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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请问:有谁读过薛忆沩的小说吗?印象如何? [打印本页]

作者: 麦子    时间: 2007-8-4 13:07
标题: 请问:有谁读过薛忆沩的小说吗?印象如何?
这是他最近的一篇访谈:

薛忆沩:"我的一生终将是这种苛求的祭品"
“我总是苛求自己。我总是苛求语言。我总是苛求自己与语言的关系。毫无疑问,我的一生终将成为这种苛求的祭品。”


“我是一个居住在书面语言里面的人。大量的阅读与少量的写作一直就是我的生活,不管我地理地“居住”在哪里。阅读的质量与写作的质量就是我的“生活的质量”。厨具或者便池的产地对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的“虚构”根源于众多的“实情”。比如,我的书架仍然留在深圳。现在,我还能够清楚地记住我的书籍摆放的位置。


王绍培(以下简称“王”):薛忆沩,你现在居住在西方,你愿意谈谈你的生活吗?


薛忆沩(以下简称“薛”):我对居住的理解从来就比较抽象。地理位置的更变不可能清除我对生命的困惑。几年前,我读到桑塔格谈论卡内蒂(小说《迷惘》的作者)的文章。我非常认同她对居住的抽象理解。我是一个居住在书面语言里面的人。大量的阅读与少量的写作一直就是我的生活,不管我地理地“居住”在哪里。阅读的质量与写作的质量就是我的“生活的质量”。厨具或者便池的产地对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太大的意义。


王:我注意到附在你作品后面的作者简历中仍然有“现居深圳”的字样。这是你的“虚构”。你为什么要这样“虚构”?


薛:我告诉我的编辑说,这是现代的“空城计”。其实,我的“虚构”根源于众多的“实情”。比如,我的书架仍然留在深圳。现在,我还能够清楚地记住我的书籍摆放的位置。有时候,关于明清的那本书会被摆在关于魏晋的那本书的前面。那是一排散发着历史唯心主义气息的书架。只有我自己能够圆说那些书籍摆放的原则。


王:原来你的“虚构”还真的来源于“生活”!


薛:还有一个生理的原因。因为深圳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城市,它就像是我们大家的孩子。通常总是城市比生活于其中的人要衰老。而深圳是一个例外。深圳是我们青春期的特征都已经暴露无遗之后才拔地而起的。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中有一句说“爱是一个婴儿”。相反,婴儿也总是激起我们的爱。尽管现在,深圳已经到了要向我们炫耀“代沟”的年纪。一般来说,这是“家庭关系”最紧张的阶段。但是,我很清楚,对青春的不满肯定是衰老的重要症状。如果我的衰老还没有垂临,“现居深圳”就应该仍然能够给我带来“天伦之乐”。


“回家”的方便令物质的“家”失去了光泽。在精神的家园里,我们或许能够索取更多的体贴和孝敬。


王:在我们这个交通和电讯如此发达的时代,地理的居住概念的确失去了原来的意义。


薛:随之而来的还有“家”的概念。我们已经很难体会奥德修斯“回家”时经受的那种千辛万苦了。“回家”的方便令物质的“家”失去了光泽。在精神的家园里,我们或许能够索取更多的体贴和孝敬。


王:你刚才提到了你留在深圳的书架。我想你现在的房间里也应该有一个书架吧。那里面摆放着一些什么书呢?


薛:这是一个很小的书架。里面照例摆放着一本莎士比亚的全集、一本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两本布罗茨基的随笔和一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译本。与这些英文书籍摆放在一起的还有几本法文作品:一本兰波的诗集、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书架上还有英汉对照的《四书》、《庄子》和《楚辞》。还有一套中华书局版的《李商隐诗歌集解》。


王:这不是一个很“小”的书架。


薛:我的书架里最值得炫耀的是一本西班牙文的精装书。我不大相信还会有另外一个中国人也拥有这种书。这本书进入我的书架的过程展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魅力。这本书是一个朋友在北京通过我从来就不以为然的“网”为我订购,然后在一个飘雪的夜晚在我们这座城市惟一的一家西班牙书店里领取的。而我们这座名副其实的“国际化”城市里,这种书当时只到了两本。我想另一本进到了那所著名大学的图书馆里。这本书就是被我奉为“圣经”的《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的回忆录《为叙述而活着》。很遗憾,我的西班牙文读得相当慢。这一次,我不能够尽情地享受阅读的快感。对于这本书,九个月以来,我的快感更多地来自触觉,嗅觉以及漫无边际的幻觉。


王:除了文学作品,你还读其它东西吧。


薛:我主要还是读“其它东西”。我读社会科学所有门类的书。我还读自然科学的书。历史和数学是我的偏科。我特别关心十六及十七世纪的历史。那也是数学的“黄金时代”。我的一个“人物”将生活在那个时代。我正在为他“选址”。


王:我对你现在的状态已经有了一点模糊的认识。


薛:我的“现在”就是我的“过去”,也就是我的“未来”。我的生活从十二岁以后就没有本质的变化了。我说过,那一年我无意中读到了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列宁将赫拉克利特的那句名言“转发”给我。是呵,“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从此,我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未来”了。也就是说,十二岁那年,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我已经看到了生命的“界限”。后来我有一本自印的诗集就被命名为《界限》。那是我青少年时代的最高文学“成就”。我早就知道,无限的时间劫持了人生的意义。生活永远都只是时间笑料。


王:你仍然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薛:粗俗点说,这叫做“厌生”。我的这种态度基于我对生活的理解。在我看来,悲观是惟一的“正见”。我们用不着等到“萨斯”来折磨我们的呼吸道或者自尊心时才开始“顿悟”。“厌生”使我有了生活的目标。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一种“小生活”。大量的阅读和少量的写作是这种生活的“基本面”。总是有书可读并且总是不满意自己的写作,这两个“总是”提供给我“活着”的理据。它们是我的“护身符”。这后一个“总是”意义更加重大。它令我的生活有点像是赌博。我总是以为自己将会写出一部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于是,尽管“厌生”,却还在“求生”。我经常告诫自己,也许这“以为”只是上帝让我延年益寿的“秘方”,即使到了“正寝”的时刻,它也不会得到“实证”。对这“以为”的怀疑消耗了我过多的精力。


我是一个不坏的鉴赏家。但是,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表演者


王:那么,让我们转换一个话题吧。你前面提到你有过写诗的经历?


薛:诗是最高尚的住宅或者是六星级的酒店吧。我每天都要“入住”这间酒店。诗是我的生活必需品。我以“诗”为天。诗直接参与我体内的新陈代谢。每天我都读一些英语,法语以及汉语的诗。我是一个不坏的鉴赏家。但是,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表演者。我很早就放弃了“表演”。如果现在我还偶然写点诗,那只是解闷或者自娱。去年有一首诗题为《苍蝇》,讲述一个伤感的故事。你想发表它吗?如果发表,恐怕应该注明这表演者属于“业余组”,以正视听。我偶尔也试着用英语写诗。我梦想自己能够用另外一种语言重新经历一次不安的青春。


王:英语和法语是你阅读的语言,而汉语是你写作的语言,你如何解决它们之间的冲突?


薛:这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新陈代谢过程。经常会出现难堪的紊乱。我不知道如何解决。也许只能忍受。有时候,西方语言之间也会出现“错乱”。我的说法是“八国联军内部也出现了矛盾”。我们的哲学书上不是说“斗争是绝对的”吗?我们怎么还能够与“绝对”去作斗争呢?也许只能忍受。我的法语老师总是鼓励我用法语写小说。她说我的法语写作很有潜力。但是,我知道我不行。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我不相信我自己。我没有信心。对于包括汉语在内的任何语言,我都没有信心。我对写作要求过高。高处不胜寒。语言问题被我当成是一个道德问题,或者是我面对的最大的道德问题。我总是苛求自己。我总是苛求语言。我总是苛求自己与语言的关系。毫无疑问,我的一生终将成为这种苛求的祭品。


王:你的儿子呢,他还记得中文吗?


薛:“说”没有问题,“读”还勉强,“写”已经有点吃力了。他仍然用中文写日记,但是字数与年龄成“反比”。有一天,他问我睡觉的“觉”字怎么写。这不应该是一个初一学生的问题吧。现在,他的英文,法文和中文都容易被诊断为“残疾”。我估计,他中文的残疾将是终生的。


王:尽管如此,他应该仍然生活得非常快活。


薛:在中国的时候,他好像每天都不开心,因为老师总是羞辱他(有时候,我也要惨遭连坐)。在这里,他好像没有一天不快活。他的老师总是表扬他,肯定他。有时候,人们会去怀疑老师的责任心。但是,还有什么比让孩子快乐更可以称为“负责”的呢?另外在这里,老师善于嘲笑自己,学生可以调侃老师。要知道,“自嘲”是最好的启蒙。而呆板的师生关系只会妨碍智力和性情的成长。


我的作品总是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够被人们认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人们“的问题。


王:自从我们上次谈话结束又是十八个月过去了,你在这一段时间里有什么新的作品发表吗?


薛:我只发表了一组“旧的“作品,在《天涯》杂志上。那是我十六年前写下的东西。我的作品一般都没有被打上“时代的烙印“,不需要“折旧“。过很久,它们也还是“新的“。也许正因为这样,这一组小说还能够被收到去年中国优秀短篇小说的一个选本之中。我的作品总是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够被人们认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人们“的问题。《遗弃》等待了将近十年,而与《遗弃》同年完成的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自今仍然不能够出版。


王:你说的是《一个影子的告别》?


薛:是的。去年又有一次“仿真的”尝试。一位北京的书商与我签了合同。我以为小说能够在今年的春天“上市”。我为这次“几乎的”出版写了一个简短的序言。你可以将它发表出来。从序言中,你可以看得出我的“怀疑”。那真是一部多灾多难的作品。我曾经说,它不出版,我的二十五岁就永远不会过去。你看,我现在已经是快满四十岁的人了,却还在垂涎二十五岁的生日蛋糕。我的发育显然是有点问题。小说在海外也有过几次评论了。国内也有不少人知道它。可是,它至今不能够出版。它仍然是一部有“名”无“实”的作品。它仍然是一部有“价值”却没有“使用价值”的作品。


王:你好像并没有绝望。


薛:但是,我的确不太理解我与“出版”的关系。你知道我的“小说集”也从来没有出版过。有那么多人鼓噪,有那么多次尝试,但是,我总是无法抗拒那只“看不见的手“。我说的不是“市场”。我不知道天将降怎样的“大任”给一个人,才会要如此劳累他的筋骨和体肤。我们是如此渺小的个人,实在不应该因“大”失“小”。糟糕,我开始“忆苦”了。这与我“性格不合”。还是来“思甜”吧。你想来点什么“甜品”?


王:你的“甜”莫过于又有新作品写成。


薛:是这样。我的汉语仍然能够“触及灵魂”,这令我非常安慰。我给国内的编辑写信,自称是“乡音无改”的老客户,希望他们能够接受我的新作。那是一个关于“天堂”或者说关于爱情和死亡的故事。那是一个发生在1938年3月26日到27日深夜的故事。那是一个发生在黄河东岸一个小村庄里的一间破屋里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已经预感到死亡的临近。他在给他下落不明的爱人写信时,绝望地说他想听她在他的墓碑前吟诵莎士比亚的诗句,比如“我要用珍惜来伤害你”。他颤抖着告诉他的爱人,“你的声音总是掠过我的听觉”。


王:看起来,你并没有改变你的方向。


薛:我不可能改变我的方向。这是“宿命”。我的方向是12岁时那一次偶然的阅读带来的“伤痕”。


王:最后,你能不能分别用一句话来评价一下你的两部长篇小说?


薛:这好像是一个智力测验题。我可以加大它的“难度系数”吗?我能够分别用“一个字”来评价它们。我的评价是:《遗弃》:冷;《一个影子的告别》:热。现在,你也许会说我更合适的职业是去发布天气预报。(王绍培)
作者: 胞波涤纶    时间: 2007-8-4 13:08
最近一期的《书城》杂志上面有他的一个小说,好象叫什么通往天堂的路,没有细看
作者: 羊    时间: 2007-8-4 13:08
他的小说2000年我看过,印象深刻,不知为什么这两年很少见了,在<花城>上可查到,他的小说都是好小说,在给一个论坛写的文字中我这样写的:薛忆沩:薛忆沩和夏商几乎是同时闯入我的视野的,甚至现在,我连说出他的小说准确的名字都不能(哪怕是一个),但是,这位很少发表小说,也很少露面于公众场合和视野的小说家,对十余年前的某件事恐惧至今,在他的小说里,随时随地,你都能闻到那个年代的特殊的气息,灰白的,氤氲的,恍惚的,这个记忆的承受者,拥有着非凡的把握和承受虚无的能力,他安静地回忆着承受忧伤地生活着----这也许只有史铁生能与之相比(翻看2000年第5期或第6期《花城》:你会看到《被虚构所遮掩的一段家族史》——大概是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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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羊    时间: 2007-8-4 13:08
这文字全文如下:

小说的现在:


说话之前:阿乙叫我就这个话题说说,既然是说,那肯定口水味儿浓烈,说的的好处是轻松自由,不做作,不无聊。

老东西:

王小波的出现,是中国小说的幸运,他的死,跟他的小说无关,所以不谈。尽管他的某些中篇,如《三十而立》这样的小说都还算不上完善,但是,我们应该记得他的贡献,在我的眼里,他的贡献大于当代任何作家:纯粹的小说语言(铿锵有趣、朗朗上口,断句准确),思辨思维和小说思维的思维(超脱自身、摆脱小说束缚的思维),奇妙而合理的想象———三两句无法说王小波,他也是中国唯一的不能轻易谈论的作家——所以,看见无数王小波的追随者的文字时,你会发现,我们对王小波的理解幼稚到了叫人愤怒的地步:这种理解甚至是对王小波的最大不敬:读王小波,犹如读诗,随手翻看,随便抽些句子念念,再关上,千万别一口气读完,千万别学他的幽默,幽默是身体的一部分,你学不来,注意他的思维和思维导致的反讽。《黄金时代》《红拂夜奔》《我的师承以及更多杂文》《未来世界》《未来世界》
《革命时期的爱情》等等——除早期作品外,他的东西都值得一读。

莫言:在我们的小说家里,要推出几位国内级的大作家的话,莫言自然该列其中,上世纪80年带初,他写了不少功利小说,小说心态也有问题,而《红高粱》之后,他的小说越发强壮,活力四射大气磅礴,直到近几年,他的不少小说都可当经典来读:《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标志着莫言的又一次成熟,其后《檀香刑》成全了莫言再次跳跃的欲望——在这部小说里,莫言的缺点依然暴露无余,这个对死和对虚无缺乏深厚感知的人,永远在飞翔,永远找不到地下世界的寒冷感觉,(而与之相比:王小波是鸟,看过天上的云彩灿烂,是阴沟里的爬虫,身钻过冰寒的烂泥臭水,可惜死得太早。)所以,莫言的失误在于太过自信,太过大气,他很细腻缺细腻得不地道,在肉欲上他经受的折磨是饥饿,而不是情欲带来的憔悴。《檀香刑》《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以来的中短篇,其散文可读,也不可读,可读之处在于语言,不可读之处在于他老是以幼年记忆唠叨个不停。

残雪:僵硬地理解卡夫卡的家伙,但是,无论小说水平、还是对小说的贡献,都远在余华之上,小说有着地狱的阴森的感觉,但是对地狱本身散发出的灿烂色彩关注不够,把握也不是很充分——近两年,残雪也许注意到了这个,毕竟她是位悟性非常高的作家,也毕竟在小说写作里摸爬滚打了近二十 年,她已经到了真正成熟的年纪:《松明老师》《鹰之歌》等等中短篇,但是,她有个毛病,所以,读她的小说我们也应该迎合这个毛病:她的小说不是发在几个主要刊物上的就不必要读,她写得太多,发表得太多,但是自己的好小说她觉得只往几个杂志扔:《花城》《大家》《芙蓉》《十月》《山花》等。对她的期望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在国外她所赢得的声誉远远高于国内也高于国内任何中国作家,在国外,很多人已经把她当成一位大师,而实际情况是(也是他们那一代作家的实际):她已经锻炼好身体,学到了足够的经验,开始了成熟时期的创作。

苏童:早期小说漂亮之极,轻盈聪明,后期小说显得迟钝,但是内里他跟莫言、残雪一样正在真正成熟,无论语言,还是小说的克制,但是对他,实在不敢抱多大希望,这两年他的短篇还凑合,而长篇烂的要死,所以,他早期的长篇和中短篇反而显得尤为重要:《我的帝王生涯》《十九间房》《刺青时代》《米》,后期某些短篇如《白雪猪头》勉强可看。

叶兆言:这是中国功底最深,修养最高的小说家,不愠不火,一些中篇精美到了极点,如几年前发表的《饕ye之徒》,这篇小说,不在苏童余华的小说之下,莫言缺少的正是这份细腻。

李锐:我没读过,据说很不错,不过,这不关我的事。
将韵:好象是李锐的妻子,她的中短篇有的很好,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发表在《花城》(94年还是96年?总之是90年代)的长篇小说《栎乐的囚徒》的前三十页,尽管读上去很想读苏童的小说,但是这三十页的确不错。

林白、陈染以及别的女作家们:值不值得看是一回事,有没有必要看又是一回事,她们的私人经验实位自以为是,到卫慧棉棉这里,这种个人经验已可称作小资的表演的身体,其实,她们既不尖锐,也不漂亮,更多的女人有着和正经历着比她们更私人化的生活,她们无所突破,也无从突破,过早动用自己的身体必然导致身体的过早的衰竭。

迟子建:这位东北女作家,值得钦佩,南方作家和北方作家似乎有着一个显著的分别:南方作家似乎显得比北方作家病扭扭一点,无论男女作家都是这样,而北方作家显得更健康,更大气,似乎洞穿事实的更多本质,所以,他们写起小说来,更冷静,更开阔,娓娓而谈,迟子建是中国不多几位跳出自己的身体和所谓的个人经验,直面生活的琐碎,她也是难得的几位把握了生活的琐碎的诗意的女作家。读她的小说的一种享受,你看到的北方山水,并不凛冽,反而充满温情:《观彗记》等一系列写到东北老家生活的小说,长篇《伪满州国》——非常优秀的长篇小说。而去年发在《钟山》的中篇实在不怎么的,另:写动物和人的关系,她很有一套,这在中国作家中很罕见。

余华:余华的意义不好说,要批他也不大必要,原因很多,在我眼里他的意义并不高于苏童,他也并不比苏童聪明,当然,中国作家中比苏童聪明的实在找不出几个,甚至可以这么说,在中国作家中,余华是属于悟性僵硬少变的那种,他的小说的痕迹太重有着太多的国外作家的影子:《祖先》叫人想到意大利卡尔维诺的《恐龙》,《世事如烟》像墨西哥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而其后短篇小说,显得做作无能,都似憋出来的东西,影伤遍布,使人想到马尔克斯那个非常短的小说《普通的一天》,而他对格里耶的学习在表面,不具备格里耶那样的变化,没能灵活变通地运用几何学的重复手法,僵硬似乎可以当成余华小说的最大特点:思维的僵化,形式的僵化,僵硬的使劲过度的语言,《活着》就是使劲往活着这个词里灌概念的过程并且一灌到底,煽情凶狠,不但小说里的角色并且连作者本人也透露出中国的诉苦精神,他们都被诉说缠得手脚无法动弹。在某些极具创造性的小说里,他是个极其优秀的小说家:《河边的错误》《在细雨中呼喊》《一九八六年》《世事如烟》《一个地主的死》——其中,湖上的岛屿使人想到八卦,也使人想到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余华获得荣誉是因为他的那些以灌输概念的小说,而他的真正的少得可怜的好小说却被人忽视和遗忘,像《十八出门远行》《死亡叙述》《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样的小说,实在没什么创造性。


史铁生:优秀的小说家,写的小说不多,当然,这跟他的身体有着极大关系。然而,他赢得我的尊重绝不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好却坚持写了二十年,而是因为,他写了好些个好小说:《命若琴弦》《一个谜语的几种猜法》《我与地坛》《两个故事》以及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他是真正拥有着穿越死亡和虚无经验的中国作家,其对虚无?????叿那样的概念僵化,也不如残雪偏颇生硬,而是全面和透彻,他对博尔赫斯有着非常精确的理解,他懂得如何在小说中娴熟地重叠人物的身份、经验、记忆、懂得不同时间、他同空间的同在,所以在他的小说里,互为对立的人物也都互为对方,某时空实属不同空间和时间的交错和重叠。——余华没完成这点,王小波对时间的利用不同于史铁生,前者是以单纯的时空跳跃实现对不同失控的叙述,而后者把不同时空混合揉搓成一个完整的混沌的摸棱两可却各有清晰的指向。


韩东:韩东的诗不怎么样,他的小说也不怎么样,当然,也不是说他比上边几位,他的小说就比他们糟,韩东的小说平整,话语直白,道的是汉语,他也不比上几位好,早期写牛逼烘烘的先锋派小说,后来断裂成另一种先锋:《扎根》会使他小赚一把,首印5万册不说,我估计,迟早有一天,这小说会给改编成电影,其煽情性和历史的场面绝不会亚于张艺谋那愚蠢的《活着》。

格非:格非的小说我不大喜欢,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接触到博尔赫斯,这使他和余华都显得很一般,至于北村:他的早期的中短篇小说很厉害,直抵人心,使我兴奋不已,但是我晓得,他的小说是编出来的,所以,后来的他的所有小说我都不曾接触,包括巩利的火车。夫子贾平凹、拙劣的大地学家张炜,潘军假先锋、刘震云、孙甘露、韩少功等等都精力旺盛,还可以提及的作家举不胜举,而真正值得提到的优秀的小说作者,却少之又少凤毛麟角。



中间层面:
这个层面上的作家,更多,写作方式、生活方式和写作风格各不相同互为对立,在国内小说的整体发展的意义上来说,他们又互为补充使中国当下小说的整体,更为完整和肌理充实,当上边的老东西(韩东其实更应该在这里提及),的方式袒露无余,风头将尽或者说退缩回去以避开喧哗安静写作时,他们纷纷占山为王,扔自己的砖头,飞扬自己的唾沫。

朱文:朱文绝对不会去考虑他的小说对国内小说写作有什么作用,但是,偶然间,他成了转折时期的代表人物。他的不少小说在他们文学网可下载,而在市面上,不大好找,他不同于上边的老东西们,他的小说不比余华差劲——朱文自己说。电影《巫山云雨》达到了绝对的业余水平,无论剧本、导演、演员、还是摄影。


李洱:李洱写小说很早,圈内的名气比圈外大,他的中短篇小说非常一般,尽管他喊叫着某某口号,但是到了《花腔》,李洱着是得意了一把,《尘埃落定》只前半部可看,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巧合《尘埃落定》好象《百年孤独》和跟《铁皮鼓》通奸而来的小杂种,《花腔》得看整部,叙事结构类似帕维奇的小说《哈扎尔辞典》,类似的叙事结构在福克纳那不朽的《喧哗与骚动》中已初见端倪。只不过后者是现代主义,不涉及小说内人物对小说结构的颠覆——后者是后现代主义,涉及到小说内人物对小说各方面如结构、情节等等的颠覆。


夏商:2000年和2001年,夏商在《花城》《人民文学》等杂志发了好几个短篇小说,他的小说平整,好读,质量有保障,而真正使他凸显的是发表在《花城》2001年第1期上的小长篇《全景图》,之后其单行本更名为《裸露的亡灵》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关于这部小说,我只想说,这是我们的第一本真正的城市小说,它拥有着所有制造畅销小说的元素,诸如凶杀与死亡、毒品与性、近似乱伦的情爱,还有同性恋等等,在这个小说里,生和死同处,相安无事,时空交替浑然一体,这个对聚金斯德的《香水》推崇倍至的居住在上海的商人兼小说家,将来的意义无法估量,因为刚三十出头,他已经完成了《裸露的亡灵》这样的小说,奇怪的是,这本小说根本没受到重视,更没畅销,好小说就应该得到如此的回报,夏商是现代首次把死人活人置在一起并发生关系的小说家,死人窥视着活人的生活,同时,也窥视到自己过去生活里未曾发现的秘密,窥视到蛛网般的生活关系下人们怎么连连相撞,产生爱狠情仇,情欲、凶杀、死亡,人生一下子迷乱的虚拟的空间中,反复抚摩和撞击生命,死亡的鳞光时隐时现,突然成为明快、流动、唯美的阴柔的载体——类似中国古代精怪小说中的借尸还魂——光怪陆离、平常之极、凄艳之极!


薛忆沩:薛忆沩和夏商几乎是同时闯入我的视野的,甚至现在,我连说出他的小说准确的名字都不能(哪怕是一个),但是,这位很少发表小说,也很少露面于公众场合和视野的小说家,对十余年前的某件事恐惧至今,在他的小说里,随时随地,你都能闻到那个年代的特殊的气息,灰白的,氤氲的,恍惚的,这个记忆的承受者,拥有着非凡的把握和承受虚无的能力,他安静地回忆着承受忧伤地生活着。(翻看2000年第5期或第6期《花城》:你会看到《被虚构所遮掩的一段家族史》——大概是这个名字。)


杨黎:做为非非的领袖,写诗的同时,他也写小说,当和乌青以及其他几个年青诗人在成都偶然碰面后,他牛劲儿更足,写诗又写小说还上网聊天打旗号,他可谓是个——半路杀出来的小说的强盗,以前和现在写下的小说的累计字数,不下百万。娴熟地将自己二十年的诗的经验,融会到小说里去,使小说突然拥有了异端而奇妙的美,轻松诙谐,字里行间,四川话也成了落玉之物,清脆有声,讲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小说里的人似乎都是静止的,打牌说话,抽烟喝酒做爱,但是绝对没有深入/切入生活的欲望——到过成都这座城市的人大概都会这个印象——发表《梅花镇的阳光》时,杨黎的名字不知为何发生了变异,音同字不同:扬黍。

何小竹:说到杨黎,肯定要说到非非的其他成员,要说到现在的橡皮论坛,还应该说到他们的诗。何小竹的小说大多很一般,包括那本春风文艺出版的长篇小说《爱情的歌谣》(大概是这名字),前几十页还写得不错,再到后边,作者就给自己的小说所感动了,开始煽情,煽到最后落入了老套套。当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成都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不不大清楚,但是,我还敢肯定地说,这本小说不怎么样,在这之外,橡皮还住着乌青、吴又、林苑中、朱庆和、格狼吉木等少数几位优秀的小说作者。


北方:北方的小说《四如意》《一天一日》都发表在《芙蓉》——他的小说也曾出现在橡皮网刊上——这带来了不少非议,在这两个小说以及后来《谁比谁美丽》使北方出露头角,而小说集《谁比谁美丽》的出版更是得到了广泛关注,关注分两种,赞同者有残雪,狗子,林舟等等,鄙薄着更多——这时的北方,已经贴近了小说的本质,于插科打诨之中,道出了我们的真实生活,香水味、口水味、鸡零狗碎却又雄健而幽默——当中篇小说《大船》出炉时,北方对当下小说的重要性更为凸出,而其幽默也许仅有王小波能比,而其小说,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拿哪些人跟他相比。


荆歌:荆歌的小说不的不读,读完之后,自有收获,年纪跟苏童、格非、余华相近,但是风格绝对不同,以不同的方式散发出苏州小巷胡同的腐朽的间具怪异记忆的气息。

能例入中间层的人位数还有不少,但是,由于他们所显现出的对当下小说的推动作用不如以上几位,所以暂且不提,或者在后边某些地方涉及。



地域:
这个地域跟作者的写作毫无关系,只是为了介绍的简洁和方便,而地域在这里,又分两大类:地理的和网络的或者二着兼述。下边,我就对写作着小说比较多的省份的稍显优秀的作者做粗略介绍,同时,介绍极个别网络阵地,这里不设计诗和散文,也不涉及诸如天涯之类的文化社区。


浙江:浙江作家的汇聚,最初得利于新小说论坛的才成功开辟,浙江大部分小说作者都在这个论坛活动,经过近半年的发展,全国很多地方的小说作者都在新小说论坛出现过,如非浙江籍的鬼子、巴桥、叶开、李浩等等。那现在回过头来说说浙江的小说作者:【艾伟】写《越野赛跑》以来,艾伟就是那味道,我不喜欢,并且是很不喜欢,有点像抱着一棵树子吊死,也像钉子一样一个劲儿往里钻,我在这里说他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小说能频频发表在《收获》《花城》《江南》等等大杂志,能与艾伟相比的浙江作家,也许只有【吴玄】:吴玄的小说也是《收获》《花城》的宠儿,不过,吴玄现在的拙劣的小说总叫人怀念当初他发在某内刊上后被《青年文学》转发的写下棋的那个小说。【夏季风】这几年,夏季风累积写下的小说也就今年入选“世纪之星”那本书里的篇目,尽管他是我的朋友,我依然要说:他的真正算得上好的小说不多:《罪少年》《马的寓言》《马兵出狱后经历的一百十九分钟》【痹愚】跟夏季风一样,痹愚也获得过“浙江文学之星”的称号,他的小说可读,边缘人,边缘地带,很难见到城市的影子【黄立宇】的小说发表得少,属于浙江写短篇写得最好的那层【柳营】作昨年和今年有着极高的发稿量,小说见于《上海文学》、《大家》、《广州文艺》、《江南》等等杂志,她是我的朋友,但是,她的小说不没到叫人兴奋或欣慰的地步。【卢德昆】卢德昆的格非的忠实信徒,少年老成,高中时候写下的小说既发表于《收获》,由于个人不喜欢其小说,不做多介绍,只挂个名。浙江类似的小说作者还能说出好些个。


河北:年轻一点的人中,我有印象的没几个,但是,一个省能比较整体地凸显出几个小说作者已经不容易:【李浩】最初看到的李浩的小说2000年,发表在《花城》的《刺客列传》,这小说叫我着实兴奋了一把,而后来,他发表在《长城》《当代小说》等杂志的小说再也没使我找到00年同样的兴奋,大概有两个原因:他在退步或者我对小说的品评能力的提升远快于他的小说的进步。【刘建东】《长城》的编辑,小说《兄弟们》给我留下了印象,因为那小说里的傻瓜,跟我某亲戚家的傻瓜一样,他们都爱女人,都爱跟着从街上偶然走过的漂亮女人东倒西歪的走,长篇小说《全家福》发表于收获,后选如云南人民出版社的“广场文丛”(大概是这名),同时入选的还有,山东的宋潇林,上海的SIEG(七格)【刘荣书】注意刘荣树先是在新小说论坛,后是在期刊,02年,在各小说期刊上,我所看到的他的小说有八九篇,其中以发表在《长城》的《屋顶上的眺望》为最佳。而今年,他似乎较为沉寂,也有可能是我疏于小说期刊的阅读的缘故。养着一对龙凤胎,居唐山滦南县。【张楚】张楚跟刘荣书或者说刘荣书跟张楚在同一座小县城里,他们俩有着相同的特点:冷静克制,无论小说还是人。首先看到张楚的小说是01年初在《山花》上,看他的小说首先是因为他的名字,翻开小说我只读了几行就没再读下去,其后01年6月在橡皮认识,细读小说后,感觉不错。而02年3月我回想起我在认识他之前已经在《山花》上读过他的小说,仅仅看了几行,他问我为什么没看完,我说不好。到02年4月在《莽原》上读到他的小说《U型公路》后,我对他小说的看法发生了转变,在网上找他的小说重读,没人说的那么好,也没我以前想的那么坏。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莽原》《山花》等等杂志。


河南:【李洱】前边已经说过。【行者】行者肯定是博尔赫斯的信徒,阅读他近十万字的小说后,我反到觉得,每当他以虚构试图进入指向虚幻的领域时,他都显得笨手笨脚,无法完善小说,而当他的虚构指向生活时,反到得心应手,所以,他的小说我更推崇《美人市场》《一个女人》这样的小说,而对《突豹特》这样的小说却颇有微词。【汪昊】他的中篇小说平整,舒缓,娓娓道来,能把很琐碎的小事说得又长又好,但是,去年发表在《花城》的《隔壁情人》真是把脸丢尽了当然同时《花城》也不失时机地丢一把自己的脸。【戴来】这个女作者写着很多故事,其中的男女都有那么点不正常,可读,好读,也仅此而已【墨白】左看右看都觉得他跟艾伟有着很相似的气质,不喜欢不喜欢!尽管觉得他很不错。



江苏: 【南京】韩东。朱庆和跟林苑中在近年,都受到了很高的评价。南京的吴晨骏现在去了福建,在某杂志任编辑。金海曙。顾前——聚集在“他们”网站。苏童。叶兆言。葛红兵。魏微。 【苏州】荆歌。朱文颖。【黑蓝】做为现在网上几个少有的较为纯粹的小说网站,黑蓝聚集着南京的陈卫等人,还住着赵松、SIGE 及其女友任晓雯,卢小狼、流马、沈默克、郭发财、黑天才、羊、8439、恐怖爱丽丝、门兴、文沁可人、石留等。另有鬼金、张楚、看见了、陆离等等作者出入。


散打队:
由于已经在电脑前坐了好几个小时,眼睛很累,在写下去非超过一万字不可,所以列个散打队:当然,前边以及后边我提到的都是我所熟悉的作者,我所不熟悉的即使写得好的我也不大提及:陆离在01年突然闪出,在女作者中,其地位已不亚于尹丽川、戴来、朱文颖,在女作者中,鲁敏写的不错,今年《芙蓉》上有她一篇很棒的小说,《花城》有其《青丝》,这小说不如前者。张执浩诗和小说都很不错。鬼子。陈家桥,小说可读,仅此而已。李师江。而今年,在《花城》散文随笔版连续发表散文的陈川实在是今年国内散文和小说界的一大收获,像当年史铁生的散文或小说《我与地坛》发表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而在世纪经典开专栏的李森则是使劲将自己的脸往大师如卡夫卡、略萨、巴特屁股上贴的家伙,不过,他实在是不够档次,愚蠢而得意。今年湖南出现了年仅25岁的马笑泉,其小说先在《芙蓉》登出,后又有小说在《十月》发表,小说森冷无比,刀光寒冽散发着黑社会浓烈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也许,他是首次真正的道出暴力的外向攻击性与快感的国内作者。03年12月4日
作者: 麦子    时间: 2007-8-4 13:22
他的西班牙文一般,为此他曾抱怨过这影响了他阅读博尔赫斯、帕斯等人的著作。
他钟情于阅读莎士比亚的著作(他的英语非常好),因此他的朋友在电话里习惯于这样的开场白:最近还在读莎士比亚?
作者: 余余    时间: 2007-8-4 13:22
薛忆为的小说很好,但他没有被引起足够的重视。

                        那只不肯离去的海豚


下午五点钟左右,乌云几乎遮住了整个城市的上空。只有在远远的东面还残留着一长条清爽 的蓝色,正好将沿河的两岸绵延而下的山峰烘托出来。那些山峰远远看去已经仅仅是一层 薄薄的剪影,在大雨来临之前,它们凭着变化冲动的线条仍然显示出极强的个性。?

但是X从他房间的窗口看不到经城市的东面往南流去的那条河,那条平缓、清澈的河。形状 奇异的山峰洞着河岸缓缓南下,一路上炫耀着山和水永恒的依恋和融洽。昨天当X航行在平 缓的河面上,他被那种依恋和融洽打动。船绕过河道中央经常暴露出来的河床,行进得十分 小心。河床上的鹅卵石在柔和的阳光之中显得非常的天真。?

X有差不多三十年没有见过成片的鹅卵石了。眼前的景象将他推回到他的儿童时代。河滩离 村子大概有一公里。他最后一次在河滩上玩耍的时候,看到一队一队的尸体从上游漂流下来 。那些人是用枪或者其他的凶器打死之后被抛入河中的。暗红色的河水温情地推送着他们。 X很憎恶那样的画面,他努力朝上游方向望去,可是在他视野的尽头仍然挤满了参差不齐的 尸体。他抓起一把鹅卵石,想去击打集结在河中央的那些尸体,但他突然又有些害怕了。他 突然想,如果自己也正夹杂在那些尸体之中朝下游漂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他们 最后能漂流到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也许根本就没有最后的什么地方。就像外公的故事,每 次T问他后来又怎么样了,外公总是能够讲出一个新的情节。他的每一个故事好像都可以永 远讲下去,好像永远都没有最后的地方。那些尸体的漂流也许永远都不会结束。那些尸体永 远地失去了记忆,可是他们的漂流也许会成为永远的记忆。X将手中的鹅卵石松开,鹅卵石 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宁静。突然,X注意到了一具很小的尸体,它正朝河岸漂近。很快 ,它就在离X不远的河岸边搁浅了。X走过去,走近那一具很小的尸体,那是一个也许还不 到一岁的孩子的尸体。那个孩子的身体被铁丝紧紧地捆绑着,看不出有枪伤或者击伤。他也 许是活着被抛入河中的。X望着刚刚漂远的那一队尸体,这个孩子就是从那一队尸体中漂游 出来的。也许那里面有他的爸爸妈妈,X心想,或者哥哥姐姐,或者爷爷奶奶。也许那一整 队尸体就是他的全家。X伸出手来,他想将孩子的尸体推回到河水中去。他觉得它应该去追 赶那一队尸体,它应该跟全家呆在一起。可是,就在X的手接触到尸体的一刹那,他开始真 正地害怕起来。他用力在鹅卵石上摩擦着刚刚接触到了那具尸体的两只手指。他站起身来。 他后退了几步。他猛地一转身。他朝村子里跑去。?

X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一九六八年夏天他在故乡的河滩上面对的情形。那天半夜,他的父亲 突然出现到他们的面前,要将他和他的爷爷奶奶接回到北方去。他们出发的时候,天还没有 亮。他的父亲说不能等到天亮。X看不清父亲的脸,他只能从父亲的动作中感受出他的慌张 。直到火车开动了,父亲才显得轻松一些。他拍了拍X的头,叹了一口气,说:“唉,明年 你就该上学了。”X注意到坐在对面的爷爷奶奶还是非常的慌张。?

“你怎么了?你在看什么?”X的妻子问。她正躺在乱糟糟的床上。?

“快要下雨了。”X说。?

“已经下雨了。”X的妻子说。她朝窗外望去。床离窗户很远。?

“哦,是的。”站在窗前的X冷笑了一声,回头看了他的妻子一眼,然后又面对着窗外,说 :“那些山峰真的很美。”?

他的妻子从床上跳下来,走近墙上那面很大的镜子,漫不经心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前天刚 住进这家酒店时,她就很惊喜房间里有这么大的镜子。“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只海豚。”她说 。?

昨天当他们的船经过那座山峰时,她就这么说。导游指着那座山峰说,两亿多年以前,这里 是一片汪洋。当海水随进化退去,陆地浮现出来。只有那只海豚不肯离去。它就留下来成了 陆地上的风景。X也很喜欢那座酷似海豚的山峰。“我们人类的很多品格和性情都随着时间 消失了。”X目送着风景远去,他说,“人类剩下来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他很喜欢那只不 肯离去的海豚。?

“你是指精神吗?”他的妻子问。?

“是的。”X说,“人类早已经是残缺不全的了,而且越来越……”他不知道在人类精神的 海洋干涸之后,心灵的荒原上是否也留下一只不肯离去的海豚。那只不肯离去的海豚会是什 么呢??

X被山和水的依恋和融洽深深地打动。他知道人类自从远离森林和天空建立起城市之后,就 不再能够享受那种依恋和融洽了。人们总是在试图改造人与人的关系,但每一种进展最后都 只是加剧了整个人类的堕落。在他们的航行快要结束的时候,X对他的妻子说:“人类除了 无聊就是冲突。”他的妻子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他们跟着水泄不通的人流走出码头 。“历史就是这样的。”X继续说,“无聊引起冲突,冲突导致毁灭。”?

X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一九六八年夏天他在故乡的河滩上面对的情形。?

X的妻子离开那面很大的镜子。她将散在床上的衣服折叠起来,然后走近自己一直面对着窗 外的丈夫。?

X转过脸来。他的妻子吃惊地发现他刚才流过眼泪。X深深地冲着他的妻子笑了一下。“还 记得昨天船上的那一对老人吗?”他问。?

他的妻子靠紧他的身体。?

“你真的觉得他们非常相爱吗?”X问。?

“他们看上去非常的相爱。”他的妻子说。?

“看上去,”X说,“是啊。”



与狂风一起旅行?

葬礼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仍然有人在责备我的缺席。当时我的孩子们向大家解释说他们怕 我过于悲伤,所以不让我参加。他们的确是很担心,因为在葬礼的前一天晚上我在不停地哭 ,一直哭到葬礼那一天的凌晨。可是,孩子们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多年以来,他 们 一直以为我是一个不会激动的人。我自己也以为我是一个不会激动的人。但我真的哭了几乎 整整一夜。?

我的丈夫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报纸上这么说。从前,我自己也这么说。可是现在……我会有 一点犹豫。我会非常痛苦。我甚至不愿意再去评价他,或者再去评价我们将近四十年的婚姻 生活。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们生活得非常幸福。前面的三十五年,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我。最 近这五年,我偶尔会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觉得他会要离开我。可是他没有。是的,他没有。 直到十天以前,他才离开。临终的时候,全家人都围在他的身旁。他的嘴角显出一丝安祥的 微笑。?

最近这五年,我们有过好几次我以为是即兴的旅行。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活动,可我发现这 种旅行能够令我的丈夫精神焕发,所以每次都答应他的要求。他要求我与他同行。我们总是 突然就出发了。我往往来不及做任何的准备。不巧的是(或者应该说凑巧的是),每次旅行 我们都遇上了狂风。这令我非常沮丧。因为我从来就对风有一种特殊的反感。我觉得风很像 是 一个强盗,它可能会夺走属于我的一切。我的丈夫非常理解我的这种感觉。起风之前,他会 很周到地检查房间的窗户是否关好,他甚至会帮我把窗帘也拉上。他知道即使是风摇晃树枝 的景象也会令我不安的。一切安排好了,我的丈夫会低声说:“我出去走走。”他好像是自 言自语。我知道他非常喜欢风。他有一次说狂风的吹打令他感到生命的存在。他会出去很久 很久。他离开之后,我会感到孤独。我甚至会觉得他也许会离开我了。夜深以后,我会独自 睡去。等我醒来,我的丈夫一定在房间里熟睡。最初的几次,在他醒来以后,我会关切地问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总是简单地回答说:“很晚。”后来我就不再多问了。?

在我丈夫去世的那几天,我一直在忙于整理他的遗物。葬礼的前一天中午,我在一堆旧书里 翻了一个日记本。我的丈夫从小学阶段就开始写日记。直到十年前的那个元旦,他对我说他 不想记录自己的生活了。那一天,他将他所有的日记都交给了我。可是,我翻到的日记本里 竟有他最近五年的日记。最近这五年,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们那几次即兴的旅行。我开始 查看他关于那几次旅行的记载。很容易,我就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与我正好相反,那是一个 迷恋风的人。她出现在我们的每一次旅行之中,或者说每一次旅行的背后。我的丈夫和她站 在一起:他们在海滩上;他们在山坡上;有一次,他们竟站在悬崖边上……狂风吹打着他们 的身体。有一次,我的丈夫对她说:“你是为风而来,我是为你而来的。”?

一开始,我会抵挡不住一种强烈的吸引,去愤怒地想像那个人究竟是谁。在日记中,我的丈 夫对她的记载用的是第二人称,好像所有的叙述都是耳语。?

不过,我很快挣脱了想像的吸引。她究竟是谁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却抵挡不住悲伤 对我的猛烈打击。我放纵地痛哭起来。哭了几乎整整一夜呵!?

即使孩子们没有那样建议,我也不打算去参加葬礼。当葬礼进行的时候,我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在想为什么我的丈夫每次旅行都一定要我陪在他的身边呢?为什么他不愿意(或者是不 敢于)单独与狂风一起旅行呢?在我非常愤怒的那几个小时,我会觉得我们最后的那些旅行 对我是一种莫大的侮辱,现在我平静下来了,不再那样想。可我真的觉得迷惑不解。?

是的,现在我还会说我的丈夫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尽管我已经不怎么提到他了。这个了不起 的人在永远离开之后让我觉得迷惑不解。而我们曾经有过将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呢。从前, 我一直以为我们生活得非常幸福。



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

这个少年做了一个恶梦。他梦见他的母亲又回来了。?

这个少年在床上躺了很久。突然一阵风吹动了他挂在墙上的日历。他感到欣慰。他知道很快 就要下起雨来了。连续几天的酷热需要一场大雨来打断。这个少年关掉他的电扇。从窗外涌 进来的风的确饱含凉意。很快就下起雨来了。这个少年在畅快的雨声中变得迷迷朦朦的。那 种雨的声音好像在轻轻摇晃着他瘦弱的身体。他睡着了。?

这个少年刚一睡着就梦见了他的母亲。梦见他的母亲又回来了。她将背包卸下来,手里提着 她的相机站在过道里。“你为什么不进来?为什么不进来坐下呢?”这个少年问。?

他的母亲微笑着走进他的房间。她在他的小书桌旁坐下,将相机放到他的小书桌上。她在放 相机的时候,俯下身去瞥了一眼这个少年摊开在书桌上的数学作业本。她笑了笑。?

这个少年又注意到了他母亲脸上的雀斑。在母亲微笑着的时候,她脸上的雀斑散发出一种奇 异的光彩。他是在六岁的生日晚会上第一次注意到母亲脸上的这一阵光彩的。他吹灭了生日 蜡烛,直起身来,深情地望着他的母亲。这个少年从此肯定他的母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或者,在他心中渐渐变厚的字典里,最漂亮的意义就是他的母亲。“你这次又拍了很多照片 吗?”这个少年问。?

“没有。”他的母亲冷冷地摇着头。?

“你每次旅行总是要拍很多照片的。”这个少年撒娇地说。?

“这次没有。”他的母亲冷冷地说。?

这个少年突然有点害怕他母亲的声音和表情,“还有很多的故事,每次你总是带回来很多的 故事。”他胆怯地说。?

他的母亲冷冷地笑了笑。?

“这一次你真的没有见到很多的事情吗?”这个少年绝望地问。?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见到。”他的母亲说。她开始不再回避这个少年的目光了。她打量着他 。?

这个少年羞涩地低下头。?

“你读完了我们最后那次一起旅行时我给你买的那两本书吗?”他的母亲问。?

“我读完了那一本童话。”这个少年说。?

“那两本都是童话。”他的母亲说。?

这个少年又羞涩地低下了头。过了一阵,他慢慢抬起头来,十分认真地问:“我不知道那个 皇帝为什么要杀掉他自己的女儿?”?

他的母亲一直那样打量着他。她稍稍疑迟了一下,说:“因为他觉得她不漂亮。”?

这个少年不满意这样的解释。这是书上的解释。他接着问:“那么,皇帝的儿子为什么要杀 掉皇帝呢?”?

她的母亲显然是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第二个问题。“因为他觉得他很坏。”她很肯定的说。 ?

这仍然是书上的解释。这个少年仍然不满意这样的解释。那两个人被杀掉了,这个少年在读 着那本书的时候想,可是皇宫里还是没有出现漂亮的公主,而且,皇帝的儿子比皇帝更坏。 这个少年盯着他的母亲,他犹豫了一阵,终于没有将一直困惑着他的那个问题说出来。?

这个少年在大雨停下来之后不久就从恶梦中惊醒了。他爬起来,趴到床边的窗台上。楼下阴 沟里的水汇积得很多了,水流动的声音很深沉。这个少年第一次梦见他的母亲又回来了。夜 色中交替着雷声和闪电。?

这个少年在惊醒之前一直盯着他的母亲。他没有问他的母亲,不漂亮的和坏的被杀掉以后, 皇宫里并没有出现漂亮的和好的,那么那些杀害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一直困惑着他的问题 。在那本书上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他在惊醒之前问了他的母亲,她很可能也说不 出什么。不管怎样,在这个少年的心目中,他的母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多少年来,他总 是通过他的母亲来打量着这个世界。或者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世界,而只有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告诉他所有的答案。这个少年在惊醒之前一直盯着他的母亲。他第一次没有很自 然地问出他想问的问题。他第一次不想对他的母亲提问。突然他就惊醒了。这个少年激动地 知道,在他和这个世界之间再也没有他的母亲了。现在,他要开始自己打量这个突然显现出 来的世界。他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这个少年记得在给母亲出殡的那天下午,麻脸舅舅一直坐在他的身旁。他总是爱讲那些惊心 动魄的故事。那天下午,他讲起了亚历山大气势磅礴的东征。他讲到亚历山大在巴格达染病 身亡的时候流下了眼泪。他泣不成声地说:“那个伟大的人当时还只有三十三岁。”?

(责任编辑:星雨)
作者: 张掖    时间: 2007-8-4 13:22
标题: 那位最后到会的代表
  主持人焦急地望着墙上的钟,他的右臂肘关节撑在会议桌上,手掌托着他的右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指针的位置跟前一次,两次……很多次会议时一样,在一年以前,电池就已经用完了。主持人的眼睛执拗地盯着墙上的钟。这个时候,他的眼睛一定不是他心灵的窗户。因为他的心灵被他长得不好看(尤其是牙齿长得很不好看)的妻子统治着。她十分钟以前的电话是这样说的,“是的,你说对了。是的,我又怀孕。”她显然是刚从医院检查回来。她每次从医院回来,总要忙着刷牙,洗脸,换衣服。她说她像讨厌蛇一样讨厌医院里的那种气味。有一次,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病人踢翻了过道里的一只痰盂。主持人的妻子肯定有污水溅到了自己的裤腿上,她两天没有吃东西,而且总是坐在饭桌前哭个不停。很多人的眼睛盯到了主持人的身上。会议应该已经开始二十分钟了。会议桌子的茶杯差不多都已经离开了代表们走进来时的位置。代表们落座以后都习惯性地翻动了一下自己的活页夹。主持人当然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他没有理由相信他的妻子又怀孕了。而且他的妻子也没有理由在这个月份怀孕。主持人在随便说说之后,就十分认真地查阅了一遍自己的日记。那里记载着每一次“暴动”(主持人很得意自己找到了这个含蓄的词。他的妻子跟他同样的得意。)发生的时间、地点,有时侯还有持续的时间以及暴动队员们的感受。是的,他的妻子完全没有理由在这个月份怀孕。所以他没有敦促她尽快去做检查。然而他的妻子去了,而且不知道是出于兴奋还是出于懮虑,从医院回来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刷牙、洗脸、换衣服,就给主持人打来了那个电话。“是的,你说对了。是的,我又怀孕了。”她说。主持人的头脑中马上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句子:他的妻子完全没有理由在这个月份跟他怀孕。这是一个多幺悲观的句子!他马上追问他的妻子是如何做的检查,是不是与别人的结果弄混了,是不是她在跟他开玩笑。“最好再去复查一次。”主持人最后说。他回到座位上时,代表们正在互相交谈。昨天发生在公园后山上的强奸抢劫杀人案是大家都很感兴趣的。主持人盯着墙上的钟。他那早已变形的视网膜上在不断地特写着妻子各种各样的表情。其间还穿插着最近两次暴动的全过程。他并不知道代表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代表们都希望尽快开始这场必定没有结果的讨论)。主持人在等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在这场对没有结果的讨论中并不重要。谁又在这场一定没有结果的讨论中十分重要呢?事实上,主持人也不很清楚自己是否的确在等待最后的那位代表。他的妻子占据着他的想象力和判断力,也占据了他的记忆。所以,当主持人终于说出“现在开会!”这几个字时,他的音量竟是那样的小,他的表情竟是那样的含混,就好象他是在对自己的妻子发出的一道暴动的命令。
  在一年零一个月以前的一天,这位现在还没有到会的代表第一个来到了会场中。他没有刚坐下就翻动几下活页夹里的材料(其中有很多材料是他从来没有看过的)。这也许是因为整个会场里还没有其它的代表。与椅子一一对应的茶杯还整齐地摆在会议桌上。这次会议的议题与这次会议的议题完全一样。这位现在还没有到会的代表微笑了一下,然后他的左手在他的左颊上轻轻地拍打起来。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胡子已经很长了(他是一个不喜欢留胡子的人,对他来说,有胡子就等于是胡子很长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在公文包里翻动起来。他翻出了一只东芝牌的电动剃须刀。他每次使用这只剃须刀之前都要重温一遍它的来历。它是前年在公园里一条长椅上捡到的。冬天的公园象天堂的遗址,只有些性格孤僻的人在里面走动。当这位现在还没有到会的代表捡起这只剃须刀的时候,他把它当成是在孤独的人们之间传递的火把。可是他没有把它再传递下去,传递给另一位孤独的人。他把它放在公文包里,这样可以避开妻子的注意。他的妻子对他的东西十分细心,除了他的公文包。因为她觉得那里面装的仅仅是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这位现在还没有到会的代表把自己的胡须推掉。这时候,他注意到墙上的石英钟的报时音乐已经走调了。他把电动剃须刀里的电池卸下来(这一次装上电池以后,剃须刀只用过两次)。他将主持人的椅子搬到石英钟下(其实他完全可以搬起离钟的位置很近的一张椅子),他显然是更乐于踩在主持人的座椅上。他把挂钟里用旧了的电池卸下来,把剃须刀里卸下来的电池装上去。差不多一个月以后,新换上去的电池也就用旧了。首先是报时的音乐变了调。最后钟完全停了。那以后,这位还没有到会的代表没有再注意过墙上的钟。也许是因为这一次他太注意它了。整个会议期间,他始终用一种亲切和满足的目光打量着钟的指针。它们好象一对柔情的手指在他的嘴唇四周轻轻地抚弄。当然,最开始他也注意了主持人一下。他急匆匆地走进会议室,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座椅上脚印,很有排场地往上面一坐,大声喊道:“现在开会!”
  会议讨论铁路改道的问题。在老城区的南边有差不多三公里的铁道。现在,铁道的南边也发展起来了,成为城市的一个重要部分。来往的列车现在变成了是从城市的中心穿过。每天有读不完的来信要求铁路改道。“这个会早就应该开了。”主持人说,“请大家就此发表意见。”结果在会议结束的时候,主持人总结出了三种意见:第一种意见认为要“迅速办”。这一派意见的持有者列举了来信中反映的种种理由;第二种意见认为“不能办”。这一派人给出了许多数据,说明改道将使经济蒙受重大损失;第三种意见认为“办还是要办,但要缓办”。这一派主张既要照顾到人民的情绪,又要考虑到政府目前的经济能力。也许这次会议上还存在着第四种观点。那就是这位此刻正好走进会场中的代表的观点。他对墙上石英钟亲切而满足的注视被主持人的询问打断了。他笑着说:“其实,大家都有道理。”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进来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微微弯着腰,并且努力放轻脚步。他在避免人们注意。他来到自己的座位上,从公文包里取出活页夹,将活页夹放在会议桌上,又把自己灰色的礼帽放到活页夹上。他的眼睛盯着会议桌的边缘。他显得那幺疲倦。
  主持人正处在一次暴动快结束的时候。他手里的红蓝铅笔毫无意义地在一张白纸上划动。暴动平息后,他痛快极了。他抬起头来。他看到了那位疲惫不堪的代表。他不知道他是什幺时候出现在会场里的。他吃惊了一下。接着,他的妻子端上来一碟溜虾仁。“怎幺回事!怎幺回事!”主持人冲着她直瞪眼睛,他指责地说,“又下这幺多盐。”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在前来开会的途中遇到了一起车祸。他帮助那位摩托车驾驶员坐起来。“我的妻子呢?”驾驶员问。他和他的妻子被顿时聚集起来的人群分割开了。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根本找不到脱手的机会。他搀扶着摩托车驾驶员去了医院,在医院门口,他碰到了主持人的妻子。她问他会议室的电话。他告诉了她。然后,这位代表扶着摩托车驾驶员等在手术室的门口。驾驶员的妻子正在接受手术。她刚才从摩托车的后座被甩到差不多十米以外的地方去了。这位摩托车驾驶员低着头。他的双手死死地攥着代表的左臂。突然他哭了。“别这样。”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说,“我们正在等一个好的结果呢,别这样。”
  摩托车驾驶员哭得更加伤心了。“她不能……”他绝望地说,“如果她……我还有什幺意义呢?我是为她活着的。”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开始并没有在意驾驶员的话。他在思忖着怎样才能使这位受惊的年轻人松开他的双手。可是驾驶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哀号。他的双手仍旧死死攥着代表的左臂。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终于注意到了驾驶员的声音。他很震惊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沉重地低着的头。他的情绪完全变了。他开始思索着驾驶员的伤心。“真的吗?”他心里问,“你为她活着?”
“  什幺都不重要。”摩托车驾驶员继续绝望地说,“我的工作毫无意义。甚至我的父母和孩子也没有什幺意义。我是为她活着的。她不能……”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绝不是为了那些冗长的会议活着的。那幺他为了什幺而活着呢?他甚至没有重视过他的妻子。他们好象只是家务中的同事。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在离开医院之后,就被这个问题缠上了。他一直就这幺活着,没有热情,也没有冲突。他从来没有追问这样的问题。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冷漠和平淡的,他也从来没有企求过丰富。就象冬天他坐在公园里一样,他知道他很孤独,但他并不能指望有一天他突然不再孤独。他坐在冬天公园的长椅上,大地干燥得那幺苍白。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不乐观,也不悲观。他得到了另一个孤独的人传下来的火把,但没有把它继续传递下去。可他到底为什幺而活着呢?他现在不得不追问这样的问题。是这个问题使他突然显得极端的疲倦。他一路上一直在想。他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前排了一阵队(那里有好几个人在等着打电话),他想把他正在思索的问题告诉他去年开始发胖的妻子。后来他又放弃了。他觉得那样不很妥当。他觉得他可以(而且应该)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跟他的妻子郑重其事地交谈一次。这位最后到会的代表来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仍然在继续思索着这个问题。他到底为什幺而活着呢?他没有什幺头绪。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什幺头绪。可他不能继续他的思考,他的神经好象被挨了一顿鞭打。
  主持人例行公事地干扰了一下这位最后到会的代表的思绪。“那幺你的意见呢?”他问。
  “我想他们说的都有道理。”这位最后到会的代表说。
  “已经开过十五次会了,你怎幺还是持这种含糊不清的观点?!”主持人非常暴燥地问。就好象这是他发起的一场暴动中的一个细节。他无疑是对占据着他心灵的妻子在动火。
  其它的代表们很吃惊地打量了主持人一下。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继续思考着他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什幺头绪的问题。
  “那幺好。”主持人很快平息下来,他说,“那幺这次我把你归到‘缓办’这一类中。”
作者: 张掖    时间: 2007-8-4 13:22
标题: 死去的与活着的
  就在X满九岁的那一天,他失去了自己的天真。他因为一次战争失去了自己的天真,或者说他因为一次阅读失去了自己的天真。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天真。
  X的母亲没有忘记他的生日。她从厨房里端出了X最喜欢吃的菜,将它放在餐桌的中央。X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今天是你的生日。”他的母亲温情地说。
  晚餐还没有用完,高音喇叭里就播出了紧急会议的通知。在一九七一年,这不是什幺罕见的事件。X又看了他的母亲一眼,他感到幸运。他希望母亲马上离开。他想有自己的时间。他想阅读。那本书是他几天前在旧木箱里翻到的。多少年来,X一直以为那不过是 一只装满了旧衣服的箱子。可是,当他翻开箱子顶部的几件旧衣服时,他的眼前出现了文字。X当时不会理解,旧衣服其实仅仅是一种伪装。。
  “你看,我又不能陪你了。”X的母亲说,“连生日都不能陪你过。”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好象在请求X的理解。
  X不会理解,旧衣服和它们掩盖着的那些书籍之间的关系显示出了生存的虚弱。X笑了笑,他没有说什幺。他感到幸运。他有点激动。他想阅读。他根本不会料到,这一次阅读会剥夺他的天真。在天真的时候,掩护着书籍的那些旧衣服对X并不意味着什幺。
  文字带领X穿越时代。他很快出现在前线。因为交战双方力量悬殊,战斗进行得并不激烈。X跟着所向披靡的队伍一直攻到了邻国的首都。他们在离城墙五百米的地方扎下营寨,准备第二天拂哓开始攻城。邻国本来就十分弱小,经过这几天的战斗,又大伤了元气,已经是不堪一击了。入睡之前,大家都知道,明天的战斗会很快结束,而且这次战争也就会在明天结束。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战争会提前结束。战争提前结束了。在半夜,X被人摇醒。“怎幺,现在就开始总攻了吗?”他睡眼惺松地问。没有人理睬他的提问。深夜里的忙乱显得非常恐怖。很快,X就知道他们的队伍正在往回撤。总攻永远也不会开始了。X听到身旁的人在议论一个小时之前当他们正熟睡着的时候营寨里发生的“战斗”。他们的元帅被邻国派来的一个刺客杀死了。那个刺客又被一哄而上的元帅的卫兵剁成了肉末。将军们根据这一突发事件,做出了放弃攻城,立刻撤退的决定。
  “不管怎样,我们应该继续攻城。”X身旁的人继续在低声议论。
  “谁在乎那样一座小小的城市呢?”
  “这不是战争吗?”
  “是啊,可这不是你的战争。”
  “怎幺不是?我可能会在战争中死去啊。”
  “哪怕你在战争中死去了,这也不是你的战争。”
  “那幺这是谁的战争呢?”
  “也许是皇帝的战争吧。”
  “也许?”
  “也许。”
  “皇帝也会希望最后的胜利啊。”
  “皇帝已经胜利了。”
  “我不懂你这是什幺意思。”
  “想想刚刚在营寨中发生的事情。它使皇帝少了一个敌人,使这个国家多了一个英雄。这就是皇帝的胜利。”
  “我还是不懂你这是什幺意思。”
  “不懂就不懂吧。不懂就好了。”
  这场突然结束的战争也是突然爆发的。出征的命令到达他的官邸时,元帅也正在熟睡之中,就象他被刺客杀死时一样。他披褂上马,直奔前线。他甚至来不及去向皇帝的弟弟辞行。他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正象皇帝的弟弟与皇帝之间与生俱来的矛盾一样,在这个国家是妇孺皆知的。轻而易举的胜利更使这位统帅不去细想什幺,他很快就相信自己是这场战争的主宰。在他临死之前,他象所有人一样,知道战争明天就会结束。“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临睡前,他对将军们说。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国家为元帅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在葬礼上,皇帝为元帅的死流下了眼泪。突然,皇帝怒斥那些跟随元帅的将军,说他们没有保证元帅的安全,又说他们仓皇撤军,没有去争取垂手可得的胜利。“我要用你们来祭奠我的……”皇帝说着,又失声痛哭起来。参加了这场战争的将军们全被推了下去。其中只有一个人试图反抗,他大喊着说:“皇上,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皇帝对他的反抗没有丝毫的恐惧。他心想,我怎幺会忘了呢?然后,他轻声说:“我将赦免你们的家人。”
  那个反抗的人提醒皇帝记住的当然不是这一句话。可是他精确地装着皇帝周密布署的头很快就落地了。
  “你看,我知道他们会受到惩罚吧。”X身旁的人又开始议论了。
  “我也知道。”
  “我们应该继续攻城。”
  “继续攻城了他们也会受到同样的惩罚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为什幺?”
  “因为他们继续攻城啊。”
  “皇帝不想要最后的胜利吗?”
  “皇帝现在已经彻底胜利了。” 
  在这场战争突然爆发之后,皇帝为了自己的安全,杀掉了所有由邻国贡来的妃子,其中包括皇帝最宠爱的妃子非。皇帝希望这次清杀的消息能够很快传遍全国,因此,他邀请了很多人(其中包括他的弟弟)来见证这次清杀。妃子们列队而过。她们的头上蒙着黑纱。她们知道她们要去哪里。她们没有哭泣。但是当这个国家的百姓知道皇帝为了表示对邻国的痛恨杀掉了所有由邻国贡来的妃子,其中包括他的宠妃非,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皇帝的品格感动着这个国家。
  只有非不知道自己被杀的消息。但是她突然失去了投在她生命中的阳光。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幺。她被移到了一间很隐蔽的房间里。她的门被锁上了。非甚至不知道是谁从一个她打不开的窗口给她送来了饭菜。直到晚上皇帝来到她的身旁,她才能够问:“我为什幺不能去花园里玩了?”
  皇帝象从前那样抚弄她。
  “我为什幺不能去花园里玩了?”非坚定地问。
  “你想去花园里玩?”皇帝说,“好吧,等一下我就带你去。”
  “我是说白天。”非说,“为什幺白天不让我去花园里玩了?你知道,我喜欢蝴蝶。”
  “你还喜欢做梦。”皇帝用经典里的故事来逗她。
  “告诉我为什幺?”
  “因为我宠你。”
  “我不懂你这是什幺意思。”
  “不懂就不懂吧。不懂就好了。” 
  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依偎到皇帝结实的肩膀上。“不知道我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去花园里玩了。”她迷茫地说。
  皇帝象从前那样抚弄她。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能去花园里玩了。”非说,“我真的想知道这是为什幺。”
  “因为我宠你。”
  “我不懂你这是什幺意思。”
  “你觉得你幸福吗?”
  “ 我没有从前那幺幸福。”非肯定地说,“从前我能够在花园里看见蝴蝶。”“你比这个国家里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幸福。”
  “别人怎幺能够想象我的幸福?”非说,“幸福是我自己的感觉。我现在感觉到我没有从前那幺幸福。”
  皇帝伸手去解开非的裙带。他的脸贴到非的脸上。非的眼泪浸湿了皇帝的嘴唇。“从前我可以看见蝴蝶。”非抽泣着说。
  是这场突然爆发又突然结束的战争夺去了X的天真。母亲回家的时候,X已经在床上躺下了。可是他并没有睡着。他的母亲在他身旁躺下时,他侧过身来一把搂住了她,紧紧地搂住了她。“你怎幺了?”他的母亲问。
  X没有回答。
  “快睡吧。”他的母亲说,“你又长大一岁了。” 
  过了很久,X轻轻地问:“你们开了什幺会?”
  “没什幺。”他的母亲说。
  “也许会突然爆发一场战争。”X说。
  “你怎幺知道?”的母亲吃惊地问。
  “知道什幺?”说,“ 我什幺也不知道。”
  “那就睡吧。”他的母亲很严肃地说。她象X一样几乎整夜都没有睡着。 
  在他的一生之中,X经常回忆起这场使他失去了天真的战争。当然后来他很快就理解了旧衣服与它们掩盖着的那些书籍之间的关系。每次回忆起这场战争,X总会天真地假设,如果那天晚上文字没有将他送上前线…… 或者如果那天晚上高音喇叭里没有播放紧急会议的通知……
  母亲过了很久才告诉他,在那次紧急会议上的确传达了一份战争动员令。但是,大家都知道,在一九七一年,战争并没有爆发。
作者: 张掖    时间: 2007-8-4 13:22
标题: 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将车开进公司的停车场。他发现他的车位已经被人占了。他没有去留心那辆车的车牌。他看到北面那一排有一个空位。他将车开过去,停好。出租车司机从车里钻出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他把车的后盖打开,把那只装有一些零散东西的背包拿出来。然后,他把车的后盖轻轻盖上。他在后盖上轻轻拍了两下。有一滴雨滴落到他的脸上。
  出租车司机平时遇到有人占了他的车位,一定会清楚地记下那辆车的车牌。他会在下一次出车的时候,呼叫开那辆车的同事,“你他妈怎幺回事?!”他会恶狠狠地说。但出租车司机刚才没有去留心那辆车的车牌。他走进值班室,将钥匙交给正在值班的那个老头。老头胆怯地看了出租车司机一眼。出租车司机冲着老头笑了一下。老头突然用很激动的声音说:“她们真可怜啊。”
  出租车司机好象没有听到老头的话。他很平静地转身走了出去。忽然,老头叫了他一下。这一次他听到了。他停下来。他回过头去。
  老头从值班室的窗口探出头来,说:“经理让你星期四来办手续。”
  “知道了。”出租车司机说,“谢谢。”
  雨没有能够落下来。空气显得十分沉闷。出租车司机沿着贯穿整个城市的那条马路朝他住处的方向走。现在高峰期还没有过去,马路上的车还很多。不少的车打开了远光灯,非常刺眼。
  出租车司机横过两条马路,走进了全市最大的那家意大利薄饼店。刚才就是在这家薄饼店的门口,那个女人坐进了他的车。这时候,整个店里只有两个顾客。在这座城市,意大利薄饼店总是冷冷清清的。这正是出租车司机此刻想要的环境。此刻他想要宁静。
  出租车司机要了一个大号的可乐和一个他女儿最爱吃的那种海鲜味的薄饼。在点要这种薄饼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的眼眶突然湿了。服务员请了三次,他才意识到要付钱。他把钱递过去,说:“对不起。”
  出租车司机在靠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他的女儿有时候就坐在他的对面。她总是在薄饼刚送上来时,急急忙忙去咬一口,烫得自己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她会翻动一下自己小小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从这个位置,出租车司机可以看到繁忙的街景,看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队。这是十五年来,他生活于其中的环境。他曾经非常熟悉这样的环境。每天他都开着车在这街景中穿梭。他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可是现在他对这环境感到隔膜了。他不习惯了。刚才他没有去留意占了他的车位的那辆车的车牌。他对停车场的环境也感到很隔膜。出租车司机已经不需要去留心并且记下那辆车的车牌了,因为他不会再有下一次出车的时候。在他将车开进停车场之前,他已经送走了他出租车司机生涯的最后一批客人。整个黄昏,出租车司机一直都担心会要下雨。车的雨刮器坏了,如果遇上大雨,他就不得不提早结束这最后一天的工作。出租车司机不想提早结束这最后一天的工作。他也许还有点留恋他的职业,或者也许还有点留恋他的车?出租车司机非常满足,他担心的雨并没有落下来。只是在停车场里,他向他的车告别的时候,有一滴雨滴落到了他的脸上。
  出租车司机擦去眼眶中的泪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可乐。那个女人坐进了他的车。他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一直往前开。他又问她到底要去哪里。那个女人还是说要他一直往前开。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那个女人一眼。她的衣着很庄重,她的表情很沉重。她显然正在思考着什幺事情。不一会,电话响了。那个女人很从容地从提包里拿出自己的电话,她显然不很高兴电话打断了她的思考。“是的,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出租车司机又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这有什幺办法!”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听得出她的伤感。
  “也许只能这样。”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注意到她侧过脸去望着窗外。
  “我并不想这样。”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想去想象一下,是一个什幺样的人给她打来了这个电话。
  “当然。”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想象不出来。也许是一个男人,他开始这样想。也许是一个女人,他后来又这样想。会不会是一个孩子呢?他最后这样想。想到这里,他的方向盘猛烈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想到了他的女儿。所有的电话好象都是从另一个世界打来的。他不知道他的女儿会不会也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不会的。”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女人梳理了一下头发。
  “不用了。”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减慢了车速,他怕那个女人因为接电话错过了她的目的地。
  “真的不用了。”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很想打断她一下。问她到底要去哪里。
  “我会告诉你的。”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然后,她向打电话的人告别。然后,她很从容地将电话放回到提包里。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又看了一下出租车上的时钟。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沉重。“过了前面的路口,找个地方停下来。”她说。出租车司机如释重负,他点了点头。他加大油门,愤怒地超过了一直拦在前面的那辆货柜车。
  那个女人没等找钱就下车走了。出租车司机喊了她一下,可她没有理睬他。
  出租车司机本来把那个女人当成他的最后一批客人。当她在讲电话的时候,他几次从后视镜里打量她,他就是这样想的,他想她是他的最后一批客人。可是,在他停车的地方,正好有一对男女等在路边。出租车司机还来不及拒绝,他们就上了车。他们要去的地方正好离公司的停车场不远。
  出租车司机注意到那一对男女很注意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刚坐上车时,那个男人几次想讲话,几次又被女人冷漠的表情阻止了。高峰期的交通非常混乱,有几个路口都发生了交通事故。最严重的一起发生在市中心广场的西北角。出租车在那里堵了很久。当它好不容易绕过了事故现场之后,那个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有时候,我会很留恋……”他含含糊糊地说。
  “有时候?”女人冷漠地说,“有什幺好留恋的!”
  “真的。”男人说,“一切都好象是假的。”
  “真的怎幺又会是假的!”女人冷漠地说。
  车的行进仍然非常艰难。出租车司机有了更多的悠闲,但他提醒自己不要总是去打量后视镜。他故意强迫自己去想想刚才坐车的那个女人。他想那个打电话给她的人一定不是一个孩子。因为她的表情始终都那样沉重。后排的男人和女人仍然在艰难地进行着对话。男人的声音很纤细,女人的声音很生硬。
  “我真的不懂为什幺……”
  “你从来都没有懂过。”
  “其实……”
  “其实就是这样,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 难道就不能够再想想别的办法了吗?”
  “难道还能够再想想别的办法吗?”
  因为男人的声音很纤细,这场对话始终没有转变成争吵。这场对话也始终没有任何进展,它总是被女人生硬的应答截断了。“你不要以为……”男人最后说。
  “我没有以为。”女人生硬地说。
  出租车司机将档位退到空档上,脚轻轻踩下了剎车。后排那一对男女要到的地方到了。出租车司机回头找零钱的时候,发现那个女人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出租车司机将一张纸巾递给他的女儿。“擦擦你的脸吧。”他不大耐烦地说。有时候,她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的脸上粘满了意大利薄饼的配料。出租车司机一直是一个很粗心的人。他从来不怎幺在意女儿的表情,也不怎幺在意女儿的存在。他也从来不怎幺在意妻子的表情以及妻子的存在。因为她们的表情总是在他的生活中。因为她们存在。可是现在,出租车司机意识到了女儿和妻子的表情,意识到了女儿和妻子的存在。因为她们剎那间就已经不存在了。一个星期以来,出租车司机沉浸在悲痛和回忆之中。他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了,他却无法让自己安静。他不敢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他会意识到再也没有人会回来了,他会充满了恐惧。他独自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出租车司机一个星期以来突然变成了一个很细心的人。往昔在他的心中以无微不至的方式重演。
  出租车司机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非常危险。他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一个星期以来,他总是看到他的女儿和妻子。她们邀请他回到过去。从前那些沉闷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有声有色了。他开始在意她们的表情和存在。他不放过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当然,她们还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出租车的前面。她们惊恐万状的神情令出租车司机自责。直到又有货柜车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出租车司机才会摆脱掉自责。他才会重新记忆起事情的真相。他才会愤怒。货柜车从他女儿和妻子身上辗过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正在跑长途。他的客人很慷慨,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价钱。
  出租车司机吃完了意大利薄饼。他觉得他吃起来的样子很像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会在一旁笑他们的。出租车司机吸干净最后一点可乐。他将纸杯里的冰块拿出来,在桌面上摆成一排。这是他女儿喜欢玩的游戏。他不忍心去打量那一排冰块。他看到女儿纤弱的手指在桌面上移动。出租车司机将脸侧过去。窗外的世界对他来说竟是那样的陌生了,它好象是远古。他过去十五年的生活是属于远古的。出租车司机清楚地知道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已经没有什幺意义了。他决定回到家乡去,去守护着他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他相信在他们的身旁能够找到他需要的宁静。他离开他们已经有十五年了。他的重返就象死而复生一样,对他的父母来说,一定是一桩奇迹。他的女儿和妻子也能够起死回生吗?出租车司机决定回到家乡去。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他需要的宁静。
  最后的那两批客人给了出租车司机一点点信心。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有能力关注人们的生活。他的听觉还没有被极度的悲伤彻底磨损。是的,他其实也听到了值班的老头很激动地说出来的话。他说:“她们真可怜啊。”那是多幺揪心的声音!但出租车司机假装没有听到。他害怕他自己。他已经决定要离开自己十五年来的生活了。他要拒绝同情的诱惑。星期四办完手续,他就不再是出租车司机了。他决定回到家乡去。
  出租车司机将手放到桌面上,他突然发现刚才那一排冰块已经全部溶化了。他动情地抚摸着溶化在桌面上的冰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出租车司机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接触到这块桌面了。他也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接触到这座城市了。对这座他突然感到陌生的城市来说,他随着他的女儿和妻子一起离去了。这时候,出租车司机突然感到了一阵宁静。这提前出现的神圣感觉使出租车司机激动得放声大哭起来。
作者: 麦子    时间: 2007-8-4 13:22
记得当初《出租车司机》在《读者》上转载,那时薛还在国内,他笑着对我说:”我从没想过我的小说会在读者上发,呵呵……“至今,我仍然记得那张复杂的笑脸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22
英,法,不有西班牙,三种语言他都能读,真是羡慕。
作者: 羊    时间: 2007-8-4 13:22
出租车司机是2001年漓江版2000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选上看到的,~喜欢这个作者/1`
作者: 郭亚男    时间: 2007-8-4 13:22
标题: 出租车司机,非常好的小说
看了第一段就开始喜欢了.
"他发现他的车位已经被人占了。他没有去留心那辆车的车牌。他看到北面那一排有一个空位。他将车开过去,停好。出租车司机从车里钻出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他把车的后盖打开,把那只装有一些零散东西的背包拿出来。然后,他把车的后盖轻轻盖上。他在后盖上轻轻拍了两下。有一滴雨滴落到他的脸上。"
用了很多他,用了很多断句,从前我以为这是非常忌讳的.但作者在这里用的非常好,在一段描写里反复运用有了种压抑的感情,特别是最后一句:有一滴雨滴落到他的脸上.使前面让人误会的罗嗦有了种莫名的诗意.

第一个女乘客好象自言自语,司机一直在揣度,第二个是两个人对话,男的虚情假意,女的却故作冷漠,虽然作者没说明,但司机对她是处于同情,因而产生了对自身悲剧的伤感.

也许上面还不太明白.这里:出租车司机将一张纸巾递给他的女儿。“擦擦你的脸吧。”他不大耐烦地说
猛然一跳,自责?这才是最主要的部分.
最后一段:出租车司机将手放到桌面上,他突然发现刚才那一排冰块已经全部溶化了。他动情地抚摸着溶化在桌面上的冰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通过某种东西获得心理安慰,岂不是每个人经常的做法?

还有:这时候,出租车司机突然感到了一阵宁静。
与前面他想寻找的宁静成对比.表面看,他终于找到了.可是,他真的找到了吗?
作者: vita    时间: 2007-8-4 13:22
《出租车司机》,约是三年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非常喜欢,但杂志是图书馆的,当时做了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将那几页撕下来,杂在笔记本里。但我拥有它比它躺在书橱里被虫子咬要好一点。

《出租车司机》,安静----居无定所、心无所依的悲伤的安静。非常好的控制能力,干净的很棒的文字。
作者: 麦子    时间: 2007-8-4 13:22
同意vita的说法,他一直强调“节制”和“干净”,呵呵。
作者: 麦子    时间: 2007-8-4 13:22
推荐大家去看一看新作《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呵呵《书城》2004年第5期,网上的“寻梦网”有,不过没得copy,嘻嘻嘻。非常好的一篇小说。
作者: 麦子    时间: 2007-8-4 13:22
再发一个“介绍”,呵呵。

薛忆沩:虚构的告别与迟到的发现


  他的作品在内地“屡遭退稿”,在台湾却与王小波同获文学大奖,受到痖弦、苏伟贞等名家的高度评价。他的作品在国内杂志刊登后默默无闻,但却被选入当年所有《中国优秀短篇小说》选本。他的作品出版之后八年读者不超过两位数,但评论家艾晓明说,“如果不关注这部小说,我们对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学生活的了解,将是极不清晰的。”他……

  他现在还是“深圳的薛忆沩”

  小说家热爱虚构是很自然的。虚构是薛忆沩的爱好,他把这个爱好延伸到生活中来了。对不少知道他的小说的人来说,他现在还是“深圳的薛忆沩”。6月号的《书城》上介绍他时,还说他继续在深圳大学任教。薛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说不定哪天又回来了,可以减少解释的麻烦。这当然还是小说家言。

  他仅有的两个长篇,一个是《遗弃》,另一个是《一个影子的告别》,都有一股离开的意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注定了薛要在不同的环境中生活。关于《遗弃》,评论家艾晓明说,“如果不关注这部小说,我们对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学生活的了解,将是极不清晰的。”不过,即使这样说,薛的写作仍然像是一个影子,有时被人看见了,有时则看不见。这不像国内的很多作家,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存在的。薛的存在依然不大清晰。

  他是异人,从小就是

  我跟薛忆沩第一次见面是1998年4月的一天。见他的文章则是1996年。那时他用“薛铁龙”这个名字在《南山报》的副刊上发随笔。薛后来解释说,90年他写完两个长篇小说,因为一些很神秘的原因突然厌倦了写作,连一篇最简单的东西也写不出来。直到1996才“重返家园”,能在《南山报》上发文章,已经高兴得不得了。

  好在读书的能力一直没有荒废。他是读书家不是藏书家。薛生命中的快感多半是从读书中得到的。他主要读英文书,且喜欢把家里的灯都熄了,放下窗帘,点燃蜡烛,在微弱的光线下阅读。这个调子有点像那些浪漫派的女人,不过她们点燃蜡烛是做另外的事。

  还有一个没有丧失的能力是解数学题。有的时候我们打电话聊天,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说在解高等数学里面的习题。“可能中国写小说的人里面,我的数学水平是最高的。”薛不无得意地说。这就非我所知了。

  他是异人。从小就是。他爸爸是一家规模不小的国营工厂的厂长。小时坐他爸爸的汽车,从上下班的人潮中穿过,别的亲戚的孩子都趾高气扬,他总是非常内疚。他也许相信物质上的“优越”是一种“罪过”。他的负疚感是与生俱来的。

  薛的一大爱好是走路和跑步。在深圳,他经常从深大走或者跑回家。他的家在罗湖。这至少有半个马拉松的距离。还有更厉害的,这就是从深圳坐火车到株洲,然后从株洲走回长沙。这样的事情一年最少要有两次。

  相对小说家而言,薛身上更多哲人的气质。他似乎有点像维特根斯坦。比如《遗弃》,如果书名为《一个青年哲学家的画像》,大概也是恰当的。《遗弃》讲的故事,好像刚好是庄子那句话的反面。庄子说,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图林(《遗弃》的主人公,编者注。)无法容忍自己拎着单位分的苹果或者草纸回家。不过,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内省,挑剔大家习以为常的人生观念。据说,在很长时间里,《遗弃》只有17个读者,这是不奇怪的。

  薛忆沩在多大程度上像他笔下的主人公,这是一个问题。按照我的观察,他比图林宽厚一点,随和一点。薛几乎不参加外面的晚间活动,但是如果偶尔参加一次,他也可以微笑着听,不说话。不过他在心里说些什么,这就不知道了。

  我没有跟薛讨论过他的哲学。我说他像维特根斯坦是指,他们对人生有严格的尺度。维特根斯坦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是:他像一个人。薛也是这样。他把事情区分为有意思的和没有意思的。值得的与不值得的。他苛求自己做有意思的和值得的,把没有意思和不值得的拿掉。

  他不能容忍自己发胖。他说,发胖跟吸毒一样。

  他看见报纸上老是出现“靓女”这样的词组。他说,只要有什么“靓女”,你就知道这个国家没有搞过女权主义运动。

  他点评有些写东西的人。他说,写得那么差,为什么还舍得写呢?

  《遗弃》出版之后八年读者不超过两位数,直到艾晓明推荐重新出版,才有迟到的发现

  他的哲学大概影响了他的际遇。比如说,他的短篇《生活的细节》在内地“屡遭退稿”,拿到宝岛台湾却与王小波同获《联合报》第十三届小说奖的“极短篇”(1991年)。在台湾,这篇作品受到痖弦、苏伟贞等名家的高度评价。七年之后,又是首先通过台湾《联合报》副刊“重返文坛”。另一篇“极短篇”《与狂风一起旅行》在《联合报》副刊“头条”发表后,又被译成英文发表。过了两年,作品才被内地接受。《出租车司机》1997年在《人民文学》登出后默默无闻。过了四年,在《天涯》杂志登出(这次刊登是编辑上的一个技术错误)后,被包括《新华文摘》在内的所有重要选刊选用,被选入当年所有《中国优秀短篇小说》选本。薛忆沩的“言情小说”被认识的过程总是推后,更不用说他的所谓“哲理小说”了,《遗弃》出版之后八年读者不超过两位数,直到艾晓明推荐重新出版,才有迟到的发现。而他的另一部长篇《一个影子的告别》迄今为止仍在等待发现中。

  他还有一句口头禅是: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好。

  薛忆沩最终能够做到多好,这是我不想预测的。(薛忆沩访谈请见今日C4版)

  一个在深圳见不到人影的“深圳人”

  一个总在前方等待“发现”的作家

  薛忆沩:1964年4月出生于湖南长沙;1985年7月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计算机科学与工程系,获得工学学士学位;1997年1月毕业于广州外国语学院英语系,获得文学博士学位。

  薛忆沩主要作品:长篇小说:

  《遗弃》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一个影子的告别》(待出版)

  中篇小说: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联合文学》杂志(台湾)1990年第12期

  《花城》杂志1990年第6期《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收获》杂志2000年第1期

  作品集:

  薛忆沩小说专辑《今天》杂志(美国)2001年冬季号

  短篇小说:

  《有人将死》《收获》杂志1991年第3期《广州暴乱》《纯文学》杂志(香港)复刊第16期《收获》杂志2000年第2期《出租车司机》《人民文学》杂志1997年第10期《纯文学》杂志(香港)复刊第5期《天涯》杂志2000年第5期《中华文学选刊》杂志2000年第11期《小说选刊》杂志2001年第1期《新华文摘》杂志2001年第2期
作者: 郭向华    时间: 2007-8-4 13:22
他二十五岁写的长篇《遗弃》很轰动,《南方周末》过了好几年还专门推荐过,还有人拿这篇同《灵山》比,最早听说这个小说好象还是从贺奕的小说《身体上的国境线》里看到的,不晓得记错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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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弃》内容提要



题记

图林说

世界遗弃了我

我试图遗弃世界



引子

图林的朋友韦之在图林失踪两年之后收到他的信。按照他们的约定,他拥有了图林的一个红皮箱,里面有叠文稿,是整整一年的日记。







1-1

很早父亲就来敲门。我躺在被子里不肯起来。他去年被开除了公职,昨天打牌又输了钱,想要我的安慰。我对他却只有先天的轻蔑。

我决定整天不下床。

1-2

上午来了些老一辈的客人,拐弯抹角的想让我去对正在住院的外公说新年好。这大概是外婆的意思。我十分讨厌这些人和这种做法。

晚上我去了病房。

外公面无表情,根本不想说话。我在他床头坐了十分钟,离去。我想,病人需要探望大概是健康人的误解,就像死人需要葬礼一样。

1-3

上班。办公室里的人见面但没有互相问候。提到假日,他们说电视节目实在难看。

我对上班一直感到不自在。大概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办公室,成为自愿失业者。

有报纸送来,大家各抢几张,这下有得忙了。

1-4

没有Z的信来,我相当失望。我曾经同时和五个姑娘通信,Z是硕果仅存的一个。或许是因为,在我看来,她具备承受灾难的能力。

我不想和女孩子有性的关系。我并非禁欲主义者,但我害怕性背后那种令人恐怖的责任。

1-5

上午快下班时,韦之打来电话。

谈起我和Z的感情问题,我说我已经快成无关者了。又说到男女之间的关系。有点胡扯的味道。

电话突然被卡断,韦之没有再打过来。

1-6

语言混乱是因为思想混乱,思想混乱是因为人生混乱。

我打算到电信局去。每个月6日晚上都是我给Z打电话的日子。但在路上,我想着每次通话只是带来迷茫,最终没去成电信局。最后我去看了一场蹩脚的电影。

1-7

午饭时,和Z发型及臀部很相像的女打字员问我晚上去不去跳舞。我拒绝了她。

午饭后,办公室开出了牌局和棋局。同事为玩牌争吵。

事情总是如此,争吵,和好,又争吵,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1-8

一切似乎都是重复,连同时间。一切的出现都因为被迫的消亡而失去意义。或许有一种自觉的消失,可能会走出重复?

多日来思想都乱糟糟的。

1-9

中午在马路上碰到韦之,漫无目的的跟着他去了他家。

他家里有一帮画家朋友,正谈论去年北京的那场画展,说得不到评论界的承认。

我想,被社会承认其实就是被几个人承认。问题可能出在体制上,也可能被回溯于历史中。历史同样是狭隘透顶的东西,历史绝不可能承 认那些天然的摆脱了历史束缚的人。比如我。

1-10

上午在铁路附近出了一起车祸。现场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我也在其中。看热闹是一种很好的活动,很像是哲学。

曾经设想一个完全由意外事故构成的世界,人生存其中肯定会有更多的收获。而哲学就是处置这种意外事故的学问。

1-11

《阿奇住进了精神病院》(注:楷体部分为图林写的短故事。以下同。)

大学生阿奇在精神病院里的胡思乱想。如现代诗一般的呓语。核心内容:一切都是事故。

他的同学来看他,试图让他感到宽慰,他叫他们走。

1-12

处长问我关于取消原计划去年夏天召开回忆的通知发了没有。我说早发走了。其实信还在我抽屉里。但这不会有任何问题。

根据去年转达电话的工作经验,我知道大家早就知道已经发生的一切。只要人想知道,体制隐瞒不了。

1-13

母亲和外婆坐在一起谈论今年的暖冬。

我记录下她们的一些语句。有时候我会把它们用进自己写的东西里。我写的都是些简约而深奥的东西,尽管别人觉得很怪,但却还原了我 心中的秘密。

1-14

办公室开了一上午的会。喜欢抽烟的人每过十五分钟散一次烟。我在看报纸上关于联合国的报道。除了开头和结尾处长讲了几句有关会议 内容的话,别的时间大家都在讨论诸如物价和福利的问题。

会开得过了食堂上班的时间。我去一家小吃店吃面,汤里浮着一只死苍蝇。我想,它大概知道我今天不会生气。

1-15

晚上在韦之家里。谈起Z还有没有来信,我说事情真正了解时,我会去见她一面。

1-16

只有业余哲学家而不是哲学教授能实现同人类的对话。

1-17

Z终于来了信,但我没有读,把它放进抽屉里。

办公室又分东西了。洗衣粉撒了一地,需要做卫生。

1-18

我很长时间没有读书,因为读书时精力不能集中。写作时还好,还能集中注意力。

我退化了。只有写作给我自信。

1-19

我在百货大楼门口见到韦之和上次见过的女画家路易丝。我想韦之一定喜欢她。

和韦之胡扯两句后,我在百货大楼里瞎走了一去。为何一切都这么没有意思?

1-20

昨夜又做了奇怪的性梦。最近常常如此。

晚上韦之来,我向他请教。他的意思是像他那样和女人交往即可。但我害怕冒险后的责任。尽管我毫无道德可言。

1-21

我坐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

1-22

晚上我忍不住去办公室,把Z的信拆开读完。内容很平常。

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跑来找鸡,说了一大通关于她的家庭成员的古怪关系的话。

1-23

交通问题越来越严重。

城市污染越来越厉害。

商店拥挤不堪,尽管商品单调而匮乏。

人之间欺骗蔚然成风。

所有这些构成了潜在的危机。

1-24

韦之经常把我的手稿寄往一些编辑部,所以我经常收到退稿信。编辑们认为,我写的既不是哲学,也不是故事。我认为我写的人物都是一 些业余哲学家。

又来了一封退稿信,但没时间读,处长让我帮他买10斤面条。

1-25

退稿信里是我的作品:

《送葬》

老头儿碰上了送葬的车队。他产生了好奇,想去看看公告栏里怎么说的。

在公告栏对面的饮食店里,服务员在逗一个小女孩,告诉她有两个爸爸。

公告被人撕下一大截,他想肯定是他那个孽孙干的,他一辈子的奖状都被撕成碎片了。

剩下的纸上写着:终年43岁。老头儿想,这个人还是很有福气。

我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写的了,不过很喜欢里面老头儿的一句话:奖状就是我的命啊。

1-26

半夜里下雪,我到阳台上去看。

胡思乱想一通。

1-27

在胡思乱想中起床。

窗外没有下过雪的痕迹。上班时问同事,他们以为我在开玩笑。

1-28

我还想着下雪的事。不过就算下了雪,同事们也不会去打雪仗或是滚雪球,他们已经不再是个人。而我只是不习惯集体性活动。小时候邻 居孩子们一起堆雪球也从来不叫我。

1-29

Z又来信说出差火车要路过S站,希望在那里看到我。

我找韦之姑妈给我开了张假条,说我得了流行病。

1-30

我把假条给处长,他很不高兴,但仍然微笑。

一刹那间,我又决定不去了。因为这已不是我这个年龄应该干的事。我想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1-31

在家里外婆通常会不断唠叨她那些唠叨不完的故事。

但今天她去医院了。
作者: 郭向华    时间: 2007-8-4 13:22




2-1

外婆今天的故事提到舅外公从水塘里捞起一具无名尸体。故事无头无尾,我也产生不了好奇去追问。

2-2

外婆接着讲昨天的故事。第二年的同一日水塘里又浮起一具女尸。外婆第二天要出嫁,她父亲告诫她要保守秘密。我是知道这故事的第三 人。

我想,这三个人都很不幸。

2-3

刚上班,处长给我一封电报。是Z发的,说出差取消,真想我。

我想,如果这一切不是按眼下的发生,又会是怎样?我甚至想到可能会在办公室里接到韦之的电话,说他和路易丝结婚了。当然那绝不可 能。

2-4

Z会怎样想我?

我经常会想她的名字。

我又会时常抚摸在墙上看到的Z的眼睛。想象具有各种可能,却又从未发生。

2-5

收到哲学教授I-See从美国寄来的信。他是个又老又旧的人,我很早以前认识的他。

他在信里发牢骚,说美国的空气永远要比这里要新鲜。我不知道他这种感觉能维持多久。不过,从希望到绝望和从绝望到希望的飞机票价 是一样的。

2-6

办公室又要考试法律,答案全在发下的书里。参加者每人发奖金10块。

我不想考,但处长说那样大家都得不到奖金。大家凑在一起抄好答案,每人都得了奖金。

2-7

我把昨天的奖金买了书。我觉得那是不义之财。

不过,什么不是不义之财呢?工资就是对我们的无聊的报酬。但这证明了社会的合理性。

考试法律是为了不义之财的增加,这就是说法律完全是多余的。

2-8

一个中学同学来找我,要我参加春节时的同学会。

我拒绝了。

我始终没有想起他的名字,他提起的那些人我也觉得非常生疏。

2-9

最近似乎有了些宽松的迹象。报纸开始登诸如血腥杀人的消息。同事们议论纷纷。

这一切都是混乱世界的合理成分。这些事情不可能被杜绝,如果没有这样的混乱,他们怎么还可以坐在这里呢。

2-10

办公室里每人分10斤猪肉,乱哄哄的。

2-11

《铁匣子》

老爷爷病得快死了。他曾经重复的给我们这些孩子讲一个充满希望的故事:敌人怎么烧我们的房子,抢我们的钱,撕碎我们的书,糟蹋我 们的女人。但我们终究又好起来。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藏着一个铁匣子,那里有祖先发明的宝物保佑着我们。

我们会问很多问题,除了一个小个子,他是傻子。

老爷爷临死前想看看那铁匣子里的宝物。于是我们搞了一个很隆重的仪式。完后却发现铁匣子已经被小个子打开过。

老爷爷一看,原来里面是四具骷髅,鱼、老鼠、蛤蟆和鸟。老爷爷就此噎死了。

2-12

打字员到办公室说明天她要结婚,请大家去吃糖。

处长要我们每个人交10块钱凑分子。

我没有交。因为我这辈子不会去参加任何结婚仪式。我很认真的认为,结婚不可能是喜事。

2-13

我发誓要坚持做一年的日记。但很可能难以实现。因为生活乏味之极。不过日记是对乏味的一种证明,我把它当任务来完成,终于坚持下 来了。

在我的生活里,日记是必然的,其余都是偶然的。

2-14

父亲一连有好几天没有去赌博,在家看电视或跟外婆去买菜。

我想他下赌场或许完全不是想得到刺激,而是希望出现奇迹。难怪他连输几天后就会暂时放弃。

2-15

刚上班,全办公室的人就被拉到火葬场。虽然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死了。

同事们在火葬场讨论骨灰的模样,有人说像珊瑚碎末。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

2-16

天气变坏。

外婆昨夜一夜没睡好,不停叹气,母亲安慰她。大概是因为我昨天告诉了她去火葬场的事。

外婆说外公怕是过不了这个年关。

2-17

K来信说要回家过春节,他是我大学时唯一的朋友。他的火车要从这里经过,我每次都去车站看他。

见到K。他说后悔当初不该同意留校,现在无事可做。K又说这次回家也打算结婚。

2-18

父亲对节日很不安。

他要我帮他去退一张火车票。

他害怕过节时见客人,想回老家去。可又觉得老家也一样,所以改变主意。

我问他为何不自己去退,他说怕再次改主意。

2-19

办公室洋溢着节日气氛,同事们都忙着外出采购。

我问处长前几天给他的退职报告看了没有,希望他尽快批准,到三月一号我就不来了。他要我再三考虑一下,他们再研究研究。

2-20

再次和处长说退职的事。他又说要和我父母商量,但我知道他实际上只是说说而已。

处长说辞职后我还是只能靠父母生活,这说到了我的痛处。但在这一点上我不能妥协。我不能继续这样混下去。虽然生存也许只能意味着 混下去。

2-21

除夕夜晚饭非常潦草,全家吃过饭就去医院看外公。

医院里乱糟糟,人相当多,但医生很少。我觉得烦人,对母亲说出去溜达一下。不知怎么就走回了家里。联欢晚会上人们笑得很纯真,很 糟糕。我关掉电视,上床睡觉。

2-22

家里人清早才回来,母亲指责我为什么后来没回去,我无法回答。

她要我今天去看外公,我去了。外公的邻床空了,刚上班的医生来问情况,外公没好气的告诉他人家已经死了。我坐在那张床上不想离开 。

我一直坐到天黑才走,和外公始终没讲一句话。

2-23

听见楼上的新婚夫妇吵了一上午的架。对面那家又来了很多客人,又来找母亲借酒杯。

外婆心神不宁,大概是为了外公邻床的那位病友。

我百无聊赖的想着天气有时会彻底改变历史的进程。

母亲说,头两天一般不会来什么客人。

2-24

今天果真来了客人,我觉得有些滑稽,竟是韦之。他给我送来一本Ayer的书。我们聊了聊实证主义的话题。

母亲看见有客人来喜出望外,和韦之聊了很久。

2-25

我感到寂寞。

关于寂寞的胡思乱想。

2-26

处长迟到了。他来后,办公室的人就他和他老婆是否还做爱的问题谈论了半天。处长也笑。

同事们又讨论节日里的见闻。我毫无感觉。

过了一个清净的节,就来过韦之一个客人。

2-27

快下班时,我问处长报告的事研究得如何了。

他和我扯了半天关于过节的闲话,最后说明天再谈。

2-28

又找处长谈辞职的事,他十分迷惑不解。

他问我是否对他有意见,又说要开一个欢送会。我说不必了。

“那好吧。”他最后说。

2-29

办公室的同事们似乎知道我要走了,整天都没怎么说话。我突然觉得消磨在办公室里的时光也有令人愉快之处,但我不会留恋。

下班前清理完抽屉,和处长一起下了班。处长没有和我再说话。
作者: 郭向华    时间: 2007-8-4 13:22




3-1

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宁静的一天。

上午我帮外婆去买菜。回来后外婆说我比父亲买得好。

下午和晚上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很早就上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3-2

看Calino的《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

我面临着一种过渡。应该每天读一本小说,可以使我顺利完成这一过渡。

3-3

韦之是老师,他掌握了许多照本宣科的技巧,所以工作安顿得很好。而我始终在挣扎中。也许,挣扎的全部意义仅仅是在挣扎。

3-4

下午我给所有知道我最后一个通讯地址的人写内容相同的短信,通知我地址变更的情况。

很想给Z多写几句,但写不出来。还是保持沉默比较适当。

3-5~3-6

《他是谁?》

我和妻子在街上散步。

有个人走来和我说话,谈起我和妻的复婚,我的儿子等等。他走后,妻说他一点也没变。

但我自始至终不知那人究竟是谁。

3-7

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是弟弟在前线的战友。

他们说弟弟从不提家里的事,不知道他还有个哥哥。我想问问有关前线的情况,他们没有一点兴致。

一早还要赶火车,他们很早就在我床上睡了。

3-8

弟弟写来的信很短,希望我帮他找几本哲学书托他的战友带去。他说前线眼下比较流行Freud,我很费解。

3-9

我终于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生存已经开始。我烦躁极了。

3-10

我不知道能在这种境况中支撑多久。我也不可能对以后的情形做出完整的分析。

3-11

家里人开始意识到我目前的处境了,气氛有些紧张。

父亲找过处长,处长不敢负责。

父母突然在饭桌上和我说这事。我极端平静的说,我宁愿这样混,不愿那样混。父亲吃惊的看着我。

3-12

我不知道昨天在最愤怒的一刹那怎么会那样平静。我对这个混乱的世界充满了感情,这大概可以解释我对他人和世界的冷漠。

3-13

我好像并不关心世界,但我正在面对世界,因此我就需要知道世界。比如我总是收听VOA和FOCUS的国际新闻。

3-14

到韦之那里去,有几个人在那里谈论文学。他没有给我介绍,因为知道我无意结识他们。

随后路易丝给韦之送来一些书,和我打个招呼就走了。

韦之说我还是要想办法赚一些钱才好,他说哪一天试着发表一些作品看。但我知道韦之说的哪一天就是不知道哪一天。

3-15

上午又到韦之那里。我看他在忙,觉得他的很多动作可以省略,我自己也是。不过我可能完全搞错了。

我们谈起韦之是否喜欢路易丝的话题。

3-16

天气开始转暖。

父亲又重返赌场。

外婆担心雨季很快会来,外公病床上用的那些东西会长霉。

母亲除了上班就是跑医院。

3-17

我一整天都在试图记忆起某种东西。

睡着前我终于想起来,我打算和韦之一样在墙上划下一道铅笔印。

3-18

母亲说弟弟的来信越来越少。

我想起弟弟当时坚持不想读书要去当兵。也许他是想脱离这个家庭。

3-19

今天来了个据说是母亲以前同事的客人。他现在住得很偏僻,想替儿子来打听一下考大学志愿怎么个填法。

我想告诉他千万别读,但我只能应付他过几天给他寄几份资料去。他的儿子在一旁始终是一副怯懦的样子。

3-20

想起昨天那两个客人,接着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市长家里的情形。

十年前,那个市长被判了刑。父亲叹气说,这就是政治。

3-21

外婆今天突然说起外公没有过洞房花烛夜的事。她说以前有风俗,来了月经的女人不能看别人办婚事。但新婚那天,她自己来了月经,提 早了差不多有十天。

外婆说这件事还从未跟人说过。不过外公呢?我想我不一定是知道此事的第三个人。

3-22

午睡时思绪混乱。

一只鸽子飞来停在窗台上。

我打消了走近它的念头。

我也不喜欢别人走近我。

3-23

昨天的鸽子飞走了,因为外婆敲错了门。早晨醒来窗台上没有鸽子,我以为外婆又在敲门,打开门才发现我错了。

在街上乱逛时碰见路易丝。我帮她把电扇弄回家。

在她家里我看见她的母亲和儿子。儿子在搭积木,搭好一座房子,又把它推翻了。

3-24

天气变暖,减轻外婆对外公的忧虑。她写的和收的信多起来。母亲警告她不要提我的事情。

母亲没有减少去医院的次数。她就是喜欢忙。

3-25

在路上遇见一位中学同学。他听说我退职了,说现在正流行退职出来赚钱,希望我发财。

我在商店买了一盒积木,为自己买的。

3-26

我摆积木,从桌上摆到地上,总觉得不如意。我想到Salinger,他那样的生活多少就是我渴望的。

3-27

继续摆积木,还是不如意。

在胡思乱想想到有关Z的种种。

3-28

外婆说不再给我洗袜子了。

忙完后,她开始看报纸。说银行被盗了几十万,她问我其中会不会有她的钱。我觉得这种想法非常有趣。

母亲下班后,外婆又跟她说起这个话题,母亲说她老糊涂了。

3-29

在街上乱逛时,我在想关于可能性的问题。

3-30

我想和韦之谈谈摆积木的情况,但他那里有客人。他们在谈诗,但那个人长得太漂亮,按我的想法,只能是个蹩脚的诗人。

客人走后,韦之告诉我那是路易丝的弟弟。我觉得提到路易丝对我是莫大的启发。

3-31

我去找路易丝,想带她儿子去我那里摆积木。但被孩子拒绝了。
作者: 郭向华    时间: 2007-8-4 13:22




4-1

母亲回来时有些慌张。外婆以为外公去世了,号啕大哭。

母亲解释说,是大院里负责水电安装及修理的老猫失踪了。

4-2

外婆和我谈人失踪后还可以找到的问题。

谈到了舅外公被土匪绑架和死在水塘里的那两人。

4-3

Eliot说“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四月是万物出生的季节。

最重要的是四月里出现了Z。有次她告诉我她出生在四月。我立刻给她念出那句话。残忍的季节孕育了人与人的分离。

出生总是残忍的。

4-4

外婆跟我谈老猫失踪的事。

她又关心银行失窃案还没有破。

4-5

弟弟的两个战友又来了。他们对这里的人对前线漠不关心非常生气。

4-6

我想我应该有机会领略一下战争。

我去为弟弟的两个战友送行。

4-7

我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开始关心弟弟起来。我想他或许会比别人更烦。

我去银行查了一下自己的存折,紧着用可以够一年。有点后悔买那盒积木。

外婆来告诉我银行案破了,是个23岁的年轻人。

4-8

那帮画家朋友又聚在韦之那里,商量办一次牛画展,镇一镇那些老头。

我说我替你们收门票吧。那样我就成了第一件展品,虽然是一件拙劣的展品。

路易丝没来。

4-9

上午肚子突然饿得厉害。

我去买了一块卤肉和一罐啤酒回屋子。心中憋出了一股愤怒,因为我突然又不饿了。我凭着一种责任感将它们吃喝完。

我突然伤心极了。绝望和陌生包围着我。

4-10

整天都在清书,按照标价从低到高的顺序。有趣的分类方法。

清书的最大收获是弟弟笑得很好的一张照片。

4-11

对弟弟的照片做了各种不着边际的想象。

老猫找到了。

4-12

我们都和大院里的人一起去看。他吊死在旧澡堂锅炉房里,已经腐烂了。

火葬场的车来了,几条黑汉子把老猫包起来塞进车里。

4-13

天气猛然热了起来。和外婆和母亲不同,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反常现象。

因为天气,外婆又为外公不安起来。

从昨晚看着火葬场的车开走以后,一家人到现在都没怎么吃饭。

4-14

我在梦之外看见一片沙漠,有汽车、飞马、蚂蚁、大象、跳舞的女人和仙人掌。但那个梦是什么,一点也不记得。

4-15

混乱时写作也许是一种治疗。但混乱之中写作又如何开始呢?

我忽然想起,应该去找到曾经用过的那只水壶。但没有找到。

4-16

这几天大家总要议论老猫。分析他的死因。

我无意的说,可能是他看到父亲的模样,觉得辛苦一辈子得到这个下场真没有意思。

外婆说很有可能。父亲忽然陷入很深奥的情绪中。我觉得情况很糟。但我想父亲不会接受那种引诱,因为他没有勇气。

4-17

我试图纠正昨天关于老猫死因的分析。我给出新的解释,老猫从小就活在这个大院里,他会不会厌倦了呢?

但父亲显然不会再接受其它的解释。

4-18

找到韦之。他一直在忙展览的事。办审批手续备受刁难。不过好在办下来了,25号进行。

4-19

外婆的敲门把我惊醒。她说老猫他妈正坐在大门口地上哭,因为儿子死得不明不白。

我走出去,并没有外婆说的那回事。

4-20

外婆有时会出现幻觉。

我和外婆再次谈论老猫的死。我说自杀不是自己去死。自杀就是他杀,只不过凶杀是那只看不见的手或者是组织或者是其他什么。

但我不该和外婆这么认真。

4-21

接到Z的信。我想起明天是Z的生日。

Z的信还是和以往一样平淡。人与人的来往太缺乏新的内容。

外婆总是把信读了又读,我却总是读得很粗心,这大概就是代沟。

4-22

醒来后看墙上那道铅笔印。

我想我必须去给Z发一个电报。

有一次我的电文是Forever,Forever。但我究竟是说生日、快乐还是相好呢?我知道这三者都不可能永远。人永远也不可能永远。

考虑很久,我写下“我记得”,这不是我刚才的考虑中出现过的方案。

4-23

起得很早。

来到公园,那里已有很多想长寿的人在锻炼。

我在湖边的长凳上坐下。我不知道为何要来这里。

4-24

清晨还继续坐在长凳上。

在幻觉中我看见湖水在上涨。

一个看上去非常健康和乐观的老头坐到我身旁,他以为我有心事,开导我要心胸开阔。

我离开了长凳。

4-25

起得没那么早。我想起今天是展览的日子。

来到展览馆,开幕式已经完了,路易丝在收门票。

我坐在展厅门口的一张椅子上看那些来参观的人。突然对自己的黑伞感到强烈的恶心。

4-26

又起得很晚。

来到展览馆,发现展览停展了。

到韦之家,他还在睡觉。他说昨天我刚走通知就下来了,说是调子太消极或诸如此类的。又说所有人都很平静,似乎是理所当然。

4-27

在韦之那里呆了一天。晚上听见他讲梦话,早上起来告诉了他。

韦之手里拿了把黑伞,就是我扔在展厅的那把。不过他不知道。

他说这是他参加展览的收获。我也赞同。

4-28

本想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伞的事,但没有做到。

外婆不停的唠叨。她对我前天夜里在哪里睡觉很感兴趣。她想诱发我坦白诸如是不是到一个女人家去了。

我没有回答。

4-29

辩证法不是什么可取的东西。Hegel的书最好少读。

今天外婆说了两遍:你表姐也该来了。

4-30

《夜行车》

甲乙两人对坐在夜行火车靠窗的位置。两人想相互交谈,但始终没有机会。两人轮流在梦中说了句:“把风纪扣扣上吧!起风了。”
作者: 郭向华    时间: 2007-8-4 13:22




5-1

又收到I-See信,说他已经回到了学校。又说一踏上这片土地就开始感到绝望。我想对他来说,回国大概必然以这种结局告终。

5-2

关键在于I-See一直生活在教科书里,他不会真正感到死亡。

我看蜘蛛在墙角造网。我仿佛也在造网。

5-3~5-5

《自愿失业者》

你在城市里找来找去,想在某张选民榜上看到你的名字。但没有,甚至重名的也没有。你走时档案被组织留下,而你打算的正是要摆脱一 切组织。你上次投票时还是个异想天开的大学生。

F 被分配到两千里以外的一个地方,领导说这是计划。她给你写信老是劝你尽快安定下来,弄得你很烦。母亲劝你去找份合适的工作,你和 她争吵,她拿你没办法。在你想到前途时,你什么也没有想到。

你去电信局把电话销了号。你给F写了信又烧掉,你想对她说,算了。你响起从前一首诗的最后一句:风在森林般的天线中迷失方向。

5-6

表姐终于来了。她每年这时来一次,给母亲带来两大包新茶叶。我喜欢她自然的表情。父亲又不见了。每次表姐来他都会出去。外婆和母 亲对此似乎毫不在意。

表姐住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从住处到最近的一个火车小站,要走14个小时。

5-7

表姐不令我反感,是因为她对我没有什么好奇。

夏天要来了。我在想,若是我死了,谁会搬到这间屋子来。

5-8

表姐整天都呆在医院里。

父亲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回来。我异常讨厌他,但讨厌越是深重,对他这个家的依赖也越强。煎熬。

5-9

远处又建起了几栋高楼。我相信它们很容易倒掉。

5-10

我已经很久没有逛过书店了。因为没有多少钱。韦之说去找一个编辑,怎么没了下文?不过,就算找到,我又能得到什么?得到被教导如 何写作。

如果眼前的城市变做沙漠,这里的居民将不会像眼下这么平庸。

我每天都要打扫不断积厚的灰尘。

5-11

外婆紧张的告诉我盐要涨价了,人们都在抢购。

5-12

被下令停展后,韦之的朋友们一直十分平静。但今天他们谈着谈着,忽然都火了。

5-13

我从没有晨跑过。我虽然害怕死亡,但不想推迟它。

我突然想知道父亲上哪里去了。每次表姐一来,他就走了。但全家人都对此漠不关心。

5-14

我从书架里挑了一堆书准备来读。想想又把它们全部塞了回去。

我今天做些什么呢?我在问题里意识到了自己,又在问题里迷失了自己。

5-15

我醒来时,表姐已经回家去了。

外婆说老猫女人那里有个男人去。我说那也可能是老猫呢。外婆开始琢磨起来。

5-16

我在等待什么,但不知道什么是什么。

下午下了短暂的雷雨。我又一次深情的感到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哭了。

外婆在外屋喊:吃晚饭了!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着的事件吗?

5-17

我试图写点东西,却什么也没写出来。

外婆叫我去买米,回来时才发现米口袋破了,一路掉了很多。我忽然感到非常痛心。这件事仿佛是一种暗示。

父亲回来了,神情自若。生活一如既往。

5-18

外婆突然病了。她说她手掌像一个太阳。我说好像只是发烧。外婆叹气说,外公要死了。

5-19

母亲不顾外婆的拒绝,坚持给她服药。

她上班走后,我拿着一叠Habermas的文章守在外婆旁边,但没有读成。外婆说她已经好了。

5-20

母亲要我继续照顾外婆。

我在外婆床边听她讲气温每年都在上升之类的话。她以前说过很多次了。

5-21~5-22

《死者》

死者躺在那里,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曾一起讨论书上的哲学。我问他以后要做什么,他说要探求世界的终极。

有一次我去看死者,他点燃一张报纸,喊着Heraclitus。他母亲告诉我他看见水就喊Thales,指着空瓶子叫Anaximens,有人说这是“称名症”。我对她说一定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

在医院里他听见无名的歌声,跑了出去。他又回来,高喊着Heraclitus,母亲告诉医生说也许是哪里着火了。他从医院回家,用菜刀割开了自己的喉管。

死者被火葬场的人拉走了。这是我暑假的最后一天。

5-23

外婆可以下床了。我不想活到这么大年纪,但很可能我会活到。我从来没有认真思索过自杀的问题。这十分奇怪。

5-24

依然像昨天那样无所适从。

我在屋子里乱走,不能安静下来。

5-25

弟弟给母亲来了信,母亲对外婆说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内容。

但我能感觉到弟弟心理上已经发生种种变化。

5-26

早晨醒来我以为夜里肯定下过雨。为书桌上的一本书是否被雨飘湿,我又胡想了半天。

5-27

我设计了一个实验,低头走1511步,然后抬头第一眼看看别人正在做什么。结果是一个人在路边冲洗卸下来的纱窗。

我立即回家也做同样的事。外婆很惊奇。

5-28

《人狗》

村里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爬进空地的一只大木桶。小孩们都来听他讲故事。村长叫来两人把他拉走。“真是一条懒狗。”

5-29

我在小巷里遇到一个算命先生。一群打工妹围着他。他会不会改变她们的命运呢?继续往前走,我看见几所高校的学生在静坐示威要求改 善学校伙食。我忽然想到可以把自己的书拿到这些学校去卖。

5-30

我盲目的激动了一夜。

我带去了60册书。和一块“一律原价”的牌子。

回家来时,我发现被偷了三本。面对书架,我突然无法自已,放声大哭。

5-31

《装死》

有个朋友G喜欢装死。他会在和人说话时突然躺倒在地。

大家就他的游戏进行了种种猜测,但观点无法统一。大家把猜测写下来,给G寄去。

第二天碰见G的新婚妻子。她伤心的告诉我们,昨夜G休克了。我们想大概她还不熟悉G的游戏。

不久,收到G的回信,他说装死其实不过就是装死而已。
作者: 郭向华    时间: 2007-8-4 13:22




6-1

今天是节日。不过不是我的,也不曾经是。

我并不认为自己已经长大。我始终是一个孤儿。

有必要设立一个孤儿节吗?

6-2

夏天来了。

往年的夏天是怎么样的?

夏天还带来了蚊子。

6-3

夏天还带来了苍蝇。有一只在我屋里盘旋了很多天。我很心烦,但揍不扁它。世界本身就是一只巨大的苍蝇。算了。

苍蝇会不会是对我的日记感兴趣呢?

或者它是喜欢一个业余哲学家吧?

6-4

书店门口有很多人。少儿图书打折优惠的最后一天。可那都是些什么样肤浅和庸俗的读物呢?

韦之的屋里换了一种布置。我问他是否要结婚了。

他的屋里也飞来了一只苍蝇。

6-5

我应该有点后悔。离开办公室时,没想到日子会过得这么艰难。日子过去之后,我得到什么呢?思维的顶峰就是混乱。

6-6

我想去小河里游泳。

河边有个卖凉茶的老头告诉我河里被人撒了药。

鱼都死了。人们抢死鱼到市场上去卖。真他妈的混乱。

6-7

阳台上父亲的花都谢了。他的过去被埋葬在那里。

那些凋谢的花让我头晕。

阳台前梧桐树叶上爬着一只青虫。它和我一样,安静得没有任何动作。

6-8

一大清早我又去看那只青虫。

出乎意料的,它爬到了另一片树叶上。变动。是为了什么?

6-9

我不知道是否存在英雄一类的东西。无法证明的编造之物。

6-10

外公死了。

他有两年没有跟我说话。我一点也不悲哀。

母亲也是。她太累了。

父亲也是。我想是因为男人不必悲哀男人的死。

外婆哭得很想。我想若有人在我死后这样哭,我一定会活过来。太嘈杂。

小时候外公给我讲过《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6-11

母亲一早就叫我起来去医院看外公最后一眼。我想,在《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结束时,或许我已看过外公最后一眼。

从医院出来,我给Z打了个长途。让她拍封电报给我:急事,速来。

6-12

我拿着那封电报给母亲看。这样我不用去火葬场。我还找母亲借了钱买车票。

我在火车上看Hemimgway和Husserl。夜里不断睡睡又醒来。

6-13

我不愿在火车上与人交谈。我以为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是罪犯。

我在一间旅馆住下。没有急着去找Z。反正迟早要说分手的话。

睡觉前我看了会书。觉得这房间并不陌生。

6-14

服务员来打扫房间,把我惊醒。

我给Z打了电话。见面非常平淡。她问我要呆多久。我也说不准。她把手放到我手上。

6-15

Z在服务员打扫之前就来了。我莫名的烦躁。还好控制下来。

我们讨论了半天,仍然不知道去干什么才好。我心里有一种恐慌,担心该说的话会说不出来。

我们在街上吃小吃。吃完分手。Z有点不安。

6-16

我想起昨天Z的眼神。我必须了结这一切。让一切都结束吧。

Z一直没来。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办公室今天有法律考试,明天中午再来。

明天我一定得开口。我烦极了。我最讨厌的就是完成强加到我头上的使命。

6-17

Z终于来了。

我抚摸她。兴奋突然降临。Z流了泪。

我问,我们来吗?Z说不知道。

怎么了?

我怀孕了。

一片荒凉。

6-18

昨夜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奇特的寂寞。但我不想多写什么。

醒来时我首先看见阳光。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完成任务。我不能再耽搁。

给Z打电话。她不在。我只好等待。

6-19

Z和我坐在沙发上,谁也不想先开口。

Z说她非常之寂寞。

我说我们就此分开吧。

6-20

Z说我在逃避。她很激动的哭了。我没有劝她。我将尽可能的记住这些眼泪。

我买好车票。黄昏时Z来送行。看得出她一整天都在哭。

她问我该如何处理这个孩子。我说别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该来。

6-21

整天的旅行让我极端苦恼。车厢里太挤了。我或者还是无处可逃。

列车在某段路上莫名的停了很久。我问列车长,他报出了表姐住处附近的那个小站。我很高兴的从窗口跳下了车。

6-22

昨晚走到表姐家已是夜里11点。

小站的站长告诉我沿着小溪一直走。我喜欢极了脚底沙土的声音。我走叉了路,耽误了时间。但我想反正我能走到。而且最后也的确走到 了。

6-23

我的到来令表姐非常高兴。她没有问任何问题。表姐夫很老,他们有一个孩子。

屋门外就是教室。学生从16岁到5岁。表姐说她教的是复式班。

我听了表姐的一堂课。对于表姐,我知之甚少。但我觉得在这里非常自在。

6-24

我想到户外走走。

我在群山间找到一片非常清新的空间。我惊叹不已。我想我找到一处适宜写作哲学作品的场所。

下午我跟表姐道别。她送我去车站。

6-25

我又回到自己的屋里。心情非常平淡。

外婆告诉我每天都擦房间里的灰尘。

我睡了整整一天。



6-26~6-29

《伦理学》

B开了一间眼镜店。大学生第四次去配眼镜时,B和他谈起了大学生看的《伦理学》。B告诉大学生,Spinoza要把人引向自由。大学生正为自由所苦,被B强烈的吸引住了。

两天时间里,大学生在眼镜店里听B大谈《伦理学》和自由。B说他的老婆和两个女儿永远也不会被Spinoza引向自由。

大学生告诉B一位认识的教授在政治上受了牵连。还有一个朋友自杀了。B不以为然。他说自己三十多年就读了这一本书。一旦进入自由,就将一劳永逸。B想大学生和他一起拥有这种自由。但大学生还是决定回学校去,他说他的自由观是跟一些偶然因素联系在一起的。B送他去车站,告诉他本想让他见见自己的小女儿,或者他会改变主意。B又说他会遇到些麻烦。

麻烦果然来了。大学生的女朋友给他寄来明信片,说她看见他和她父亲一起在车站,他们合伙在骗她。大学生想,大概这也是偶然。

6-30

I-See来了。他说他要去告状。他的两个研究生因为参加内容消极的学术讨论会被开除了。

我说不会有任何结果。
作者: 郭向华    时间: 2007-8-4 13:22




7-1

醒来后混乱的回忆起刚刚过去的旅行。我完全能理解Z。理解她的寂寞。事情彻底乱了。本来就乱了。

7-2

外婆几次试图跟我讲起外公安葬的情况。我每次都将她打断。心里突然极不好受。

7-3

人应该在死时把属于他的一切统统带走。否则就是被歪曲的死。可又确实如此。可怜。

外婆大概又想和我聊天。我说明天吧。

7-4

见到韦之。我告诉他我出去了一趟。

他知道我去哪里了。

7-5

《镜中画》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提问。我以为那是一幅画。不过,对画就应该提问吗?

7-6

外婆又问我的旅行到底做什么去了。我还是没有告诉她。

到韦之那里。大家正为两位要出国的年轻画家送行。等我们回来,就得让那些老家伙从我们眼前爬过,他们说。

他们的对话令我很舒服。路易丝大概跟我感觉一样。而韦之大概是把他们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

7-7

想起昨天发生在韦之家的议论。以及I-See的种种言行。想起那句名言,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但是究竟哪是最后?

7-8

《一般的情况》

H 走了,原因并不复杂。如他自己说的:这是一般的情况。他朝着一个强烈的光源跑去。他没有恐惧灰心减速。他说了那一句寻根究底的话 :这是一般的情况。

7-9

母亲要我读昨天的报纸。外婆说上面有淹死人的新闻,意思是让我别去游泳。我想这些人是在哪里被淹死的呢?也许是被毒死的也不一定 。

外婆又对我说不要整天窝在房间里,我老外公就是这样死的。

7-10

刚醒来就听见收废品的吆喝声。突发灵感,我为什么不去卖废品呢?

我打算首先卖掉家里的报纸。外婆见我东翻西找,问我要干嘛。心猛一紧。还是明天再干吧。

7-11

我骑车来到废品收购站,向老头打听了行情。

明天开始行动,我决定。

7-12

外婆问我是不是想捡废品什么的。她说我那个姨外婆疯了,就是满城跑着捡破烂。她也担心我。

精神深处被古怪的刺痛了一下。

7-13

我忽然觉得有某种预兆。

走出大院,我看见一个男孩。他手上有一罐可乐。我跟着他走到桥上,看着他把喝完的可乐罐扔进河里。我知道自己不会去挣那份钱了。

7-14~7-15

《人事处老P》

假如我曾经认识他,我的生活肯定跟现在大不一样。

那年夏天,我跟着他到了坟墓,听他说话。他说死者骂他是国家机器的帮凶,害死了他。

7-16

我现在似乎越来越依赖于写作。我的写作没有意义。仅仅是写作本身。

或者还有另一种考虑。写作也许是一种治疗。我没有得病,这是事实。但我需要治疗,这也是事实。

7-17

韦之再忙着写东西。我去打断了他。

他说明天陪我去找常提到的那个编辑。

7-18

那个编辑毕业于一座很有名的大学。他个子不高,但表情居高临下。

他说我的稿子太短,现在的短篇小说起码得8000字以上。

出来时,韦之说我是没钱了吧。

7-19

写作还是会继续。我知道它不可能在8000字以上。

《旅行》

J在火车上碰见一个刚离过婚的女人。他问她结婚是否有意思。女人为她讲解了半天。幸好女人没有问他结婚了没有。他这正是要去离婚。

7-20

天气热得睡不着觉。

电压也低,外婆说电灯像以前的煤油灯。

以前是什么样子,我却总也回忆不起来。

7-21

任何制度,任何动作都不可能挽救人的危机。大致想着这些,我走上了街。

路口有几个人围着看炸油条。原来围观者只是买油条的人。

7-22

《革命者》

监狱里,革命者被小偷的话气昏了:我们都只是为了谋生。

看守送来饭,里面有一张白纸条。等了一夜,看守再来。革命者问纸条是何意。看守说原来有个计划,但现在无法实现了。

革命者忽然咆哮:我现在还不如这个贼。

革命者被执行了死刑。小偷问看守怎么不见他了。看守说他逃走了。这小子,真他妈鬼,小偷说。

7-23

外婆唉声叹气的告诉我,昨天夜里老猫他妈也上吊了。

外婆说,这母亲有多好,选了跟儿子一样的死法。

7-24

尽管怕蚊子咬,我还是再阳台上过了夜。

半夜我醒来,看见天上有一个金黄色的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7-25

《多米诺骨牌》

我去W的妇产科诊所找他。他有一副多米诺骨牌。我们反复玩着,感到滥用权力的疯狂。我说希望把过去的事件像骨牌一样立起来再推倒。W惊呆了。最后他说把多米诺骨牌送给我。

7-26

外婆叫我去看礼堂里为老猫母亲举行的隆重仪式。外婆说那些领导大概怕老猫父亲也这样,所以这次搞得热闹一点。

我躺在床上听着哀乐,感觉像是为我奏起。这样一想,感觉好多了。

7-27

在礼堂外面发现贴着一张红纸写的感谢信,感谢昨天的仪式云云。这种感激真让人不安。

正要离开,看见老老猫坐在那里。他说他和每个读信的人说话。因为家里没有人跟他说话。他觉得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了。我想他是对的。

7-28~7-29

《老兵》

排长坐在屋门口的小凳上,刚才的一瞬,大概有40年。战争刚爆发时,他还是个小兵。他钱包里有7份同乡的遗书,但7 个人都死了。他问身边的陌生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陌生人说不知道。他只是拼命的往前冲。排长看见了难产的母亲的死。陌生人 被子弹打倒在地上。排长摸他的口袋,连遗书都没有。排长得到了勋章,可以回家了。他把遗书交给同乡们的父母,他们质问他怎么能活 着。有一个同乡的狗疯了。排长看见自己的三亩地里长满了弹头。他想,这是一个绝对不可泄露的秘密。

7-30

收到Z的信。她已经做了手术。很长时间的麻木之后,我立刻给她写了封回信,多注意休息营养之类。

我本想在电信局给Z打个长途,临时变了主意。我走到邮筒前,再次变了主意。我再也不会把这封信寄走了。

7-31

《重逢》

30 年后,男人和女人来到记忆中极其美丽的水塘。什么美丽都没有了。等我们老了,再来这里,它一定还在的。当时曾经这么说来着。现在 他们老了,时间把他们丢下了。分手时,他们不会再哭了。
作者: 郭向华    时间: 2007-8-4 13:22




8-1

外婆一大早就开始找东西。我被弄得很烦躁。

我经常走神。为此我烦恼不已。

8-2

夜里醒来,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我想起以前自行车气门芯被拔掉的事。我起来把楼下车棚里所有自行车的气门芯都拔掉,心情改善 了好多。

我去韦之那里。我说我真有点惶惑了。我告诉他我想写点另外的东西,比如哲学。可我不知道哪一天我才会开始。

8-3

《等车》

盲人来到了火车站。汽车不知怎么就把他拉到了这里。时间流逝,如石头击中他的身体,渐渐凝成一种超验的痛。

8-4

我在路上碰到路易丝。于是陪她去看她中学时的政治老师。一个很消沉的老头。出来后路易丝对我说,他的儿子考大学没考上,后来又强 奸了自己的外语老师,卡死了她。他自己被枪毙了。

我突然体会到一种很轻松的情绪。我预感到将会喜欢上一个姑娘。

8-5

上午我感到身上很痒。是那种身体里面的痒。后来痒消除了,我又陷入无事可做的状态。我恐惧并懊悔。

拿来外婆用的尺,试图丈量屋子里所有物体里所有直线段的长度。一天总算又过去了。

8-6

《出发》

20 年前的某一天,父亲突然收拾东西出发,从此再没回来。我和母亲到处漂泊。炮弹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填满了我们心灵中的虚空。母亲也 走了。我哭了。

8-7

I-See来了,脸上还是那种悲愤的表情。他的申述毫无结果。

晚上他在我这里过夜。我感到长时间的厌恶,厌恶这些教授心中存有的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希望。他们应该彻底绝望,然后才有出路。

8-8

母亲和外婆和I-See说了些什么。果然,他来和我谈话。

你爱好哲学,可你不能喧宾夺主。你至少应该对社会做点贡献。退一万步讲,你这么大了还要父母养活总很不光彩吧。

我对他灰心了。他代表着一类人。他们不可能体察到我的苦衷。你走吧,我冷冷的说。

8-9

《窗外》

窗外有几棵古树。没有再发过芽的枯树。

8-10

突然想起以前搞演习时呆过的防空洞。晚饭后我决定去看看。在里面我遇上一个躲在那里两天没有吃饭的乡下姑娘。

8-11

晚上我给那个姑娘送吃的东西去。她说老板要抓她。她不肯陪他睡觉。我怀疑她是不是还偷了老板什么东西。她要我去劳务市场看看能不 能帮她找到事做。

8-12

我去了劳务市场,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就离开了。万一问到的恰好是那个老板呢?

晚上我还是带着吃的去防空洞。乡下姑娘不见了。

去了一趟韦之那里。他很惊奇我怎么知道他没吃晚饭。

8-13

外婆在抽泣。她说外公的生日快到了。活着时生日都没有意义,何况死后。

我去街上想找找那个姑娘。突然,我发现,到处都是陌生人。或许,我已根本不记得那个姑娘长什么样。

回到家,我忽然产生想看自己身体的渴望。我脱光衣服。可屋里的镜子太小了,看不见全貌。

8-14

《末班地铁》

R 在地铁站转悠了半小时,最后决定不去了。他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没有人接。回家。弟弟叫他出去吃晚饭。饭后弟弟提议去坐地铁。这 是不是一趟末班地铁?

8-15

看一本Schlick的小传。老是想到Chase。

到Chase那里,哲学对于语言的关注已到了极点。不可救药的局限性。

8-16

一个很好看的姑娘A来找我。是弟弟让她来给他找几本书。A在图书馆工作,但我居然没见过她。她走时,我一直把她送到大院门口。

8-17

一早我就去了图书馆。A 还没有来。我会喜欢上正在等待着出现的这个姑娘吗?傍晚时她才出现,她值晚班。我有过等她下班一起走的念头,但从未有过的羞涩让 我打消了此念。

8-18

晚饭后我急忙去了图书馆。

和A 一起走了一段路。她不停的提起弟弟。我很不舒服。她说弟弟写信讲急着想回来和她结婚。她倒是真喜欢他。不过结婚还得再考虑一下。 我好像没听见她说这些。我邀请她明天来家里玩。

8-19

吃晚饭时A还没有来,我知道她不会来了。

白天我一直在想象A来后的情形。只是她终于没有来。

晚饭后我又去了图书馆。但我没有进去。我感到尴尬和孤单。

骑着车往回走。路面好像布满了陷阱。

8-20~8-21

《戏剧》

她说:我也染上了那种病,你还愿意干吗?我灵机一动:去找我哥哥。他也许不怕,他很疯狂。

我给妻子念着新写剧本里的这些片断。妻冷冷的。

8-22

外婆要我陪她说一会话。

她突然说起母亲做过一件错事。她结婚前就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谁外婆至今也不知道。外婆很喜欢那个孩子。忽然,我想,该明白的我 都明白了。

8-23

我极其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外婆似乎非常后悔昨天对我说了那些话。

混乱的世界中除了混乱就是秘密。

黄昏时我给表姐写信。说我打算写一本书,不久就会到她那里去。也许要呆三个月,甚至更长。我要她替我向家里人保密。

8-24

我认为哲学书不需要系统的读。只要一上了路就等于到了头。另一种极端是足不出户也能通晓天下。Kafka就是典型。上路需要的是天资。天资将一些人推入险境,他们就不得不凭着耐心和毅力绝望的走下去。

Wittgenstein就是这样。他很少读前人的作品,也误解同时代的一切人。但他成为重大问题的关键。

在构思一篇题为《Wittgenstein的朋友》的作品时,我发现其中又不少认识上的失误。

8-25

忽然想去办公室看看。那里一切还是老样子。但同事告诉我,处长得了癌,恐怕活不了几个星期了。我没有去看他。人都是会死的,我也 会死的。

8-26

混乱的世界里时间毫无意义。

制止混乱的努力总算带来更大的混乱。

8-27~8-29

《Wittgenstein的朋友》

C认为生活里没有任何奇迹。

母亲摔了一交,外婆担心母亲会瘫痪,会在她之前死去。C想,如果那样,那又会怎么样呢?

每次和E干完那事,E就会谈起两人相爱的奇迹,C要么大发雷霆,要么什么都不说。只是感到更浓更重的凄凉。

C和S约会。S谈起两人相见时的奇迹。C爱抚她。真是奇迹,他反复的说。

我第一次见到C时,他和E一起坐在电影院里。过了几天,我问E他是谁,E告诉我,他是Wittgenstein的朋友。

8-30

忽然对父亲的夜生活产生了兴趣。我跟踪他到了他去赌钱的地方。我被那里的人揪住,围观者里有父亲。他没有说任何话。我被推出了门 。

8-31

父亲告诉我他要回老家去住一趟。外婆对此很不解。

弟弟给我写来一封长信。我读完把它烧了。我知道他垮了。他完了。肯定完了。我感到自己在哭。耳边有轰轰的炮声。

忽然想到A。想到对A的那些幻想。我第一次,也许是唯一一次,感到道德的压迫和宰割。我憎恶自己。
作者: 郭向华    时间: 2007-8-4 13:22




9-1

我根本写不尽对自己的憎恶。清晨我收拾好东西,留下一张纸条:我出远门了。就出了门。

去韦之那里借了些钱。告诉他我的写作计划。

晚上我到了表姐那里。在她的环境里我感到非常的舒服。我已计划好,腾出整个日记空间来完成写作任务。



韦之读过图林的哲学史稿。他翻过了这一大叠。



12-24

昨天结束了我的写作。回到家里,我对环境极其陌生。

我带着手稿去找韦之。他说他那群朋友又走了几个。

12-25

Hemingway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个细腻、脆弱以及极端恐惧的人。世界对他的理解都是错误的。

这次离开启发了我。有一天我将彻底离开。

下午又收到Z的信。她说她已结婚了。

12-26

心中偶然出现过一阵清晰,但我无法留住它。压抑准备着更强大的混乱。

12-27

《父亲》

父亲出生在1948年。爷爷用报纸给他擦屁股,擦着擦着世道就变了。他1976年死了。遗像上的父亲总是带着一种70年代的笑。外婆一晚梦见父亲的骨灰盒突然变沉了。母亲把盒子拿来看,被吓了一大跳。兽医来看,说是一条剧毒的蛇。蛇皮是由1948年到1976年间报纸上所有重要新闻组成的。不过好在现在睡着了。为了不让蛇醒来,我们把它连同那张70年代的笑一同埋掉了。

12-28

猛然想起处长。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死了。

他看上去很健康。

第一次和他握手,他皮肤的弹性给我很深的印象。我还想和他握一次手。

12-29

我和外婆谈论去年的冬天。以及今年会不会下雪。

下午我想把所有的书都包上书皮。包了几本,我又放弃了。

12-30

和韦之谈了一天我的写作。

晚饭时回到家里,气氛紧张。母亲把我紧紧抱住,嚎啕大哭。我知道发生什么了。我没有哭,甚至没有伤心。他们都会死去的,这就是最 好的表述。

母亲稍稍安静以后,我问她经过是怎样的。母亲说,谁也没有看见,夜里他去上岗,他们说可能被冷枪击中了。

我去图书馆想让A尽快知道消息。那里的人说她刚请了一周的假。她已经知道了,我肯定。

12-31

今天终于来到。让我结束我的日记吧。

弟弟不是死于冷枪。我知道弟弟是怎么死的,我肯定他是那样死的。在我今后的语汇中也许可以用弟弟来代替死亡。我将弟弟。所有人都 将弟弟。

我可以结束我对日记的坚持了。

明年会有很多的重复,但整体上讲,不会是今年的简单重复。

最后想提一个时间可以回答,人们却并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这个冬天会下雪吗?

我擦掉墙上那道铅笔印迹。气氛因此好多了
作者: 麦子    时间: 2007-8-4 13:22
前天和同学爬山,谈到《遗弃》,同学的观点和我不谋而合:《遗弃》从各个方面来讲,都不是薛忆沩最成熟的作品。
作者: 羊    时间: 2007-8-4 13:22
薛忆沩:薛忆沩和夏商几乎是同时闯入我的视野的,甚至现在,我连说出他的小说准确的名字都不能(哪怕是一个),但是,这位很少发表小说,也很少露面于公众场合和视野的小说家,对十余年前的某件事恐惧至今,在他的小说里,随时随地,你都能闻到那个年代的特殊的气息,灰白的,氤氲的,恍惚的,这个记忆的承受者,拥有着非凡的把握和承受虚无的能力,他安静地回忆着承受忧伤地生活着。(翻看2000年第5期或第6期《花城》:你会看到《被虚构所遮掩的一段家族史》——大概是这个名字。)=还是觉得这个小说好,其他的说不上来,因为看他的小说只看到过几个
作者: arcadia    时间: 2007-8-4 13:23
当然不是最成熟,但20出头就写这样也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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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麦子    时间: 2007-8-4 13:23
呵呵 我们要高标准,严要求嘛。
作者: 宋煜    时间: 2007-8-4 13:23
以前在青年文学看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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