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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26岁》 [打印本页]

作者: 段林    时间: 2013-2-26 21:43
标题: 《2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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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汉乐府《十五从军征》

在路口停住,上半身向前斜伸,窥视左手街边第二家店,确定它是“巴蜀大宅门”;然后身体摆正,再次抬头看正面这家店招牌,目光着重在“洗车”两字上停留——没错,是这里。何原便松懈下来,沿路口弧形拐角走,边低头看路旁停车。除了有辆车里坐着个睡觉的男人,其他的车(包括洗车店前面那三辆)都空着。初中生年龄的长发男学徒正在懒洋洋的阳光下朝车顶浇水。何原摸出手机,摁下刚刚通过话的号码,眼睛逡睃着左右两边和街对面。手机震了一下。他习惯在这一震之后就讲话,但新刷的手机系统有通话延迟的毛病,慢三秒。何原说:“羊咩咩啊,我到洗车店了,没见着你呀。”听筒在他说到一半时才涌出轻微兹兹声,以及一句回应:“啊?”他立刻反应过来,对方又没听到他说的前半句。一遇上通话延迟,他就觉得自己的四川话发音别扭,这让他感到烦躁。他说:“我在洗车店门口,怎么找你?”羊咩咩挺和气地回答:“往对面看,烟草局门口,白色的那辆——看见没有,我开着双闪。”何原朝那边望去,很快确定那辆白色马自达里藏着的,就是聊了一个多星期的羊咩咩。通过后视镜,车里人好像正在打量他,但因为加快了脚步,无法确定那是不是某种错觉。
羊咩咩捡起副驾座上的一个小黑口袋,给他腾位置,说:“帮我拿一下。”他挤进车,嘭地关上门,注意到她正在吸烟。“给我拿一下嘛。”她又说。他接过小黑口袋。车里放着慵懒的爵士乐。羊咩咩抽女士烟并且手伸在窗外,车里一点烟味没有,只有女生的脂粉类香味。她脸颊瘦,眼睛有点内陷,这都是相册里能看出来的,只是肤色偏暗黄这点没有料到,但很快又觉得正常,因为她几乎每晚都抱怨失眠,脸色自然会受影响。她弹了弹烟灰,说:“我车里有点乱。”他说:“没有,挺好的。”她把手边的小杂物扔两件到后座,却碰掉了连着汽车音响的Itouch,它仅在车底蹦弹一下就被她飞快捉住。他便把伸到一半的手缩回去(差点就比她快)。“车里有点乱,我真该把垃圾都丢出去的。”她又说,发动了汽车。何原也有对不熟的人说自己房间乱的习惯,这大概关乎一点洁癖和强迫症。
何原发现她的烟只燃到三分之一,照司机们在等人时习惯来根烟看,她应该没有等太久。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他说。
“没事。跑去高升桥洗车了,不然还要早点。”
“我刚才从这边过,还以为车里是个男的。”
“是我前面那辆,已经开走了。”
羊咩咩把车拐上主路。他们相视笑了一下,算是正式打招呼。何原留意她的表情,发现她嘴角带着笑意。还行,至少没觉得我不好看,他心想。
这条路正在改造,车流行进慢。太阳一躲进云层,天色就显得阴暗。
“日妈得不得下雨哦,老子刚洗的车。”羊咩咩直视着天空。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都是多云,好天气。”
“我喜欢好天气。杀过去看一下教室,没人就直接闪。”
“你们是在一间大活动室跳吗,还是在什么俱乐部里?”
“狗日瓜货!净压到中线走搞锤子!”羊咩咩瞪着前面的车。
何原打个哈欠。
羊咩咩问:“什么?你说钢管舞哇?”
“嗯。”
“不是,今天是去学校上课,跳舞也有,不过今天我不去。”
“你业余还上学吗?学的什么?”
“景观学。”
“种植物?”
羊咩咩噗地笑了:“为什么所有人都问是不是种植物?不是的。”
何原思索了一下,确定她刚才说的是“景观学”,不是其他什么词。他觉得踏实,至少跟大多数人见解一样,不是异类;又觉得不甘心,自己没有抖出出众的观点。
“就是园林设计之类的吧?”他继续问。
“园林设计也有,还有其他一些景观设计的东西。”
“明白了,就是你们设计好图纸,让绿化公司去种植,对吧?”
“对,就是那个意思……日妈拐不拐嘛,你怕个锤子!”羊咩咩咒骂着,把车拐进一条小道。何原看出来,她是开车特别投入那种司机,在公路上脏话会比平时多十倍。而且她大概还惯于独处,所以会不自觉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又侧头看了她一眼。她脸骨突出,下巴有点上扬,侧面看有些彪悍,但嘴角始终带着微笑。
“那么,你是已经宅起来喽?”她问,行驶在僻静的小街使她平和多了。
“才辞职两天而已,不算宅。”
“你最久多久?”她扭头问。
“嗯?”他第一反应竟联想到“床事”上去了。
“最久宅了多久?”
“哦哦哦,一个星期吧。”他随口说了个时间。
“这个完全不算资深宅嘛。”她得意的语气。可见她有更辉煌的记录,配不配合她的“抖包袱”呢?
“那你最久多久?”他问。
“半个月。”
“完全不出门?”
“最多到楼下。通常是——”她翘起右手拇指和小指放到耳边,“——‘喂肯德基哇,给我送个外卖来。’哈哈哈!”
“宅久了也恼火。”他淡淡说了一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已经过了对“宅着”可以麻木的年龄,然而由于前两天的辞职,接下来一段时期又不得不宅(天晓会得有多久。如果有合适的工作或者活儿,也许一天都不用,如果没有……)。
汽车又行驶在主路上了。羊咩咩换了首歌,依然是爵士乐。何原欣赏她Itouch里的这些慵懒的歌,欣赏到不愿意告诉她“我喜欢你放的歌”。在他注视着路边满身黄叶的银杏树移近又闪退的时候,阳光穿透云块,照进车里。“这太阳真舒服,昨天的太阳也舒服。”他说。
“嚯!昨天太阳好,我们在九眼桥喝茶、晒太阳,安逸惨了!”羊咩咩脸上满是回忆的喜悦,“去教室打一头,没人我们就闪去喝茶吧,耶耶耶!”她兴奋得直晃身子。
何原对着阳光伸腿,发现小黑包竟被自己摁在裆部上。“狗日少见多怪”他暗骂自己,放在那里没什么可深究的,移开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测。于是,小黑包便继续被他摁在那里。
“抢锤子!忙着去你妈肚皮投胎。”羊咩咩专注地骂着前面的司机。
“你经常逃课吧?”
“逃啊,不逃是傻的,我和高杆儿常常是课上一半跑去喝茶。”
何原跟着音乐哼哼,目光随处流转——路边到处是阳光照耀着的簇簇亮黄——只有在这个季节,银杏树才衬着灰蓝色天空出来抢眼。
羊咩咩换了首歌,跳过粤语老歌,继续爵士乐。
“现在去上课已经迟到了吧?”
“没事,就没准时过。”
“错过点名呢?”
她好像被他吓一跳,思索一秒钟,“哦,人到了,就不怕点名。”她紧跟前车,贴着一个试图插队的车头挤过去。
“但是我从来不挂科,别人问我为什么,我说日妈我虽然逃课但是我交了作业的,哈哈哈!”她又一次高兴得直摇晃身子。车载音响里,爵士乐手滴滴吹着小号。阳光在高大的路边广告牌上闪着亮,在缓缓行驶的车流上泛着光,在摇曳的杨树叶子上跳着亮点。
“你觉不觉得,在这种天气下看银杏树的黄叶,心情会变好,”何原犹豫一下,说出后面半句,“一点儿没有所谓秋天的惆怅。”
“所以说,我带了相机。”她朝他裆部的小黑袋努了努嘴。
他拉开布绳,把沉甸甸冷冰冰的尼康拎出来,随手拍了张车底。“对焦有问题吗?怎么是模糊的?”“因为没用自动模式,我习惯手动设置。”她腾出只手来调参数,他端着相机,她孜孜不倦地调了好一会儿,半出于热心,半出于不调到最佳心里不踏实。“好了。”她说,继续满状态投入到对前面司机的责骂中。他端起相机,对着她侧脸,照着她的法子慢悠悠调着对焦,带着点调情意味。她好像一点儿不在意。
嚓——
她脸侧的角度有点大,照片上净是脸颊肉,眼睛和鼻子只有一点点。他打消了再拍一张的想法。浏览之前的照片,基本上是拍的城市建筑——层叠伸向天空的玻璃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是个好天气。还有什么比出太阳的初冬更让人满意的呢。
她问:“你宅着有什么光辉业绩吗?像data打到神级?”
“嗯?”
“或者什么‘剑灵’‘龙之谷’里的风云人物?”
他终于明白她在说网络游戏:“我不玩游戏的。”
“那你宅着干什么呢?”
“写小说,有时也写点剧本。”他搪塞着,深知自己动笔的时间少得可怜。说不清时间都用到哪里去了,总不能说“我主要是在刷豆瓣和微博”吧。
“小说名字告诉我,我找来看。”
“基本都是短篇,有时发在杂志上,长篇的还没有,”他羞耻地补了一句,“我写得少。”
汽车爬坡上高架桥,几乎是朝着阳光驶去。羊咩咩摸出只墨镜挂在鼻梁上。何原轻笑一声,故意注视她。
“我有散光。”她说。
“我也有。”
“我还有150度近视。”
“我575度。”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嗬”了一声,重复道:“575度。”
拐个弯,开始下桥,她把墨镜摘了。
“吃个巴片儿。”她说。
“什么?”他疑惑地看着她。
“我说前面的车,”她笑嘻嘻地,“贴在他后面拐个弯儿。”
何原悄悄发笑,心里满舒畅,手指随着音乐在腿上敲着。
有次午夜,她说刚拒绝了一个表白者,除了感觉不对,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她不愿意说话时,他们的相处会沉默得难受。当时他想,我倒是喜欢有时沉默的女生,因为理解这沉默属于正常现象,不用去找话题来敷衍,尽管顺应就是,直到下一个话题自然出现。现在,他又把这想法翻出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你的《远大前程》看了多少?”他问。有次失眠,她告诉他在读这个。
“一小半儿,开始我用Itouch看,日妈看得眼睛痛,散光更要严重,就买了书看。”
他想说我每天也看书,但没说,毕竟不讨论阅读量是他衡量自己是否成熟的一项标准。
她问:“你写小说的,学的专业就是写小说吗?”
“我学的汉语言文学。”
“语言?”
“就是中文系。”他连忙解释。
“那你是文艺青年哦?”
“你才是文艺青年,我是屌丝一个。”
她哈哈笑起来,笑罢看了看天空,喜悠悠地叹气:“这天气喝茶安逸。”他点头表示同意,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
“哎——我有个朋友跟你一样,也特别爱看书。”
你了解我多少呢,就说我跟你朋友一样?
“她看很多书,有些特别冷门,外国书。”
再冷门也不会冷门到哪里去吧。他对这个人没有兴趣。
“比如说《偷书贼》,看过没有,她就喜欢看。”
“这是本畅销书,”他忍不住说,“一点不冷门。”
“不冷门吗?我觉得没人看吧。”
“要这么说,我看的书冷门多了,比如印数只有千把册的法国小说和绝版的拉美小说。”他终于忍不住炫耀起自己的阅读来,但幸好没蹦出“《打女佣的屁股》”和“《人生拼图板》”这样的书名,不然真应了她刚才说的——是个典型的文艺青年。
“反正她书特别多,整天看……”她趴在方向盘上仔细看天空。太阳又不见了,初冬再次露出它阴郁萧索的一面。“日妈要下雨,不准下哦,老子才洗的车。”她焦虑地自语。
“肯定不会下,放心好了。”
“哎呀困得脑壳都要爆了。”她打个哈欠。
“昨晚几点睡的?”
“三点过。”
“早上几点起的?”
“十一点。”
“平时也这么晚睡?”
“跟你说了嘛我失眠。”
“上班不困吗?”
“反正不睡觉。一到下午就去星巴克买杯美式咖啡,开始还放糖,现在糖也不放了。那天我同事喝一口,说‘日妈口味越来越苦,以后苦瓜汁都满足不了你’,哎呦呦!”
“还是应该早点睡。”
“睡不着,除非吃药。”
“药也不能吃,会有依赖症。”
“那没办法。”
“你需要一个能治愈你失眠的男人。”
“切,都这么说。但鬼知道这样的人在哪里?我经常说,等我找到他,先给他两耳光。问他日妈这些年跑哪儿去了。”
“像这样呢——不开电脑、不刷手机、不看电视,十点半就上床躺着,深呼吸,什么都不想,总会早点睡着的吧。”
“那我只有去死。”
车开在去郊外的路上,道路宽阔,阳光照耀着萧疏的小树林。
“我怎么感觉像是去郊游。”何原说,“而且像上午。”
“喝茶喝茶喝茶!”羊咩咩拿起手机,用社交软件通话,“冬瓜,在干嘛?天气这么好,去喝茶嘛喝茶嘛喝茶嘛!”眼睛依然瞪着前面的车屁股,“我的一个拉拉朋友。”她对他解释,“前天她们带我去gay吧,把老子整服了。”
“怎么了?”
“那些男的比女人还女人,”她翘起兰花指模仿gay打情骂俏,“我进去以后唯一的感觉就是‘我才是个男的’。”
他配合笑了两声。
“不过还是多好耍的。”
“你的拉拉朋友很多?”
“嗯,比较多。她们女朋友一堆,我最多能排到九姨太。”她欢快地笑着,“跟她们相比我的感情生活真是彻彻底底的失败。”
“我跟你一样。”
她指给他看前面,说马上到学校了。
“银杏叶黄得真是漂亮。”他又一次忍不住赞叹。
她说:“我就搞不懂为什么有的人一说到同性恋就反感,人家哪里惹到你了?像高杆儿,她说绝不歧视同性恋,但是她弄死不相信同性恋之间会有真爱。她说他们永远不会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因为他们是同性恋。我说日妈你懂个锤子。”
汽车拐进一条两边都是法国梧桐树的街道,满地的法国梧桐落叶被洒水车浇湿了,透着屎一样的黄褐色,甚是凄惨。
“你们跳舞的那帮人好玩吗?”他问。
“不好玩,”她说,“话题聊不到一起。”
“哦?你喜欢聊什么话题?”他很好奇。
“我随便扯点军事,她们聊不聊得来嘛?腔都搭不上。”
“航母style——走你!”他用激昂的普通话说,想活跃气氛。
她没注意到冷场,继续说:“还有我喜欢仓央嘉措,她们懂得起不嘛,说什么你去过西藏当然喜欢看他,日妈不去西藏老子也看的,家里仓央嘉措的书好几本。”
他本来想吟“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但怕她反应不过来,就随口说了句:“仓央嘉措是个老色狼。”
她专心开着车,过会儿严肃地问:“你为什么说他是个老色狼?”
这差点把他难住了,不过他反应力还行,至少不是接不上腔。他说:“因为现实生活里我认识一个诗人,五十多岁了,还性欲旺盛,经常打着教别人写诗、评论诗甚至诗歌会的幌子,勾搭女人——勾搭那些写诗或者想写诗的女人。他毫无节制,四五十岁的要搞,二十出头的也要搞,没有什么道德可言,我很不喜欢他这种做法。所以我习惯把年龄大了还乱搞男女关系的所谓诗人,都称作老色狼,并非专门针对仓央嘉措。”
“不是说仓央嘉措一生真正爱的女人只有一个嘛?”
“那就更不可原谅了。号称只爱一个女人,却和一堆女人乱搞,这是个什么意思呢?难道精神和肉体真可以分开,肉体玷污了精神还纯洁?我可不这么想。这么一讲,我连他对这个女人唯一的爱也不信了。”他边说边在心里担忧这番观点会不会和她的看法向左。
“哈哈哈,你真认真。”她说。车已经进了学校,在七扭八拐的校园小路上慢慢开着。“不过他能有那么多情人,应该长得帅哦。”
“一个男人身居高位,自然有钱而且气质不差,有钱、有气质、舍得为女人费精力,终归不难泡妞的……”他还想胡扯关于仓央嘉措消失在青海湖的传说,眼前却突然一亮——他们正在走的这条路,以及下面交叉而来的两条小路,全部种着十几米高的银杏树。地上积着一层金黄落叶,头顶上万千树枝交叉相连,形成一道金色“拱顶”,阳光透过树隙打在地上。车子正朝着一片暖和的黄色直开过去。“哇哦!”两人同时夸张地惊叹起来。他们羡慕地注视着学生和教职工家属在银杏树下散步、照相。
“怎么样,我们学校漂亮吧?”
“漂亮惨了。”
“都说电子科大的银杏漂亮,我说哪有我们学校的这条路美,而且还这么安静。”她高兴得直晃身子。
看孩童在大树间跑来跑去,他在脑子里猜测着他们父母的年龄。
她把车开到离银杏林不远的教学楼边。两人下车。
“相机带着还是放车上?”他问。
“带上。”羊咩咩审视着车身,“日妈太乱了,早该把不要的东西清了。”她自言自语。
他们朝一栋特别高大但是已经发旧的教学楼走去。她举起一个钥匙圈:“朋友送我的,看出什么没有?”那上面挂着个瓷娃娃,娃娃的小鸡鸡香蕉般高高翘起。他们一起坏笑。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走进电梯,“21楼。”她说。在敝旧的电梯爬升到21楼这段时间,谁也没说话。电梯门一开,她就蹦出去,在过道里第一间教室门上一望,转身跑回来:“走,喝茶去!”他还没搞清状况,走近去看,原来门上贴着一张纸,字迹潦草地写着本周的课推到下周二晚间。他跳起,从窗玻璃里往里看,空荡荡的课桌沉默地蹲在淡薄的阳光下。确实没有人。


她拿着相机朝银杏林跑去,并且不时刹脚朝各个她认为好看的景色拍着。她的跑法活泼——高兴地跳着跑,在离目的地一步之遥时短暂停下,再双脚离地往前一蹦,立住,相机抬起来,嚓。他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不自觉地回忆起上上段恋情。那时他是跑在前面那个人。他主宰了太多的生活细节,而女友性格又偏于安静,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总有办法让她顺从。此刻,他却感受到,什么决定也不做,就这样跟在别人后面,也是不错的。看着羊咩咩欢实蹦跶的样子,何原好像看见了早先的自己。他也依稀体味到些前女友的感受,仿佛对她的好感使他下意识模仿,希望变成一个她那样顺从的人。
他说:“我给你拿包吧,你拍照不方便。”
羊咩咩把包给他,欢快地跑到小道另一边去。
他呆立四望,大学校园好像都是这个样子:高大的教学楼、楼前小广场、广场边小块儿草地、草地连着小树林、树林里蜿蜒着堪堪能并排驶两辆车的小道、道边林荫树、树很高冠盖成荫……还差点什么?柿子树?两年前的秋天,他们走过语言大学的柿子林,红柿子挂在头顶(衬着雨后阴天,倒像是有人故意挂上去的,美得出奇),草丛里散落着好些掉落的柿子,他想去捡拾完好的柿子,或者摇晃树干让它们掉下来,但“讲文明”的社会法则约束着欲望,尤其在校园。那天她毕业,拿到自考本科文凭。他曾陪她参加报名考试,陪她上课,甚至陪她去参加自考班同学的婚宴。所以,在走过柿子林那一刻,他竟有种自己毕业离校的伤感,想到同学们都要远去,以后再难相见(虽然跟他们不熟,而且严格说他和他们都不是同学,他们只是她的同学罢了),伤感之情和柿子林的美,让他对那天的校园印象深刻,带着无可挽留的诀别。好多次,关于那个学校的回忆都会泛上心头,比如阶梯教室后窗那棵特别高大的杨树,它枝叶繁多,紧挨着教学楼墙壁,偶一回头,就会看见玻璃外伸展着洒满阳光的枝条。坐后排,宛若坐在杨树怀抱里。
他不禁喉结发哽。
羊咩咩已经跑到了银杏林的岔路口,何原踱步朝她走去,还有二十几米时,她又风一样跑了回来,“还是这边风景好。”她说。
他捡几张宽阔的黄叶拿在手中,她看见,便让他举着,用微距拍。几次对焦都没对上,两人有些尴尬。忽然有东西急促地打在头上、脸上。仰头看,满眼都是风中翻飞的黄叶。人们发出惊叹。她把相机朝向半空,专注地抓拍。


羊咩咩摸了摸汽车后盖上一处掉漆的地方,说声:“走,姐带你去喝茶!”她打开车门,目光又回转,看了眼刚才摸过的地方。
“你有强迫症吧?”何原忍不住问。
“是。”她很坦然。
“我也有,我强迫的对象是门,你呢?”
“门、窗还有我的车。”
车经过银杏林,小孩子在路边跑。
“尤其是窗子,我的房间是永远不能关窗,不然我活不了。有天晚上我刚要睡着,忽然觉得好难受,说不出原因,越睡越清醒,爬起来一看,‘嗬’谁把我窗户关上了。第二天问我妈,她说下雨了她悄悄进来关的。我就有这么敏感,哪怕迷迷糊糊的也晓得窗户关没关。”
“寒冬腊月也开着?”
“一年四季都开,不然我要死。”
“那你肯定还有洁癖吧?”
“嗯,洁癖也有……日妈莫挡路!”车子上了主路,她再次进入激愤模式。
“你洁癖的对象是?”
“我的床。”
“这个很多人都有吧。”
“我比较严重。我的床任何时间任何人都不能动。上次我妈一屁股坐我床上(好像她妈很喜欢挑战她底线),我就跟她吵了一架。她说‘日妈养你这么大,坐一下床都不行’,我说就是不行,要么坐凳子,要么去客厅坐沙发。高杆儿上次来也是,想坐我床,老子飞起一脚踢屁股上。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你自己也不坐。”
“除了睡觉,我自己也不上床的。还有,我床边的书架,别人也是不能动的,”她特别补充道,“我有一架子书。”
他注视她,这回发现,她嘴角的弧度是天生带笑意。
汽车驶进北二环,阳光在高高的大厦玻璃上闪光。音响里响起《What A Wonderful World》,LouisArmstrong声音低沉呢喃,渗透着被时间打磨的野蛮力量。何原再也忍不住了,赞叹道:“这老头,唱得,味道进到骨头里去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跟着歌声哼哼。“这歌我找了好久,没的说,好听。”羊咩咩骄傲地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冬瓜,你在哪儿啊在哪儿啊在哪儿啊?”她抄起手机,用社交软件呼唤。
何原看了一下手机,交友软件里有人留言。他没管。
羊咩咩问:“你一个人住吃饭怎么解决?”
“有时候随便在外面吃点,有时候自己做。”
“你还会做饭?”
“介于四川男人都下得厨房的传统,我不能拖大家后腿是吧。”
“四川也不光是男人做饭好吃吧,像我就会做饭。”
“哦。”
“是不是觉得我不像会做饭的?”
“是看不出来。”
“不晓得你们为什么都不信我会做饭,”她做出生气的样子,但看得出被误解反而让她骄傲,大抵成了她可以借机娇嗔的保留话题。她开始讲半夜炖鸡的故事:某闺蜜打胎后,她去照顾,闺蜜深夜醒来,说了三个字“要吃鸡”。她——“咒骂着、挣扎着、凌乱着”——爬起来,炖了只鸡。闺蜜再次醒来,说了三个字“不想吃”,她怒了——“现在不吃以后别想吃到我做的任何东西!”。闺蜜吃了半碗肉两碗汤,惊喜地说想不到你做的东西这么好吃。
“想不到你做的东西这么好吃!”羊咩咩随着音乐在方向盘上打拍子,重复道。
“你可能有做饭的天分。”何原夸了一句。
“我闺蜜脑壳是瓜的。”她仍然陷在对那件事的回忆里。
“什么?”
“她吃打胎药!”
“可能她不想要吧?”
“她就是脑壳瓜了。”
“没明白。”
“她交了个男朋友,然后怀孕了——”
“男朋友什么态度?不想管?”
“男的说生嘛。但是她呢,就去买了药吃。”
“她是不是觉得男不够真诚?”
“哼!男的第二天专门跟她说,生之前去把证领了。”
“这是好事情啊。”
“但是她已经吃了药。生也生不成了。你说她脑壳是不是瓜的?”
“也许她不想嫁给他呢?”
“屁!男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她爱他得要死,巴不得嫁给他。反正一句话,她就是脑壳有问题。”
汽车行驶在地下车道。有次经过这里,出租车司机跟何原说,08年地震的时候,他正好堵在这个地下车道(“真要塌了,全部压死,一个都跑不脱”)。
他问:“现在呢?分手了吧?”
“没有,感情好得很,人家两个是要结婚的。”羊咩咩又咬牙蹦出一句,“她要是脑子没病我把名字倒着写!”
羊咩咩拿起手机,交友软件里传来朋友的留言,她们已经在喝茶了,让她直接过去。
“你让女人打过胎吗?”她忽然问,“老实说。”
何原后背抵在靠椅上,轻轻扭了扭:“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就是有了。”
他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
“你们男人是不是觉得让女人怀孕很有本事?”
“你问我,我问谁,反正我没有这个想法。”
“所以人家讲,男人没一个那啥……”
他们沉默了一阵,直到羊咩咩忽然停车,“到了!”她在他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天阴阴的,街道刚洒过水,泛着湿冷气。河街边摆满了茶桌椅子,有两桌人打牌,有几桌人喝茶聊天。何原跟在羊咩咩后面,看见她忽然说起话来,往左边走点,才发现她前面站着一个中性打扮的短发女生,因为个子不高,几乎被羊咩咩的身影完全挡住。
“这个是冬瓜,这个是……唉!你们自己介绍!”羊咩咩欢愉地做了个“甩手不管”的姿态。
“小何——叫我小何就行。”何原对冬瓜说。
冬瓜笑吟吟地看着他,又看羊咩咩,“哎哟,外面好冷!”她说。她矮胖身材,穿得厚厚的,的确神似滚圆的冬瓜。
羊咩咩逡睃着茶座,想找个好位置。
“到里面坐嘛。”冬瓜说。
“外面好些。”
“你不怕冷吗?”
羊咩咩说:“现在就喊冷,过年你只有裤裆里夹个火笼!”
她们看着何原。“我没意见,里面外面都行。”他说。
“那走走走!”冬瓜拖着羊咩咩,他们朝茶馆里走。屋檐挂着大灯笼,绸布上积着灰尘。府南河在阴冷的天气下缓缓流淌,钓鱼人的浮标在深青色水纹里起伏,对岸的商业楼毫无生气,楼下堵着一长串汽车。羊咩咩在一个靠栏杆打电话的青年背上拍了一巴掌,那人回过脸,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他的注意力全在手机听筒上,并不停地点头“嗯嗯”着。茶馆里光线并不特别明亮。冬瓜把他们带到进门右边角落的茶座。桌上乱七八糟地丢着烟、卫生纸、茶碗、外卖单子、插有康乃馨的玻璃瓶。羊咩咩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何原坐她旁边,冬瓜坐在对面。茶桌旁边有道木栅栏式样的“墙”,透过木条空隙,可以看到收银台坐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年轻妹子,翘着两条黑丝袜包裹的腿,正在用手机看电影。
“抽烟!”冬瓜热情地招呼。
何原说不抽。
“好男人!不抽烟好。”她转头朝向收银台,“娘子,整两碗茶来!”
被称作“娘子”的收银台妹子瞪了冬瓜一眼,嘴角朝右边努了努。
“明白了。”冬瓜小声说,吐了吐舌头。
何原朝那边看去——挂了珠帘的茶座里,有两个少女和一个少妇正在说话。他隐约觉得其中一个少女模样不错,但看不真切。
冬瓜解释道:“老板娘在,等下她走了就给你们沏茶。”
“没事,没事。”何原说。
羊咩咩注视着娘子:“谁给她买的星巴克?”
“我。”冬瓜说。
“日妈不给我买一杯。”
“你又不说。”
“下回记得给我买,要苦的,不加糖。”
“喝了你又睡不着。”冬瓜笑道,边朝何原耸眉毛。她喜欢左顾右盼,好像在场的都是她盟友。
“给你看样东西。”羊咩咩从何原手里拿过相机,给冬瓜看照片,两人对其中某些照片进行讨论。何原没有插话。他朝觉得不错的那个少女望去,她们仍然在珠帘里小声说话,少妇拿了支烟慢慢吸着。他的目光顺势在娘子身上停留,她坐在收银台和后排酒架中间,面前的桌子上除了账本,还挤满各种酒瓶和一只星巴克纸杯,杯上斜靠着手机。她把双手夹在翘起的两腿中间,专注地望着手机屏幕。她鼻翼上有颗小黑痣。
羊咩咩问:“帅二哥给谁打电话?”冬瓜说:“她那些老婆呗,知道她‘放监’出来,全部打电话找她,比国家总理还忙。”羊咩咩对何原说:“所以我跟你讲,在她们那里我最多排到九姨太。”“那我不是更要排到后面。”娘子远远地娇笑。冬瓜嬉笑道:“你永远是我心里最爱的小娘子。”“爬爬爬!”娘子说。
羊咩咩问:“她在看什么?”
“《海贼王》!”
“日妈那不是要看好久!”
“反正永远看不完!”冬瓜冲何原挤眼。后者对她笑一下,表示明白她的幽默。
何原猜测,羊咩咩、娘子虽然跟冬瓜这样的T厮混在一起,但依然是坚定的异性恋者,至于有没有被掰弯的一天,就不得而知了。
刚才在走廊打电话的青年走进来,离茶座还有三四步远时,手指着羊咩咩,嘴里发出台湾腔那种“哎哟哎哟”的声音。羊咩咩也回应:“哎哟哎哟”。他们隔着桌子搂抱了一下,嘟起嘴“么啊么啊”,隔空打了两个啵儿。何原看着青年,拿不准他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青年仍旧站着,俯身从乱糟糟的桌面扒拉出一根烟,看了何原一眼,坐下,手指继续扒拉着,想找打火机。
“你老婆们又在查你动向?”羊咩咩笑吟吟地说。
“寝室的晓得我走了问我好久回去,外面的晓得我放假了问我在哪里,一个个说起来没完没了。”青年摇着头,做出不厌其烦的样子。他终于把烟点着了。他看着何原,何原也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这回何原确定了,她是个女的,并且就是她们提到的那个“帅二哥”。
羊咩咩问:“你什么时候回部队?”
帅二哥正要回答,手机响起,她看了眼来电号码,说声“不好意思”,朝何原点了点头,往外走去。
“她明天回部队。”冬瓜代替回答。
何原不相信帅二哥是军人,问她是什么兵种?
冬瓜歪着脑袋仔细一想:“文艺兵。”她补充道,“毕竟部队里面女兵少嘛,除了医护兵就是文艺兵轻松点。唉!反正她妈找的关系。高中一毕业,妈说声‘走嘛去当兵’,她就傻眉傻眼地去了,现在天天想退伍,肠子都悔青了。”
羊咩咩说:“所以说,我从不让父母插手我的事情,自己的人生要自己做主。”
有次她跟何原说,自己在哭。他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感情上的事。加完班回家时,爸爸妈妈在客厅等她,跟她说应该找个男朋友了,说着说着吵起来,把她气哭了(“爸妈坐在沙发上,边吃着我打包回来的小龙虾,边数落我没有男朋友,你说我哭不哭?”)。
“你这位朋友是做什么的?”冬瓜看着何原。
“我做文案的,”何原回答,“不过前两天辞职了,现在算是无业游民。”
“文案是什么?”冬瓜露出说错了话的狡黠笑。
“就是写东西,广告文案、软文、新闻稿之类的,反正就是靠敲键盘混饭吃。”
“哦哦哦,”冬瓜说,“那文案是什么专业的?”
“中文。”
“他是文艺青年。”羊咩咩插话。
“乱说!”何原嗔道。
冬瓜说:“学中文的就是安静,哪像我们(她朝羊咩咩挤眼)少时不努力,长大学设计!像我和她这种脑子不聪明又不爱学习的,活该学设计——苦逼死,哈哈哈!”她为自己的自嘲而笑颜逐开。
“你是不聪明,我可不是。”羊咩咩反驳道。
帅二哥走进来,揭开茶盖:“怎么不给我加水?”
“等会儿嘛,老板娘走了给你加。”冬瓜溺爱地答应。
“你真想退伍?”羊咩咩问。
“最多再熬半年,多一天我都受不了。”帅二哥说。
“为什么啊?”
“太黑暗了,没有出路。哎,接个电话——”帅二哥拿着手机走出去。
羊咩咩问:“当兵的每天都干什么呢?”
何原说:“每天得叠‘豆腐块儿’吧。”
羊咩咩说她军训时叠“豆腐块儿”总受到表演,诀窍是往被子里塞杂志,可以叠得有棱有角。冬瓜激动地说她也是。她们为自己的聪明而乐不可支。话题转向军训时的种种趣事。何原说:“军训的时候,我们学校也有个奇葩。”冬瓜一听到“奇葩”两字就猛地大笑。何原不解地看她。“别管我,你继续。”冬瓜深呼吸。“这个奇葩——”何原说。冬瓜又噗地大笑。如是再三,何原和羊咩咩都不知道冬瓜为什么对“奇葩”二字如此敏感。冬瓜用手指夹住上下嘴唇,示意何原讲下去。
“这个奇葩就叫他A君吧……”
冬瓜鼓起的腮帮子一突一突的,喉咙里呼呼响。她还是在笑。
“军训了一天半,A君就认定一个事实——自己不可能扛得过整个军训,于是吃完午饭回到寝室,他抡起铁马扎砸在自己手臂上,嘣——这么一下。”何原比划着。
“咦!”冬瓜做出好痛的表情。
“结果呢?”羊咩咩问。
“他把手打骨折了,军训自然就不用再参加。我们在大太阳下站军姿,他挂着绷带坐操场旁边看,得意得不得了。”
“真是个——奇葩!”冬瓜终于自己说出了这个词,乐得脸通红。
何原和羊咩咩交换眼神,都觉得她笑点离奇。
“这个奇葩后来还干了件更奇葩的事情——”何原继续说。
“说来听。”冬瓜很感兴趣。
“军训过后没多久,大二学生住的宿舍楼和大一学生住的宿舍楼互换,有个大二学生临走时在床板上拉了泡屎,搬进去的大一学生是暴脾气,晚上潜入大二学生宿舍把拉屎的那个寝室全员暴打一顿。”
“拉屎的是那个奇葩A君?”冬瓜欢乐地问。
“不是,他还没出场。”
“接着说。”
“第二天大二学生找人把那几个大一学生打了一顿,大一学生又找人打回来。这么打了几次,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大二和大一两个年级之间的大规模火并了,校园里风声鹤唳。最后,大二学生决定派人去大一学生的宿舍楼谈判。几个谈判代表进门后,气氛很奇怪,没人说话。就在事件变好与变坏的一念之间,奇葩A君冲出来,喊声‘先打了再说’,拿刀把一个大二的捅翻了。”
“真你妈X是个奇葩!”冬瓜说,不再笑了。
羊咩咩说她们军训时最好玩的是学生追教官,孩子都搞出来。冬瓜立刻找到了相呼应的故事。她们绘声绘色地讲起女同学和男教官的灵肉交流,又一次乐得前俯后仰。帅二哥刚进门,手机又响,她骂声脏话,转身走出去。羊咩咩和冬瓜见状,笑得更凶,何原也忍不住笑。
“嘘嘘嘘!”娘子恼怒地示意他们小点声。


珠帘里的少妇离开后。娘子递过来两碗茶、一壶开水。又过了会儿,何原觉得漂亮的那个少女也站起来,穿过大堂朝房门走去。他看她,她五官长得美,但身材单薄,没什么曲线。他们对视了两眼。他有点失望。
“娘子!老板娘走了,过来摆龙门阵。”冬瓜热情地呼唤着。
“不来!”
羊咩咩问:“谁惹她了?”
“没人惹,她装生气,免得我们打扰她看电影。”
帅二哥走进来,用京剧唱腔哼唱(文艺兵的功底?):“娘子,嘿,小娘子!”
“有话就说!”娘子不耐烦地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
“帮我手机充电。”帅二哥笑呵呵地,像连续剧里民国时的不成器少爷。
“哦嗬!终于没电了!”羊咩咩和冬瓜齐声欢呼。
帅二哥把手机递给娘子,在沙发上坐下。冬瓜给她的茶碗续上热水。“这帮女人真凶残!”帅二哥摇头,“活生生把我手机打没电。”仿佛来电的都是他躲之不及的冤家。
“对了,晚上去哪儿喝?”冬瓜问羊咩咩。
“又喝!日妈昨天喝的酒我中午才醒,”羊咩咩推辞,“不喝!”
“不照顾这位兄弟的感受吗?”冬瓜指着帅二哥,“好不容易放监出来,难道能不整点酒?”
帅二哥说:“晚上怎么安排看你们,反正我一会儿跟人吃个晚饭,完了来找你们。”
“又喝啊,”羊咩咩低声自语,“那我车怎么办?不得行,我不喝。”
帅二哥问:“去哪家酒吧?
“我们对面那家怎么样?一直说去看看。”冬瓜说。
羊咩咩问:“生意好吗?”
“好得扣胯!人爆满!”
帅二哥问:“其他还有什么酒吧?”
羊咩咩来了劲头,如数家珍地介绍她熟悉的那一堆酒吧,包括位置、人气、价位、人群、老板背景以及她们去玩时遇到的趣事。她大概热衷于收集这个,并喜欢加以分析比较。说着说着,她口气里已经流露出晚上要去喝酒的意向(“我们可以去这个,他们家的……不错。”)。帅二哥边听边换坐姿,并不时逗娘子一两句,反正就是不能安安静静坐着。何原注视着帅二哥毛衣里露出的领子——那是军服衬衣的领子——它搭配她强壮的身材和短头发,是何原开始没能判断出她性别的原因。
娘子喊:“电话!”
羊咩咩不乐意被打断,问帅二哥:“敢不敢把手机关了?”
“滚!”帅二哥说,拿了手机走出去。这回他接电话时间很短,不到一分钟就走回来。他做出要哭的样子,把头搁在冬瓜肩膀上,惨叫道:“完了!完了!这回完了!”冬瓜按着她后背:“怎么了?什么事?”
“冤家找上门!”帅二哥继续惨叫。
“哪一个?”
“我最怕的还能有哪个?”帅二哥用哭腔回答,脸上却笑吟吟。她让冬瓜看通话记录上的名字。
“嗬哟!你凶!你厉害!”冬瓜立刻叫嚷。
羊咩咩问:“谁啊?谁啊?”
帅二哥苦思状:“我得打个电话。”
冬瓜拍着她大腿:“接了一下午电话,终于舍得打给别人了。”
帅二哥奔出去,动作矫捷,让人怀疑之前那个懒洋洋的她不是真的她。
“她大房。”冬瓜压低声音说,并且朝何原耸眉毛,好像他也对帅二哥的私生活了如指掌,可以一起以此为乐。
“哪个嘛?哪个?”羊咩咩继续追问。
何原插话:“‘大房’大概就是初恋、老相好之类的吧?”
“对头,帅二哥的大老婆要来找她。大老婆——你要说是EX或者前妻,都可以。哈哈哈!”莫名其妙地,冬瓜兴奋得要命,摇头晃脑地微笑。
羊咩咩说:“帅二哥这样风流的人物,她的初恋怕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吧?”
“一二三四……”冬瓜偏着头数,“是有好几年了,说起来跟妈X电视剧似的。”
“讲讲讲!”
“那是……阿娇还纯情的时候,我们也还是纯情的初中时代。有一个帅T,她叫帅二哥;有一个美女,她叫帅二哥的大房老婆——真名我就不告诉你们了……也可以告诉你们一部分,她叫甜甜……当纯情的帅二哥遇上纯情的甜甜,她们相爱了,一年又一年,后来因为一些误会伤害了感情,她们分手了……你们可以想象第三者插足之类的情节,反正,你们懂的……后来帅二哥有了新的老婆(‘很多老婆。’羊咩咩插话),甜甜也有了新老公。又一些年过去了,她们发现自己仍然对对方有着深厚感情,并且发现对方仍然是自己最合适的对象。于是又联系上。这回听说帅二哥回来,大房立刻就从北川赶过来。”
何原给每只碗都续上开水。他把茶碗捧在手里。屋里有点冷,外面已经完全没有了阳光。好几次喝茶的时候,他都想把茶叶嘬进嘴里,吮净茶汁后再猛力吐出去,吐到乱糟糟的桌面上,或者冬瓜的座位上。但他始终面带微笑坐着,面对冬瓜讲述的风流韵事,以及她不时挤眼或者努嘴传递来的“默契”,应和地点头,在恰当的笑点微笑——事情就是你讲那样,并且你讲得多有趣啊。
“大房跟她‘男朋友’分手了?”羊咩咩问。
“肯定没分,各自瞒着对象,再说,她们只是见个面叙叙旧。”冬瓜坏笑,“叙旧”二字明显包含“约炮”的暗示。
故事听到这个阶段,羊咩咩和何原这样的异性恋者的好奇已经到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何原想起羊咩咩说的那个高杆儿——“她说绝不歧视同性恋,但是她弄死不相信同性恋之间会有真爱。她说他们永远不会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因为他们是同性恋。”——不禁深有同感。
羊咩咩说:“日妈要下雨了,老子的车才洗的。”
冬瓜说:“我一直想,如果把车停在下雨天,不就省了洗车钱吗?”
“我中午洗的车。”羊咩咩说。车果然是她强迫症的一大对象。
何原拿出手机,看了看交友软件上的消息。
羊咩咩站起来,拿着相机说要“去扫街”(拍街头风景)。何原犹豫了一下,没有跟出去。他和冬瓜各自玩着手机。羊咩咩走回来,让冬瓜看她拍的照片。水壶里还有一半热水,何原给几个茶碗都续上。他看着冬瓜缩手缩脚的样子,也不禁觉得冷了,他们对视着,默契地一同打了几个哆嗦。
帅二哥一走进来,趴在冬瓜肩上苦笑:“怎么办?我不想见她。”紧接着,她关心起晚上赴宴的地方怎么走,羊咩咩和冬瓜耐心地跟她讲路线,末了还是决定一会儿羊咩咩开车送她到地铁,因为“她自己肯定找不到”。
“帮我定家酒店。”帅二哥吩咐冬瓜,“她来我就不跟你住了。”
听了这话,羊咩咩和冬瓜一起嘬嘴,制造讥讽声。
大房打来电话——她快到了。帅二哥朝外走,又倒回来对冬瓜说,“顺便帮我买盒套套。”
羊咩咩问:“你要动感装的哇?”
帅二哥摇头。
“那是带颗粒的?”
帅二哥继续摇头。
“环状的?”
“……”
“螺纹的?”羊咩咩很兴奋。
“都不是。”
“我知道是哪个,你快去吧,”冬瓜说,“等下人都到了。”
“到底是要哪款?”羊咩咩烦躁了。
“就是那个,那个啊!”帅二哥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屈伸着,“你知道我说的哪个吗?”
冬瓜也伸手指在空中勾划着:“我知道,你快走!”
帅二哥毫不慌张地走出去。
冬瓜说很快你们就会看到一个小身子和一个大脑袋。羊咩咩问是谁。冬瓜说:“帅二哥的大房,瘦的要命,但是脑袋却大,就像竹竿上顶了个篮球。你们等会儿一见就明白。”
羊咩咩帅问冬瓜,帅二哥到底要哪款套套。冬瓜说反正你不知道。
羊咩咩说:“不可能,市面上的套套有几个我没见过?”
冬瓜又伸出手指在空中勾划:“就是那个,那个啊,呃呃呃。”
“根本就是屁话,不晓得你在说哪个。”
“等下买的时候你跟着去看就知道。”
“我钱包里有两个套套你信不信?”羊咩咩忽然赌气说。
“够了,够了,旁边还有男人呢。”冬瓜说。
“得了吧,我们都是套马的汉子,他是个妹子。”
何原调侃道:“我是这里唯一的女性,你们随便说,不用管我。”
“冬瓜,”羊咩咩举起钱包,“信不信里面有两个套套?”
“不信。”
羊咩咩“啪”地把两个避孕套拍在茶座上,一个蓝色一个金色。“骗你了吗?”她说。
“瓜娃子,你带着这个干什么?”
“招财啊,”羊咩咩一惊,继而有点掩饰或者解释的意味,“避孕套装精的,‘装精’就是‘装金’嘛,聚财的意思。”
“叫你不要拿出来。”冬瓜埋怨道,“人家会误会你的。”
羊咩咩支吾着:“这东西谁没见过,而且我也没有其他意思,是上次在我弟包里发现,就拿了两个玩儿。”
何原笑道:“我是妹子,不会误解。”
冬瓜看避孕套上面的小字。
何原小口喝凉茶。
羊咩咩兴奋地说:“等下给帅二哥,让他先用着。”
何原疑惑,女人和女人亲热,避孕套怎么使用呢?
羊咩咩继续说:“不过金色的不能给她,我喜欢这款,蓝色的可以拿走。”
帅二哥走进来。冬瓜问接的人呢。帅二哥说瓜批出租司机走错了路,等会才能绕过来。
冬瓜忽然问:“狗日的你吃药没有?”帅二哥满不在意地说没吃。冬瓜气愤地呼唤娘子弄杯白开水过来。等开水拿过来时,帅二哥早已就着茶水把药吃了(别人劝也没用)。冬瓜就赌气自己喝那杯白开水。她幽怨地对娘子说:“你就不能陪我们坐会儿?”娘子犹豫地看着大家,何原把一只小圆凳推到茶桌边,示意她坐。
“娘子啊,你什么时候成我的真娘子呢?”帅二哥热切地说。“酒店订了没有?”她忽然又回头问冬瓜。
“你要什么样儿的?上次那家行不?”
“反正要好一点的。”
“如家、汉庭、7天,还是其他什么?你选一个。”
“7天,”帅二哥说,“还有没有其他的?”
娘子说她宿舍附近有家不错,床很有特色……她忽然住了口。
什么特色?大家盯着她。
她说:“那床嘛,圆形的,很大,而且是摆在房间中间。”
“嚯嚯嚯!”羊咩咩和冬瓜默契地喝彩。
“圆形大床哦!”一个说。
“摆在屋子中间哦!”另一个说。
“我哥哥去过,他给我说的啦。”娘子分辨。
“你和你哥哥去的呀,哪个哥哥?”她们继续追问。
“我没去过。”
羊咩咩说:“她脸红了。”
大家越注视,越发现娘子的脸红得明显,但看不出是羞红还是天生白里透红。
冬瓜说:“你没躺过,怎么知道那床安逸?”
“跟你说是我哥哥讲的。”
“圆形大床哦!”帅二哥说。
大家哈哈大笑。
娘子脸越来越红(这回看出来是羞红了)。冬瓜眼见取笑到一定程度,便出来圆场,“就是,她宿舍那边的酒店也不错,你要不要试试?”她问帅二哥。
“反正要好一点的。”
冬瓜有点生气:“到底要哪家?”
“那就7天嘛。”
要好点的还找7天?何原心想。他对帅二哥表现得像一家之长的态度感到反感。这反感是他今天下午一直在克制的——对任何人。
羊咩咩从冬瓜手里抓过避孕套扔在桌上,让帅二哥拿那个蓝色的。“如果你实在要,金色的也可以拿走。”她补充道。帅二哥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响了。她走出去。“无聊!”娘子说。对面墙角的座位来了四个斗地主的中年人,因为天色暗和相隔远,他们的面孔和身影有种疏冷、深沉气质。何原忽然觉得窗玻璃一暗,冬瓜和羊咩咩也跟着他扭头去看,是个错觉——不是帅二哥和大房到达。
大家玩手机。才四点过。何原把交友软件里的聊天记录删掉几条。


大房的确高而瘦,但因为穿了羽绒服外套,看着并没有冬瓜形容的那么夸张。冬瓜招呼她坐最里面,自己得意地坐在旁边,帅二哥坐在沙发扶手上。出于客套,大家说起大房的来访路线,并指出她在哪里哪里下的话会更方便。何原观察了一下,大房丝袜里的腿果然细瘦得离奇,她的头虽然没有大到如篮球,但相对青筋清晰可见的细瘦脖子,的确算个巨物。她还有个部位引人注意而冬瓜没有提到——眼睛。大房的眼睛大而凸,好像总在诧异着,看人时会给人以“天然惊”的感觉。虽然她的五官拆开来都不端正,但组合在一起并不丑,一双微厚的嘴唇甚至有些性感意味。但她气色不好,有遭受感情折磨、生活不规律、抽烟喝酒或者纵欲——中某一种或某几种摧残的迹象。
羊咩咩说:“抽烟!”
“我带的有。”大房回答。声音很轻,使人联想到猫。她在腿上搁的那只大手提包里翻,找出一包盒子上印着“X”大字的烟摆在桌上。
大家抽烟。只有何原不抽,好在他一直表现得不引人注意。
“有没有水喝?”大房小声问。
“喝这杯,要是你不介意我刚才喝了一口的话。”冬瓜指着那杯白开水。
大房问帅二哥的茶碗是哪只,得到指点后,便把它拿在手中。“啊,我手机呢?”她突然说,看着帅二哥,好像只对她发问。她翻着自己的包(那包可真大),站起来反手摸坐垫的缝隙,“我手机呢?”她有点着慌。“我打一个,你注意听。”帅二哥终于说话。大房的包里传来手机铃音。“噢,我把它放包里了!”她终于在里面找到了它,看了看,又扔进去。大家都喝着水。
大房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眼何原,大概奇怪这堆女人中间怎么坐了个闷男。何原感觉有点凉意,他把外套扣子扣上,看了眼冬瓜,她果然也缩成一团。帅二哥从扶手上俯下身,隔着冬瓜搂住大房肩膀,说:“我们出去说说话。”大房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看着帅二哥,又依次扫过在座诸人。
羊咩咩和冬瓜讨论晚餐计划,娘子兴冲冲地问吃什么。羊咩咩说了个挺有名气的素菜馆,大抵有兼顾大房口味的考虑。娘子说不吃素菜,要吃肉。羊咩咩说那就韩国烤肉吧,孵化园那边有家不错,就是远点。冬瓜问贵不贵,羊咩咩说他们上次四个人猛劲吃才整两百多,而且肉多。“好,就去那家。”娘子欢快地说。冬瓜建议吃完饭羊咩咩先把车开回家,再去喝酒。羊咩咩说行。“你如果不去喝酒的话,我就把你先载回去。”她小声对何原说。他说好。好像他们达成了这样的默契:虽然到茶楼后说话少了,但相处上还是要和刚才在车上时一样亲疏。羊咩咩问几点去吃饭,冬瓜说娘子下班就去——她六点下班。羊咩咩看了下时间,四点半。“再玩会儿,晚饭稍微晚点。”她对何原说。“好。”他微笑着回答。
帅二哥和大房回来后,她们开始讨论晚上去哪里喝酒。“你要去的吧?”冬瓜问大房。大房没说去或者不去,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帅二哥。只此一观,何原判定她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暗藏的必是一颗百无禁忌的心,是那种要击碎父母三观的女生。羊咩咩又一次进入拿手话题模式,继续对各大酒吧如数家珍,“报菜名”般向帅二哥推荐着A酒吧、B酒吧、C酒吧、D、E、F、G、H酒吧。帅二哥偶尔蹦出句“去个人多的”“去个妹子多的”“反正要好玩的”。
羊咩咩说:“总要选个种类吧,拉吧、gay吧、正常吧、高帅富吧、叔叔吧……”
“还有叔叔吧?”娘子冒出一句。
“怎么没有,你这样的——叔叔们最喜欢了,”她边说边示意冬瓜,“像那天我们看见那个叔叔……”冬瓜立刻欢快起来:“搂着那个妹子,先是捏这里,然后摸这里,过会儿再看,手已经放到这里了!”她把手放在帅二哥大腿上,演示怎样由大腿抚摸至臀部。帅二哥配合地发出呜咽惊叹。
“你还记得吗?”大房的声音忽然有力地插进来。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等她继续。她脉脉地注视帅二哥(好像她必然知道自己说的什么,并且也在为此感动着)。“记得什么?”帅二哥面无表情地问。“三年前……”大房说,像在提醒。冬瓜、何原、羊咩咩对视一眼,默契地做出“受不了这股矫情劲”的表情。三人故意低头喝水。冬瓜喉咙里还发出“吭吭”声。大房丝毫不为气氛所动,依旧柔声细语道:“三年前——在会所那次,不也是那种情景。”究竟是怎样场景?是帅二哥摸了谁?还是她们看见某人摸了谁?帅二哥没有吭声,大家也没有勇气去细问。大房说:“那晚还有脱衣舞表演呢,你忘了吗?”冬瓜圆场:“脱衣舞我知道,要这样(她比划着)往比基尼里塞钱是不是?”大房娇笑道:“没有比基尼,全裸的。”她自始至终一副轻声细语的腔调,如果不是天性如此,则必是家教使然。
帅二哥说快五点了,她该去赴宴了。羊咩咩说开车送她。“我也去。”冬瓜说。羊咩咩让何原在这里等她们。大房也站起来跟着走了。
“你怎么不跟她们一起去?”娘子回到收银台问。
“反正她们很快就回来。”
因为不可能有话题聊,两人笑了一下。
要不要离开?何原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
手机交友软件里有女人打招呼,他随手回了个“囧”的表情。另一条信息里,“雨诺”问他在哪里?因为软件显示他们的距离比平时要近很多。他回复说在合江亭。雨诺问他在干嘛?他说喝茶。雨诺:“跟女人?”他回复:“跟朋友。”雨诺:“晚上做什么?”他回复:“不知道,可能跟朋友去吃饭。”雨诺:“好无聊。”紧接着发来一个“可怜”的表情。
羊咩咩和冬瓜回来。何原本以为大房也会跟着回来的。冬瓜一进门就嘀咕“好冷好冷”。羊咩咩问饿了没有。他笑着说有点。
“再等会啊。”她说。
“好。”
羊咩咩告诉娘子晚上改吃烤鱼,因为韩国烤肉太远,到那里都饿死了。
何原的一个前同事打来电话,问他在干嘛。同何原一样,这位同事也是没亲戚、没朋友、没女友地在这个城市混着,而且经济窘迫。得知他们今天没法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同事不无遗憾地挂了电话。何原把手机塞进兜里。羊咩咩在听他的通话吗?
曾经有一晚,羊咩咩讲起自己的苦闷,说难找男朋友,因为自己性格太刚强。何原说性格刚强不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原因吧?你的问题也许在于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让你变温柔的男人。羊咩咩表示自己有温柔的一面,但是别人看不到。她说:“我用非真性格面对世界太久,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一个想跟我交往的男人会在接近我的时候就想离开。”
窗玻璃灰蒙蒙的。处在天黑和开灯的中间阶段,茶馆里又冷又清静,更像是处在饱受阴雨侵蚀后的冬日黎明。
羊咩咩去茶馆外“扫街”。何原和冬瓜玩着手机。雨诺发来消息说好饿。何原让她去吃饭。“不想去。”她又发来“可怜”的表情。何原心烦意乱。羊咩咩进来让冬瓜看她拍的照片,然后又跑出去。茶馆里暮色愈发阴沉。打牌的中年男人们走了。何原把手机号发给雨诺:“打电话给我,说找我有事,让我立刻走。”雨诺问什么意思。何原说:“我接你电话,就等于找了一个可以走的理由,然后过来找你。”等待来电的时间超出预期。他有种被“摆一刀”的焦灼。
“喂!”雨诺说。
“喂。”他等她继续,但她明显没准备好说辞。
“有几个人?”他决定自己主导。
“好几个!”
“都到齐了?”
“全到了,就差你!”
“吃的地方也定好了?”
“就是等你来带我去吃呢。”雨诺已经在嬉笑了。
“要聚也不早说,”何原抱怨,“好嘛,我马上过来。”
冬瓜很认真地玩着手机,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对话。
“我要去找我朋友,他们喊我聚会。”何原对她说。
冬瓜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他。
何原站起身:“不好意思啊,我们下回再聚吧。”
冬瓜也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何原又说。
“哎呀你……”冬瓜说,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那我先走了。”
“行嘛。”冬瓜露出笑容,和他点头告别。
如果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冬瓜还能配合把它演好——这份善意让何原心生感激。“假如……的话,她倒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他想。但这“……”既然今天没有找到,也就永远不会找到了。
走出茶馆,才发现暮色已经完全浸透街头。因为天边尚有一丝亮光,黄色路灯并不显得特别明亮,只有挨近灯泡的树叶被映得金灿灿的。羊咩咩站在一小块儿花圃旁,看着相机显示屏。“有朋友找我,我就不跟你们去吃饭了。”何原把刚才的话又拎出来,对她说。羊咩咩没有说话。天已经暗得看不清彼此表情。何原说:“我们下次再约。”“那要得嘛。”羊咩咩不动声色地说。他们都感觉不会再联系,彼此皆有挫败之感。这时她手机响起(这电话来得多恰当)。“那我走了。”他说。她点了点头,已经把手机举到耳边。


何原与雨诺相会于人民北路二段,此时已经完全是夜色和灯光的世界,天穹的那点微光连它自己都照不亮。雨诺面带讥诮的笑容等着被发现。待何原把她真人和照片的印象对应上以后,脑子里立刻调出另一个影像——以前的同事,一个北京姑娘(三个月前她结婚了)——她们长得像。何原曾和北京姑娘看过一次电影,背着他女朋友。那时北京姑娘还单身呢。
想到只和一个人约会,何原心里自在了很多。他们穿过车流到对面去,边讨论吃什么。雨诺提议火锅(“好久没吃了”),旋即又问两个人去吃火锅会不会显得奇怪。“那就吃火锅。”他说。他们很快在街对面找到一家,上二楼,没有空着的小桌,但有要结账准备走的。他们坐在楼梯口的凳子上等,刚交换了真名,服务员就过来通知说边上有一桌腾出来了。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到服务员介绍的角落。座位逼仄,而且不甚干净。服务员说:“给你们拿餐具。”雨诺朝何原摇头。何原说:“我们再等等其他位置。”他们走回楼梯口。雨诺烦躁地说:“走吧,两人吃火锅总觉得不对劲。”回到街头,他们茫然四顾,十字路口对面的购物广场灯火辉煌。雨诺说要不然吃干锅?她显得颇为纠结。火锅店旁边就有家干锅店,招牌上写着“干锅、冷锅鱼、老妈兔头、跳水蛙”旁边还挂了个“简阳羊肉汤”的手写板(恨不得把所有菜名都挂出来)。何原说那就吃干锅。雨诺说:“不,我们吃羊肉汤,我今年还没吃过。”于是他们走进干锅店点了羊肉汤。
汤锅和菜还没上,服务员端着一盘红灿灿的菜走过。雨诺瞧着:“我也想吃那个。”何原问:“是什么?”雨诺说:“你帮我问服务员。”服务员说是麻辣兔头。“要两个。”雨诺说。他们坐在饭店左边稍高的平台上,这里只能放一排餐桌,算是稍好的位置,更多的饭桌在右边稍低一点的大堂里。客人不多,服务员聚在收银台看电视。“饿死了。”雨诺说。何原问她中午吃的什么。她回答说白天睡得太久,错过饭点,今天还没吃东西。
“昨晚干嘛去了?”
“被朋友拉去跟几个老总级的人物吃饭,然后K歌,一直玩到凌晨1点。”她说到家门口发现没带钥匙,姐姐又睡着了,门都快敲破了她也不醒。“我一个人在楼道里坐着,还给你发了条消息。”当时他正要睡觉,看见她问“睡没?”,出于一种懒散情绪,他没有回复。
“我可能睡着了。”他辩解道。
“但你是看了的!”她抢白道。他们聊天的那个软件,有显示“已读、未读”的功能。
“也许是太困,还没来得及回就睡着了。”
她说:“更也许——是旁边有个女人吧。”
他笑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光棍一个,睡觉都是这么睡——”他做了个夹着被子一滚,把自己裹成筒状的动作,“哪来女人可以躺旁边?”
她也笑:“谁知道呢?”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呢,有熟到需要找醋来吃的程度?他的眼神这样告诉她。
“你不可能在楼道里坐了一夜吧?”他问。
“叫我姐叫不醒,找你又不理我,只好自己去酒店开了间房,睡到下午。”
如果当时我回复了,她会来找我?他想,并且脑中出现了交媾的画面。
她问:“你笑什么?”
“真可怜。”他回答。
“习惯了,”她说,“一个人面对生活。”
这回答让他联想到她的个性签名——“你用泥巴筑座城,说要娶我进门”——矫情且哀伤。
“给你吃这个。”她把另一个兔头推给他。
“不吃。”
“为什么?”
“我以前养过宠物兔,所以不吃兔头。”他把盘子推回去。
“你不早说,”她挺尴尬,咬了一口的兔头停在半空,“我以为你要吃,才点了两个。”
“你都吃了吧。”
“我怎么吃得下两个……”
他用服务员端上来的豆腐乳、葱花、剁双椒、香菜、蚝油调蘸碟。吃不吃兔头,对他而言并非某种必须坚守的底线,只是今晚——这个时候,一种奇怪的、难以解释的情绪让他做了这样的选择。
羊肉汤开了。等待的过程让他觉得饥饿。边吃羊杂、羊肉,边把青菜、丸子、豆皮下到锅里。忽然想起这样的举动未免太自我,于是补上一句:“我先吃了哦。”雨诺示意不用管她。她在优雅地和那只兔头搏斗。
“其实我昨天给你发消息的时候,已经喝醉了。” 她说。
“跟那帮老总喝的?”
“嗯。”
“那多危险啊。”他坏笑,“女孩子要懂得推酒,不然容易吃亏。”
“我不会装,只要有人敬,我都是一口干,何况跟那种层面的人,以后求帮忙的时候多着,不可能不喝。”
他冷笑道:“那你找到贵人了吧?”
她挺认真地回答:“有个老板的公司要建五星级酒店,到时候我可能过去帮忙,你知道的嘛,我上一份工作就是在酒店。”
何原问她早先在哪家酒店,听到“城市名人”这个答案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她看见了,问:“你去过?”他没有说话。
她说:“我们酒店怎么样,你觉得?”
“有点贵。”
“贵你还去?”
“是别人叫我去找她。”
“女的?”
“不然呢。”
她冷笑一声,揩净手指上的辣椒油,用筷子拨着汤锅,说道:“也正常,在酒店上班几年,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开房的多了,不差你这一个。”
他心想,真没到要吃醋的份上呢。
他说:“这家味道一般,我住的附近有家羊肉汤完全可以秒杀它。”
她说:“不知道,没有功夫去研究这些。”
他们捞汤里的荤素菜吃。服务员过来把火关小。陆续来了两三桌客人,都挑大堂四角的桌子坐着,大抵能和别人隔开就餐,是件惬意的事情。
雨诺说:“要不点个什么菇吧?”何原叫来服务员。“你问她要哪种菇?”他把服务员的注意力引向她,不想自己点。雨诺并不看服务员:“你点就是。”何原冲服务员耸耸肩,仿佛这不是他的错。他说来个蘑菇拼盘。服务员冷漠地回答没有蘑菇拼盘这道菜,后厨只有平菇。这下简单了。
雨诺问:“你说你坏不坏?”
何原吃了一惊。“我不算坏吧。”他犹疑地回答。
“还不坏?”她注视他。
何原迅速在脑子搜索一遍,看自己是否有什么糗事被她知晓。应该没有。“我不坏。”他肯定地答复,“怎么了?”
“连自己朋友都骗,难道不坏?”她说,“还拖我下水,让我帮你演。”
原来她说的是骗羊咩咩她们。
想起她边通话边嬉笑,他冷哂道:“你不也挺高兴演戏骗人吗?”
她果然开心地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哎,怎么样?我演得好吧,是不是一下子就让你脱身了?”
“你演得很好,可以往演艺圈发展,”他说,并在心里嘀咕后半句——“还可以体验一下被潜规则。”
“我才不要演戏,学好跳舞才是我目前的最大目标。”
她跳舞,羊咩咩也跳舞。舞蹈这门艺术的门槛是不是已经降到了很低?
何原见锅里的菜吃得差不多,就又下了一轮荤素,并且叫服务员添了高汤。
他问:“你为什么决定辞了酒店主管不做去学跳舞呢?”据她之前所说,她熬了四年,才弄到那个不错的职位。
她说因为派系斗争,之前重用她的领导走了,新领导给她配了一个助手,其实是为了偷师以便随时替换她。她想早晚要走,干嘛要教新人,于是辞职去实现多年的梦想——跳舞。他问她什么时候辞的职。她说一个半月前。他在心里推算时间。嗬!他去酒店留宿的时候,她还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他们并没有照过面。但他还是提出想看看她的制服照。
雨诺脸上忍不住溢出笑意,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坏得很。
她让他去她空间,里面有穿制服的专门相册,记录了这几年的工作状态。“……有几种不同的制服,分别代表不同的岗位,但是主管的制服是最丑的,因为穿的是上任的,她比我胖,我的还没来得及做……你可以看跳舞的照片,空间里也有,会稍微——漂亮一些。”
他用手机上网,惊叹一声:“八百多张照片!”她娇嗔道:“是有点多,一直想清一下,老忘。”他找到制服照的相册。她穿酒店制服的照片看着很老实,外貌上——那种独自生活的年轻女人的可怜气息更加明显。他说:“我倒是挺喜欢你穿工作服的样子。”他说的真话,并且没用“制服”这个字眼。“你看的哪张?”雨诺问,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照片,让她有点着急。
何原把手机举到汤锅上方,两人一起看了几张。雨诺解释着其中哪张是什么时候、哪张是在什么情况下照的。何原说:“这么真不方便,我坐过来得了。”他走到雨诺那边挨着她坐下。她并没有闪避,反而凑过来,两人挨着头。
她穿着略肥的主管制服站在酒店走廊的一棵盆栽旁,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画面和衣服都传递出一种松垮垮的疲态。
“这张丑死了,看我跳舞的嘛,有些还……可以的。”她指挥他先按退出、再按进入——她跳舞的照片,一张张看下去。他适时地称赞其中某张不错。她也偶尔问一句“漂亮吗”,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后来浏览器卡在一张比较大的照片上,她便稍微侧开一点,吃着东西。他仍然坐在她旁边,并且仔细看了看她。如果给羊咩咩的外形打6分的话,雨诺可以拿到7分,或许还可以高一点,7.2或者7.3——就不能再高了。
我真是个屌丝,他心想,就像网上说的,屌丝总爱给女人打分。
大堂里有个瘦男人忽然高声嚷着什么。大家都朝他看去。这人瞪着同桌的一对中年男女:“能拿钱解决的就不算事是吗?感情是,是可以用钱衡量的吗?”同桌的女人说:“不说这些套话,今天要说就说我们认可的那个事情。”瘦男人说:“可以,我还是那天说那个数,少一分都不行。”他喝掉半杯酒,斜扭着头瞧地面。女人说:“来不就是谈这个的吗?你闹什么?”瘦男人抵赖说:“哪个闹了,哪个闹了?”他边说边给自己倒“歪嘴郎”。好像没什么大矛盾,旁人便转开了视线。
何原回到自己座位,舀碗汤慢慢喝着。
“跟我说说你的恋爱史吧。”大抵吃到七分饱,雨诺决定歇一歇。
何原“呼呼”直笑。
“有这么好笑?”
“没这么好笑,我有毛病。”
“病得不轻。”
他说:“你还有只兔头。”
“我知道,准备边啃边听你讲,”她娇笑道,“拿你的情事下酒。”
“我们没点酒,”他提醒,“要不然整点?”
“这就是我的酒。”她指着兔头,“快讲吧,别矫情。”
他的恋情,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共两次,前一次六年,后一次几个月。
“后一次不想说,非要让我讲的话,我会来气。”
“那就讲前一次,为什么六年那么久还要分开?”
“可能就是因为谈得太久吧,如果没有坚信要结婚,最后总得分开。”
“真可惜。你们是高中就认识吧?”
“大一认识的,上学几年,工作几年,就六年了。”就在讲话的同时,很多回忆纷至沓来,他不禁轻轻冷哼两声,仿佛这样可以把情绪稳住。
“她跟你一样大?”
“比我大几个月。下周四,她26岁生日。”
“你25?”
“嗯。但是我经常觉得自己已经26岁,要反应一下才知道,噢还差几个月。”
“难道想早点步入老光棍的行列?”
“我已经是老光棍一个,你尽管嘲笑我吧。”
“不会嘲笑你的啦。只是觉得你跟人谈了六年却没给人家一个结果,有点……是吧?”
他冷笑道:“那你呢?”
她把碎骨头拨开,擦嘴,喝了一小口茶,看着他:“我的故事更简单。我喜欢上一个男的,跟他见了两次以后,就确定非常喜欢他。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我跟他说我想和他谈恋爱——我是那种喜欢你就肯定会告诉你的人……”
他不无嫉妒地问:“结果呢?”
“你觉得有结果的话我会来跟你吃饭而他又不在吗?”
“难不成你对他太好,把他吓走了?”他开玩笑。
她却近乎感激地看着他,并且眼睛突然红了。
“我……猜对了?”
她点头说:“我们交往了一个星期,他回家去——他家在德阳。第三天的时候我的忍耐到极点,我要马上见到他,不然活不下去。我就买了车票去找他。天黑的时候到德阳。他帮我找了酒店住宿,然后跟我说,他觉得承受不起我的爱,不愿意伤害我,所以必须不能跟我在一起。没有办法,反正他不爱我,我怎样做都没有办法。”她喃喃道,“没有办法可想的,这种事情。”她捂着脸,沉浸在悲伤里。
他想的却是那男的(作为同类)有没有在酒店里把她顺势拿下。
他问:“你走出来了吗——这段感情?”
“每次觉得已经走出来的时候,都发现自己并没有走出来。”她把手从脸上拿开,深深吸了口气。
“我理解,就像我至今没适应一个人吃晚饭。有时很晚了也不上床睡觉,好像有个人还没有回来,我得等着她。”
她不无凄凉地笑道:“我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细味着某些记忆。
他说:“你刚才说你是第一次那样喜欢一个人?”
“你想问什么?”
“你不会是初恋吧?”
她点点头。
“你只谈过一次恋爱?没骗我?
她笑了一下,把视线转开,好像又在想心事。
到此刻,他已经对她有了近乎信任的好感。如果之前还会怀疑自己和她见面是否正确——他更应该跟羊咩咩她们去聚餐才对;但是现在,他已经完全认定,这样的吃饭和交流才更动人。

何原说去上个厕所,主要为顺路把单买了。他看着镜子,回忆自己25岁前是什么样。为什么不曾留意过呢?难道没想过有一天会好奇自己年轻时在镜子里的样貌?他觉得冷,肚子并没有吃饱。这家羊肉汤味道一般。厕所外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夹杂男女的嚷叫。何原跑出去,看见雨诺好端端坐在餐桌边。那声音跟她没关系。
刚才吵架的瘦男人端着一只干锅(菜吃了一些,露出底层的汤水、辣椒),冲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吼道:“信不信老子泼你身上,你信不信老子泼你身上,嗯?你信不信?”中年女人拽着他手臂:“放着!要干啥子,要干啥子你今天!”她声音尖利。刚才何原在厕所听见的主要就是这个声音。中年男人目光只盯住瘦男人,沉默着。瘦男人喝多了白酒,一呼吸就“呼哧呼哧”响。他大声嚷道:“大家来看,这个不要脸的贱婆娘,要跟老子离婚,跟这个野男的跑,我说日妈你要跑可以,给二十万老子和你一刀两断,随便你个贱货跑哪里。妈的不给钱不说,还威胁老子。现在,嗬,老子不得离了,拖死你们。猪狗不如的东西——”中年男人站起来,啪一耳光打在他脸上。瘦男人呆住了。
“泼泼泼!”有人起哄。
中年男人说一口标准普通话:“有胆子你就泼,保证你五年出不来。”
瘦子跳着脚骂:“老子怕你?你以为你政府的老子就怕你?老子老成都人老子怕哪个?敢打老子的还没生出来!”
大家都走拢来看,越来越多人起哄——
“泼嘛!泼他撒!”
“都打耳光了还不敢泼啊?”
“爬开!”瘦子冲前来劝架的服务员吼。
中年妇女把服务员推开,抄着手说:“不要管,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瘦子执拗地端着干锅,好像那是盆火,烤得他满脸通红,呼吸急促。中年男人坐在凳子上,盯着他。瘦子继续叫骂:“姓李的,今天这个事情没得完,妈的惹老子,老子不要命都要和你拼!敢打老子的还没生出来!”
“搞半天是个怂货,吼得凶!”有人说,围观的人不再给瘦子打气,反而开始嘲笑他。瘦男人瞪着眼四处张望:“哪个说的?狗日哪个说的?”他没能找出谁在带头取笑。
中年男人说:“把锅放下,有些事情还可以谈,不然就都没有余地了。”
瘦男人吼道:“不可能,要老子放下必须有个说法,凭啥子打老子?”
围观者几乎众口一词地“吁——”
何原对雨诺说:“据说成都男人就是这样,嘴巴上不得了……”这回,瘦男人迅速地捕捉到了这个声音。他瞪着何原:“你说成都男人什么?”何原没有说话。瘦男人说:“有种再说一遍!有没有种?”很多目光同时射过来,中心处是瘦男人那红红的眼珠。雨诺往旁边闪开两步,离何原远点。这个动作在何原的视线余光里显得长久而深远。他说:“成都男人什么样我不知道,反正你是个怂货。”瘦男人说:“站稳!老子让你见识什么叫怂货!”他端着干锅朝何原走去,脸上带着僵硬的冷笑。

2013年1月22日



作者: 段林    时间: 2013-2-26 22:06
本帖最后由 段林 于 2013-2-26 22:06 编辑

这期网刊里的小说,请大家指点
作者: 余余    时间: 2013-2-27 14:08
  中午的时候把小说看了,比较容易看进的一个小说。不是太习惯在网上看小说,有时得打印出来才能看进,但段林的小说好像不用。现在浮出来的字是:线条流畅(我这是看汽车吗)。很有生活的质感,烟火味。
  前面看羊咩咩与何原的对话时,觉得这女人说话多带劲,可能我生活中遇到这号的女人少。一直到去校园,都觉得这两人在一起有意思。后来羊咩咩把何原带到一群女伴中去,这两人身上的光芒没单独相处时来得强了,一群人,杂乱,何原都快淹没了,看得快“疲”了,还好他出声了,使了个招离开。又见了另一个姑娘,在好感来临时,店里的一意外事件又岔出来打断。其实那个叫何原的男人根本老是在想到前女友,任何一个女的都难走进他。
  我好像被情节牵着走了。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2-27 15:12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2-27 15:54 编辑

先付了两千点威望后,先看了一半。如余余所说,羊咩咩的形象在前半段里很鲜明。但只读一半时,并不能看到小说要讲什么(什么不是指情节)。

在吐槽群里跟段林讲起子午线时他说了这句:“不是具体事件的真实和准确,而是小说需要的真实和准确。”在他自己的这篇小说里,我也看到了某种真实和准确。

一天之内约会的两个女孩,第一个包裹着自己的情感,亦即男主人公未能达到跟她之间的情感交流,尤其是处于她的交流圈子之后。第二个裸露情感,并且表现得有些使男主人公反感,然而在男主人公开始产生好感时,那情感在危急的可能面前,“往旁边闪开两步”,使得它与它最初的描述反差强烈:要么,此人不是她爱的,要么,她之前表白的那些情感就不那么让人相信。一个26岁的青年,试图与他人靠近,不时地自己掂量着靠近感,最终,晚上大约得回去“裹一下被子”,睡觉。

诸多背景人物,体现了当代人群的生活方式和表现自我的方式。细节很微妙,结尾我很喜欢。
作者: 桶木    时间: 2013-2-27 17:27
是一篇很温馨的小说,熟悉的语境可以让人对照自己的人生。能写到这个程度肯定需要极大的耐心,但是我总觉得像看浮世绘一样,人物都好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样,或许他们本身就不喜潜水,但我总想看他们不娇嗔不暧昧不试探并很确定的样子,这是对你的小说的一点愿想。ps从昨天晚上断断续续看到今天下班。
作者: 庄秋    时间: 2013-2-27 19:30
26岁,是人韧带开始僵硬,物理上身体彻底停止生长的年纪,是人开始衰老、告别青春的年龄。何原、羊咩咩、雨诺、帅二哥、冬瓜……这些本属于新时代,看着海贼王,满嘴新语言的新新青年正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逐渐成为老去的一代,让我有点想起之前的《预言者》里那股难以明妆也难以摆脱的忧郁感。最终何原的那句:“ 四川男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你就是个怂包。 ”也算是他成为老去的上一代,告别过去人生的宣言。
另外,提个个人以为不大妙的地方,文中这一段:“ 她把手边的小杂物扔两件到后座,却碰掉了连着汽车音响的Itouch,它仅在车底蹦弹一下就被她飞快捉住。他便把伸到一半的手缩回去 ”这几句有点乱,虽然是表现倏忽间的场景,但叙述中不能失却从容,否则读者也会跟着一起仓促。
除此之外,文中有些笔调过度抒情化,个文章的大氛围有些不搭了。比如何原回忆女友,雨诺回忆男友时写的“她沉浸在悲伤里。”这些用语和文章大语调似不甚贴合,恐怕稍加变更会好些。
不过这些只是小问题,作者潜藏于文字间的各种隐秘构思所带来的现实感与阅读体验是我所钦佩与与想要学习的,顶下吧最后。
作者: 陈鱼    时间: 2013-2-28 13:50
羊咩咩那部分多了点 雨诺还行 几处风景描写让我有强烈的静物是那么可爱的触动 人物的身上多了单调——缺少韵律的单调 或许作者偶尔脑子里还是有讲一个细节牢靠的故事的念头吧?

解读这个小说当然可以解读出作者的用心和意义(不动声色的从一段关系到另一段 以及对第二段的暗示) 但从小说自身的呈现上 还是冗长和杂乱了点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3-2-28 18:19
个人感觉茶馆的那一段反而是最精彩的,看得很受用。而人物关系的不断错位(位移)也在这种众声喧哗(两处都是人多密集的地方)之中得以体现。而人的孤独感,在小说中是尽量不动声色的冷处理,微妙的情感转换在热闹(甚至是令人窝火的)的表面下慢火煎熬。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3-2-28 18:20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2-27 15:12
先付了两千点威望后,先看了一半。如余余所说,羊咩咩的形象在前半段里很鲜明。但只读一半时,并不能看到小 ...

要么,此人不是她爱的,要么,她之前表白的那些情感就不那么让人相信——这个对于初次见面的人而言,未免苛求了一点。往一旁闪开是本能,如果大踏步无畏地向前倒值得怀疑。
作者: X    时间: 2013-2-28 18:25
结尾那部分写得太好了。前面一路叙述还有点跟随故事需要,结尾从照镜子开始,感情、复杂的感受都调动起来了。那个干锅男非常有代表性。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2-28 18:42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2-28 18:48 编辑
Juneau 发表于 2013-2-28 18:20
要么,此人不是她爱的,要么,她之前表白的那些情感就不那么让人相信——这个对于初次见面的人而言,未免 ...

嗯,我的意思只是说她那个动作和之前那种近乎吃醋的表现组合在一起之后,容易引发对方的反感和一种未必切实的判断。我那句话不是事实判断,是基于互动双方的情绪判断。文中有这么一句:这个动作在何原的视线余光里显得长久而深远。

之前何原一直觉得进展太快:还没到要吃醋的阶段吧?

后来他接受了他之前不能接受的感觉,克服掉了这种反感,觉得近距离的交流更舒适,而此时的退后,会让另外一方有灰心感:不过如是。

事实上何原对这两个女孩都没有强烈的感情,他只是在寻找能靠近的人。而一个过于前卫的女孩,和一个过于实际并略为矫情的女孩,都会让他感觉自己从她们身上感受不到,不只是爱情,甚至是群体感。

甚至最后那个结局,也跟他一整天的各种反感和动摇有关。被逼问时,就坚持了自己的那句话。

这只是我的读感。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2-28 18:57
诚如你所说:个体的孤独感。我比较逃避用概念,但是有人说出来之后,我不逃避面对。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3-2-28 20:18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2-28 18:42
嗯,我的意思只是说她那个动作和之前那种近乎吃醋的表现组合在一起之后,容易引发对方的反感和一种未必切 ...

一个过于实际并略为矫情的女孩——我觉得这么评断不太公平:“每次觉得已经走出来的时候,都发现自己并没有走出来”,作为一个可能的替代品,雨诺同何原一样不过都是在寻求着一种可能的靠近,而且作为一个有着强烈占有欲的人而言,雨诺的表现也并不为过,情感(在这里同样是一个替代品和工具)在表现出来时也许会带着面具的色彩和自我的迷醉,与其说雨诺对于何原是一种爱(那是吗),也许不过仅仅只是有好感而已,是排遣的一种方式,而与此并不相同的何原在开始自然会有所反感。
至于结尾,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由于失望(也或许是对于自己生活)所引发的自贱(自取其辱)。
当然啦,这些都不过是些细节,各人理解也不一样。再说一句,我也不认为羊咩咩“过于前卫”,我甚至认为她十分普通,论矫情度同雨诺不相上下。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2-28 20:29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2-28 20:34 编辑

我说的“前卫”应该打上引号,当然她并不真正前卫,就象她所讲的文艺青年其实并不文艺。
或者我应该这样说,这中间不存在是非和价值判断,在小说中传递得准确的是彼此之间的。。。。。且让我想想如何表述。是人的共同感受,从你的傍虎者里我能感受到,房客对房东的渐渐形成的反感,和这一篇里的。。。。。情绪诱因对个体人是不同的,但是人的各类情绪有相似处。

原谅我说得不清不楚,总之在小说中真实成立就行。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2-28 20:44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2-28 20:53 编辑

我在读他人小说时,不在情节和情绪上带自我,只在审美上带自我,所以通常看到的是叙述视角所展示的。

就是说,如果我读你的小说,我会尽我可能以你的价值标准和叙述方式去理解你想传达的内容——不可能完全符合,因为毕竟是两个个体,但是尽力。因之我容易看到小说的优点,忽略小说的失误。

只是解释我的阅读习惯,每个人方式不同是肯定的,不同的方式有不同的优点。

而人物个性就更不好用词语来总结了,如果可以用几句话总结某个人物,就不需要用那么多形象、动作、对话去表现某个人。歪楼地说,你那篇把人物展示得很好——就是说,她在小说中的形象和她所激发的对应情绪很成立。如果离开小说,离开你的视角之后,当然,她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再开个玩笑,如果她来讲你,我们就会听到另一套不同的事情。
如果扯远一点之后,会混淆掉一些价值观,混淆掉之后会要重建,所以,我坚决支持你保持你原来的想法——在你自己改变它以前。从观测角度看,事件是相对的,但是每个观测者必然持自己的坐标。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3-2-28 20:53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2-28 20:44
我在读他人小说时,不在情节和情绪上带自我,只在审美上带自我,所以通常看到的是叙述视角所展示的。

...

我那只是自嘲,你别当真啊:)
作者: 一层    时间: 2013-3-11 20:22
今天完整地读了。
结尾部分不错,好像放风筝最后收线的时候一下子拉紧了,如果不收这么一下,线就会被拉得太过稀松和散漫。
何原对前女友的回忆很感人,小说也很容易让人“入戏”。他跟各路女人在一起时越无助越孤单,或者越热闹越快活,他就更放不下前女友。甚至,我想,结尾时雨诺往旁边一侧步,这个细节也会勾起他对前女友的怀念。总之,这真的是篇很适合献给前女友的小说……
骚瑞,我太入戏了,因为我也有个貌美如花酷似朱音的前女友。我和阿段一个星座,他小说中主人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我都能在自己身上找出映射,就像我也跟何原一样地怀念前女友……
PS:《What A Wonderful World》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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