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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孔方    时间: 2013-9-18 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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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方兄

    我至今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带我到他家去。我只记得有一天,父亲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跟着父亲出了门。父亲戴上一顶草帽,扛了一把铁铣。我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在心里扮演孙悟空。那根小滚在我手里上下翻转,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和父亲到达那个山村的时候,天色变得忽明忽暗。有一会儿太阳会被厚实的云彩遮住,有一会儿阳光又会照到我们脚下的路上。我的几个小伙伴一直跟着我们。不过,他们玩心太重,还带着狗。有时,他们一路狂奔,让狗吐着长长的舌头跟着跑;有时他们爬上人家的房顶,在房脊上穿梭,把那几条狗着急得打转。我跟着父亲走,心里非常渴望跟他们一块玩。但是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只要是他决定了事情,就没商量的余地。父亲坚定地走着,他的步履有条不紊。我一边望着伙伴们和狗,一边为他们的调皮的举动感到高兴。
    进村途中,我还被莫名其妙的大水围困。那本是一条宽阔的道路,可是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漫过了一大片水,水里翠绿的水藻茂盛异常,看不到脚下的道路,起初我没有在意,以为水很快就会退却,走了没多远,我就被吓住了,水藻们纠缠着我的鞋子,使我的脚步显得艰难,而且,那大水有漫涨的趋势。我最害怕的癞蛤蟆们在水面上欢快地游着,向我扑来。我一边用手里的小棍把它们赶跑,一边大声呼救:
    救命啊!快来救我啊!
    几个小伙伴冲过来,但汹涌的水势也吓着了他们,他们就站在路边高处问我怎么了。最终,一个胆子大些不怕癞蛤蟆的伙伴把我拉住,他似乎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间大声呼喊。我走到墙根下,那里没有水,由于长时间风吹日晒,干燥的黄土墙上簌簌地落下许多土粒。走了没多远,地上的水就看不见了。只有晒干的牛屎团和一粒粒的黑色的羊粪蛋。
    哪里来的水呢?我茫然地问了一句,我知道没有人回答。伙伴们不再往村里走,他们转身跑开,我听见他们欢快的叫声和狗兴奋的汪汪声。后来,这声音就听不到了。
    他们走了。他们把我留在了一个陌生的村子里,这个村子的路上会漫过大水,水里有水藻和癞蛤蟆。想到癞蛤蟆,我的心不由抽紧。父亲依然在前面走。我一阵小跑,避开牛屎团,跟上父亲。
    这时候,我看到父亲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以一种平静的眼光看着我,似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与他无关。父亲淡然地说:
    前面就是他家了。到人家里要有规矩。
    看到我点头。父亲又转身朝前走去。我奇怪父亲为什么要扛着铁铣,而且他的姿势始终没有改变。
    不一会,我们来到一处跟此前有区别的地方。那里有一道墙壁,不再是黄土夯筑的。那墙壁用一块块石头砌成,石头缝里还生长着苔藓和青蒿,石头上有班驳的鸟粪或地衣植物。我和父亲沿墙根走着,安静无声。也许刚才那段惊险的道路使我害怕,也许是我担心伙伴们会嘲笑我胆小,也许是我对自己的表现不满,甚至害羞,反正我没发出任何声音。父亲也没有说话。
    再下几步梯坎,我们就看到了他家。
    我们到了。父亲说。他把铁铣立到门口,推门走进去。
    我害怕陌生的狗,就在门口徘徊。过了一会,父亲的声音从门逢里传出来,他叫我进去。
    有狗吗?我问。
    没有,没有。一个黑瘦的中年人走出门,盯着我看。长这么大了啊!
    他试图拉我的手,我灵巧地躲开,走进门去。
    父亲已经坐在一根板凳上抽烟。我发现他家里没有院子,进了大门就像进了房间。我还注意到地上很湿,青砖上长着霉斑。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穿着跟季节不相称的衣服,似乎他不是生活在我们的季节里。我推测他可能没有多余的衣服,也有可能是他住的地方太过潮湿吧。
    我不知道你们会来,你看,一点准备也没有。他说着,搓着一双黑手。
    没啥,我就是来看看你。父亲指着我说,我把娃也带来了。
    好好!他客气的笑着,他的眉毛似乎跟眼睛长到一块了。
    我坐到离父亲不远的地方,手里还拿着我的小棍。这里一点也不好玩,我想到跟伙伴们带着狗到处跑的乐趣,觉得烦躁极了。
    我们到下面去坐一会吧。他说。
    他把我们领到更下一层的地方。一走下楼梯,我就被那里的几样奇怪的东西吸引住了。我看到一个大大的水池,一口大大的水缸,一个较小一点的会喷水的泉。有意思的是,那个最大的水池里卧着一头巨大的黑色的猪,我看到猪愉快地躺在水池里,鼻子里发出高兴的哼哼声,就像在唱歌。猪的哼哼声虽然不大,但足以让我想见它的愉悦感受。猪卧在水池里?哈哈,这可真奇怪而有趣。我仔细地察看那头猪的样子,它臃肿的身躯,懒散的四肢,和粉红色的鼻子。它的小眼睛似闭非闭,有那么一会,它把头稍微抬起,朝我和父亲看,可是仅仅是刚刚抬起,它就又睡着了。
    我给父亲暗示这好玩的一幕,父亲无动于衷。
    他对父亲说着自己的状况,只有抱怨。天气、温度、水池、猪、钱、收成、土壤、衣服、鞋、蛛蛛、墙壁、报纸、镰刀、旱烟、门板、鸟、天线、鞋子、石头、土豆、树叶、药丸……他不停地说话,父亲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和悦地微笑,偶尔父亲插一两个单词表示有不同意见,可是父亲的单词被淹没在他的涛涛不绝的话语里。他是那样喜欢说话,态度又是那样的好,我以为他跟父亲是真正的好朋友呢。我没听到他和父亲谈话的具体内容,我在看那头猪。那头猪睡了一会,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水池里就剩下荡漾的水和一条鱼。哇,还有一条鱼!那是一条我从未见过的鱼,通红的鳞片,像鸟那样长着长嘴,眼睛像我口袋里的玻璃珠子,它游得慢条斯理,还不时吐一串水泡。我把手伸进水池,鱼远远地看着,不再游动了。我想方设法逗弄水,它只是不停地扇动一对胸鳍,嘴巴一张一合地吸水。它不会游过来的,我想。于是,我绕着水池转,想凑到它身边去。我看到鱼也缓慢地转起来,保持着跟先前完全一样的姿势。我才明白这水池真的很大。刚才那头猪真的很大。我想起第一眼看到猪的状况,我猜那真是一头巨大的猪。猪和鱼会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我觉得真有意思。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了猪的鼻子耳朵四肢和眼睛,我会以为那是一头河马。河马……这类动物是决然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的!
    父亲看到我的举动,对我示意。我回到小板凳上坐下。我后悔为什么我没有用手里的小棍戳戳那条鱼。我转头东张西望。这时候,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喷泉上。喷泉被围成一个小一点的水池,比大水池小得多。喷泉不高,约超出池边一尺。喷到高处的水落下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那声音真的动听极了。看着看着,我感到无聊。连猪都可以随便跑,但父亲不容许我乱动。猪到哪里去了呢?看上去,这间屋子里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容纳那样一头大猪的。不过,一定有某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猪一定是躲到那里快活去了。我想起我发现的那个山洞。从外面看,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个山洞。可那里就是有个山洞。山洞里非长大。十头大猪也装得下的。我想到我的伙伴们,他们说不定已经钻到山洞里玩耍去了。
    他和父亲的话题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墙根去踩一大摞废旧书报,他那样的用力,使一大捆书报转眼间变成了一小摞,他用一只蛇皮袋装起来,用手一掂量,对父亲说:这捆废纸能卖20元钱。
    父亲点头表示认可。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去年我卖废纸得了240元!
    父亲以一种夸张的语气回应:这么多钱!
    是啊,他骄傲地笑着,点燃了烟斗,抽了几口,我现在收破烂比种庄稼赚钱。种庄稼赚不到钱,人还累死。我这身老毛病,都是种庄稼落下的。你看我的腰嘛……他走到小一点的水池里,把放在池边上的一只搪瓷缸子放进去。随着他的动作,我很快发现了另一样稀奇事:原来那个水池里有一个白白胖胖的瓷娃娃。搪瓷缸子里冒出咕嘟咕嘟的水泡,他把缸子从水池底下取出的时候,神奇的事情出现了:那瓷娃娃竟然坐了起来,哇哇地哭,而这时水池里竟然没有了喷泉;等他把缸子拿出水面,那瓷娃娃就又安静地躺了下去,一点水花也没有,喷泉就又恢复正常了。他随便喝了几口水,把搪瓷缸子放到池边上。
    我这腰就得了严重的风湿呢。他咳嗽一声,用手捶腰。
    父亲这回没有迎合他的话。他站起身往小水池走去。我知道父亲一定对水池里的瓷娃娃感兴趣了。我连忙起来,比父亲先到池边。我和父亲站在水池边,观察躺在池底的瓷娃娃。那是一只白色的瓷娃娃,他的长相五官很像贴在我家墙上的年画里的胖娃娃,不过这只瓷娃娃没有穿红肚兜,而是白的瓷肚兜。瓷娃娃全身白净得耀眼,水池里的水清澈极了,我还看到,就在瓷娃娃的嘴巴里,有一股往上冒的泉水。
    这是……父亲问。
    这个?它是瓷。他说,仿佛不知道瓷娃娃的啼哭,也不以它为神奇。我猜是他见惯了的缘故。
    可是……父亲还想说什么。
    他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它是瓷的,会动,不过不能离开水。
    我感到自己领会了其中的奥妙,就把搪瓷缸子悄悄推进水池里。父亲也默许了我的行为,因为我猜透了父亲的心思,这么奇妙的一个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可是搪瓷缸子冒了泡,瓷娃娃没有反应。
    把缸子取出的时候,它才会哭的!他说着把缸子取出来,果然,我们看到那瓷娃娃随着那只移动的搪瓷缸子而坐起来,哭了起来,等缸子离了水面,它就又慢慢躺下去了。它啼哭的样子那样惹人怜爱,那样使人不忍心,它胖嘟嘟的小手和小脚的动作是那样的吸引我的注意!还有,我和父亲都发现了水池里还有白的手套和鞋子。看来那几样东西也是瓷的。
    把手套和鞋给它穿上吧。父亲建议。
    会打破的。他说,我取水喝的时候它会动,万一不小心磕到池边上,会打破的。
    父亲默然了,而我以为他这句话是一个借口。他是成心不给人家瓷娃娃穿上鞋子,戴上手套。我们看着躺在池底的瓷娃娃,内心充满复杂的感情。这一会儿,他没那么多话了,他也在看那个瓷娃娃,似乎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吸引了我和父亲。
    他为什么会哭?父亲问。
    这个……难道他舍不得我们喝点水?他也问,为他这句调皮话得意地笑了。
    父亲拿起了那只放在池边上的搪瓷缸子,慢慢淹进水里,瓷娃娃的眼睛随着搪瓷缸子移动了。等缸子冒了泡,装满水的时候,父亲一边往外取缸子,一边观察瓷娃娃的表情和动作。瓷娃娃哭起来,那哭泣没有声音,却似乎比有声的哭泣更大声。接着,一件我们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父亲用另一只手把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到瓷娃娃的嘴里。更神奇的是:那瓷娃娃嘴里叼着五元的钞票,再也不哭了,它坐了在了池底,脸上保持着愉快的微笑。
    你干什么!他生气地瞪着父亲,仿佛父亲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你看,他现在不哭了。父亲微笑着说。
    可是那可是钱啊!他说,一边伸手去抢瓷娃娃嘴里的那张钞票。
    那张钱是我给他的!父亲说。
    你真不要了?他惊讶地问父亲。
    真的。父亲非常肯定。
    那好,那张钱是我的了!他说。他试图夺回钞票,可他的手却碰不到瓷娃娃。瓷娃娃像鱼一样躲避着他的手,在池底爬行。不过,我们看到瓷娃娃在逐渐长大,已经不是先前那样小了。
    把钱给我,你一个瓷的东西,你要钱做什么?他急躁地吼叫。
    瓷娃娃不理他。
    快给我!他大吼。
    瓷娃娃坐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你……你躲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四下看了一眼,顺手就把我手里的小棍夺过去。他把小棍伸进池水里,戳住瓷娃娃的身体,终于把瓷娃娃抓住了。他抓得那样紧,瓷娃娃尽管像鱼一样光滑,不停地扭着身子,也无法摆脱。由于嘴里叼着钞票,它不能大声哭泣,只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吼声。他完全不在乎,他的目的是把那张钞票从瓷娃娃嘴里取出来。可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是,除非把那张钱彻底撕碎,否则他休想从瓷娃娃的嘴里掏出钞票。经过一番努力,他的急躁明显升级了。他脸色发红,如同一头发怒的牛。
    算了,随它吧,你看他现在不哭了!父亲劝他。
    他已经不听劝告了。他仿佛把我和父亲忘了。他先前那种和气的神情和平静已经不见,他疯了。
    不给我是吧?不给你点厉害你不知道我是谁!
    说着,他从地上拿起一只铁锤,一下就打到瓷娃娃的头上。瓷娃娃的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而破裂,而这一捶又仿佛是打在了我的头上,我大声哭起来。他奇怪地瞪了我一眼,对父亲说:
    叫你娃不要哭!
    他的手仍然在探索瓷娃娃的嘴,最后他不得不又敲了几下,才把紫娃娃的嘴巴敲碎。终于,把那张钞票握在了手里。这一刻,他的安详的表情又回来了。他对父亲说:
    留下来吃晚饭吧!
    我一边大哭,一边看到瓷娃娃破裂的脑壳碎片,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小孩的脑壳碎片,虽然我发现瓷娃娃的脑壳里面明显是空的。
    父亲不再说话,拉着我走出他家。
    天黑了,我和父亲沉默地走着夜路,黑暗把我们吞没。

作者: 董弄潮    时间: 2013-9-22 12:24
第一段里,感觉后面一句可以不要。
第一句里的逻辑已经很清楚了,而后一句父亲的话又非常平,没任何味道与个性,只显得啰嗦。
拙见。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9-22 12:47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9-22 12:48 编辑

我至今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带我到他家去。——我会写成:至今我也不知道……朗读习惯而已,只是照顾语音的易读。

那根小滚在我手里上下翻转……——小棍

哇,还有一条鱼!——不哇呢?

才把紫娃娃的嘴巴敲碎。——瓷

有阅历的人写这样的东西不难,整体营造上如你自己所说,你是不太讲究的,所以没有出彩的地方。

作者: 孔方    时间: 2013-9-22 14:03
有阅历的人写这样的东西不难,整体营造上如你自己所说,你是不太讲究的,所以没有出彩的地方。

似乎说到点子上了,谢谢!
作者: 白垩    时间: 2013-9-22 15:33
觉得这个小说从立意上可以说是小孩的世界是丰富的,而成人的世界被一种固定的思维、习惯笼罩,所以生活对他们来说是乏味、简单的。当然立意只是小说的套路,重要的是如何通过情节的合理设计、语言的准确描述实现它。这部小说有一段好似是梦境或者叙述者是神经质的才可以理解,“我被大水包围”。还有对于楼下的场景的描写。第一段对整个故事是个硬伤。小说首先必须取得读者的信任才能够发挥更进一步的效果。
作者: 孔方    时间: 2013-9-22 16:22
第一段的问题,让我好好想想~~
作者: 孔方    时间: 2013-9-23 08:17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9-22 12:47
我至今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带我到他家去。——我会写成:至今我也不知道……朗读习惯而已,只是照顾语音的 ...

大萝卜:“我至今也不知道”与“至今我也不知道”,意义是大不相同的。前者强调的是“我”之感受;后者强调的是“时间”。也许你偏爱时间。而我,偏爱感受。这句没有啥。有朋友还指出这段罗嗦,但是,“父亲”而不是“爸爸”,我强调的儿童对成人世界的感受。虽然“父亲”语气平平,可是大家以成人的角度去看,换成儿童,他那句话带着不容质疑的语气呢!
另外,关于“梦”与“神经质”,我也不知道该回答。这几段恰恰是我所着力的地方。惯常的思维逻辑或想象等,当然是无法理解的。
作者: 孔方    时间: 2013-9-23 08:20
小说首先必须取得读者的信任才能够发挥更进一步的效果。

这句深深认可。不过,小说还可以诱导。一来就装模做样表示正派的,往往不大正派。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海了去了。
作者: X    时间: 2013-9-23 15:29
这篇情感已有,下笔就能感到,要比刚刚看过的《伤口》要好。盼能更加简洁,不管是文笔还是情感,节制一点更引人入胜,咆哮的马景涛容易让情感成为笑点。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对情感的调控是非常见功力的一件事,也很难说清用什么手法去表达会更加适应,立刻也会想到魏虻的小说,情感时常充沛,但读起来却很舒畅,不觉得腻味,放得开收得回,非常厉害,有点像在危险边缘行走但稳健不会失足。楼主空了也可以搜来看一下,看了你几个小说,觉得有些规整,缺乏让人惊喜的东西。
作者: 孔方    时间: 2013-9-23 15:42
好,这个批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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