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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飞机和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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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4-12-4 15:16
标题:
飞机和他的母亲
飞机和他的母亲
飞机上小学时,他父亲生了脑癌,据说癌细胞很特别,是以脑组织被放入装有福尔马林的玻璃瓶,陈列在医学院的走廊里。他母亲是厂里的图书管理员,厂子后来破产了,她在菜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子。他是全厂一千多人教育自家孩子的榜样:看看人家,他什么条件你什么条件,他什么成绩你什么成绩?这些事我是听大头说的,大头跟飞机从小学同学到高中,上高中时,大头爸妈为了能让他们俩继续同桌,还给老师送了礼。
初中某一年的元旦,他母亲领着他去医学院看他父亲,泡在瓶子里的脑组织。她是极其单纯的人,阅历无法改变的单纯似乎是上天赋予单纯者的保护,他们不知谋划和戒备,却经常幸免于难——也许躲不开伤害性事实,但是很少留下伤害性后果。深谋远虑的人避免了更多伤害性事实,却未必能避开伤害本身,在警觉和预期里,已经久历伤害以及对伤害的恐惧。但人是哪种人,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飞机看到父亲时,想到了人到底是什么,生命又是什么。于是他看书。
后来他上大学,专业是邻居帮他挑的,汽车制造。毕业时找不到工作,就接着读研。研读完了,还是找不到工作,而且他发现他不喜欢造汽车。他母亲闻听他哪个同学当了大学老师,哪个同学工资多少,难免数说他不务正业、没有出息。那段时间他常感慨他没有老爹,有时候我觉得他感慨得太过份了,毕竟,我们这些有爹的人也是自己读书自己找工作的,没有跟人拼过爹。但是他坚持说,你爹就是你的背景,你就是长在你爹之上,你是你爹养大的,我是自己长大的。
我说:你是你妈养大的。他说,我妈只是个孩子,不到五岁,我六岁。
不如意的事情一多,他就喊:我是鹅石板(卵石)。似乎喊着,他就能跟卵石一样坚硬。人有时会拒绝温情,被一丝温情化开又无后继,便有陷入既不柔软亦无法负担困境的风险,而裸露出来的柔软在他人目光注视下,如同脚后跟上剥脱旧茧的嫩皮,再度与鞋帮疼痛地摩擦直到变成硬茧。除非有一双柔软的鞋子。我们经常吵架,互不谦让,卵石人跟别的人也一样是人,无须被特别对待。
鹅石板间中也有被人感动的时刻,比如某个姑娘肯为他的业余摄影爱好当人体模特时,那个姑娘叫大瓜子。跟爱情无关,是另一个人对他的认可和欣赏。于是每次吵架,我“站在我爹肩膀上”赢了他,他就对我说:我有大瓜子。
我们俩争吵的状况是被上帝改变的,他皈依了耶稣基督,有了他天上的父和他永不会失落的父爱,生命也不再是偶然。对我的自由,他说,你有了选择的自由,却失去了真正的自由。当我幸福地生活在主里时,你还走在必然导致悲观主义的自由主义道路上。对我此世的行为,尤其是他认为正确的,他说:你阻挡福音。当他背后有一个全能全知的父时,我无可抵挡地承认我输了,但我要求裁判权归上帝,等我死后接受审判。他不再感慨命运,提及耶稣基督时会落泪,帮他妈妈洗脚,教她把厘米换算成毫米,去建筑工地上做工,到神学院上课。他越执着于他的信仰,越显露出“圣战者”的坚定,我越认为他母亲才是主的羔羊,即使与他相比她的信仰非常软弱。
他是个不守时的人,去教堂之外的事很难跟他约时间,每次见面,我和大头坐在约定的地方,他则不知道还在哪里的路上不紧不慢地步行。大头说,你不要指望他坐车赶过来。两三个小时或者更久以后,他会跑来跟你说他在路上看到一个特别的下水道盖子,或者,哪里的旧房子正在被拆掉,或者,他今天路过了他外婆以前住的房子。11年我去贺大头女儿百日,飞机和他妈妈也搬进了大竹林的公租房,我在大竹林逛悠了一下午,等到天擦黑才等到他,不过这次骑着一辆电单车,头上扎着两根银针——学针灸去了。我们坐在公租房附近的棚屋里吃火锅,中途他妈妈打电话来,他叫她来一起吃火锅。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飞机的妈妈,年纪很难判定,从脸上的皱纹看,她应该在五十开外,但神态,如飞机所说,是个孩子。她背着双肩包,棉袄外罩着灰色细格子罩衫。他们俩说话的样子让我理解了飞机一直说的,他们更像兄妹,他说什么她都相信,包括说我是“金融界精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介绍我,但我肯定不是虚荣,更近似忽悠,一种玩笑。虽然听的人很认真,但因为她的简单,精英对她也没有特别意义,只是让她觉得我和他当了大学老师的同学或者拿着高工资的同学一样,是个正经可信的人。我作为“精英”,对她说其实飞机跟我一样精英,他没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她脸上泛起红晕,说她信了主以后明白了,在主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
我们三个吃火锅,喝啤酒,飞机妈妈先吃完回去了,我和飞机把钱包里的钱掏出来,加在一起只有二十七块,我打电话给大头,等他来接我们。我第一次向他问起他的生计,因为我表妹夫跟他在同一个城市,学同一个专业,学历学校都不如他好,却可以养活家人,供房供车供孩子读书。我问是不是因为他毕业略迟几年因此就业更难。他说其实一定要去造汽车或者修汽车,也是可以找到事做的,但是他不喜欢那个工作,他在车厂的同学都已经不再有时间做自己喜爱的事。我没说话,我的表妹夫亦是如此,住在厂里,一周才回一次家。
大头帮我们付了钱,我们跟着飞机走上楼,发现钥匙打不开门——公租房的长相都一样,我们走到另一栋了。重新走一次,找对了门,两室一厅,因为没有家具和床,看起来不觉得狭小。两个房间的地铺上都铺着打补丁的床单,飞机的房间多一张椅子,上面放着他的IPAD——他喜爱乔布斯的苹果,椅背上挂着他在旧货市场买的“纳粹皮衣”,冬天骑车穿。我们四个人站在客厅里,飞机的妈妈跟大头叙旧,问他父母的近况。我从阳台门望着外面,下面是路,路那边是山,有一块正在平整中的地,飞机说那里要建一个公园。因为他妈妈脸上的笑容,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艰难。临走时,她送我出来,站在走廊的灯光下,她说:将来,我会回到主的乐园,对吗?后面一问的语气仍是不带猜疑的幸福,但含有在我这里再被印证一次的期望。在她面前,我不像对着飞机,可以说出我不知道有没有天堂即使我期望有,我想如果有天堂,她是应该去的人。于是我说:我不知道别人,但是你一定会。
回主城区的路上,大头说:如果我是他,我会骑着电单车从公租房往轻轨站载客,一个人收两块钱,一晚上载十个人,也是二十块,一个月下来,至少可以给妈妈买件新棉袄。你没看到他妈妈的棉袄有多旧了?
我是真的没有看到,和飞机一样,我在现实生活中是个粗心的人,如果一个人神态安详,我就会忽略他穿着什么。我知道大头说的有道理,至少应该有件新棉袄。但是飞机不是他。我说由他吧,如果他喜欢这样,他妈妈也觉得幸福。
大头说:我是受不了别人看他的眼光,厂里的人都说他,小时候那么好的孩子,现在变得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希望他混出个样子给他们看。
我说我们不那么看他就行了,别人怎么说他,反正他自己也不在意。
第二天吃完百日酒,去机场前飞机给我画轻轨路线,他想了想说,你有两个站可以换乘,你要去牛角沱换,下去看看嘉陵江和长江的会合,那里有座桥,桥下有块大石头。我按他说的在那里看了石头。
回来后,我把自己的羽绒服找了出来,广州不那么冷。寄出去之前我问飞机,把自己穿过的衣服给长辈会不会不太好。他说你想多了,我妈妈是个孩子,如果她穿不了,她会拿给别人或者扔掉。
衣服寄到后,我问他妈妈能不能穿,他说:我妈妈说你万岁。
他会说:你阻挡福音。
前几天他结婚了,我白操心地问锵锵,他现在有床了还是睡地铺。锵锵说你想多了,他早就自己动手做了一套家具,正是因为自己动手做家具和热衷于各种读书会,妹妹们认为他是有思想有才华有动手能力的大龄好青年。
作者:
落荒猫
时间:
2014-12-4 17:29
萝卜消失了好久
久到我都长大了……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4-12-8 23:21
结束话痨之前,我应该避免一下这篇文章可能引起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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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陶北
时间:
2014-12-13 16:06
以为是你发小中的真人真事,看了后面的截屏,才知道是书友的事。写得好!
我们这个年纪,各样的人的故事,很多可写的。希望看到下一篇下二篇三篇
作者:
mn0mn0mn0
时间:
2016-4-19 13:57
写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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