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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拍卖品第1049号 [打印本页]

作者: 劈头士    时间: 2013-3-22 19:30
标题: 拍卖品第1049号
本帖最后由 劈头士 于 2013-3-22 21:11 编辑

拍卖品第1049

【地球】
    200838日,第97个“妇女节”,全称“联合国妇女权益和国际和平日”。和平日当天傍晚,洛丁的父亲变成了“振荡音素体”。当时,洛丁在书房给朋友写信,母亲在准备晚饭,不排除悄然落泪的可能。洛丁告诉朋友,之所以写信是由于他感到窒息。
    洛丁的朋友生活在1961412日的上午,地点是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200838日,那里属于哈萨克斯坦,1961412日则属于苏联。
    “……他们日复一日趋向衰老,”他写道,“他们的性格各自朝最糟糕的方向滑去。父亲会为各种琐事而暴躁。而母亲时常在厨房哭泣,以前我没见她哭过。在家里,我仿佛呼吸着火山灰,被阴沉的焦灰一层一层掩埋。我透不过气。
    “十五分钟前,母亲叮嘱父亲不要赤脚进浴室,免得着凉。父亲应了一声,仍我行我素。母亲又叮嘱了一次,父亲就开始埋怨母亲唠叨。他吼起来,然后摔门进了浴室。母亲最后说:‘你的事情,我不会再管了!’
    “现在,母亲在厨房里,我猜她可能在哭泣。如果是为了相互折磨,为什么两个人要在一起呢?我不明白……”
    洛丁没能写完信,他在向朋友解释“观鹿大赛”时,听见母亲在浴室外叫父亲的名字。他将信纸收进抽屉,走出书房询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你爸进去将近半小时了,喊他也不回答。”母亲说。
    “父亲?”洛丁隔着门喊。里面传出流水哗哗的声响,听不到父亲的回应。他开门进去,浴帘在灯光下一片透亮。没有人影,里面空空如也。
    “他不在?”母亲在门外问。
    “不在。”
    “他趁我们不注意出门了?”
    “不,”洛丁回答。毛巾架上堆着父亲的一团衣裤。喷淋水流正在背离伊萨克·牛顿描绘的传统世界,扭曲得如同从闹钟里迸裂而出的弹簧。水花一朵朵悬停在空中或是瓷砖表面,眨眼又消失了。洛丁走出浴室,先搀住母亲,他说:“父亲消失了。他恐怕变成音素体了。”
    母亲没有晕厥。她说她知道一个偏方,父亲刚变成音素体,肯定管用,说着就挣脱洛丁,急奔进厨房。
    母亲的偏方要求炒热一锅细盐,然后撒在父亲消失的地方。这个偏方来源于姨妈。七个月前,姨父在打开冰箱拿啤酒的瞬间变成了音素体,酒瓶从半空掉到地上,和姨父一起失去踪影。据姨妈说,滚烫的盐粒能够阻断振荡信号,让人的意识引导肉体回归。
    “你是怎么知道的?”母亲问。
    “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姨妈说。至于别人的消息来源,洛丁不知道,洛丁猜姨妈也不知道。
    一锅盐炒好撒下去,洛丁和母亲等待了二十分钟,没有动静。母亲又去炒了一锅撒下去,依然没有动静。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母亲两次出门买盐,一共炒了十二锅。最后,洛丁不得不阻止母亲。
    “没用了。父亲离开了。”
    母亲喊着父亲的名字嚎啕大哭,胳膊随哭声不停颤抖。晚上十一点,洛丁劝母亲去休息,明天再考虑父亲的事。她已经哭哑了。洛丁则回到厨房,将歪在灶头的锅子刷一遍,放回橱柜,又进浴室打扫。散盐已经凝结成了盐块。他打开喷淋,盐水溶化出来,慢慢流入排水口。一只黑色的蠼螋从瓷砖的缝隙里爬出,掉进盐水。它花了一些功夫才淹死,死前还在扭动剪刀形的尾巴。
    半小时后,洛丁躺在床上,想起给朋友的信里遗漏了一个重要消息。他对蠼螋的死没有感觉,对父亲的消失也没有——这点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么思量着,他睡着了。

【伊曼努尔星】
    洛丁醒来,先活动了右手食指,然后睁开眼睛。生命维持囊的舱盖缓缓滑下,卡进底部的暗槽里,指示灯变绿,示意可以安全下床。他趿上拖鞋,往驾驶舱方向走去。
    对于他而言,“睡”和“醒”无非是一种比喻。52%的人和他一样,从胚胎阶段起就不曾真正入睡。他们被称为“不眠者”,或者“无梦者”,因为他们在“这边”睡着了,紧接着就在“那边”醒来。正如洛丁,他刚刚在家里的床上睡着,立刻就在距离地球36849374326598259276962.77光年的伊曼努尔星大气层上空醒来。
    重复一遍,36849374326598259276962.77,这个数字印刷在《任务指南》第3页第7行,最后5个数字排到了第8行,据称经过科学家的光学测距,准确无误。另一个数字——52%——同样来自科学家的普查统计,准确无误。
    科学家一贯准确无误。
                        *      *      *
    系统一号机在洛丁进入驾驶舱前拦到他面前,它说:“先生,待舱门打开,请谨慎言行,船长情绪不佳。”
    “为什么?”
    “因为你足足迟到了一小时!”船长没等一号机回答就从驾驶舱出来,“为了完成模拟训练,我等了你足足一小时!”
    “父亲,您在那边变成了音素体。”洛丁说。
    “叫我船长。”父亲说。
    洛丁的父亲也属于52%的一部分,而且在伊曼努尔星上空,他还是飞船的最高指挥官——也就是说,父亲变成音素体以前,他们常常见面——如今不过是一半的时间见不得而已,洛丁想。
    “一号机,载入模拟程序,三分钟后开始。”父亲命令系统。
    “是,船长。”一号机回答。
    “换工作服去!”父亲看到洛丁的拖鞋。
    “是,船长。”洛丁回答。
                        *       *      *
    训练过程中,洛丁没敢和父亲说话。他另辟了一条通讯线路,询问一号机如何才能还原振荡音素体。
    “先生,存在两种方式:物理途径或生物途径。物理途径要求在目标物消失的四向维度内均匀安置波段干扰点,每两个干扰点之间排入一层斥粒子凝聚器,贴地线和顶角用锡氏剥离罩裹覆。还原初设完成后,再架设分离仪和整合箱……”
    “这对那边的技术要求太高了。生物方法呢?”
    “生物途径只需要合成高速细胞生长剂。”
    “医疗室里有没有?”
    “没有,先生,距此最近的生长剂贮备于星域航天站。”
    “没有其他办法了?”
    “是的,先生。”
    洛丁从观察窗往外眺望,飞船下方是伊曼努尔星表面,鹿群密密麻麻。它们都长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茫然又不失温柔地反射出宇宙。
    “一号机。”
    “先生?”
    “人类为什么会变成音素体?”
    “请稍等……从数据库中查到10983483篇论文涉及相关解释,是否需要调阅?”
    “不必了。”洛丁关闭通讯线路。他感觉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类似于人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得肺炎?为什么会彼此不睦?
                        *      *      *
    训练结束后,洛丁试探性地问父亲:“您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你指变成音素体的我?”
    “嗯。”
    父亲闭上眼睛,沉入船长巨大的多向悬浮椅中。他十指交扣,大拇指像双子星那样绕圈,“不知道。自我意识的连续性因为音素体断裂了,那边的我现在就像泰坦尼克号,和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
    洛丁大致明白了父亲的处境。泰坦尼克号是人类第一艘时间轴捕捞飞船,它的命运一如中古时期的同名游轮。在飞临大熊星座第64星域的处女航中,泰坦尼克号被卷入黑洞,自此杳无音讯。“泰坦尼克”成为了飞船命名的禁忌,但是丝毫没有影响此后的时间轴捕捉计划。
    洛丁和父亲的工作就是捕捉时间轴,他们的飞船名为“洛神号”——中国军工企业早期的量产型号。操作人员只有两名,一个是船长,一个是船员。主机系统也只有两套,一号机和作为应急副本的一号机。洛丁始终认为,与其说他们在捕捉时间轴,不如说守株待兔更合适。
    关于时间轴的确切信息最初由人类第一位星空投射者奥西里·德·蓬巴杜带回,那时候科学家虽然对时间轴已经有了朦胧的推测,但是法国人蓬巴杜还是轰动了世界,甚至颠覆了黎曼非欧几何空间的常识。人类在灾难的重压下,决绝地将所有力量投入对时间轴的寻找。洛丁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口号:“人类最后一战!”
    科学家计算出时间轴未来出现概率最高的七大星片,细分为107558个星区,按照坐标定位到357627894个星域。每艘捕捞飞船以星域航天站为补给基地,一年内只准许返航一次,其余时间必须驻守星域内某个星球,无期限等待。谁也不清楚时间轴何时会出现,或者出现在哪个星球。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何处,都有可能见证这一刻。一旦它出现,切毋犹豫!立即遵照模拟程序的步骤操作,锁定它,捕获它,人类就得救了。”科学家在《任务指南》里如是说。事情就这么简单。每个船长和每个船员都会有两本《任务指南》,第一本用来进行日常阅读,第二本用来应对第一本丢失情况下的日常阅读。
    在洛神号上等待时间轴的生活相当乏味,结束日常的模拟捕获训练后,基本无所事事。洛丁把《任务指南》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有一天在庞大的飞船里找到了另一本读物——卡尔·林奈撰写的《自然系统》。飞船上单调的环境对阅读古籍大有裨益,洛丁发现林奈是一位了不起的古代思想家。他不敢同父亲交流这一发现,因此只能告诉一号机。它听了以后简短地答复洛丁:“是的,先生。”
    父亲的消遣方式是参加观鹿大赛。洛丁觉得观鹿是忘却历史的耻辱,这点想法他更不敢同父亲交流,甚至不敢告诉一号机。
    除此以外,洛丁在洛神号上的生活不是进食就是睡觉,或者说,就是回到地球。

【地球】
    父亲消失后的一周里,母亲尝试了各种偏方,有些是她从报纸上剪下的,有些是她道听途说的。比如,她会买来新鲜的鸡血倒进紫砂罐,兑以芦荟汁和蜂蜜水,搅拌均匀,用刷子涂满浴室的瓷砖。父亲没有因此而显形,而是招来了挥之不去的苍蝇。苍蝇为母亲调制的溶液深深吸引,经常一只挨着一只覆盖于瓷砖表面纹丝不动,形成一堵苍蝇墙。即使被拍死了,它们体内的浆水也心甘情愿地与墙上的液体融合到一起。
    另外一个偏方促使母亲到麦德龙大卖场买回七只鳄鱼头。她把鳄鱼牙齿一一拔下,洗净风干,然后在父亲消失的喷淋下方,用这些细小的牙齿排列出一枚六芒星。
    “没有用的,”洛丁站在一旁对母亲说,“这都是迷信和巫术,只有科学才可能救回父亲。”
                        *      *      *
    洛丁还是没完成那封信,每天他都能写上一段,然后锁入抽屉。信越来越长,同时越来越不像一封信,而像包罗万象的日记。有时候,洛丁怀疑自己的朋友在1941412日的上午能否读完它,否则又要在同一天的同一个上午重新开始读。
    “关于‘观鹿大赛’,说出来你未必相信。我的朋友,你属于48%的幸运人类。你不妨把伊曼努尔星当做一个科幻故事。
    “观鹿大赛每年举行一次,每次历时一年,1231日是前一届的结束,11日就是下一届的开始。规则异常简单,就是凭借肉眼统计鹿的数目,年底统计出最高值的人获胜。于是,问题来了:
    “Q:有作弊的可能吗?
    “A:当然有。
    “Q:作弊会受处罚吗?
    “A:完全不会。
    “Q:岂非有失公平?
    “A:没人会作弊。
    “Q:为什么?
    “A:因为没有人会赢。
    “观鹿大赛没有主办方,没有冠军设置,没有奖杯,没有奖励。比赛完全是自发的,你甚至不知道谁是你的对手,你周边星球的邻居也许参赛了,也许对此不屑一顾。现在我手边没有星域图,无法准确举例。在我印象里,拉普拉斯星的飞船参赛了,它离我们不远。肇中星和宋应星上的家伙们应该也喜欢数鹿,至于其他星球的名字太古怪,我叫不上来。
    “Q:没有奖励,怎么还会有人参赛?
    “A:因为无聊。不找一些事情打发,驻守的日子就是让人活生生地等死。”
                        *      *      *
    洛丁险些忘记告诉朋友的消息是他目前替英国佳士得拍卖行下设的安保公司工作。今年佳士得拍卖行驻中国大陆首家拍卖场正式开业,预计170000余件展品将参加竞拍。洛丁所在的部门负责替6500件拍卖品安装防弹防爆玻璃罩,分配给洛丁的是拍卖品第493号到第1050号。
    这个消息之所以重要,就在于洛丁翻阅拍卖品名册时,看到第1049号拍卖品是加加林的太空靴(右脚)。1961412日,尤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加加林穿着它进入太空。加加林是第一个进入宇宙的人类,也是洛丁朋友的偶像,所以朋友毕业以后才会去1961年,守候在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
                        *      *      *
    姨妈来探望母亲时,对盐的失效表示惊讶,她又一次信誓旦旦地复述姨父消失又被她及时挽救的事迹。姨父在一旁的沙发里点头,然后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嘬了一口绿茶。
    “从那以后,他就戒了啤酒。”姨妈说。姨父放下杯子,点头。
    “可是老洛不喝酒……”
    “都一样,都是一个道理。”姨妈没让母亲说完。
    “变成音素体,什么感觉?”洛丁问姨父。
    “啊?什么?”姨父停止点头。
    “他说他好像掉进了一个洞穴,里面坐着一只肥胖的熊。”姨妈替姨父回答。
    “坐着?”
    “对对,熊洞。”姨父又开始点头。
    “他说熊在下棋,”姨妈说,“围棋。”
    “也可能是五子棋。”姨父补充。
                        *      *      *
    洛丁对母亲说:“姨父不是姨父了”。母亲笑了。他告诉母亲,他感觉被救回来的姨父变成了姨妈喂养的宠物。
    “人是会变的。”母亲说。
    很久以来,也可以说父亲消失之前,洛丁不记得看到过母亲的笑容,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微笑的方式。难怪这次她笑得有些僵硬,洛丁想,一切看起来都比父亲消失前更祥和。
    晚上七点零二分,父亲却“回来”了,他出现在《新闻联播》里。当时,邢质斌正在简述今日新闻,父亲的声音突然取代了女主持人。洛丁和母亲一开始没有认出他的声音,还以为是左右声道故障引起的错位。
    邢质斌(父亲)说:“怎么搞的?!”
    洛丁和母亲面面相觑。
    “你们拉电闸了?还是停电了?”邢质斌(父亲)喊道。
    “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小声问洛丁。洛丁摇头,父亲似乎还处于一周前消失的时刻。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问。
    “父亲!听得到吗?”洛丁朝屏幕上的邢质斌喊道。
    父亲听不到,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怎么回事”,偶尔电视里传来他撞击东西的声音。洛丁想象父亲如同被囚禁在电视机里的一只熊,徒然地冲击四壁。他只能通过一个女主持人的嘴巴向外界求救。母亲上前晃动电视机,呼唤父亲的名字。呼唤了两声,邢质斌本人的声音回来了。
    “阿丁,拆开电视机。”母亲说。
    “他从来就不在电视机里。”洛丁回答。

【伊曼努尔星】
    据一号机说,父亲已经数到了第68425头鹿。(一号机负责替父亲记忆百位、千位和万位的数字,同时控制累计进位。)洛丁不记得父亲何时加入了观鹿的战局,至少是在伊曼努尔星上的第一头鹿出现之后。
    《任务指南》介绍,伊曼努尔星是一颗蓝色的星球,体积约为地球的二分之一,完全由海洋覆盖,没有一寸陆地露出海平面。
    蓝色的星球,洛丁想。他坐在全景式捕捉舱里,操纵76条机械臂伸向虚拟的时间轴,眼前的伊星一点蓝色都没有剩下。
    训练结束,父亲坐进船长椅贴紧观察窗开始数鹿。洛丁翻开《自然系统》,把书签从第885页和886页之间取出。书签是他从舱底捡到的,一根直径1.2毫米的A72号螺纹钉。他总可以捡到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是一种磁石般的本能。
    洛丁捡到的《自然系统》是1768年最后一版,1428页,囊括13400多种植物。林奈对人的理性始终抱持乐观的信仰,他相信人类世界的发展规律必然是从低级向高级,从无序达到有序。他相信自己的工作就是为这样的上升进程助力。
    卡尔·林奈是一位斯宾诺莎主义者,他说:“以‘属’和‘种’的范畴来定义世界不能无限上溯到作为唯一实体的世界本源,但即便是斯宾诺莎也不得不承认,具备理性心灵的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愈多,则愈接近唯一实体——或者说——神。”他据此提出,理性最终能使人类无限接近神,因为人类能够通过命名来认识世界,而命名解放了理性。洛丁喜欢林奈的观点,理性引导人们美好地生活。就这点而言,他认为林奈十分伟大。
                        *      *      *
    “79,不,不对,是76。一号机,昨天记录到多少?”父亲转过身问主机。
    “68425,船长。”
    “不可能。我记得昨天是68476。那今天应该是68576。覆盖记录。”
    “是,船长。”
    船长和主机系统一方出错时,或者船长和船员一方出错时,船长永远不会出错,这就是规矩。
    “船长,昨天您在那边出现了。”洛丁觉得有必要把父亲的近况告诉父亲。
    “77……78……开玩笑。”
    “是真的。没有形象,只是从电视里发出声音。”
    “81……82……说……83……说明……”
    “什么?”洛丁走近父亲的椅子。
    “妈的!这头鹿差点漏数!刚刚长出来的!”父亲一掌重重拍在多向椅的皮革扶手上。
                        *      *      *
    洛丁讨厌观鹿大赛,主要原因就是那些鹿。目睹它们在伊曼努尔星上繁衍,仿佛回放了地球沦陷的全过程。
    据《指南》记载,最早洞察到地球上鹿群异样的人是一个新柏拉图派的中国学者,名为郭晓真。他在中国核心期刊《自然辩证法通讯》上刊发了一篇论文,题为《论“洞穴譬喻”在自然科学研究中的映射体现》。郭晓真举例提到在呼和浩特交流访问中,适逢中国鹿业发展大会开幕,他发现中国鹿种虽然占世界鹿种近六成,但是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趋向同一。他大胆推测,最终世界上所有的鹿都会统一成一个模样:棕红被毛,四肢细长,尾部短小,偶蹄,大眼,无角。
    郭晓真宣称,柏拉图的理念论第一次在现实中得到证明,鹿的演化暗示进化论可能存在理论瑕疵,并非达尔文所说的生态多样化发展,而更像是一种回归,通过一代一代的繁衍返回最初的理型。更令新柏拉图派哲学家郭晓真欣喜的还有另一种倾向,鹿的理型不是传统柏拉图主义的纯粹同一性,而是新柏拉图派坚持的量化同一性——简而言之,相同的鹿不可胜数。
    可惜的是,这篇论文当初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国内科学界没有人会去关注《自然辩证法通讯》之类的哲学期刊,哲学界则发出了一个类似“哦”的声音,事情就算过去了。在国外,自然辩证法这一术语伴随1991年苏联解体而一同消亡,进化论也早已被判定为假说,降格到大学辅修课程,所以郭晓真的学说压根没能跨出国门。对此,郭晓真副教授自己倒没有太过在意,他发表论文的初衷仅仅是为了完成申请职称的学年指标。后来人们感叹,对付鹿群的最佳时机就这样与人类失之交臂了。
    三年后的一个五月,数不清的鹿从丘陵、草原、丛林还有山巅倾巢而出,仿佛地球上所有的鹿都跑了出来。它们奔向每一片大陆的海岸线,然后一头跟着一头跃入海中。
    它们没有溺水而亡。它们用鹿蹄轻盈地点在海面上,水面的波澜逐渐平静,仿佛冻结了起来。最后,所有的鹿都铺天盖地地站在海面,安静地与陆地遥遥相望。人们惊愕地意识到海洋被鹿群占领了,尽管他们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人们还惊愕地意识到海面上的鹿群好像由同一头鹿克隆而成。这时,期刊的编辑才想起郭晓真的那篇论文。那期杂志后来被翻印了多次,让杂志社在毁灭前一度扭亏为盈。
    鹿群在海面站了三个月,没有任何动向。它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用温柔的眼神眺望陆地,记者的航拍镜头显示它们有时候甚至在流泪。三个月后,经过联合国安理会一致同意,由美、中、朝三方联合组织了一次对鹿的攻击。三国在太平洋纵深进行了定点核爆,摧毁了30平方公里的海面,连同其上的鹿群。爆破圈以外的鹿一动不动,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同伴。第二天清晨,爆炸区内的海面上又站满了鹿,只是体格稍小,酷似从海面下生长出来的雏鹿。
    随后,它们开始从海面向陆地扩张,鹿对人的战争爆发了。有学者抨击安理会的核爆决议,认为鹿群吸收了核裂变的能量,所以才会呈现突沸式增长,鹿本身不具备侵略意图。大约花了二年的工夫,鹿占领了地球的每一寸土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鹿,房间的四面墙壁上站着鹿,窗户玻璃上站着鹿。许多人在睡梦中,在一夜之间就被鹿从四面八方挤压得窒息而亡,身体就像被液压机压缩的报废钢材。
                        *      *      *
    “那到底说明什么?”洛丁又问父亲。
    “84……说明……我已经进入了二级衰变状态……85……要救我必须趁早……”
    “为什——”
    “别烦!让我数下去!86……”
    伊曼努尔星和地球不同之处在于,伊星上原本不存在鹿这种生物。伊星人是蓝色的,正如伊星的海水。人类对他们的了解,就像他们对鹿的了解那样寥寥无几。人类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生活在海洋表面。
    当伊星海面出现第一头鹿的时候,洛丁曾试图远程射杀它,但是被父亲喝止了。“总部禁止我们破坏星际生态,我们只能旁观。”父亲说。
    于是,洛丁和父亲在一年时间里旁观了伊星人的灭亡。伊星人既无法抵抗鹿群,也没有足够的科技实力像地球人那样逃离。曾经是蓝色星球的伊曼努尔星就这样变成了一颗覆盖棕红皮毛的行星,也就是父亲如今的竞技场。

【地球】
    音素体的二级衰变使父亲频繁返回,他通过一切可能的音频通道出现。有时他会占据收音机的某一波段,或是所有波段,有时在洛丁听维瓦尔第期间,父亲会从耳塞里和他说话。
    返回的父亲多数情况下支离破碎,他回来的形式可能仅限于一个听不出含义的词语,甚至是含糊的音节。他身处的那个地方(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地方,如果他还有身体的话)仿佛距离地球太过遥远,以至于完整的一句话像高压电传输一样在途中损耗殆尽。
    让洛丁吃惊的是母亲。她记录下父亲的每个发音,然后如斯蒂芬·霍金的语音合成器那样工作,把它们还原成父亲的话。母亲的本子上记着父亲所说的:我……是不……是……变……成音……素……体了。
    “妈妈,父亲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洛丁问。
    “嗯。”母亲说。
    “能为父亲做的,你都做了。”
    “阿丁,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祖父。我担心你会遗传到你父亲一样的病……”
    “可音素体不是病。”洛丁打断母亲。
    “孩子,你不懂。万一你也……窝咯……窝……喔咯……哦……咯……”
    母亲的话语像受到干扰的信号,突然间掺进许多无意义的杂音,断断续续,几乎不像人发出的声音。母亲闭上嘴看着洛丁。洛丁摇头。
    母亲又尝试着张开嘴,声音自己就出来了:“窝……我……我对不起……你母亲。”
不是母亲的声音,是父亲的。
    接下来三天三夜,父亲占据着母亲的声音,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让她难以自控。洛丁试图劝阻父亲,但是母亲打手势告诉他,父亲听不到。父亲在家从未说过那么多话,如今仿佛他不说话就难以保持自己的存在。
    第三天,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吐出父亲的话,泪水滑到嘴唇,被干裂的嘴唇迅速吸收。母亲(父亲)说:“这段时间我能够静下心来反省,我发现过去许多地方都做错了。我对不起你母亲,她为家里付出了多少,我不是看不到。”母亲(父亲)叹气。
    最后,父亲从母亲的声音中退去,毫无征兆地退去,一如他毫无征兆地出现。母亲病倒了。
                        *      *      *
    佳士得拍卖行中国大陆分区位于外高桥保税区的一栋专属大厦内,总共十二层,地面五层是办公区域、入驻银行柜台、拍卖会场及贵宾室。建筑的其余部分均在地下,包括二层安检区和五层号称亚洲最保险的保险库。
    每个员工对口保险库中一间储藏室,洛丁负责B676号单元,里面是第493号到1050号拍卖品。安保系统对地下保险库实施全自动监控。早晨,洛丁会经过17道安检:虹膜扫描3次、指纹扫描5次、签字留档9次,然后抵达第一换衣室。按照规定,他必须把手机等一切通讯器材放进屏蔽箱,脱光所有衣裤,从紫外消毒通道到第二换衣室,换上工作服,到工具间领安装玻璃罩的设备。
    从第一道安检到抵达79号单元,期间洛丁都是一个人。在消毒间里,他会用手捂住私处,并非因为感到羞涩,而是担心射线可能损伤阴囊。(当然这是徒劳的。)保险库内的每一条通道都为员工专设,因此洛丁不曾遇见其他人,他不知道78号单元里安装玻璃罩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哪些展品。陪伴洛丁的只有79号单元内的558件拍卖品。
    洛丁觉得倘若让他的朋友干这份工作,他肯定愿意从1961年回来,因为洛丁动一动手指就可以碰到加加林穿过的太空靴。洛丁不理解朋友为何痴迷于一个苏联人。他的朋友始终坚信:加加林并没有在1968年死于空难,他只是被转移了。
    “为什么要转移他?”洛丁问。
    “因为他的存在对人类具有历史意义。”他说。
    洛丁很想回答他:“谁又不是呢?”,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太空靴放置在托架上,托架两侧各附一块金属铭牌。一块用中英文标示“尤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加加林,前苏联拜克努尔发射场,1961412日”。洛丁转到另一侧,看见另一块铭牌上只刻了两个词语:Rhaponticum carthamoides。
    洛丁感到奇怪,这两个词语是他熟悉的拉丁语汇,和加加林或是太空靴毫无瓜葛。按照卡尔·林奈的说法,命名世界是将其归于有序的第一步,因此命名法本身也应当遵循有序的规则:由两个拉丁词或者经过转化的拉丁化词语组成。第一个词为属名,用名词单数主动格;第二个词为种加词,用形容词,且必须与属名的性、数、格一致。
    “Rhaponticum”出现在洛丁读的那版《自然系统》第145页《属名通论》一章,代表菊科漏芦属,多年生草本植物。“carthamoides”是一个后缀词尾的形容词,“cartham”在拉丁语中是盐的意思。“oides”是常见的接尾字,源自希腊语,意为“如同、似乎、好像”。洛丁不记得在林奈的著述中见过这样的植物,单从金属铭牌的标示来看,那是一种“像盐的漏芦属植物”。
    贴错铭牌在佳士得是重大工作失误,洛丁不清楚是谁负责这部分工作,他抠了抠铭牌,牌子是和托架一体浇筑的,抠不动。拍卖品名册对第1049号拍卖品的介绍只涉及加加林的太空靴,没有信息指向任何植物。
    洛丁抬头见监视器扫视到房间另一头,于是捧起太空靴打量。靴子分量不轻,他又凑近靴子闻。他想,可以在信里告诉朋友,加加林是否有脚臭,这是朋友不可能知道的。
    这时,室内扩音器先“兹兹”响了一声,好像有人在另一端轻轻摩擦话筒试音。接着父亲的声音冷不丁传出来。他仿佛憋了很久,此刻浩然长叹:“洛丁!”
    洛丁没料到父亲会出现在工作场合,手一颤,加加林的靴子坠到地上。轰然声响后,房间里寂静了一瞬,然后六台监视器迅速调转过来锁定他。
    “请在十五秒内将展品放回原位,”扩音器里编制好的程序说,但是它没能说完,父亲的声音又穿插进来,“洛丁,我很想你们……否则,你将受到安全保障攻击……我想回家……兹……兹……”
    监视器下方的镭射激光管伸出,六个红色光点在洛丁身上游移。他赶紧抱起太空靴放回托架。
光点继续停留在他身上。“十秒……洛丁,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爸爸讲话……七秒……爸爸是最爱你的……三秒……”
    洛丁看到太空靴摔落的地方还有一束枯枝。他蹲下身去捡。难道是从靴子里掉出来的?洛丁疑惑。他把植物拾到手中,感觉胸口像穿过了一根线,微微地疼,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伊曼努尔星】
    从生命维持囊里出来,洛丁左脚先踩到地面,没能站稳。他在原地前后摇晃,胸腔透出酸痛,洛丁将这种不适感称为“预感”。他想,必然要有重大事件发生。
    事后证明,不止一件。
                        *       *      *
    一号机移到洛丁面前,完成例行的问候和检查。最后它说:“祝您今日愉快。”
    洛丁逐渐恢复平衡,他发觉手里握着从保险库拿来的植物。它像某种枯萎的草本植物,距今已久,但保存完好。茎叶呈现着暗淡的绿色,直立的茎端顶生半球状的花朵。花是羽毛状的,颜色褪了,显出标本般的死气。
    “这是什么植物?”洛丁把它递到一号机摄像头前。
    “请稍等,”一号机从四个角度进行了观测,静默二十秒后回答,“Rhaponticum carthamoides。”
    洛丁感到醍醐灌顶。
    “是否继续,先生?”
    “继续。”
    “多年生草本。在前苏联和中国新疆都有分布。高约一米。根茎匍匐,木质化。茎有棱槽,上部有蛛丝状白毛,单叶互生,叶片椭圆形或长圆形。头状花序单一,总苞片多层,广卵形。花冠紫红色多裂,裂片丝状……”
    “停。它的中文译名?”
    “请稍等……数据库载明为‘鹿根’。”
    “鹿根?翻译根据呢?”
    “请稍等……库中没有相关记录。如果需要更详细的信息,可对目标对象进一步分析。”
    洛丁把鹿根放入一号机的感应接收口,鹿根被打包好送往洛神号的分析室。
                        *      *      *
    在驾驶舱里,洛丁见到父亲,再次印证了预感:父亲出现了间歇性局部失忆症状——是否和音素体衰变有关,洛丁不得而知。
    父亲认为洛丁是一名普通船员,他说:“先生,马上过来和我一起数鹿。这是一项关系到洛神号荣誉的赛事,您应当具有集体荣誉感!其他的先生们呢?”他记得数鹿,但是忘记了洛丁。
    “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胡言乱语!”父亲表示难以置信,他环视空荡荡的驾驶室,又盯着洛丁看了一阵,“洛丁?你今天来得挺早。”他的记忆恢复了。
    洛丁告诉父亲关于鹿根的事情,然后问他鹿根和鹿有没有关系。
    “你指什么?我不明白。”父亲说。
    “我有种感觉,鹿根落在我手里不是偶然。”
    “洛丁,”父亲叹气,“你该成熟一些了。这些飘渺的想法有什么用?”
                        *      *      *
    第三件大事发生在下午四点。一号机降低了洛神号的悬浮高度,洛丁和父亲展开低空捕捉时间轴的模拟训练。
    事情发生的一刹那,洛丁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视域内有一个微小的蓝色的东西在晃动。待他通过手势命令观察窗放大那片区域,才看清伊星表面的鹿群中竟然有一个蓝色的人形在挥舞手臂。那人就像行将溺水,在几头鹿的躯体当中忽上忽下。
    洛丁望了一眼父亲,他专注于操作属下的123条机械臂。于是,洛丁从自己的机械臂中分离出两条,探向蓝色人形挣扎的地方。一条手臂扫荡开海面上的鹿群,另一条手臂的兜笼打开,将蓝色小人裹入其中,缓缓收回飞船。
    被机械臂扫到的鹿多数都死了,这是洛丁第一次看到伊星上的死鹿。他曾经听朋友提到过鹿,他们告诉洛丁,鹿就像植物,海面以上是鹿,海面以下是根。根从鹿蹄底部开始生长,深深扎入海水深处,这就是它们在海面从不动弹的原因。
    洛丁眼前的鹿如飓风过后被一一拔出,他看得一清二楚。鹿蹄下端五花八门,有些像荷花,有些像蘑菇,有些则是颀长的树杆似的植物,树杆的另一端还插在海水里。洛丁忽然想到,或许海面以下的并不是根,站在海面上的鹿才是真正的根。它们以空气为土壤,以海水为空气,所以作为根的鹿才会一动不动。
    “你在做什么!”父亲发现了洛丁的举动。
    “救人。”
    “规定禁止我们干涉其他星球!”
    “他很可能是最后一个伊星人!”
    一号机将蓝色的伊星人安置在急救囊里送了过来,伊星人在玻璃罩下似乎睡着了。“生命体征平稳。”一号机说。
    “在没有得到批准以前,擅自接触外星生命,我们会遭到隔离审查!”
    “你要我见死不救吗!”
    “狗娘养的!洛丁!”父亲看着窗外叫道,“你还弄死了那么多鹿!我昨天都白数了!”
    “你就知道你的比赛!你的鹿!我们现在谈的是挽救一条生命!”洛丁叫道。
    “你想过为什么不允许介入外星生态吗?你想过你有权力评判哪种生命更高贵吗?”
    “伊星上本来没有鹿,鹿是外星侵略者。”
    “伊星人对于我们而言也是外星生物,伊星人和鹿,孰高孰低,你凭什么来判断?就凭你作为地球人对鹿的憎恨吗?!我们自己都无足轻重,如何来衡量世界?洛丁,现实点,我们改变不了伊星的命运,我们甚至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父亲在洛神号上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洛丁指着伊星人说:“那眼下你说怎么办?再把他丢出去?!”
    父亲对急救囊喷出一股嗤笑,“呵,你要留着他就留着吧。但是留他下来的责任你自己担着,以后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说完,他拍拍急救囊的舱盖,离开了驾驶舱。
    洛丁说:“我当然会担责任。”父亲没有想听他回答的意思。
                        *      *      *
    一号机完成了对鹿根的分析,一边将结果投到主屏幕一边解说:“已经分离鉴定出21种类化合物、13种植物甾酮类化合物、8种三萜皂苷类化合物、22种酚酸类化合物。21种类化合物包括槲皮素、木樨草素、万寿菊黄素、芹菜素、山柰酚、异鼠李素、橙皮素、橙皮苷、矢车菊苷……”
    “等等。有没有盐分?”
    “没有。”
    “奇怪……那有没有任何与盐相关的物质?”
    “如果您说的‘任何’涵盖人体味觉反馈,那13种植物甾酮类化合物中含量最多的蜕皮甾酮会被味蕾判断为具有咸味。”
    “蜕皮甾酮有什么作用?”
    “数据库资料显示,将鹿根中提取的蜕皮甾酮提纯后,注射到雄鼠体内,可明显刺激白细胞生成,同时能够增加红细胞和血红蛋白数量,促进其他各类组织细胞再生。”
    “能否从这株鹿根中提取足够的蜕皮甾酮来合成细胞生长剂?”
    “当前的含量过低,无法直接合成,需要通过纳米子孢进行分子级别复制。”
    “好的,那尽快复制,尽快合成。”
    “是,先生。”一号机说。
                        *      *      *
    洛丁救回来的伊曼努尔星人很快就和他热络了。伊星人通体是晶莹的海蓝色,外表异常光滑,分辨不出五官,看起来就像一张站立行走的人形水床。他不会发声,也缺少显著的第二性征,因此洛丁暂且把他当做男性来看待。他的个子只到洛丁胸口,由于没有其他伊星人作参照,洛丁总怀疑他还是一个孩子。
    小伊星人放松对陌生环境的警惕以后,便开始在船舱里探索,他的头能够挤扁了钻进驾驶台下的排风口,吓得一号机赶忙拉他出来。他还会模仿父亲离开时的步态,接着又模仿洛丁。伊星人似乎格外喜欢模仿,洛丁伸手招呼他到跟前,他也伸直胳膊,蹦跳着过来。他的手就是一截球顶圆柱体,没有手指。洛丁张开手指在他面前比划,他感觉小伊星人十分好奇,一直注视他的手指(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洛丁根本不知道伊星人的眼睛是否也在头部)。小伊星人努力地尝试伸出手指,洛丁看见他手的顶端慢慢隆起五个小凸点,忍不住点了点其中一个凸点,伊星人皮肤摸起来就像是硅胶套。
    伊星人碰触到洛丁以后,先是一阵颤抖,随即有一道波浪从头顶开始席卷全身。后来,洛丁推测出那是他兴奋或者愉悦时的生理反应。
    这天结束时,洛丁躺进生命维持囊,小伊星人在他旁边的维持囊里休息。洛丁向他挥手道晚安,他也向洛丁挥手,如同挥动蓝色的荧光棒一样兴奋。洛丁觉得他和自己的关系就像——

【地球】
    ——星期五和鲁滨逊。
    洛丁苏醒过来。紧急安保系统已经启动,十二公分厚的钢结构安全门闭合。六台监视器都耷拉着,像死掉的秃鹫,被挂在墙上成为装饰。扩音器也死了,父亲不知所踪。
    房间某处的拍卖品发出钟表走动的嘀嗒声。十四件防弹玻璃罩安装完毕,它们夹层里的热塑聚碳酸纤维开始膨胀,将内侧强化玻璃顶至有效合拢位置,那是一种类似骨骼生长时的声音。房间里最响的声音来自头顶的通风栅栏,中央空调控制气流在管道内穿流不歇。
    洛丁目前的处境是这样的: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人知道他在B6-79号单元,除了系统,没有人能帮他打开安全门。洛丁意识到自己被囚禁了,公司也许很快会派人来——他又看到垂下的监视器——也许不会,他想。
    洛丁贴着墙壁坐下,伸直背脊。他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和558件拍卖品共处一室是什么滋味?他问自己。
    他想到了鹿。
    洛丁把头埋进膝盖间,他觉得有些困倦,于是闭上眼睛。睁开的时候,他透过维持囊舱盖看到了洛神号漆成乳白色的隔层面。星期五和鲁滨逊,他想,这个比喻不合适,充满了野蛮的奴隶主等级观念,生命是平等的。他又闭上眼,回到了79号单元。
    监视器和扩音器依旧没有反应,洛丁站起来,拉伸一下全身。他从房间一端走到另一端,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于是干脆开始清点拍卖品的数目。除了1049号拍卖品,另外几件也吸引了他的注意。比如,第573号是玛丽莲·梦露的全套金发;604号是泰姬陵奠基的第一块墙面砖;666号分外奇特,就是一个抽象的数字“666”;890号是金正日的墨镜(新闻里必然能看到的那副);902号是脂砚斋用过的兔毫笔。
    有时他见到有趣的展品,就会忘记统计到多少,只能重新起算。时间久了,洛丁感觉自己失去了分辨能力,看所有的展品都一模一样。它们变得像一头又一头鹿,站在托架上,站在玻璃罩里,静静地看着洛丁。在这样的时候,洛丁会走神,设想一些离奇的对话。
                        *      *      *
    在其中一个设想中,他和扩音器发生了对话。扩音器另一端自称是B6层安保部一号经理。
    “员工D1741,”扩音器说,“你因涉嫌盗窃公司珍贵展品,现已被控制。希望你尽快交出展品,我公司对你作自动离职处理,不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我没有偷东西。”
    “系统显示第1049号拍卖品现处于失窃状态。”
    洛丁指着太空靴,朝监视器说:“1049号就是这只靴子,你自己看它在不在。”
    “系统显示……”
    “你究竟是人还是机器?”
    “系统显示……”
    设想以一号经理回避问题而告终,但是这个设想的基础却延续到洛丁下一个设想当中。
                         *      *      *
    第二个设想是洛丁的一段心理独白:
    首先,我是否属于盗窃的关键在于第1049号拍卖品究竟是什么。是登记册记载的太空靴?还是鹿根?亦或两者兼具?
    其次,系统似乎不知道鹿根的存在,否则经理就不会不知道,那么系统为什么认定我盗窃呢?除非它事先记录了每件展品的重量?极有可能。所以当它发现1049号拍卖品质量减轻,就启动了警报。换言之,只要我再放一件和鹿根重量相当的东西到靴子里,警报就会解除。不,这不现实,我根本不知道鹿根精确的重量。因为,鹿根已经不在我手里。
    最后,在当下的局面,我只能坚持系统出错,别无他法。谁也想不到一株像鹿根这样冷僻的植物会出现在航天员加加林的太空靴里,这就是我的王牌。
    是的,加加林怎么会和鹿根联系在一起呢?
                       *      *      *
    某一个难以确知的时刻,洛丁觉得自己很滑稽,如同在活活等死。他登上桌子,把1047104810491050号拍卖品从托架踢落。加加林的靴子再次坠地,监视器毫无反应,这让洛丁确信监视器都停止了工作。
    洛丁准备效仿电影里的做法,从通风管道逃出去。四张架子围拢成稳定结构,足够让他踩上去掀掉通风栅栏。他双手搭住通风口边缘,脚一蹬,手臂曲撑,攀了上去,整个身子钻进了通风管道的左侧。
    然后,他就卡住了,仿佛被蛇吞到一半的青蛙。同时,他有了尿意。

【伊曼努尔星】
    回到洛神号,父亲又处于失忆期,他看着洛丁的胸牌说:“D1741,那个外星人快不行了。赶紧把他丢出去!”
    洛丁奔到旁边的维持囊,一号机已经将舱盖滑下,放弃了对伊星人的抢救。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摇着一号机问。
    “先生,在您进入REM睡眠状态一小时后,该外星生命体出现快速脱水现象。”
    “他在生命维持囊里怎么可能脱水?”
    “系统无法探测其体内水分去向。”
    洛丁看着伊星人,可怜的小家伙比先前缩小了许多,剩下扁扁一层平铺在床上,泛出浅淡的蓝色,像一只快漏光气的车胎。
    “想办法救救他!”洛丁央求父亲。
    “太晚了,你早该预计到他不能适应人类飞船的环境。”
    “一号机,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一号机发出嘀嘀咕咕的声响,然后回答:“先生,您要求纳米复制的鹿根提取液合成完毕。”
    “我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活下去!”
    “先生,提取液能够增强细胞活力,并且使脱水细胞高速再生。”
    “回答我的问题!等等……也就是说,他可以复活?!”
    “是的,先生。但是……”
    “但是什么?”
    “只有供一人使用的剂量。”
    “那有什么关系,立刻给他注射!”
    “一号机的意思是,那种生长剂也可以救你父亲。”父亲趴在观察窗前数鹿,他冷冷地插话。
    洛丁的手僵在半空,“一号机!暂停刚才的指令。”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父亲说。
    “你总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你就是不了解我!”
    “怎么样?救哪个?父亲还是外星人?”父亲看着洛丁。
    洛丁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先生?指令是否继续?”一号机问。
    “终止吧。把东西给我。”
    一管密封的液体传递到洛丁手中。
    “你根本救不了他,”父亲说,“惟有捕获时间轴,所谓的改变和拯救才有可能。伊星可以得救,地球可以得救。我们甚至可以回到地球的黄金时代。而你呢,你只知道读一千年前的植物学。”
    “去你的时间轴!”
                         *      *      *
    晚上,伊星人完全干瘪了,留下一具半透明的表皮。洛丁坐在维持囊里,左手攥着那管鹿根提取液,失神地看一号机用机械臂将伊星人的尸体像一件外套那样折叠,先把头部折到胸口,再把身体沿中线对折,让四肢重合,翻到躯干上,最后叠成一个长方形。他眼看一号机把小伊星人的尸体抛入垃圾回收箱。
    伊星人会和今天其他的垃圾一起被分解,一部分抛入太空,一部分成为洛神号的燃料或者参与循环利用。
    洛丁让维持囊的舱盖合上。他想起母亲曾经回答:“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毕竟……”

【尾声·地球】
    洛丁恢复意识,发现自己两腿悬空,裤裆潮湿,右手卡在身下,左手在脑袋旁,像自由泳的某个静止瞬间。上下左右的通道壁压迫得他濒临窒息,他像青蛙似的蹬踢了一阵,最终放弃挣扎。他摊开左手,看到手心里有一管液体。
    气流在仅存的缝隙间急速穿梭,在耳边形成尖利的声音。洛丁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他大声呼救,把肺里的气统统推出去,希望别人能够听见。说话的声音还在继续,就是没人理睬他。洛丁努力辨别谈话者的方位,通风管道的两侧不可能有人,下方是79号单元,所以声源只可能来自前方和上方。
    洛丁握紧拳头重重砸击管道,撞钟似的回响传向管道深处。他听出那人在说:“洛丁,有时候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没头没脑的,洛丁想。忽然他明白了,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变成音素体的父亲。
    父亲的出现对洛丁没有任何帮助,仅仅促使他记起来自己之所以动弹不得,都是因为父亲。如果不是父亲,自己不会让太空靴落地,不会被关在堆满拍卖品的屋子,更不会卡在通风管道里。
    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一部失控的电台,洛丁无法关闭或是换台。他用嘴去咬鹿根提取液的密封塞,第一次没能咬开,又试了三次才成功。
    “你不会真正改变!”洛丁说,“我真后悔!”
    说完,他一口气吸尽软管里的提取液,一部分液体呛进气管,让他不由咳嗽。洛丁觉得提取液的味道像高浓度的盐卤,他觉得通道四壁开始收缩,或者说,他的身体开始膨胀。

【地球·1961412日】
    “洛丁,38日的信我收到了。如你所料,我没能在一个上午读完。不过和你所料不同的是,我不必重头读,花两个12日上午就读完了。因此我想,你对我的生活可能存在一些误解。
    “加加林的太空靴对我的吸引力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我曾说过,我能以任何可能的形式生活在1961412日上午。不知道你是否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这意味着我可以是东方一号火箭、那天的云朵、地上的沙土、不知名的一株植物,甚至就是加加林的太空靴。
    “你想象不到,更多时候,我进入加加林体内,成为加加林本身。我见到他所见到的,我听到他所听到的。但是我仍然不能回来,因为我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当我成为加加林,我反而离他最远,我永远只能把握自己的想法,却再也了解不到他的想法。因为我心里所想的,就是他心里所想的。洛丁,你明白我的沮丧吗?
    “我想未必能明白,就像你提到你的父亲。在你的信里,我只看到了你的埋怨,但是你怪父亲不了解你,你把他的脾气简单地归咎于衰老。可是,你又了解你父亲多少?甚至,你有没有试图去了解过他呢?他为什么要数鹿呢?他为什么要请求你们原谅呢?
    “你瞧,即便是我们这样的关系,尚且不能完全相互理解。多和你的父亲交流一下吧。你以为他生来就是现在的样子?他也曾有过年轻的时候,正如你我一样。”

【地球·200838日】
    “现在,母亲在厨房里,我猜她可能在哭泣。如果是为了相互折磨,为什么两个人要在一起呢?我不明白……
    “父亲每次和母亲吵架,总是先大声叱责,而后默默不语。也许一天,也许一周,也许一个月。这种时候,我和母亲都不敢再搭理他,家里的空气都是浓稠的,吸进肺里就像灌入了柏油。母亲不敢说话,我也不敢说话。我们三个人沉寂地围在同一张桌子边吃饭,饭后父亲去客厅看报纸,母亲去洗碗,我去书房。因为不敢出声打电话,我只能给你写信。到晚上我们再沉寂地睡去。偶尔窗外会传来邻居家的犬吠,将沉寂破开一道豁口,随即沉寂又密不透风地将我和母亲包裹起来。
    “事后,父亲总会向我们道歉,他会找一个晚餐时间,我和母亲都在场。他会说诸如‘我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我对不起你母亲’之类的话,他还会说‘你母亲也很辛苦,我不应该发火’、‘有时候我就是一时克制不住’或者‘事后我经常也在反思’。
    “这样的话我几乎背得出来,父亲会反复诉说,希望我们能够原谅他。我们根本没有不同意的胆量,唯恐引来又一轮怒气。因此每次母亲都点点头,而我不做声地埋头吃饭。父亲就满足了。这如同一出老套的戏目,却一遍又一遍上演,演员没有拒绝的权利。
    “不,我不原谅!凭什么他就有权力让母亲和我难受?难道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撒气,而我们就必须承受吗?
    “我宁可像兵马俑那样被埋在佳士得的地下室里,也不愿回家见到他。我经常想,如果父亲能消失就好了,我和母亲就得救了。我也经常想,如果我能做梦就好了,就能暂时逃离。可惜我连梦也做不了。
    “好了,不说烦心事,跟你说说‘那边’的情况。首先是关于‘观鹿大赛’,说出来你未必相信。我的朋友,你属于48%的幸运人类。你不妨把伊曼努尔星当做一个科幻故事。”

【尾声·伊曼努尔星】
    依然是一号机首先问候:“先生,您好。祝您今日愉快。”
    洛丁低头观察自己的手臂,握紧拳头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那种充气般的膨胀感觉尚有残留,不过正在一点点消退。
    船长坐在观察窗前,看到洛丁走进来,说:“D1741,快来和我一起数鹿。铺天盖地的鹿啊,今年不知道能数多少头。听说拉普拉斯号已经统计了八万头。”
    洛丁站到父亲身旁,和他、和一号机一同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鹿群。他试着像父亲那样清点鹿的数目,数到第十五头就眼花了。洛丁看不出它们之间的区别,而且不时怀疑自己在数的这头鹿,是否是已经数过的那头鹿。“这”和“那”的界限在伊星上,在鹿群面前,暧昧不清。
    有一头鹿仰起头“呦呦”地叫了一声,接着所有的鹿都“呦呦”叫起来。
    一条古老的诗句浮现到洛丁心里,他忘记在哪里读过这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原来鹿真的呦呦叫唤,他想。这样的一天伊始,洛丁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与愉悦。他远眺满眼的鹿群,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它们是棕红色土壤。
    宇航员加加林站在这片土壤上,将脚边一株植物折下,植物顶端还开着粉红色雪绒花似的花朵。他将植物插进太空靴的夹层中,进入电梯,准备登上东方一号火箭。他看着棕红色的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感到平和而愉悦。
    “看,是彗星!”洛丁指着观察窗右上角一条光亮的白线。
    “不,那是一个星空投射者。”父亲说。
    真是无比美好的一天,稍有遗憾的是再也收不到朋友的信了,洛丁想。





作者: 桶木    时间: 2013-3-24 11:23
我真应该劝那些写迷幻小说的来看看你的科幻小说。我被吸引读完了,获取了对人类自身探索的一些很好的认识,但是你投入的感情太少了,也许只有一滴滴眼泪。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3-24 12:00
我很不幸地是52%。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3-24 12:52
地球上,关于母亲和姨妈的片段,叙述语气很舒服,有效地阻止了全篇滑向全科幻。
作者: 劈头士    时间: 2013-3-28 14:44
桶木 发表于 2013-3-24 11:23
我真应该劝那些写迷幻小说的来看看你的科幻小说。我被吸引读完了,获取了对人类自身探索的一些很好的认识, ...

诚如桶木兄所言,我写的时候就没有难过的情绪,因此也没有眼泪。
也诚如萝卜兄所言,投入的感情的确不少。
初稿是第一人称写的,原本以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更入戏,但是越写越觉得这些感觉之复杂,我必须跳开。
后来经管改了再写,却发现自己把这些感情写死掉了,更像是被打坏的青铜圣衣。。。



作者: 生铁    时间: 2013-3-30 18:43
喜欢这个小说……

一定要挑点刺的话,有些段落似乎拖缓了本来骤然紧张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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