。这里适合用来囚禁自己的恋人,捆上一个美丽的女奴什么的。不知何故我们的话题就转到环保上头,帮仔说地球快完蛋了,比诉说自己失恋的神态还要忧伤。我说完蛋就完蛋啦。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再说别的罢,穷则独善其身,不麻烦到别人已不错。他说他已照顾好自己啦,足够满意了,能养活自己,有一些朋友。我说所以就开始要照顾地球了么,完蛋就完蛋罢,反正我们看不到,我要先於她完蛋。我所不知道的与我无关。帮仔说不对,比如我所想的你不知道了罢,但我是你朋友,总会与你有关。

我所不知道的的确与我无关。据说在北半球的一只蛾子挥动一下翅膀,会在南半球的某处牵起一场沙尘暴。蛾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知道因为它我而要置身於漫天飞沙中。眼前的只有漠漠无边的沙尘,我要做的不过是抵抗,或者接纳,逆来顺受任由催残也未尝不可。又比如一个男人在我屋前丢下一个烟蒂,我不知道火灾由他而起,我天毁地灭,旁徨无依,落魄街头穷途末路。但男人回到自己的家,抚摸妻子的脸蛋,哄儿子睡觉。后来因果循环,他妻离子散。这些我一无所知,也与我无关。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庞大漆黑,我拿著个灯筒站在其中,光晕内的就是我的一切。这世界再大再黑,再风雨飘摇,再炫丽灿烂,我只瑟缩在光团里,直至电源耗尽,灯光熄灭。存在即合理,我接受所有视线内的一切,如天主应允阿伯拉罕,他目光所及之处,都归於他。但若然不存在於我思想里的一切呢。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是什么,因此我说不出了,哑口无然了。但我真能扯的了,尽我所知道的去描绘我所不知道的,我已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很好,在没话说时就想想这句话罢,这一切都很好。你会觉出没有什么可以绝望,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绝望。

后来我对帮仔说,待我能照顾好自己,就来协助你拯救地球罢。於是他开始扯,拯救地救的超人服装该怎么设计。

我常常就在地铁站里走来走去,有时一个人,有时与一个朋友,二个朋友,三个,四个。我走来走去,做些毫无意义的事,说些毫无意义的话。我之所以做这些说这些却正正因为它们毫无意义。别来与我说什么道理,说了我不会懂,懂了不会跟著做。道理形而上它的,我毫无意义我的。我走来走去,想著我们分别得太久,但又不够久。不足以怀著淡淡的怀著惆怅说上一句:这些年来……明日隔山岳,山群中的斜风细雨让日子失去了踪迹。我想时间大把大把的过去,我们获得的不过是终於能说上这样一句:这些年来……为了能说这一句话,我不惜一切。即使我的含隐将大於这句话,会把这句话撑得满满的,鼓鼓的。
作者: 半脸狰狞    时间: 2007-8-4 13:07
马牛说:生命的每一天都如此隆重,它需要纪念。当我看到这句句子,马上就喜欢和认同了它。当时我并不能说出我认同的原因,现在整理了思绪,终於能说说我的看法。确切地说,并非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思索,而是它能很恰当地总结我的一些看法,我再也找不出更好的句子。

现在,我更走火入魔地认为,每一个时刻都值得纪念。每一个转瞬即逝的时刻,小小的,清脆的,都值得珍而重之地纪念。我最近常常拿著一个本子,用笔来与自己对话,这非常轻松快乐,然而也相当令人烦恼。因为笔永远无法紧紧跟随脑子,而每一个想法又如此值得纪录下来,完整地,忠实地。但我尽量这样做著。只想说,思考其实也是一件体力活儿,只是它不能把身体锻练得强壮。

生活平淡无味,枯燥而千篇一律,许多人对此已无话可说。因此书籍,电脑,音乐和绘画等一切表达的工具,都浓缩了生活,撷取生活的亮点,连缀起来,成为精华。这无可厚非。而且其中一个目的也是为了抵抗生活的枯燥。人们有了这样的共识:生活里沉淀出来的精华才能成为艺术。因为还原生活的枯燥并不会让人任何人感兴趣,此其一;还原生活的枯燥是没可能的,此其二。还有什么能比生活本身更枯燥,更让人不耐烦?

我知道有一个文学流派正在试图做到这点,还原生活的枯燥,安静地叙述生活中种种毫无意义的琐事,大量冗长繁碎的描述。他们并不制造荒谬,而是尽量无情地写出生活的真正面孔,那样生活的荒谬就会自然而然暴露出来。

这实在过於悲观绝望,失之片面,也不能自圆其说。叙述毫无意义这事本身却是一种意义。既然无意义也能成为一种意义,那末,还有什么不俱有意义呢。生命或许并没有意义,但只要我们一思索,它就俱有意义了,即使思索的结论是它毫无意义。思索赋於生命意义,思索就是生命的意义。

我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了。我对这句话很愤怒,其实是百感交陈,如果我们非得在全知全能的上帝那角度去看自己。但这句话也是前人思索所得,因此上帝发笑并不妨碍我们去思索。有人说,精神工作永不如体力工作般快活,因为体力工作容易让人获得满足,而精神的追问却永无止境,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但,但这也不妨碍我们去思索。

有些人会对自由曾经的想法感到愚蠢,尤其对曾经的错误判断,这让人生气,沮丧。多么愚蠢,我以前所说的,而我现在所说的将来也会感到愚蠢。我们因而养成了从不对事情下定论的习惯,因为没一种定论是对的,所有事情均有正反而面,下定论是如何地鲁莽而愚蠢。然而,我认为,下定论的目的是为了推翻它。如果我们从不斩钉截铁地下定论,我们就永远无法推翻它,我们将会在虚无里恒久悬疑不安,痛苦万分。我从没找到比处於虚无更痛苦的经验了,从没。

处於虚无是多么痛苦。我指当一个虚无主义者,认为一切都是扯淡,没什么是值得固执的,除了固执地这样认为外。每一个说法都有漏洞,都失之片面,我们毫不犹疑就会否定它。我们找不到一种让自己满意的生存状态,一种让我们坚定不移的说法,所有的话都是废话,我们却不得不说。那真是万丈深渊,一旦沉沦就无法自拔。坚持认为虚无,却还活著,这就是我们所有的痛苦。每天都在矛盾里挣扎,说不出话来。

但说罢,为什么不说呢。既然是,我们还要活著,坚忍不拔地活著。说出矛,再说盾,这样一些时间就被打发了,而且逐渐会从这些里得到快乐。不,立刻会得到快乐。我记录下我所能尽量记录的一切,就是为了推翻它们。当我下定论时,会感到粗暴专横的快乐。推翻它时又获得另一种快乐。足以乐此不疲,度此余生。这是我现在努力建筑的快乐,能够自足自给的快乐。至於其他,比如感情,那需要他人的参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要努力抓住一切我能自己制造的快乐。

我一直备受著殷殷的叮嘱,他们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他们说,怀疑一切是哲学入门的锁匙。但当我开始怀疑一切时,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与迷惘。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曾经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哪怕只有一瞬,当我们陷於绝望里时,无助会让我们走向虚无,万念俱灰。在我儿时,以我的童眼去仰望,世界是充满了权威的,知识更是凌驾在一切权威之上。我崇拜知识的力量。我以为,只要拥有了知识,就能掌握一些规则,就能在真理中一无所惧。就像有了钱,就能换得一些货物。当我们从没接触过一门学问,它的确俱有这样的权威,但当我们接触了它,越深入时我们就发现到越多的漏洞,权威正随著我们的深入而逐渐溃败,我们感到了疑惑与失望。比如我一直认为数学是理性的总和,一加一等於二,这很确切,没有质疑的余地。但罗素告诉我,他初时也这样认为,到后来才发现数学里也有无穷无尽的不可解释,数学其实是一门艺术。在儿时,我们受到了这些权威的保护,当我们长大后去尝试了解保护我们的东西,却发现原来它们不堪一击,我们却还没摆脱希望受到保护的意识。如此,在一个不能提供保护的世界里去寻求保护,这是多么痛苦。这样说罢,世界是立体的,每一门学问与权威是平面的,它们是世界的横切面。如果我们妄想从一个横切面去建立整个立体的世界,这是没可能的。虚无感就从此而生。

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寻找权威和真理无非是希望找到信仰。如果哲学数学及其他学问不能提供这绝对的真理,我们可以归於宗教信仰。然而这是我不愿意的,把一切问题丢给神,这无疑会使我安宁,但却同样使我失去思考的乐趣。信仰哲学时我们所要做的是思索,信仰宗教我们就无需思索,唯一要做的是坚定自己的信仰。一种宗教就是一种极权。我不愿意如此,正如一个浪子思念著家乡,却一生不会回去。归宿是可耻的,一劳永逸的归宿是可耻的,这不过是屈服在虚无面前的表现。思索使我们痛苦,难道我们就不去思索。活著的问题就是爱的问题,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也无怖。但我们仍然去爱,爱的问题就是所有的问题。

於是我明白到,何以我们总找不到真理,任何事其实都能成为真理,只因我们不甘於归宿的安宁,因此捡到一个真理就会丢弃一个真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穷尽一生去追求真理,但怀疑一切真理就是唯一的真理。

说了这么多,现在开始,一切又重归於虚无。但这不会妨碍我活著,去思索。生命有著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即然永远无法满足,做什么都是徒劳的,可以马上去死。如果不去,就必需做点什么。一个横切面是微观的,微观自成体系的同时又构成宏观。我努力地认识每一个微观,记录每一个微观,组合起来,构成一个宏观,然后洋洋自得一番。一如一个流浪者,在驿站里得到了片刻的休息。然后我毫不犹疑就打破了这个刚建成的宏观,这如流浪者离开驿站,头也不回。这些是我现在所做的,并消受其中的快乐与痛苦,思想里的流浪,这是我选择的生存方式。虚无感产生於权威的不能建立,老想自圆其说,我现在放弃这点,不自圆其说,不,有破绽有漏洞就让它这样地存在著。我终归会舍弃它的。我记录。思考是一个流动的状态,记录却是把一个片段固定下来。只有把什么都记录下来,才能让我从固定中展开更开阔的联想,像流浪者,为了走得更远而暂时歇下来休息。

我是一个殷勤的记录者,殷勤地活著。还活著的虚无主义者们,活著难道不就是种反抗虚无的方式,我们是坚定的反虚无主义者。现在,来说点什么,好让以后能推翻它,以这种方式经营我们的生活。
作者: 半脸狰狞    时间: 2007-8-4 13:07
  我一直渴望著宁静,至今方知宁静永不可得。

  把这全归咎於时代的喧嚣未免不负责任,也并非我的习惯。尽管现世的确充满了躁动,过於缤纷的颜色发出巨大的声响,它们撞击,噪音繁琐而绵密。不绝於耳。

  然而宁静是内心的。然而在贪图现世欢愉的同时,要求宁静的内心,实在得寸进尺,过分地贪婪。我不能抗拒远方喧嚣的诱惑,任何呼啸都让我惶惶不安,紧揣著羞涩钱囊,心中反覆计算。要是听到漏洞里吹出来的风声时,我又蠢蠢欲动,准备著伺机而出,却从不能当机立断。

  宁静,需要强大的内心。

  我睡得极多,大部分时间躲在屋里不吭一声,能够行动得悄无声息。我希望能垂下所有的旗帜,捏熄每一面鼓,和剪断像藤蔓般的触觉,以图获得宁静,夺取宁静。如同一只终於安然酣睡的困兽,呼吸均匀绵长。又或者是不再想称霸天下的帝国,军马解甲归田,从此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民总面带安详的微笑,相遇时定会互相点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我的宁静能像一只雌狮妩媚慵懒地梳理皮毛,只关心爪牙的指甲。

  然而神思恍惚的人照料永远不好她的宁静,宁静需要耐心的耕织。除了延续的,纯粹的体力劳动外,我从不能做好这一点。只要是一想到宁静这个词语我就要烦心得要命,七手八脚地故意建筑宁静,结果越弄越糟。最后留下烂摊子撒手而去。这些半途而废的工程,后来又往往成了我再度企图静下心来的阻碍物。甚至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顿好觉。那种真正的睡眠不掺一丝杂质,该是贴近死亡的,近似死亡的。而我的睡眠沾了过多的人间烟火,混浊粗糙。

  喧嚣如影随形,耳朵像只罐子般收集铁钉和齿轮,让它们肆意灌进工业金属的声响。每一个人都带著锣鼓,从自己的屋里走到街上,潮水般把道路淹没。他们犹如无主孤魂,无意识地叫嚷。他们脸露绝望,躺下来到处滚辗。他们的确卑微,但集合起来就相当伟大,韧性十足地把声音搬来搬去,细细地填塞进每个隙缝。

  谁也别再快马加鞭地给我送来任何消息,我深信我所不知道的不会伤害到我。当有一天我忍不住失声尖叫,也不过和绝大部分人一样,无所谓一切。
作者: 半脸狰狞    时间: 2007-8-4 13:07
第二第三节课是空的,我拿了一枝笔和一本笔记本走出课室,下到二楼的图书馆,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又上了阵网,才煞有介事地开始伏案提笔。
  拿笔也得从头学起……我不知道,觉著自己一脸痴呆。遵照你所说的,忍痛舍弃键盘,握著笔一笔一划亲力亲为。而我握笔的手势是错的,字也那么难看,努力写著的同时苦苦研究汉字的造型结构,想无意间参透出什么玄机。这已经打岔了,不是我写字的初衷,因为我怎么写也写不出端正的字儿来。我又没恒心,只希望右手一边耕耘,左手下便一边簌簌长出收获来,於是写著写著又走神。字越发难看,直笔像戳破肠子的鱼刺,横笔无聊地带著莫名弧度,弯弯缠著,像扭麻花,我很沮丧。
  也学习一切你所唠叨的,念汉语拼音,念出古怪的发音。像回到牙牙学语的年代,把一个字视得重若千斤。舌头滴滴地翘著,玩弄从喉间吐出的那个单音,双齿一合,又像咬破了一个清脆的词语。
  喝水时模仿你做给我看的示范,慢慢地咽,让水欢快流畅地往下滑。吃饭时花很多时间嘴嚼,细细地细细地吞,很温文尔雅,也像深藏不露的高手。
  走路时观看路面情况,确定是烟蒂熄灭后才离开……我觉得这一切我做得很好,除了有时忍不住偷偷发一会儿呆,我生活得你无可指责。恰如其分,称职得该受到赞叹。
  窗外的阳光很好,打在脸上有温暖的疼痛,在叶间又松脆怡人,像午后可口的蛋糕。让人高兴。
  嘉仪坐在另一张大桌子上,与她的同学安静地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我自己坐一张桌子,桌子很大,围著许多空凳,像一家人优雅冷漠地围坐吃饭,木无表情,彼此不言不语。嘉仪姓张,有枯草色的头发,绵密而温柔。嘉仪温柔得,贴在她胸前的桌边也显得湿润如小兽的温床。
  嘉仪一如既往,十二月就开始穿学校冬季的外套。因为外套很难看,厚厚的肩垫十分过时,我们都不穿,就嘉仪穿,一如一个唯一的传统继承者,坚定而身负使命。外套此刻挂在椅背上,平整贴服。嘉仪翻著一本页面发黄的书,手指触上书页便染上来了,陈旧从指尖泛开,她整个人渐渐变得很淡。淡得我快要认不出。她看著,偶然与邻座说几句话,笑出两只小虎牙。但笑也不很真切。
  她就这样活著,不知道趴在另一张大桌上的我,在写著她的眉目。

  认真地吃饭喝水,像遵守一种规则,我不想说这是思念你的一种方式,一点也不想。我努力让自己活得充满意图点,贪心点,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不给我的我也想要。花花世界,没什么不是应得的。还能有什么意图。让自己充满了意图就是我唯一的意图,就像我与同学聊天的话题永远是下一回聊天该聊什么话题,非常十三点,自作聪明。
  既然是,我遵守了你的规则,你就该对我失望。一个连吃饭喝水这样从小就学会的事也能轻易怀疑起来的人,也不摇摆不定就承认自己错了,你能希望她有什么作为。我胸无大志,一事无成,觉得遵守规则十分好,很充实,甚至觉出了自由。有人前来向我指手划脚,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破坏规则一点也不酷,破坏规则是另一套规则。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反叛了,个个都觉得自己特立独行,成了特立独行的大多数,我要标奇立异还能怎样。所有的规则都底朝天了,没什么俱有超然的神圣,反叛者的格言是权威是建立来被推翻的。那么我要反叛了反叛,作一个残暴统治下的顺民,并心醉神迷,并向每一个人宣布关于信仰的喜讯。
  这是什么?这是我原地踏步的借口,绕了一个圈子,不过不想作出丝毫的改变,是愚民政策的成功品。嬉皮笑脸非我所愿,非你所爱。但你总该知道一切玩笑都半真半假,悬疑不定,你最不在意的一句话才是最该费思疑的话。比如我死皮赖脸的时候,不是在装可爱,而是在表达我最深的渴望。当然这不算什么,你从没有费过思疑的时候,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是个玩笑。
  我想我们其实善良诚实又朴素,像两块石头。我也早已痛改前非,不再耍小聪明,不穷贫嘴。而终有一天我会说出真正的稚语,像张嘴小口小口地吐出细细的黄金。

  母亲煲了汤,盛了一大碗给我。我一下子就喝个干净了,末了手一抹,翻转大碗像豪迈干杯后转翻酒杯,问道:我乖不乖?母亲笑说乖,呆了会才说,从哪学来的把戏。我原以为她会说,"谁跟你肉麻了"的。
  没事常痴痴撒娇,我觉得我长大了,不再认为冷漠是什么了不起的品质。然而我对稍微失了点分寸的热情还是容忍不了,左闪右避,暗暗对之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像头患了严重洁癖的惊弓之鸟。我对什么都啧啧称奇,三呼不可思议,一惊一乍,瞪著一只眼少见多怪。这其实是热爱的徵状,我所承受不了的不是热情,只是我犯贱,见不得别人待我好。别人待我好我就要烦。但我热爱生命热爱得不得了,热爱得想死,热爱得不用死就无从表达这热爱,是只患了严重洁癖的惊弓脏鸟。
  圣诞我回家后第一天,陪了母亲去伊莉莎白医院,踏了双高跟皮靴。

  那晚好像是下班回来罢,没精打采地打开铁闸,木门,便看到几双皮靴像刻意装得漫不经心地排放在地上,富有姿态。母亲已唠叨了许久,让在太平开鞋厂的许阿姨给我们俩做几双皮靴。有便宜没理由不占,我也算给足面子,这期间老一副翘首以待的模样。
  靴子崭新崭新,发放著皮革的味道,光滑厚重,没一丝皱褶,像谋杀案现场遗留下来的完美道俱。
  我一直觉得我家本身就像谋杀案现场,现在的皮靴更增加了几分不明不白的危险因素,住久了,让人困顿,敏感度锐减。像舌头吃了过多刺激性的浓味食物,往后便迟钝疲软起来,胃也跟著变得单薄,脆弱而充满恐惧。
  我家住典型的公共屋村,一层楼里能挤多少户人家就挤多少户人家,一幢大厦能建多高就建多高,左邻右里,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些屋村,生产出社会上大部分的不良少年,问题少女,吸毒者,刑事案犯罪者,独居老人。贫穷,让人竭斯底里,竭斯底里了便只好继续贫穷,恶性循环来的。我倒从不觉得当个屋村女有什么,小时的居住环境更恶劣,一排排平房,谁家夫妻吵架了,妻子拿起菜刀便追著丈夫跑,一路上都是探出头来看热闹的人。能搬上楼已觉身价抬高了,这样就是这样,已经是这样了,能生出什么别的想法么。
  倒是有两个人知道我住公共屋村,便来勉励我,不约而同均说自己以前也住公共屋村,自己勤奋才熬出的头。一个是我班主任,一个是个很聊得来的客户,我笑笑,没说什么。本来确实没什么,一个人一出生便这样,就会觉得这样理所当然。但当他们煞有介事来勉励我,把这点当重点般抽起来小心翼翼地提起,倒让我自卑,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家,磁砖地板,白色的,一个一个方格的隙缝里本来因藏了污垢而镶上道黑边。有洁癖的母亲却不知从哪道听涂说,用漂白水来抹地板,顿时一切白得刺眼。
  墙壁,白色的,油漆因潮湿而酶掉,边边角角的地方,用手指抠一抠,粉块便哗啦哗啦地往下掉。母亲几番提起要修葺,与我对视,一眼便知彼此都力不从心。
   灯光又是白,最普通的一条长长灯管。我家不作兴谈情调,电影书藉音乐均是外星产物,连最能让家庭充塞温馨气氛的黄色灯管也不懂用,遑论吊灯台灯射灯高脚灯。家俱通其父亲自己做的,用木头,外边贴上花纹半死不活的胶片。父亲离开后,一切要换也不知从何换起。
  你知道,过於纯粹时便意味著不近人情。而我们生活得那么简单,追求也是那么简单,生活基本要素齐全后再额外多点什么,便微笑,心满意足,甚至洋洋得意。
  有一次,我的电脑坏了,让堂哥来修。那天刚好我的脚趾头莫名破了,流血,用点卫生纸包著,一拐一拐去开门。把他送走时,才发现白色磁砖地板上有一个个小小的血印子,颜色很淡,像陈年血迹。我抬头,觉得他走出门的背影有点逼不及待,仓皇逃脱似的。我开始代入他,想像自己来到一个惨白的房间,有一个披头散发木无表情到了傍晚还穿著睡衣前来开门的女人,一台过时的电脑,还有地上暧昧的血锈。我逃脱它一定一如自一场恶梦中逃脱出来,要远远遗弃它於背后,并深深庆幸。
  那回起便觉家里像一个谋杀案现场,我弟脸色苍白,我母形容憔悴,我也同谋也是被害者。这是个死结或者困局,谋杀持续进行,而已经那么多年了,我还活著,并且有时会觉得世界美好,我很快乐。
  我绝望而快乐。

  在去医院的途中,母亲一路诉说著不适和疑惑,我只不断说现在先不要胡乱揣测,检查过了就知道了。母亲的诉说很温和,并没有额外的凄苦。这并不表示她是不喜张扬的人,她只是不懂表现得更为孤苦。而我又见过太多不同的颓唐姿态,於是我冷静,情绪没有起落,说些合分寸的话,母亲的慌乱份量也十分适宜。
  这样很好,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不像J与她母亲的相顾流泪。我非常恐惧这种过火和泛滥,那只适合於在内心辗转,诉诸身体未免叫人穷於应付,筋疲力竭。平淡在日常生活里,会让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比较轻易。举止言谈最好轻轻的,轻轻的,莫太戏剧化,平白让我脆弱的神经更衰弱不堪。
  从佐敦地铁站钻出来,母亲说不知道路该怎么走。我让她站在那里,不要乱走,就折返地铁站里去看地图。皮靴勒得我的脚很疼,走一步疼一下,母亲建议不如坐小巴,我知她一向节俭,就笑笑,说不用,脚还可以。
  医院很大,缩在一角寂然,大堂有华丽幽黯的灯饰,寥落无人。一个女医生走出来,白袍柔软整洁,戴著口罩,有知识份子的高贵优雅。母亲像个小女孩似的叹息,说医生真好,医生现在多么吃香啊。我拽著她循指示牌去找急症室。
  看样子,急症室应该是非典时期临时搭起来的,有掩不住的简陋,陪母亲坐在里面看病,便忍不住有了落魄之感。想起无线旧电视城里的休息室,没批荡过的墙惨不忍睹,一架挂得高高的电视,几张长椅,又大又丑陋。我们在那花去了多少时间,而长期地被遗忘,直到也被自己遗忘。
  急症室是铺天盖地的米色,不知是不是故意不用白。该白就白,都白了这么多年了,现在又故意不用是干什么呢,装模作样的善意,让人忍受不了。登记处附近有个站岗栏,一个警察站在里头呆头呆脑的。
  在无穷无尽的米色里,穿过繁琐的通道去检查站。猛的迎头撞上了一只墙壁上的眼睛,睫毛一根也不凌乱,瞳孔在正中央,这眼睛未免过於中规中矩,下面写著"提防扒手",我觉得厌恶。母亲要验尿,我又去替她找厕所,看症的医生相当不耐烦,大概快要下班了。我看到一些阿婶在换著当值医生的牌子。
  皮靴的崭新和坚硬让我挺直腰背,路走得像模像样,很恰如其分。我多么厌恶恰如其分,然而恰如其分意味著健康和正常,十分得体,最为无可挑剔。我有时需要无可挑剔,就一丝不苟地恰如其分著,温和可亲,适宜的礼貌让自己与所有人有适宜的距离。
  这天我和我母亲都恰如其分,有教养而可爱,她像个好母亲我像个好女儿,事实上我们都不是,但我足够满意。

  我充满了疲惫,日里整天昏昏欲睡,而夜里入梦后又过分清醒。冷静地应付著层出不穷的梦境,如同架著眼镜剖尸的医生。
  我很忙,手边均是忙不完的琐事,就是那种琐碎得忙了半辈子,你问我忙些什么,我就发呆,答不知道。我觉得这里面有种装大忙人的猥琐,唯一忙著的就是去装忙。可我又那么忙,终日猥琐地奔波。
  午夜与J去便利店,又遇上了那双男女。他们奇形怪状,注定要备受瞩目。两人均染金发,穿黑色紧身皮衣裤,黑色长靴上有明晃晃的银色扣子。颈上腕上挂著锁链。女的有四十了罢,很苍老,一脸风尘味儿,硬撑著另类衣著(其实也不算另类)。男的很年青,我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侧面很冷峻,轮廓分明,有英国殖民地遗风式的优雅矜持,黑眼圈泄露了纵欲过度的疲惫,他很忧伤。但其实不然,其实他很平庸,因为我根本没留意他。只是我蓄养了一大堆优伤,在背后,不能轻易诉说。唯有让每个进入回想中的人都染上一些忧伤,看来前途一片灰暗。这像爱甜之人,吃每一种食物前都要沾点甜酱。就是这样了。
  我迟钝而缓慢,记忆力衰退,新陈代谢减速,色声香味触发都褪至最底。用最贴近地面的方式行走。因此没有食欲,食物成了最基本的维持生命所需。但这显然不恰如其分,於是我又让自己对食物充满兴趣起来。吃著时对J说,真好吃。
  写这些时,我弟一直在唠叨,我烦燥地暴喝,让他闭嘴。可一边又在纸上继续搔首弄姿,我是怎样才能做到这样的。那就继续摆弄凄苦罢,反正你看不到我暴喝的模样,我向十个人说了十句我很苦,很可怜,一句比一句凄厉,万分强调,但没一个人觉得我很苦。
  可以拥有食欲,但耳朵定需摘下来,不倾听答答马蹄,因你既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是的,不诉离情。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07
没人看这小姑娘的随笔嘛?我日
作者: yhd    时间: 2007-8-4 13:07
在论坛上,很优秀的人和作品被忽略也是正常的 ,她的实力着可怕。从此记住了一个叫半脸狰狞的人。太太太喜欢。收藏。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8 0:37:17编辑过]

作者: 梁云    时间: 2007-8-4 13:07
喜欢~
作者: 休泊    时间: 2007-8-4 13:08
收藏了!!!
作者: 黄浩    时间: 2007-8-4 13:08
我也想写散文……
作者: 休泊    时间: 2007-8-4 13:08
那就写呗!!!
作者: 猪的猪    时间: 2007-8-4 13:08
引自你上面的:

现在,我更走火入魔地认为,每一个时刻都值得纪念。每一个转瞬即逝的时刻,小小的,清脆的,都值得珍而重之地纪念。我最近常常拿著一个本子,用笔来与自己对话,这非常轻松快乐,然而也相当令人烦恼。因为笔永远无法紧紧跟随脑子,而每一个想法又如此值得纪录下来,完整地,忠实地。但我尽量这样做著。只想说,思考其实也是一件体力活儿,只是它不能把身体锻练得强壮。

生活平淡无味,枯燥而千篇一律,许多人对此已无话可说。因此书籍,电脑,音乐和绘画等一切表达的工具,都浓缩了生活,撷取生活的亮点,连缀起来,成为精华。这无可厚非。而且其中一个目的也是为了抵抗生活的枯燥。人们有了这样的共识:生活里沉淀出来的精华才能成为艺术。因为还原生活的枯燥并不会让人任何人感兴趣,此其一;还原生活的枯燥是没可能的,此其二。还有什么能比生活本身更枯燥,更让人不耐烦?

我知道有一个文学流派正在试图做到这点,还原生活的枯燥,安静地叙述生活中种种毫无意义的琐事,大量冗长繁碎的描述。他们并不制造荒谬,而是尽量无情地写出生活的真正面孔,那样生活的荒谬就会自然而然暴露出来。

这实在过於悲观绝望,失之片面,也不能自圆其说。叙述毫无意义这事本身却是一种意义。既然无意义也能成为一种意义,那末,还有什么不俱有意义呢。生命或许并没有意义,但只要我们一思索,它就俱有意义了,即使思索的结论是它毫无意义。思索赋於生命意义,思索就是生命的意义。

我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了。我对这句话很愤怒,其实是百感交陈,如果我们非得在全知全能的上帝那角度去看自己。但这句话也是前人思索所得,因此上帝发笑并不妨碍我们去思索。有人说,精神工作永不如体力工作般快活,因为体力工作容易让人获得满足,而精神的追问却永无止境,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但,但这也不妨碍我们去思索。

有些人会对自由曾经的想法感到愚蠢,尤其对曾经的错误判断,这让人生气,沮丧。多么愚蠢,我以前所说的,而我现在所说的将来也会感到愚蠢。我们因而养成了从不对事情下定论的习惯,因为没一种定论是对的,所有事情均有正反而面,下定论是如何地鲁莽而愚蠢。然而,我认为,下定论的目的是为了推翻它。如果我们从不斩钉截铁地下定论,我们就永远无法推翻它,我们将会在虚无里恒久悬疑不安,痛苦万分。我从没找到比处於虚无更痛苦的经验了,从没。

处於虚无是多么痛苦。我指当一个虚无主义者,认为一切都是扯淡,没什么是值得固执的,除了固执地这样认为外。每一个说法都有漏洞,都失之片面,我们毫不犹疑就会否定它。我们找不到一种让自己满意的生存状态,一种让我们坚定不移的说法,所有的话都是废话,我们却不得不说。那真是万丈深渊,一旦沉沦就无法自拔。坚持认为虚无,却还活著,这就是我们所有的痛苦。每天都在矛盾里挣扎,说不出话来。

但说罢,为什么不说呢。既然是,我们还要活著,坚忍不拔地活著。说出矛,再说盾,这样一些时间就被打发了,而且逐渐会从这些里得到快乐。不,立刻会得到快乐。我记录下我所能尽量记录的一切,就是为了推翻它们。当我下定论时,会感到粗暴专横的快乐。推翻它时又获得另一种快乐。足以乐此不疲,度此余生。这是我现在努力建筑的快乐,能够自足自给的快乐。至於其他,比如感情,那需要他人的参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要努力抓住一切我能自己制造的快乐。

我一直备受著殷殷的叮嘱,他们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他们说,怀疑一切是哲学入门的锁匙。但当我开始怀疑一切时,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与迷惘。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曾经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哪怕只有一瞬,当我们陷於绝望里时,无助会让我们走向虚无,万念俱灰。在我儿时,以我的童眼去仰望,世界是充满了权威的,知识更是凌驾在一切权威之上。我崇拜知识的力量。我以为,只要拥有了知识,就能掌握一些规则,就能在真理中一无所惧。就像有了钱,就能换得一些货物。当我们从没接触过一门学问,它的确俱有这样的权威,但当我们接触了它,越深入时我们就发现到越多的漏洞,权威正随著我们的深入而逐渐溃败,我们感到了疑惑与失望。比如我一直认为数学是理性的总和,一加一等於二,这很确切,没有质疑的余地。但罗素告诉我,他初时也这样认为,到后来才发现数学里也有无穷无尽的不可解释,数学其实是一门艺术。在儿时,我们受到了这些权威的保护,当我们长大后去尝试了解保护我们的东西,却发现原来它们不堪一击,我们却还没摆脱希望受到保护的意识。如此,在一个不能提供保护的世界里去寻求保护,这是多么痛苦。这样说罢,世界是立体的,每一门学问与权威是平面的,它们是世界的横切面。如果我们妄想从一个横切面去建立整个立体的世界,这是没可能的。虚无感就从此而生。

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寻找权威和真理无非是希望找到信仰。如果哲学数学及其他学问不能提供这绝对的真理,我们可以归於宗教信仰。然而这是我不愿意的,把一切问题丢给神,这无疑会使我安宁,但却同样使我失去思考的乐趣。信仰哲学时我们所要做的是思索,信仰宗教我们就无需思索,唯一要做的是坚定自己的信仰。一种宗教就是一种极权。我不愿意如此,正如一个浪子思念著家乡,却一生不会回去。归宿是可耻的,一劳永逸的归宿是可耻的,这不过是屈服在虚无面前的表现。思索使我们痛苦,难道我们就不去思索。活著的问题就是爱的问题,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也无怖。但我们仍然去爱,爱的问题就是所有的问题。

於是我明白到,何以我们总找不到真理,任何事其实都能成为真理,只因我们不甘於归宿的安宁,因此捡到一个真理就会丢弃一个真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穷尽一生去追求真理,但怀疑一切真理就是唯一的真理。

说了这么多,现在开始,一切又重归於虚无。但这不会妨碍我活著,去思索。生命有著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即然永远无法满足,做什么都是徒劳的,可以马上去死。如果不去,就必需做点什么。一个横切面是微观的,微观自成体系的同时又构成宏观。我努力地认识每一个微观,记录每一个微观,组合起来,构成一个宏观,然后洋洋自得一番。一如一个流浪者,在驿站里得到了片刻的休息。然后我毫不犹疑就打破了这个刚建成的宏观,这如流浪者离开驿站,头也不回。这些是我现在所做的,并消受其中的快乐与痛苦,思想里的流浪,这是我选择的生存方式。虚无感产生於权威的不能建立,老想自圆其说,我现在放弃这点,不自圆其说,不,有破绽有漏洞就让它这样地存在著。我终归会舍弃它的。我记录。思考是一个流动的状态,记录却是把一个片段固定下来。只有把什么都记录下来,才能让我从固定中展开更开阔的联想,像流浪者,为了走得更远而暂时歇下来休息。

我是一个殷勤的记录者,殷勤地活著。还活著的虚无主义者们,活著难道不就是种反抗虚无的方式,我们是坚定的反虚无主义者。现在,来说点什么,好让以后能推翻它,以这种方式经营我们的生活。

你的每句话都那么经典准确恰到好处^
作者: 仲陵    时间: 2007-8-4 13:08
谁在谁的规则中规则着谁
作者: 天气预报    时间: 2007-8-4 13:09
狂顶~~~~
作者: 魅儿奈奈    时间: 2007-8-4 13:09
真的是原创米?
好棒!!!
作者: 史筱    时间: 2007-8-4 13:09
“无论如何,只要大家还活著就好,而且都活得那么认真。我甚至认真得睡觉也在咬牙切齿,有什么不好呢。是的,可以如此活下去。 ”
喜欢~~
强,很细腻的思想。
作者: 嘿嘿蓝蓝    时间: 2007-8-4 13:09
真的很棒 !

  真羡慕这种细腻的笔法
作者: 陈斌    时间: 2007-8-4 13:09
很有见地和思想的姑娘啊。干练。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09
今天十八岁
作者: 陈斌    时间: 2007-8-4 13:09
终于成年了,不错!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7-8-4 13:10
这个是在网刊上看到的。今天找到地方了,怎么没有续篇啊~
作者: 土鳖虎    时间: 2007-8-4 13:10
黑天才,这就是传说中的你的女弟子吧?嘿嘿。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10
是撒~
作者: 梁丁    时间: 2007-8-4 13:11
如果你能一直这样优秀,该多好!!!!!!
能认识你吗?
作者: 果子    时间: 2007-8-4 13:20
这个写得真好。
作者: 约菲    时间: 2007-8-4 13:21
读下来竟能觉得如此的平静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30
整理。提。
作者: 到处乱走    时间: 2008-4-21 13:51
<p>提出来。再看看。</p>
作者: 迷花    时间: 2008-4-25 15:27
类似意识流,笔调细腻,转换似乎通过联想完成
作者: 迷花    时间: 2008-4-25 15:30
类似意识流,笔调细腻,转换似乎通过联想完成
作者: 韦乃文    时间: 2008-4-25 16:12
喜欢蘑菇那个。其他的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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