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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海岛七日 [打印本页]

作者: 悬岛    时间: 2013-8-24 10:45
标题: 海岛七日
一个自言自语却希望分享的故事
   
  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脸是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上。开往市郊火车站的末班车穿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低矮的平房散落路边,在夜幕中显得伶仃孤单,从狭小窗户中流泻的灯光是它唯一对抗黑暗的勇气。他歪着头看这些被甩在身后的房子,头脑中盲目地浮现那个陌生而模糊的“家”的概念。正当睡意逐渐将他推向意识的边缘,灯火与树影上映出她的脸,她正睡着。
  过去的路途上他见识过许多旅人的脸,疲惫或兴奋、整洁或狼狈,她的睡容在过去见过的陌生面孔里显得突出。皱眉,嘴轻轻抿着,仿佛睡眠也无法阻挡重重心事蔓延上脸颊。他想起多年前在学校也有个人以某种防备的状态睡着,松垮的校服罩在那人瘦削的肩上,让他无端心生怜悯,而那个身影只在他脑中闪过一瞬间,他就将画面驱散。再闭上眼,彻底滑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轻轻拍他,提醒他车已经到站,他奇怪自己怎么会睡得这样沉。他一睁眼她便闪身下了车,他感觉到自己喉咙里有说不出的话。带着一点睡意未消的烦恼与懊丧,他匆匆向火车站走去。灯火通明的火车站在静谧的郊区夜晚里显得突兀,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幽灵船,见证过罪恶的大船载着漂泊的灵魂在海上游荡,唯一无法抵达之地是故乡。
   风吹过空荡的站台,他又一次认出她,嘴角波澜不惊,神情略带疲惫,用力将背包向肩上紧了紧,他忽然觉得她像个决意出走的少女,一味任性地要远离家乡。他摇摇头,企图甩掉一些荒唐的念头。
仿佛是循着她的味道,一种能把他扯进记忆里的味道。下了一场雨,天色向晚,丁香从栅栏里探出身段,暗暗吐露香气。在潮湿的缠绵而暧昧的空气里,酝酿着一段隐秘得如同羞耻的情愫与一个蠢蠢欲动的吻。他在她身旁坐下,看到细得脆弱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漆黑的角质手镯,简单笨拙的线条勾出花草形状。他认出那不是一双娇气的手,略显粗糙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这是一双被岁月舔舐的手,他意识到他们走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她的手显然经历过更多波折起伏。她的年长让他心里生发出别样的亲切,即便表面笃定,他始终依赖需索年长者的带领与引导,他宽容自己对身边陌生女人的好感。她察觉不到身边人心中的波澜,两手捧着水杯,轻轻吹着滚烫的热水,升腾的蒸汽让她的鼻尖沁出细细的汗,揉了揉眼睛,她的目光落入他的注视里。
火车的鸣笛在夜里显得寂寥悲凉,这是一次无人相送也无需道别的出发,未知的路途让人兴奋,他眼里泛出光亮。窗外的夜幕使回忆与沉默都显得理所当然,他记得十几年前父母带着姐姐乘上了这样一列夜里出发的火车,鸣笛声还在空中回荡,火车已经溶进夜色茫茫。那时他并不十分难过,只是困惑火车上的亲人为何如此急于离开,如果母亲用手一次次抚摸他的头发与脸颊代表着一种深切的不舍,为什么仍要离开,为什么自寻痛苦。在他与他们分别的六年时间里,他有时独自走到铁轨旁,看着两条延伸在田野与山峦中的轨道,想着它们究竟能把亲人带到多远的地方。家中少了三个人,他却并不觉得生活被打乱,多年后他回想起那六年的点滴,更加肯定自己从童年到少年一直是感情迟钝的人。他记不起对父母的有过多的思念,只是想起姐姐时心里泛起酸涩,有时那无法抑制的酸涩涌上眼眶,凝成咸苦的液体流到脸上,他就放下写字的铅笔用手背狠狠抹去。从没有人呵斥过他的脆弱,他似乎是本能地对眼泪与伤感感到耻辱,压抑情感因此成为他从童年就养成的习惯,那是他自我保护的方式,一旦纵容心里的感伤便会有无法排解的痛。渐渐地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坚强到不为任何变故所动。当他与父母姐姐重聚时已经长成少年,神情克制而平静,性情温和却对周围人带着疏离。姐姐说,你一直这样淡淡的,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样子。
十六岁时重新相聚的姐姐已经不再是他曾经最亲密的玩伴,她有她的朋友,有她的喜悦和秘密,那是他无从了解与涉足的空间,他对此坦然接受,与姐姐保持和平的距离。姐姐一直对他友善而亲切,时常与朋友闲逛时带他一起,向他展示眼前北方城市的热闹活泼。他对她的好意并不排斥,却对她的娱乐毫无热忱。他们曾经一起在大雨中躲在房檐下,看水滴坠落最终连成细线,那时,他们的世界止于眼前被水汽模糊的低矮山丘。雨水休憩时,他们手拉手在山间小路上欢快奔跑,在外婆的庇护下他们从不因弄脏衣裤受到责备,两人唱着不成调的歌谣,把泥土堆成心中城堡与花园的形状。直到那列火车驶向黑夜,他明白自己失去了最亲密的伙伴。
他来到新家的第二天,曾经在他印象里感情和睦的父母开始吵架,他们情绪激动、用不堪的语言彼此谩骂。他不了解争吵的起因,却从母亲口中听出她在指责父亲无能、挣不到钱,被不断指责的父亲面庞因为愤怒和羞耻涨得通红,他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与母亲辩驳,只是不断吼着脏话让她停止。姐姐的房门一直紧闭,他很想走进她的房间请她做出解释,为何当年父母离开家乡一心追求的新生活被扭曲至此。但他隐隐明白,姐姐心中同样困惑,她从来不曾得到解答,而且被迫目睹这一切恶化、腐坏。当父母的争吵声大到几乎无法让他忍受的地步,姐姐从房间里冲出来,对着父母扭曲的脸开始尖叫。那是让他感到恐怖的叫声,不像父母由于愤怒而发出的骂声吼声,姐姐的尖叫带着来自心底的绝望,她瞪着眼,眼睛里布满血丝和泪水,她持续的令他感到寒冷的尖叫像是射出的乱箭,要刺穿所有让她感到痛苦的言辞与争吵。“你闭嘴!”母亲高声叫着想阻止姐姐。这一刻,他看不到任何亲情的温度,看不到亲人之间的体恤与谅解。眼前的三个人都因愤怒而不知所措,他们都想制止给自己制造痛苦的对方,因此不断地互相伤害。他站在这场争吵之外,忽然感到荒唐与悲凉,原来所谓亲人的爱也会走到如此残酷的境地。
晚上他坐在姐姐身边,看她靠着墙,嘴里喃喃自语“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她阖上眼,又缓缓睁开,她望向他的目光里的确有抑制不住的悲伤,却最终露出一个无力又抱歉的笑,“回家第一天就闹成这样,你心里也不好受吧。但是你马上会发现,失望和痛苦是这样多,也许你会习惯,但是我有点累了。”他看着比自己早来到世界十分钟的姐姐,在老家的时候他们一起拥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光,他握住她的手,心里有些难过,他看到她的挣扎有多么无力。愿景中的城堡花园与现实的破败残垣,他明白两者差距再不能用天真的欢乐或无稽的想象来弥补。
火车被运上渡轮准备通过海峡,车厢里的空调全部关闭,空气闷热让人透不过气。之前长时间的沉默似乎是她对他的试练,他大概通过了她的考核,她愿意与她交谈。她注意到检票时他出示的证件,问起他是否是军人。他答自己读军医大学。她点点头,调侃他是个喜欢遵守规矩的人,进入军队纪律严明的体制,又选择医生这样一丝不苟的职业。他不置可否,笑说大概自己身边的人都习惯不按规矩行事,有规则可遵守最为省事。她问,这一次为什么打破规则独自上路。他顿了顿,如果这算是对规则的突破,他的动机是想知道她们的感觉,不顾一切像飞蛾扑火一样的感受,体验哪怕一次也好。她看看他,摇摇头低声说,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倘若无视现世的规则,你身边的人大概会一意孤行创造自己的规则。
船舱里布满顶灯惨淡的冷光,长时间行驶在铁轨上短促而有节律的颠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海水温柔绵长的摇晃。他想自己如果坠落大海,起初还会奋力寻找凭借、四肢用力划水,渴望获救或重返陆地。但当最终被海浪的摇晃俘虏,被嘶吼的风暴驯服,便心甘情愿地沉沦或由潮汐送到注定的归宿。至于她所说“创造自己规则”的人,大概宁愿在挣扎中疲惫致死,也不愿拱手交出生命的结局。他轻轻叹息,想起姐姐与那个瘦削背影的主人,年少时光里对彼此的爱与慰藉竟成了他回忆的禁地,如同一片沼泽,表面的和平下是要将他吞噬的危机。他却明白,自己心里认定那沼泽是最温暖美丽的坟墓,他愿意让自己的血肉在这里融化,并且终有一日会将自己在此葬下。
是,她们创造自己的规则,她们只追随自己的心。他厌恶地发觉自己语气里的嘲讽,只是那嘲讽太无凭据,讲话人自己都在心里怀疑着,因此它就连用作掩饰也显得无力。
她察觉他语气里的犹疑,向他投去探寻的眼神,他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以沉默结束了寥寥几句的对谈。他发觉自己内心的愤怒,几年前这股怒火第一次在他心中燃起,是他正参加一个遗体缺席的告别式,那时他说服自己那只是悲痛至极的幻觉。而在这列漂浮于大海的火车上,当背离了一切熟悉的山峦河流,他感到这愤怒如此真实地在胸中跳跃、撞击,混杂着被抛弃的悲凉。在那个人人脸上写满惋惜悲伤的场合,他意识到自己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扮演了无足轻重的砝码,这人不顾一切地追寻心中的火焰,甚至不顾及可能对他造成的伤害。他应当明白自己无法成为姐姐的牵绊,任何人都不可能,她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之轻,丝毫不在意与他人的牵连。而夏夜,他不过是她与这世界发生关联的一条纽带,他是她消逝前的最后一丝挣扎,夏夜似乎认定了自己是一颗终将坠落的流星,从容不迫地向终点行进。她忠于自己选择的使命,一意孤行,从不停留从不回首,毫无留恋也不曾恐惧。他想,在她们勇敢而坚定的生命里,他或许从未被需要过。
漂浮在一片海水上,在一个陌生人身旁,远离了南方的雨水和北方的平原,他被回忆猝不及防地一刺,疼痛使他清醒地认清自己曾经的位置。熟悉的风景都已经远去,已经远去的人此刻却似乎触手可及,他在种种无法化解的矛盾里流泪,由于对泪水的不知觉,也忘了像儿时那样用手背狠狠抹去。
她静静看着眼前不知不觉流泪的人。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时显得有些窘迫,出于冷静的习惯,轻描淡写地揩去泪水。她看着他的动作,不言语。似乎是经过一番思忖,她语气平常地谈起一位故人。你刚刚的状态,隐藏压抑,让我想起一个朋友。他从不流泪,认为那是懦弱耻辱,我们年少时有一次长谈,他忽然流下泪水。我当时惊愕,以为他终于将阴暗回忆释怀,以为自己俘获他的心,让他放心向我袒露心迹。可只有那一刻,他就像擦去铅笔写下的错字一样擦去泪水,那是我体会到失望的时刻。
你们的关系一定很亲密,否则他那唯一一次松懈也不会发生。
的确亲密,可以说我们紧紧缠绕在一起,互为依靠。只有我能让他感到生命的真实,只有他能让我感到爱的热烈和刺痛。
可是你们走散了。
目的不同,路途不同,与其相互迁就忍耐不如在江湖里各自畅游。
也许你们殊途同归。
我不做期待,如果流水要带来相遇就让它发生。
他衡量着她交谈的语气神态,看到她内心干净纯粹毫无芥蒂,凡夫俗子是否真能放下一切执着,随心所欲,无所恃。在她身边他有久违的和平与温暖,涌起莽撞单纯的念头,他要与她一起。
车内空调吐出凉风,火车从船舱重新回到铁轨。他们在凌晨时分抵达,无人知晓无人在乎,宁静落寞的岛无声无息地接纳远方游人。海水隔离之地带来安全,这是不被世俗惊扰的安静场所,风声雨声都带着和平气息。车窗外是带着水汽的潮湿空气,亚热带植物常绿的叶片枝条在夜风里轻轻摇曳。他有些恍惚,这个时节他所熟悉的景象是白雪皑皑寒风凛冽,此刻却身处长夏无冬的乐园。姐姐的愿望是到温暖地方居住,“这样我就可以一年四季都穿裙子”。他想起这无理单纯的理由,心里泛起疼痛的笑。
他们一起走出车站,伸展疲惫的身体,他望了望东边蠢蠢欲动的天光,她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
我要与你同行。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语气并无惊讶或无措,这是长时间磨练自己所收获的长久平静。
我没有期望,是流水让我们相遇。
阳光刺眼,光线汇成一片寂静的喧嚣穿透窗帘吵醒他。在陌生的床上醒来,他一时恍惚自己身在何处。看表已是午后,一天中最慵懒闲适的时刻。他轻微头痛,记忆从意识模糊的边缘渗透,像温暖的潮水将他淹没。灯火通明的大船,海水波浪起伏,经过时间打磨的手,冷光下泛着珍珠光泽的眼。他们背负各自行李在滨海道上走很长一段路,疯长的草中隐着水洼,白色水禽垂头安歇,有几只被他们的脚步惊醒,急急扇动翅膀仿佛催促黎明的脚步。
他们在天光大亮时到达住处,他感觉疲惫,无心多看屋内简洁考究的陈设,由她领着走近房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皮肤接触带来温暖与亲密,他感觉到她的手轻轻抚过自己额头,带着阳光的热度与雨水的清凉。房间安静,空气凝固,他嗅到光线中漂浮的微尘与她身上散发出类似植物的清香。多雨的南方老家,他放学后走在绵绵雨中,穿过田野时随性漫步,沾染水汽的青草味道从记忆中被唤醒。她的眼让他想起雨中亭亭如盖的树木,水汽氤氲里叶子似乎要滴出绿色的泪。她一身藏蓝色长布裙,点缀着暗暗的莲花图案,长发在脑后盘成松松的发髻,仿佛他们已经共同生活许久,她对他的态度轻松坦然。
你睡得可好。一句简单的问候从她花瓣似的唇中吐露,让他一时困惑仿佛理解不了其中含义。他渐渐露出微笑回应,经过长久的颠簸,一次充足的补眠仿佛一生般绵长,让他遗忘了语言的能力。
他们对坐吃简单的午餐,两人都不言语,她煮的粥中随意加了些青菜,搭配几样清淡的小菜,他心中舒畅。
我是不做饭的人,你随意吃些填饱胃囊就好。她语气轻松,并无歉疚,与带有这样气氛的人相处使他心中安宁。清高的人再如何不食烟火,总无法摆脱对俗世的依赖,比如食物,饥饿带来的落魄感总需要它来驱散。她淡淡讲出几个月前与顾重逢的情景。顾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曾与她发生重重纠葛的男人。
我从闭塞的小村落回到顾的城市,曾经也是我的城市。扑面而来的陌生气息让人心生不安。那时我已经在路上颠簸两天,身上的钱刚好足够付清出租车费。那是幢高贵漂亮的大楼,镶满玻璃的建筑给人透明的错觉。我站在阴雨里显得笨拙,没有手机,只能在大门外等着从下班的人群中发现他。我知道我们会再度相遇,为了我注定落入的困境与他心里的歉疚和不甘。
许多西装革履的男人从旋转门中走出,他的神情与其他人相比显得散漫诙谐,我心里想这世界对他来说无足轻重,所以他能如此潇洒。他看到我,微微愣住,却丝毫不表现出惊讶或喜悦。我知道我看起来有点狼狈,鞋上粘了泥,暗色廉价的毛衣松垮地罩在身上。他向我走过来,很多年前当他向我走来,我的心跳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引起疼痛。而在城市肮脏的雨中,所有年少的天真激情不再,我们都是冷静到零度的理性生物。
他还像我印象中一样高大,走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我。
雨禅。他唤我的名字。
他开车载我回公寓。递给我毛巾与干净浴袍,示意我去洗个澡冲去凉气。这些所有的时刻,我看到他的压抑与忍耐,也许他想质问我、冲我怒吼、向我表明心迹,可实际上他只说出简单的指令。
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打量他简单干净的住处,金钱的确能给人无限舒适与尊严,包括幻觉中的尊严。在矜贵的环境里再也不见当初落魄的男孩,他如今是这个城市的佼佼者,每日带着成功的优越感生活。
他煮了汤面,为我盛一碗放在面前,加了一个鸡蛋。我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我的确很饿,饿到无力在他面前维持丝毫优雅从容。他点一支烟,默不做声地看我不经咀嚼地吞咽食物。
禅,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或许我早该知道任何事都有在你身上发生的可能,可我不想看你折磨自己。
他语气低沉坚定,我心里明白他对我仍有牵挂,可如果我固执地跳入火坑他一定会在高处带着悲悯的神情注视我。并不是他过于爱惜自己的生命,而是他将它看得太轻,主动丢弃都嫌累赘。他注定是在风尘中打拼竞争的人,符合世俗的一切标准是他牺牲自己的方式。
我吃完食物,觉得心中不再恐慌。单刀直入是我们之间最有效的方式。我很累,要借你的床睡一下,但那之前我要告诉你我来的目的,我需要钱。
雨禅,我要结婚了。
果然,我应该料到眼前的男人要求自己具备普通意义上成功的一切条件,高薪、房子、车、家庭,他不顾一切地在城市湍急的水流中奋力向上,为了对抗内心的自卑,说服自己忘记曾经遭到的歧视。他鄙夷幸福、爱情、心灵这些飘渺的幻觉,他要一切能抓在手里的真实利益,就是这样强大又脆弱的人。
我闭了闭眼,困倦涌来。钱我会还,我会回到城市、回到正常人的轨道,不会再来打扰你。
雨禅,你知道我不是在意钱。
嗯,我是不是应该说,恭喜。
他眼里的茫然和挫败一闪而过,再怎样不屑一顾的人被证明他在别人心上无足轻重时,内心大概都有一瞬间刺痛。只是他将自己保护得如此周全,任何负面情绪毫不外溢,这是长久自我训练、自我教育的结果。
向你借钱也是因为想去云中岛,回来后就会努力挣钱,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
偏离世俗承认的轨道需要极大的勇气,此外还需要强大的精神体系与独立的价值观念,拥有自己坚强的判断和依据。不顾及一切流言蜚语,所有外界的舆论评价不构成意义。逍遥物外是奢侈的追求,我的假期该结束了,只是回到哪里还没有打算。以幼童般顽劣任性的心境嬉戏一番,终究要面对与自己身份年龄相称的现实世界,只是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云中岛是我最后的缓冲。
顾在我临走时留给我这里的钥匙,我曾经对他说想在小岛上消磨一生,也许嫁一个渔夫,每日为他洗衣煮饭、照料小孩。他说你若是找个更体面的人一同生活,我或许能许诺你一间漂亮的房子,渔夫会把家里弄脏弄乱,我要心疼。我问他,那么你可以来陪我吗。他笑,不说话。他从不做物质以外的许诺。
他们一起爬山,清晨出发,沿林间小路行走,植物潮湿的清香让人愉悦。他在学校接受过严格的体能训练,却仍要十分努力才跟得上她轻盈的步调。她走路的姿态像小鹿般活泼轻快,表情却流露着严肃认真,心无旁骛。
坐在草地上稍作休息,她忽然问起他接吻的经历。
吻是很奇妙事情,亲密接触带来血液加速流动,心跳加快几乎超出负荷。那也是男女坦诚相待的时刻,距离消弭时欺骗与伪装都不在了。也许你听来觉得奇怪,我对接吻的热情从年少时开始,它似乎能带给我勇气,对我来说有治愈的效果。
吻可以治愈你多痛的伤口。
比如看母亲和另一个男人结婚那样的痛。
他听她讲起故事。
我记得自己在江桥上一直奔跑,四周一片黑暗,桥下是默默流动的江水,从小到大我看着水位一点点退去,这条江像老妪萎缩的泪腺,日益干涸。 没有流泪,大口大口喘气,空气刺痛我的喉咙,直到心脏的痛超出了忍耐的极限我才停下。扶着栏杆,无知觉的喘气,似乎是生命垂危时想再呼吸几口空气那样用力。
我看到他站在那,是顾。那时他刚刚转校到我的班级三天,我们是同桌,却几乎没有交流。他从城市里最昂贵的国际学校转到普通公立高中,他父亲贪污入狱,家里无法负担高昂的学费。那件公案当时被许多人议论,曾经风光无限的官员锒铛入狱,班级同学用尽量自然的目光面对特殊的新同学,却仍掩饰不住打量窥探的意味。
顾转过头,我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扶不住手边的栏杆,跌坐地上。他走过来,低头看我,江水之上相遇的两个人心里装着各自的失意,天涯沦落人之间不必询问,我们是彼此的镜子,从对方脸上就能看到自己的境遇艰难。  
独自莫凭栏,所以你来陪我么。他先开口,语气调侃。我瞪他,却看他并无恶意,不过是无奈地自嘲。
他扶我起来时几乎撑起了我全身的重量,那种依靠和交付的感觉我对已逝的父亲都不曾有过。我抓住他的手臂,仿佛抓着脱离悲伤疼痛的稻草。
抱我。
微弱的声音似乎一出口就被江风吹散,幸而他捕捉到我的信号,没有一刻迟疑,张开双臂将我环抱。那是我第一次与同龄异性如此亲密接触,我听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在剧烈撞击肋骨,同时听到他胸膛下心跳的律动,潮水般的呼吸声,一股奇异的暖流涌进心里,与原本充溢的悲伤痛苦交融,发生反应。忽然想起遇水的氧化钠,凝成银色小球急速旋转、升腾。
他将我从怀抱中松绑,低头吻我。坠入幽深黑暗的水底,我与自己周遭的一切变故隔绝。不再是父亲去世受到怜悯的女孩,不需要承受自己和母亲的悲伤,不需要面对继父友善而疏离的微笑,姓名、身份、家庭,一切外物赋予的标签失效,仅留存嘴唇被吸吮、轻咬的刺激。他一手环住我的腰,将我向他的身体拉拢,一手托住脑后,两人的唇更加紧贴。那投入的感情中暗暗涌动的悲情让我眼中泛起酸涩。两个心灰意冷的人靠的再近也并不能提供温暖,放纵彼此的不甘和愤懑交缠,以幻觉喂养心中的空洞。我们如此贪恋此刻的欢愉,以此解忧。
儿时听父亲念的故事中讲述一个秘密花园,藤类植物将褐色的围墙染成鲜绿,玫瑰、月季、鸢尾占领了每一寸空地,女孩在鲜花的环绕下跳起翩翩舞步。我不知道父亲的灵魂是否常伴我左右,那一晚他该为我喜悦,我找到了隐藏在浓密灌木背后的花园入口。
名叫雨禅的女人不再说话,起身准备继续登山。听雨禅说起接吻,他先想起的是姐姐。在家以外的地方,她明媚的脸庞上从不缺少笑容,有人面容姣好让人着迷,有人言辞温和让人感到体贴,人们运用天性中的优势吸引同性或异性的青睐,对于姐姐,取得别人的信赖与欢心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她身边从不缺少一起玩乐的男生,遇到困境时大多愿意提供帮助,外人看来姐姐的生活热闹丰富接近完美的状态。她对男生的追求坦然接纳,回馈友善热情的态度,是真诚的珍惜感谢对她予以善意的人,但也把握着尺度不让关系走入暧昧。他曾以为姐姐如果恋爱、体会过被爱的感觉,在心底便不会那样绝望,直到整理她的物品时发现她的日记。读那些零碎的语言勾画出一颗心的轮廓,他才明白对姐姐的揣测是多么自以为是。
“我与他接吻,他的嘴唇有出乎我意料的凉意,记忆中江南三月清凉的雨水从房檐落下,我仰头去接,水滴从我唇上划过……我知道不会有结果,接受了生命本无意义的现实,这不过是一种卑微的纪念。”
日记里只记录一些重要片段,他由此窥见姐姐热闹的生活包围着一个空洞的核心,她的核心是空洞,无论是年轻同伴的爱恋、朋友的陪伴、或是他无声的安慰都无法填补的空洞。他知道她从年少就承受着父母不和的伤痛,只是表面的和平下她的心如何陷入彻底荒凉无可挽回的境地,他不得而知。
日记最后一页她的字迹略显潦草。
“人间无故土,小雨是家乡”
他忽然感到姐姐并非由绝望驱使走向尽头,她经历过心灰意冷的痛楚,她用自己天资的睿智从中抽离,只是并没有从此走向热忱乐观对痛苦麻木的新生,她为自己设定了归宿,洁净辽阔的虚空,她随时准备着一跃而入。十九岁时生命完结,在饥饿与疾病占领每个角落的土地上,对她来说是种残酷的圆满。
他曾经梦到姐姐站在一片冰原,转头微笑,流露无限平静释然的神色。他想向她奔跑把她留住,却在心里隐隐知道那不是他能涉足靠近的世界。风雪四起,她的身影远去,他心口疼痛无法抑制冲动向她的方向跑去,
“你尚不完美,我们无法继续同行”。
那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如同远方的神谕,他知道自己被风雪中消失的灵魂永远遗弃了。
他们下午到达山顶,一座古朴寺庙立在静谧的气氛里。他们没有交谈,他看着雨禅在观音像前行礼、跪拜,与印象中大多行色匆匆在佛像前深深磕头的香客不同,她虔诚却不卑微,神情郑重,双手合十,微微颌首,静默片刻,仰头望向观音慈眉善目的笑容。
你对佛说你的愿望吗。他们坐在院子里休息,他想起雨禅在佛殿里低头的样子。
我只是凝神静气,佛洞悉一切。
我曾经陪一个人到寺庙,她不参拜任何佛,似乎也没有信仰。但她走到观音像前仰望很久,佛殿里几乎没有人,她一直站在那里,我看到她眼里有泪。
那很自然,世人心里多有苦恼,佛像塑得慈悲让人感到抚慰。或许她感到被爱,人在被遗弃后又重新感到被爱心中难免悲怆动容。
他一时无言。
是这样吗,疾病在体内扎根,剖开身体将病灶切除也无法根治,即便承受过如此痛苦眼里依然平静冰冷的夏夜,提及父母只有寥寥数语的夏夜,她心中感到被遗弃吗。他心里似乎是那少女下定决心遗弃世界,包括她自己被疾病摧残得孱弱的躯体,她感到被命运遗弃吗。
他记得在夏夜空荡荡的十九层的家里,他们靠在落地窗前看远处飞机起飞,消失在夜空。
请你看着我。
她的声音在他耳边仿佛薄瓷片破碎,白色的长裙滑落,她向他袒露自己不完美的身体,瘦骨与刀疤,月光落在她身后。夏夜的身体仿佛他不可参透的神秘寓言,承载着终将归于寂灭的信念静静聆听宣判,薄薄的皮肤下蕴藏着承当一切结果的力量。他伸手抚摸那道腹部的疤痕,像夜空里一道无声的闪电,警告疾病随时可能风暴一般吞噬瘦弱的身体。
他看到她的美,像穿行诡秘森林遇见一片阳光和煦的草地,隐藏在潮湿阴冷重重危机后植物和平的清香。他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晶莹温度,他要俘获这一刻她心里流出的温暖。像狡黠疏离的小兽偶尔在午后的阳光下流露慵懒妩媚,那是让他为之狂热的风韵,那是毒药。
她回应他激烈的吻,手指划过他的皮肤,探听血液的流动,感受健康有力的身体里涌起冲动与疯狂,那是为她燃起的火焰,从远古起便存在的真实的欲望。
周遭的一切变得虚无缥缈,月光、灯火、远处车辆的鸣笛,一切语言倾诉失去意义,所有疑虑克制化为妄念,他放纵自己奔跑,即便前方是深渊也甘心堕落,此刻她是他的,他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他与她要赴一场世界尽头的盛宴,命运此前的所有冰冷残酷在此得到补偿。拥抱与吻都带着破碎的快感。她渐渐向他放开,由他牵动身体的痛楚与快感,忘却一切,沉溺其中。城市的孤岛上他们从彼此身体取暖,唯一的一次,极致的一次。

作者: X    时间: 2013-8-25 16:19
小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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