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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冬日 [打印本页]
作者: 黄涛 时间: 2014-5-21 22:29
标题: 冬日
本帖最后由 黄涛 于 2014-5-21 22:31 编辑
1
北风一来,天就冷了。她把被子搬开,掀起床单和褥子,从柜子里拿出电热毯铺上,拨下开关,等它慢慢变暖。期间她用很热的水把脚泡得发红。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没法好睡,一合眼就看见他咳血的样子,那至今仍让她害怕。电热毯越来越热,炙烤着她。她整夜翻来覆去,等着天亮。窗帘缝里挤进一点光,她就起身了,见半夜续上的回灵香快到头了,又点了一根插上。一米来长的香柱直立在供桌上,比她高出许多。隔壁房间,他的小儿子刘松一家三口还在熟睡,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轻悄地在屋子里转了转,刷了牙洗了脸,无事可干,又回到床上,坐在床头,觉得他好像在遗照里看着她。她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然后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擦掉。等到天大亮了,她再次离开床,出门去买菜。他另两个子女要过来,晚上她的儿子也会回来,要多买些儿子喜欢吃的。
在路上碰到邻居,照常互相问候,然后不再寒暄什么。风很大,行人的步履飞快,赶往没有风的地方。早上是菜场最热闹的时候,风被挡在别处,连混杂的各种味道好像都带着暖意。她身处其中,终于又积聚起一些热情,穿过潮湿狭长的过道,到熟悉的摊位去挑拣。老板招呼着,问她怎么几天没来了。她没答,说了些别的,把挑好的菜递过去称,算了钱之后又让老板把零头去掉。她拎着塑料袋,继续在人群里穿梭,想着儿子喜欢吃什么,又觉得有点徒劳。每年只见到儿子一两次,他的口味在两次回家的间隔里总会改变。
买菜回去,刘松他们的房门开着,小孩在哭。她到厨房放下东西,也进房去哄小孩,许给他糖果和牛奶。她哄他,刘松老婆却故意做出凶相,威胁呵斥他。小孩在这两种态度之间,不知道该顺从于哪个。最后妈妈拿来奶瓶,他才止了哭,含住奶嘴,身体任大人摆布穿好衣服,然后爬下床,去穿妈妈的拖鞋,在房间里乱走。他们看着他笑,他也笑,脸上还挂着泪。
“我买好菜了,有米粉,你们煮点吃吧。”她说。
“懒得煮了,蒸两个鸡蛋给大牛吃就行了。”刘松老婆说。
他们说了一会话,鸡蛋还没蒸好,刘林刘青就拖家带口地来了。屋子里一下热闹起来,到处都是人。大人们在客厅里,在正对着遗照的沙发上坐成一圈打牌。孩子们在房间看电视,玩手机游戏,有时追闹着跑出来,又被大人训斥回去。除了过年,他们很少这样聚在一起。现在他们的父亲死了,往后更不会这样聚了。
中午她煮了一大锅米粉,切了肉丝洗了一把青菜放进去。刘松老婆在一旁帮忙,盛出来端到牌桌上。吃了粉,她在牌桌边坐了一阵,进房间去想睡个午觉。这时刘青进来了,坐在床边和她说话。
“我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你爸在看着我。”她说。
“他们说刚开始的时候会这样的,一个人不习惯,就总觉得人还在。”刘青说,“过一段就会习惯了。”
“你看他买的这些看病的书,他很想治好的……”那些书还摆在床头的一张小凳子上。
刘青拿起一本翻了翻,又放下,问她:“定安什么时候回来?”
“七八点吧。”
“其实他不用回来的,那么远,我爸又不在意这些。”
她没说话,知道儿子回来不是为了他。
“这里挤,定安回来叫他去我那边住嘛,那边有房间。”
“不用,就睡这里好了。”床的另一半已经铺好了干净的被子,她自己还是盖丈夫生前他们共用的那床。
她打了个哈欠,刘青就出去了。她缩进被子里,转身面对着墙壁,睡了。
2
隔着门板,听到里头的笑声,何定安彻底松了一口气。尽管刚才在大巴上,从母亲电话里的语气他就预料到这场面没有想象中的悲伤。门开了,喧闹的气氛就更真切,像电磁炉上正在沸腾的汤水,揭开锅盖就腾起一团白雾。他进母亲的房间放下行李,出来才看见遗照,老人在照片里的神情一如往常,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他上了香,刘松给他一个红纸叠的小红包让他放在兜里,然后一起坐下吃饭。
他说话很少,偶尔刘青或刘松老婆招呼他夹菜,他才嗯嗯应着。刘林老婆把肉丸倒进汤锅里,溅出几滴汤水,烫到刘林的手。刘林说:“你慢点嘛,烫到我不要紧,我弟长这么帅,烫坏他就难办了哟……”他笑了笑,却见刘林并没有向着他,而是和刘松在笑着。他们才是兄弟,玩笑是他们的,和他无关。他们都不喝酒,要是喝起酒来,也许气氛会活泼些,他和他们会更容易亲近。
吃了饭,收了桌子,又打起牌来。何定安不太懂,也没兴趣,看了一会儿就进房间去开电脑。孩子们围过来,他便把电脑让给他们,到阳台上抽烟。屋子在三楼,能清楚地听见楼下路过的人说话。隔着一条路,有个活动中心,空空的亮着灯,也许里面有人,这个角度看不到。几个半大孩子在门口的灯光里追逐,大声叫嚷,尖利的声音好似目标明确地向他刺过来。他抽完了烟,拉上窗户,把烟头摁在一个只剩下泥土的小花盆里。
他没什么事可做,就干坐着,时间却也不难熬,夜很快深了。两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已经睡着,两个大一些的还在玩电脑。客厅里收了牌,男人们准备把老人的衣物拿到河边去烧。母亲领他们到楼下柴房取了她打包好的东西,然后又上来。他陪女人们坐着,听她们说话,说各自的男人和子女。
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但现在他一点也不困,只觉得冷,在凳子上缩成一团。等的人有些不耐烦了,开始抱怨起来。刘林老婆打电话去催,“怎么搞这么久,随便找个地方烧了就完了嘛……”她出了名的精明厉害,有一阵还和刘青闹过矛盾,好长时间没往来。她放了电话,继续说:“他做事就是拖拉……”这样一说,刘青和刘松老婆也开始数落起自己的丈夫,把迟迟未归的责任都揽到他们身上。他坐着,听着,发觉屋里的人原本都不是一家人,当然现在也算不上一家人。家族,他已经很难想象所谓家族的景象了。
在女人的催促下,男人们终于烧了遗物回来了,说定明天去殡仪馆的时间,散了回自己家去。看来是不用守夜的,但也许回灵香要续着。于是他仍在客厅看电视,心想也许这几天他们都累了,他多少可以熬一熬。
刘松洗了澡出来,见他还坐着,问道:“怎么还不睡?”
“还不困。”
刘松也坐下,递了根烟给他。他们沉默着,都盯着电视。烟抽完了,他想找点什么话说,终究没找到,只好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夜里还要起来点香的吧?”
“我起来就行了,等这根烧完,再点一根可以烧到天亮。你去睡吧,不用管。”
他没有马上去睡,仍坐了一会儿,等到电视上插播广告了,才进房去。
前两天下过雨,地上还残留着水迹。殡仪馆在郊区,大门前是一条土路,雨水还和泥土混得稀烂。他们打了两辆车过来,临行前母亲悄悄叮嘱他说,打车或者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不要抢着给钱,花了多少钱他们会记下算清楚分摊的。他知道,那些都不是他的事。殡仪馆的手续也都是他们去办,他只在刘松把骨灰盒从储存室搬到祭坛的路上帮忙打伞(他第一次知道骨灰盒不能直接暴露在天光下)。一共两个骨灰盒,另一个是他们早就过世的母亲的。
两个骨灰盒并排摆在一起,他们摆弄了很久才终于把伞支好不被大风刮跑,然后插上香烛,摆了祭品。祭坛旁边有一个水泥方鼎供烧纸钱用。围着水泥鼎烧纸钱的时候,他正对着祭坛,看到那两个并排在一起的骨灰盒,又一次确认了母亲和他在这个家庭里的寄居身份。
他们轮流到祭坛前跪拜,嘴里念念有词,祈求父母保佑,保佑子女财源滚滚,保佑孙辈学业有成。因为天气冷,都穿得很多,跪拜的姿势显得很笨拙。他没跪,只持着香拜了三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
院子里还有其他几个祭坛,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些,前来祭拜的人也像他们一样,看不出明显的悲痛,离开时甚至说着笑着,像是一家人在节假日游园归来。他不由得想将来自己的父母去世,他也是这样么?大概只能是这样。至少现在想到父母终将离去,他并没有特别悲切的心情,想到更多的是到时该如何操办葬礼。他对各种丧葬事宜一概不知,也没有什么感情深厚到可以请来帮忙操办葬礼的亲戚朋友。他觉得自己真是孤独极了。
从殡仪馆回来,事情都了结了,兄妹三人拿出这几日的花费清单开始算账。他呆在母亲房间里,听到他们为某些没记清楚的钱小声讨论。外面阴沉沉的,可正对着窗户时仍觉得灰白的天光有些刺眼,他去把窗帘拉上,又觉得太暗,想开灯又觉得大白天的开灯不好,只好把窗帘拉开一半,然后斜躺在床上,脚没脱鞋搭在床边,拉过被子一角搭在身上,拿一本书随便翻着。刘松老婆到房门口,问他想吃什么她去买。他掀开被子坐起来,说没什么特别想吃的,随便吧。刘松老婆说,那我就看着买啰。她离开之后,他像原来那样躺下,想起小时候家里来客人时,父亲常说的“问客杀鸡”一类的客气话。
母亲到楼下喂鸡回来,见他躺着,说,“困了就关门睡一会儿嘛。”
“不困,就是不知道做什么。”
外面他们算好账了,刘林刘青起身准备走了。
“吃完饭再回去嘛。”
“不吃了。”
他也起身,到门口送他们。关了门,母亲问刘松:“都算清楚了?”
“嗯。”刘松说,“我去睡一下。”
“吃饭了叫你。”
“不用叫我,你们吃。”刘松关上了房门。
“你明天几点的飞机?”回到房里,母亲问他。
“晚上八点的,只有那一班。我想明天去把房子的贷款手续办了,要单位开的证明文件我都带回来了。”
“那明天上午去吧。”母亲说着,把购房合同和其他文件都拿出来。他检查了一下,放进包里。
“要等到明年夏天才交房呢。”他说。
“等就等呗,又不着急住。”
“你不想去住新房子啊?”
“我不去,我就住这里。”
“要是你又和他们吵架了……”
“那我也还是住这里,这房产证上还有我的名字呢,我不吃他们的不用他们的,他们还能赶我走么?你买的房子就留给你自己结婚用。”
“那样多不好,你自己不难受么……再说了,我结婚了也不会回来的。”
“那你买这个房子干嘛?”
“给你住啊,过年过节我回来也有地方住,不用在这里挤了。我还没住过自己家的房子呢,大城市里的房子又买不起……”
“还不是怪你爸,如果以前……”她又说起以前,说起很多事情,有些他还记得,有些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还好你能干啊,不然他们更加看低我。”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如果你爸要来住怎么办?难道我和他一起住?”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你回来有没有给告诉你爸?”
“没有。就回来两三天,也没空去找他。”
刘松老婆买菜回来了,母亲出去接。他又躺下来,盯着墙角垂下的一条蛛丝来回飘动。
3
早晨何定安醒得晚。母亲在他身旁,用平板电脑看电视剧,怕吵他睡觉,关掉了声音。他醒了之后又闭上眼睛,想再睡,没有成功,赖了一会儿只好起床了。刘松一家不知道一早去了哪里。母亲仍躺着,没有起床的意思,不像从前总早早去买菜顺便带了早餐回来叫他吃。
“早餐吃什么?”他问母亲。
“你想吃什么?”母亲的声音很低,有气无力的。她很少这样。
“我出去买粉吧。”
他拿钱出门,打包了两碗米粉回来。敲门,里头没有声音,他又敲了一下,等着。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来开门。他刚想问怎么这么久,看到她眼睛泛红,便没开口。母亲去厨房拿了两个大碗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没把米粉倒出来,直接套着袋子吃。母亲一直没说话,不停吸鼻子。
“你感冒了?”
“没有。”
他低了头,没再说话,也不去看母亲。母亲比他吃得快,扯了一张纸巾擦嘴擤鼻子,然后沉默着坐在一旁。他吃饱了,放下筷子,一抬头看见母亲一颗眼泪正要往下掉。他马上垂下目光,伸手去拿母亲的碗,把两个碗里剩下的汤水倒在一起拿到厨房去,起身时余光瞥见母亲抬手在脸上不经意地抹了抹。
“放在那就行了,不用洗的。”母亲在客厅里说。
“哦。”他把汤倒到水池里,塑料袋扔进垃圾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两个碗冲了冲放回碗柜,才擦了手离开厨房。
他没有回到母亲旁边坐下,径直走到房里,假装在整理东西。过了一会儿,母亲走进来问:“什么时候去银行?”
“现在去?”他说。
“那走吧。”
他们拿了文件,到楼下柴房把电动车推出来,母亲的神色已经恢复了。
“你载我还是我载你?”
“你载我吧。”他说。
母亲笑了笑,“人家都是男的载女的,年轻的载老的……”
“那我载你嘛!”他跟着笑了,戴上手套,跨上车。
“好冷啊!”车开到大马路上,冷风刮得脸颊生疼。
“什么?”
“风吹得好冷!”他微微侧过头朝后面大声说。
“耳朵冷啊?”母亲说着,把插在他衣兜里的手抽出来,捂住他的耳朵。他左右扭了扭头,挣开母亲的手,说,“没事,一会儿就到了。”
其实还是挺远的。他忍着,很快适应了。
办了手续出来,母亲问:“一共要还多少钱?”
“二十八万。”
“利息多少?”
“算下来总共七八万的样子吧。”具体怎么算的刚才他没听仔细,反正都是银行定好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么多钱就白白给他们了。”母亲说着,加了句粗话。
“有什么办法。”他原想解释说考虑到贷款的年限再算上通货膨胀其实利息不算高,但想了想什么也没说,母亲不懂这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已经到中午了,他们在外面吃了米粉,回去之前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些零食给大牛。超市旁边有个地摊在卖儿童玩具,他停下看了看,母亲拉他走,“别买了,他的玩具多得很。”
“买一个嘛,又不贵。”他掏钱买了一套带轨道的电动小火车,和摊贩组装好了放在一旁展示的那套一样。
回到家,家里没人。他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好让他们一回来就看到。他有点瞌睡,又想着还有几个小时就要走了,这会儿睡了在飞机上就不能一觉睡过去,便开始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和母亲说话。只回来三天,没多少东西可收,换下的衣服都没洗,用一个塑料袋装了塞进行李箱里。
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他们回来了。”母亲说。
他关了箱子,立起放到墙边,出去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看到放在茶几上的东西,没问那是什么,也没打开看,他便拿起来递给刘松老婆。
“哎呀,怎么买这么多!”刘松老婆说,“大牛,快点谢谢叔叔。”大牛口齿不清地说了声谢谢叔叔,新奇地把袋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在茶几上。
“定安今天就走了?”刘松老婆问。
“嗯,八点的飞机。”
“哦,那还能吃了饭走,我去买菜。”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来不及吃了,五点多就要去机场。”
“这么赶啊。”
“就五点半有一趟机场大巴,不然可以晚点去的。”
“那我们早点吃。”刘松老婆说,“大牛跟姨婆和叔叔在家,妈妈去买菜好不好?”
大牛正在拆新玩具,没理她,她又把电视打开了,放上动画片,换了鞋出去。
刘松老婆很快回来了,拎着个小塑料袋递给他,“我买了些东西给你在飞机上吃,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
“留给大牛吃吧,飞机很快就到了不用吃东西的……”他推拒着。
“拿着嘛,飞机上吃不了拿回去吃,你看你给大牛买了这么多东西……”
他无奈把东西接了,为自己的好意被客气地挡了回来感到遗憾。也许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指望。他教大牛把小火车放在轨道上绕圈圈跑,大牛却老是抓起车子放在桌上,看它跑到桌边一头栽下去然后拍手大笑,一次又一次。
时间差不多了,母亲送他去乘机场大巴。大巴还没来,等候厅里没几个旅客。柜台后面的两个年轻女孩在大声说话,谈论生活,连抱怨听上去也自信而自在。他把行李箱的拉杆拉起来,下巴抵在上面。母亲问他是不是打瞌睡了,他说没有,就是眼睛有些干。然后他们没再说话,他拿手机出来看,没什么可看的,没有谁问候他。
大巴车来了,母亲看他没有零钱,帮他付了车费。
“那我走了,你回去吧。”
“嗯,到了记得打电话。”
他上了车,隔着车窗看到母亲还在车下面站着,望着他。他向她挥挥手,然后低下头,大巴启动时又看了外面一眼,又挥挥手,母亲才转身向她的电动车走去。
车上只坐了几个人。一个女孩坐在前排,也许是机场的工作人员,和司机熟识,热切地讨论买什么车好。大概女孩新婚,家境也好……他揣测着,看着女孩的小半边侧脸,觉得她长得挺漂亮。他脑袋靠在靠背上,闭上眼睛,感觉到车身的震动,没有睡着。
在候机厅里更不可能睡。机场很小,像一个干净的汽车站,飞机和航站楼之间连摆渡车车都用不着,走几步就到。他坐在登机口旁,看见外面空空的停机坪,应该有风,但没有什么在显露它的行迹。陆续有人通过安检口进来,稀稀落落分散在不大的候机厅里。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几页书,不时留意外头的动静,终于看见飞机着陆,在跑道上滑行,减速,停稳。人们从舷梯上下来,要上去清洁的两个中年妇女拿着工具在一旁等候。一对没有带行李的年轻男女在人群最前面拉着手小跑起来,笑着,大衣的下摆翻飞。
他看旅客们陆续走到旁边的到达厅,就把书放回包里,到吸烟区里抽最后一根烟,然后上洗手间。他们很快就能把飞机收拾好,让那些刚刚还塞满人的座位看起来像没人坐过一样。
在飞机上,他终于睡着了,醒来时飞机已经开始下降。回到住处时还不到十一点,他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了个热水澡。这边的天气比家里暖和多了,好像刚入秋。在这个熟悉的屋子里,他终于感到一点松弛。
看了一会儿电视,听到洗衣机的提示音,便到阳台上去晾衣服,在一条裤子口袋里摸到一团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那个小红包,红纸把里面包着的一块钱和裤兜染红了。他把那一块钱摊平放在茶几上晾着,退了色的红纸揉成一团扔了。
4
她很快找到一份工作,给小区门口一个发廊里的十来个年轻人做饭,月薪一千,每天还能从买菜钱里抠出几块。工作很轻松,在发廊跟年轻人们一起吃完午饭,可以回家睡个很长的午觉,或者在楼下和邻居们打牌。天气还暖和的时候,他们在柴房门口的空地上,有时一桌,有时两三桌。现在天冷了,就挪到楼梯角里,躲着风。打到四点左右,再过去给他们做晚饭。有时回到家里,刘松一家正在吃饭,招呼她,她通常都说在发廊吃过了,只有一两次坐下来喝一碗汤。然后看看电视,或者跟小孩玩玩,呆到七点,就下楼去,等经常一起打牌的女伴去公园散步。
公园的空地上,很多人在跳广场舞。夏天的时候她也跟着跳过一阵,两个月下来瘦了几斤,丈夫病了之后就没再跳,却继续在瘦下去。她和女伴绕过舞群,往公园里走,速度很快。公园小路边的指示牌上温馨提示说,心跳每秒一百二十下的步速最益于健康,他们散步的速度就是捏着脉搏根据那个指示估计出来的。
沿着公园最外边的路绕了一圈,回到门口,舞群刚散,还有几个人在收拾播放机。他们速度慢下来,这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头看,是老张。丈夫还在的时候他们三个常常在一起,去江滨公园去看别人表演,或者到野外去捉蚂蚱回来喂画眉。
“你也来散步啊。”他笑着走到她身边,看了她的同伴一眼,没打招呼。
“嗯,走走。”她说。
“我也刚遛完。”
她没再回答,三个人都不说话,沉默着往回走,走到路口,老张到了,跟他们说再见。同伴看他走远了,才问她:“这是谁啊?怪怪的,一路也不说话。”
“老刘的朋友,老刘走了以后他老是给我打电话。”
“他没老婆?”
“死了几年了吧。”
“他想叫你跟他?”
“懒得理他,神神经经的。”
他们继续走了一段,同伴说:“我认识个人,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给你们介绍。”
“老都老了,不想了,过几年等我儿子结婚了就去帮他们带小孩。”
“哪有多老,还有小半辈子呢,有个男人总要好过些。”
他们在楼下分了手,上楼梯的时候她想着女伴的话,觉得有点道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到了家门口,门缝里黑乎乎的没有漏出灯光。她开了门,烧了一壶热水泡脚,正泡着,刘松一家开门进来了。
“你们去哪了啊?”
“去逛超市,买了些年货。”刘松一手拎一个大袋子,刚放到桌上大牛就扑过去翻,嘴里嘟囔着:“山楂糕,山楂糕……”
刘松老婆剥了一块给他,又塞了一块到他另一只手里,“拿给姨婆。”
大牛拿着山楂糕到她面前,抿着嘴,扭捏着不愿把山楂糕给她,她便哄他,“这么小气啊,来,给姨婆吃一口。”说完就张嘴等着。大牛犹豫了一下,把咬了半截的山楂糕递到她嘴边。她啊唔装样子咬了一口空气,大牛便跑开了。
“我以为你们要去大牛外婆家过年呢。”她说。
“不去,就在这里过。”刘松老婆说。
她有些过意不去,觉得他们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留下她和定安两个人冷冷清清的才不去的。其实她更希望他们去,不要管她和定安。
她擦了脚,又跟大牛玩了一阵,等他们都进房去哄大牛睡觉了,才回自己房里,关上门给定安打电话,问他哪天回来。
“二十九晚上,已经定好机票了。”定安说。
“他们刚去买了好多年货回来。”
“你也一起去的?”
“没有,他们自己去的。”
“你不去买一点?。”
“不用,到时候我们打两个红包给大牛就行了。”
“哦,我还以为就我们两个人过呢。”
“没有,他们也在这里。”
她想说说女伴要给她介绍对象的事,却又没说,叮嘱了些别的,挂了电话。外面传来一声炸响,是有人在放春雷,引得楼下车子的防盗警报呜呜乱叫。是要过年了啊,她想。警报声刚消停一会儿,毫无预兆地,又突然被炸响了。
作者: 卫康 时间: 2014-5-21 23:26
好的地方就不说了,这也是你喜欢熟悉的题材,自然比较得心应手。
我觉得问题主要有这些,一是写到后面明显散了,1真是好,又绵又密,出手不凡,但到第4质量有明显的下滑,我觉得大约是4里面对话太多而没有写好的缘故,让人感觉可惜。
二是有些地方稍显急躁和外露,反而会削弱力量,比如
““怎么搞这么久,随便找个地方烧了就完了嘛……”他坐着,听着,发觉屋里的人原本都不是一家人,当然现在也算不上一家人。家族,他已经很难想象所谓家族的景象了。”和“大牛却老是抓起车子放在桌上,看它跑到桌边一头栽下去然后拍手大笑,一次又一次。”我觉得第一句里,到听着就可以结束了。第二句里,“一次又一次”显得没有必要。
但同时和他们形成对比的是小说里也有在这方面做的极好的地方,比如“现在他们的父亲死了,往后更不会这样聚了。”,这一句出现的地方非常恰当,我当时看见是暗暗喝彩的,往后讲亲情这条线的就可以俭省了,否则可能会再而衰,三而竭。有些小细节用的很妙,比如“把烟头摁在一个只剩下泥土的小花盆里。”只剩泥土的小花盆,我们都知道意思是什么,好就好在这不是故意摆在这里的,没有装饰感,凡是无心享受生活的人家中,都是有至少一个空花盆的。
还是上面的第一句,刘林老婆说的那句话,我觉得过了。当然在生活里不过,我见过这样的人,但是在小说里过了,因为小说和生活的区别在于它不自动提供细节,它的细节都是作者提供的,我觉得就文本所提供的细节来说,儿媳妇说这句话,过了,如果不在众人面前说,倒是可以接受的。
作者: 陈鱼 时间: 2014-5-22 21:44
真挚 但是偏弱 不够狠也不够典型
不苛刻导致的浑和寡淡
作者: 陈鱼 时间: 2014-5-22 21:51
一边是氛围 疏离的 冷感的 一边是事件(很多事件) 丧父、聚会、儿子儿媳、原生的寄生的、黄昏恋小破孩 两手抓两手抓得有点急有点乱
黄涛 我光说我认为的不足的
作者: 陈鱼 时间: 2014-5-22 21:53
要用心到每一个句子上
就是这么一句困难的废话
作者: 卫康 时间: 2014-5-22 23:24
想到一个很好玩的话题。战士在军营里训练武艺,我们在阅读和写作里训练什么?我觉得至少有一部分是训练我们自己的感情,让我们能够承受更多的感情冲击,在各种感情的风暴当中睁大眼睛,在把各种风向和风速辨认清楚。我们训练感情的目的是舍弃那些庸俗的感情,比如我们也许都不喜欢感动这样的词在日常意义中的表现,我们希望能更清楚地辨认出事物的脉络和花纹,不让他们被感情的苔藓给遮掩住,但是我们认真地还原出事件之后,我们又需要真正的感情注入其中,否则它可能会成为一种社会学式的科学描述。学术文章的写作和文学的写作我觉得正好是相反的,学术文章强调学术共同体,要在文章中尽可能地消弭个性,才能达到更精确和畅通的表达,而文学纯粹是个人的,否则就没有立身之本。我们抛弃感情,是为了发现新的感情,我们描述世界,又绝非出自理性,沉溺在感性当中也会远离优秀。所以平衡啊,平衡是那么的重要。我就像不知道什么是节奏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平衡,如何去掌握它。
再说远些,我常常对写作感到沮丧,我在写作上花了不少时间,但是却像一个不安的初中男生一样不知道我和她的切实关系。我从来没有一种踏实的感觉,感觉自己掌握了什么技能搁在口袋里。如果我是一个歌唱高手,我只要一个清嗓,就能让人知道;如果我是一个足球高手,只要一个运球停球,别人也就了然,但是写作?它是化在水里的盐。常常为自己廉价的展示虚荣心而惭愧,就像常常为自己感到焦虑。
作者: 鸿渐 时间: 2014-5-22 23:54
并非如人们所想,是什么感情(感情早就够了),它是经验。
作者: 黄涛 时间: 2014-5-23 10:38
陈鱼 发表于 2014-5-22 21:53 
要用心到每一个句子上
就是这么一句困难的废话
谢谢陈鱼~
真的很困难,我使不出力,感觉都是散的,混沌的,还不知道怎么有效地把它们凝聚起来
作者: 黄涛 时间: 2014-5-23 11:23
卫康 发表于 2014-5-22 23:24 
想到一个很好玩的话题。战士在军营里训练武艺,我们在阅读和写作里训练什么?我觉得至少有一部分是训练我们 ...
赞同,我应该就是在这样练习。唉我还想说多些但不知道怎么说,我太贫乏了……我也从来没有踏实的感觉,我知道一些东西,但什么技能也不会。对所有事情(不只写小说,生活上也是),我感觉好像站在一间屋子门口,我知道屋里有什么东西、知道它们如何陈列摆设,但就是找不到钥匙开门进去真的看一看坐一坐(连对这种感觉到描述好像也是从哪部不记得了的电影里看来的)。
作者: 沈慢 时间: 2014-5-23 11:39
我不会谈小说,说几个句子。
“算了钱之后又让老板把零头去掉。”这句话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感觉“又”在这里不恰当。这句和前面的几句不并列,前面是她主观的行动,这句里面包含了一个冲突。好像也可以用又,但是读起来有点不舒服。
“屋子里一下热闹起来,到处都是人。”“到处”好像是接一个比较大的范围/场地比较舒服。
“大人们在客厅里,在正对着遗照的沙发上坐成一圈打牌。”一圈至少三四个人吧,既然是正对遗像的沙发,那也就一个吧,三四个人怎么在一个沙发上坐成一圈。。。
“两个骨灰盒并排摆在一起,他们摆弄了很久才终于把伞支好不被大风刮跑,然后插上香烛,摆了祭品。”伞都撑不住,香烛应该是点不着的,不合理。(有种电子香烛)
“要是你又和他们吵架了……”在儿子的视角母亲是弱势,“要是他们又和你吵架了……”比较好。
“他把汤倒到水池里,塑料袋扔进垃圾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两个碗冲了冲放回碗柜,才擦了手离开厨房。”要么就好好洗干净放回碗柜,要么就先冲一冲放水池旁边,冲了冲就放回碗柜这个人一下子变邋遢了。不过人物形象这么设定也行。
刘林说:“你慢点嘛,烫到我不要紧,我弟长这么帅,烫坏他就难办了哟……”他笑了笑,却见刘林并没有向着他,而是和刘松在笑着。他们才是兄弟,玩笑是他们的,和他无关。
“他没有马上去睡,仍坐了一会儿,等到电视上插播广告了,才进房去。”
这两句感同身受!
PS:读得时候不自觉脑补你的朗读版,每一句都可以想象你口述的语气表情。。。
PPS:我来打酱油。。。
作者: 无影 时间: 2014-5-23 12:43
卫康 发表于 2014-5-22 23:24 
想到一个很好玩的话题。战士在军营里训练武艺,我们在阅读和写作里训练什么?我觉得至少有一部分是训练我们 ...
说得真好,简直说到心里去了。我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常常有不同的感触,却不知道怎么能表达得更清晰一些,我也想让别人从我的文字里感受到那种情感,却不知如何进行铺设。更坏的是,根本表达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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