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论坛

标题: 《良田惟有深耕细作》 [打印本页]

作者: 曹寇    时间: 2007-8-4 13:11
标题: 《良田惟有深耕细作》
你说你整天小男小女的像什么话?我爹终于开始教导我了。
是的,老子,你说得对,不像话。
别以为知道错就完了,没那么简单。
好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去,把那筐土豆削削。他说。
我和我爹都是土豆爱好者,因为我妈死得早,我感觉自己是吃土豆吃大的。我们不将土豆做成其他,而只将它切成块状水煮了吃。在我们看来,没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的土豆了,也没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吃的东西了。对我来说,这得力于遗传;对他来说,只有他妈鬼知道了。
所以,我在削土豆皮的时候问他,我说老子,你吃土豆不厌倦吗这么多年了?
他继续在吱啦吱啦摆弄他那个半导体,没有接我的话。他希望赶在土豆烧熟之前可以听一段单田芳的《赵匡胤演义》。这个半导体已经很多年了,当年我在外面被人打破了脑袋,他就是靠这个半导体来安慰我,放一些莫名其妙的曲子,我就用手捂着流血的脑袋听歌曲,样子一点不像傻子。如今,我长大了,按他的话说开始小男小女了,回来了居然有时还搞点眼泪淌一家伙,他说,儿子,你退步了。
真的一点不厌倦吗?我又问道。
别吵,等我把它搞好再说。我看见他脑袋在那个半导体上方晃来晃去,他的脑袋挺大的,可能白头发多了使之增大。
好吧,我说,其实你可以新买一个,都这么多年了,它也该歇歇了。
说得轻巧,钱呢?
我没话说了。是的。钱呢?没钱。他没有,我也没有。所以,我只能做个土豆口型,就像土豆塞在口中,更像土豆从口中拔出之后。

但我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包括我削完土豆到吃完土豆的整个过程。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他的半导体修好了,单田芳也说完了那个章节。赵匡胤被迫地把黄颜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然后说了个“朕”。我很想第三次提出那个问题,就是你吃土豆不厌倦吗?但我不好意思去说。我知道有很多问题都是因为不好意思去说就那么不了了之的。我想到从赵匡胤那个年代至今,该有多少此类情况,多少个问题都因此被忽略了啊,而且将来还势必如此继续下去。我很难过,内心充满了遗憾和苦闷那样的东西。
我于是走到窗前,看见外面下雨了。没有闪电,没有雷鸣,天默默无闻、悄无声息地下着雨。这令人感到凉爽,感到秋天就要到了似的。也许它能下上个十天半月,也可能像儿戏似的闹着玩玩就歇了。
儿子,别想了,去睡吧。我爹在我身后说。
好的,我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并真的边走边打着哈欠说,睡。
在我进房门的时候,我又听到他在我身后说,厌倦吃土豆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以后别提了。

其实我们以前吃土豆一直是不削皮的。那时候我爹说,削皮不好,营养就在皮里,削了皮吃等于吃屎。这一情况改变自去年冬天,那天他在报纸的养生栏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土豆皮吃多了会得癌症。他看完后就立即拿给我看。我看完后,他又抢了过去,并找出剪刀,将那则消息剪了下来,贴在了他那本黑皮抄本里。这个抄本里有许多这样的内容,它包含着种种生活常识及其他社会新闻。有一天,我闲着没事拿那本子随手翻翻,翻完就放在窗台上,他回来没找到,急得跟个猴子似的。我看到他那个样子感到害怕,当我看到他居然跑到卫生间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装成大便的样子时,更感到害怕。他失魂落魄以至都忘了自己当天的屎早已拉完。天哪!好在后来我们还是在窗台发现了那本抄本,它安然无恙,一页不少。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过那个抄本。
我躺在床上想到这些事情,感到心里更加得不好受了。我并不想看那抄本,如果我真的有强烈的阅读欲望,尽可以把它翻出来。就在他房间,就在他的床上,就在他的褥子底下,就在那叠过期的票据上方摆着。真的,我不想看他的抄本。于是我站了起来,而且还穿上了衣服。

推开他的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他的鼾声。多年以来,他一直是这么睡觉的。正像人们说的那样,如果他不再打鼾,并不是“止鼾灵”起了药效,而是他已死了。还是正像人们说的那样,如果我在推开他的门时没能被这么巨大的鼾声撞个满怀,那么可能我就死了。
屋外,是街道上半夜来往的车辆。它们在这么深的夜来往于我们的楼下,就像只是一群机器,而并没有人在其中驾驶。偶有灯光从窗口照入,这使我母亲的肖像在镜框里忽明忽灭。她还很年轻,也许谈不上漂亮,但多年以来并不影响我们爱着她。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并无兄弟姐妹,他们也没生下七个八个,只生了我母亲一人。我的意思是说,我母亲多年前的死掉使她接近完美地死掉了。之所以还没完美,乃是因为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活着,还知道她曾经活着。当我们也死掉,她就完美了。到那时,世界上将没有一个人知道曾经有过她这么个女人,没有人知道三十年前的春天,她和我的父亲是一对柔情蜜意的情侣。据我爹说,那个春天,他和母亲从正阳街这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又走回来,之间他们没有一句交流,看也未看对方一眼,只有阳光下的影子。我常常感到自己就是我爹,和我的母亲也那样走过一段路,我感到她的肢体是多么柔软,感到她那么美好,我多么爱她。
是的,我的母亲,我妈,我娘,她死得真早,挺遗憾的。不过也死得其时,她不再衰老,不再大妈,我真希望她连我也不生就死掉,那样的话可能会更好。可能,我这想法有点自私。

老子,我喊了声,想看看他醒着没,所以又喊了声,爹。
他转了个身对着我,但鼾声未曾停止。看来他睡得很沉。
那个黑抄本就在他的脑袋下压着,所以,我去搬他的脑袋。他的脑袋还挺重的,估计有四五斤,看来我得两只手去搬。在搬的过程中,我想到砍头,也就是说,人的头砍了,大概大点的四五斤,小点的三两斤。于是我痛苦地想,爹,我没有砍你的头,请你原谅。
他还是没醒。即便我像搬个大菠萝那样搬得他脑袋或东或西,他仍然不醒,持续发出巨大的鼾声。说实话,我为他年纪至此仍有这么好的睡眠感到庆幸,另外,我也为他像个猪那样睡得这么死感到羞辱。于是,我对着他的耳朵又喊了声:爹。
声音不大,因为我不想吵醒他。
终于,我按照自己的想象,在那个方位找到了抄本。它确实在褥子底下,确实漂浮在一叠过期票据的上方。因为黑,当我掀开褥子发现它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在父亲的床上发现了一个方方的地道入口,脑子嗡的一下,一阵晕眩。

为了不使灯光转弯到达父亲的床头把他搞醒,我只好找了半截蜡烛。半年前,我们这儿曾停过一次电,蜡烛是那时候买的。后来电来了,蜡烛被我随手塞在床腿的一个被蛀空的洞里。没想到我居然能清晰地记起半年前的事,并准确地从黑暗中把它从洞里扒拉出来。很短的蜡烛头,因为季节,已发黄发黑变形瘫软,简直像一截疲软的鸡巴。
在抄本上,我没能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当然,提到兴趣,正是我的弱项。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这是为什么,我想可能惟有我早已死掉的母亲可以解释。
我已说过,我其实并不想看这个抄本。现在看了,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产生兴趣。我只能信手翻一页,然后简单说一下其中内容:
这一页说的是,安营公社的社员在光荣正确的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在公社党委书记周克民的带领下,对安营公社6871亩良田进行了改造,按照科学方法,分季种上了玉米、小麦、黄豆、水稻和高粱等农作物,并于当年获得了巨大的丰收,农业产值较之于去年,有了54.83%的提高。社党委书记周克民在介绍经验时,说道:良田惟有深耕细作……
我说过,我不感兴趣。看完我感到困了,但我怕自己再次忘掉,从而使父亲因找不到而感到日子过不下去,所以,我起身吹灭了蜡烛摸黑又进了父亲的门。我要把抄本放回原地。
我想,如果他这次终于被我搞醒,并怪我又偷看他的抄本,那么我就告诉他,看了《良田惟有深耕细作》一文,我治愈了你所讨厌的小男小女思想。

当然,我的意思他还是不要醒的好。所以我仍然轻手轻脚,像一只脚上长肉垫的大狸猫。
当我搬他脑袋的时候,结果落了空。我又顺着脑袋的方位往下摸,那底下很可能是屁股(他爱蜷着身体睡),还是落了空。床上无人。
去哪儿了呢,我的老子?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母亲,一道灯光骤然照在她年轻而冰冷的脸上,令我惊出一身冷汗。我感到没有了父亲,我的母亲是多么可怕。我得立即去找。

我知道他很可能在楼下。有一次也是这样,他抱着楼下一根电线杆子待了半夜。
但我跑到楼下,那根电线杆上没有他。四周也没有。我突然就想,也许他跑到小区南边那个操场上练身体去了呢。他每天早上可都是要去的,也许今天想第一个去,争个头名。不过,你已知道,我跑到操场上也没能找到他。
在找的过程中,我也并没有喊叫,我担心把小区内的人们吵醒,他们窗户一个一个慌张地亮起来不仅会让我再次感到不好意思,更主要的是,那样让人觉得真的发生了什么祸事。嗯,那样不好。
就是说,我根本没有可能找到他。如果我最终找到他,那是天意而已非我找的结果。
这样说,我后面就好说了点。

我是在小区五百米开外的公路上找到他的,那条路最近不通车,因为正在施工。不知道他们施什么工,也不知道施工单位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们桔黄色的头盔,如此而已。他们在路上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我的父亲正在洞中哼哼叽叽。
是我老子吗?我蹲在洞口朝下面喊。
嗯哼。洞里面发出这样一个声音。
我只好趴在洞口朝下看,希望看见是他。借着路灯的光,我看见他的脑袋,满头白发的脑袋,对比于洞内的黑暗,他的脑袋非常出色,简直像施工人员经常发现的一颗雪白的骷髅。
爹,是你吧?我再次问。
他果然仰起脸来回答我道:是啊,是老子。
你没事吧老子?
没事,就是膝盖跟肘擦破了点皮。
你怎么掉到洞里的呢?我说。
他说,是这样的,你偷走我的抄本后,我发现又进来一个人,是个姑娘,很年轻漂亮,她扛上一袋土豆就跑了,我就跟着她追了出来,追到这里,发现她掉到洞里来了。
你又做梦了吧,我说,好吧,那姑娘呢?
没做梦,难道你没偷我的抄本?
拿了。
那姑娘是后进来的,她掉到洞里来了,我非常后悔,如果我不追她她就不会掉到洞里。所以,我也下来了。
知道了,爹,你是想救她吗?
是的,她是一个好姑娘。
那她人呢?
可能走了吧……我不太记得了。
我只好趴在洞口想了许久,等我想清楚了,我说,爹,快上来吧,回家吃点土豆,单田芳早上的书场也快了。
不仅如此。
最后,我终于流了泪,说了句肺腑之言,我说,爹,你真是好人,等我老的时候我也要像你这样。
作者: 慢三    时间: 2007-8-4 13:11
你已经多次把你的老子拉下水了~~呵呵~~好,总是又好看又震撼~
作者: 发小寻    时间: 2007-8-4 13:11
在他们读过,你写的对话酷极了。
作者: yhd    时间: 2007-8-4 13:20
很好啊,比《收获》上的那个好多了
作者: 曹寇    时间: 2007-8-4 13:20
标题: 《良田惟有深耕细作》
收获上发的那个也还凑合。那是去年写的。今年应该比去年进步嘛。否则还写什么写呢。
作者: 杨遥    时间: 2007-8-4 13:20
变化很大,以前的作品叙述多,而这个对话多,对话不好写,你这个还好。
作者: 文沁可人    时间: 2007-8-4 13:20
嗯,是的。最后一句,非常不好。去掉怎么样?
作者: 东今    时间: 2007-8-4 13:20
写的真多啊,哈哈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20
若我写到这儿,也要流了泪说了句肺腑之言。最后一句很好的。
作者: 猪头猫    时间: 2007-8-4 13:20
我讨厌一个小说里太多对话,因为在我看来对话很好写,可以绕开很多叙事上的困难,要是可以的话,我想看看你写一个通篇都没有对话的小说嘎。还有,你老是被自己的想法感动写小说的时候难免更感动。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20
我和你相反,觉得叙事好写对话难写,所以我一直避开的是对话。
这可能和你的沉默有关
作者: 东今    时间: 2007-8-4 13:20
哈哈,应该说把对话写好比把叙事写好难
如果是对话支撑整篇文章的那就更难了
作者: 疯人院逃犯    时间: 2007-8-4 13:20
我觉得这里有个技巧,一开始有一些很逗人的地方,比如这段"有一天,我闲着没事拿那本子随手翻翻,翻完就放在窗台上,他回来没找到,急得跟个猴子似的。我看到他那个样子感到害怕,当我看到他居然跑到卫生间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装成大便的样子时,更感到害怕。他失魂落魄以至都忘了自己当天的屎早已拉完。"然后突然让读者由乐转悲;如果一开头就很伤感,读的人就会绷着劲儿,但笑过之后就放松下来了,这时情绪比较容易波动,更易被触动?
作者: 文沁可人    时间: 2007-8-4 13:20
关于曹寇的小说,我想放这里让大家讨论一下。说实话, 我觉得曹寇的小说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那就是小说的语言相当花俏,好看。但是,却给人以缺失小说感觉和艺术感觉的印象。以至于小说也只有花俏了。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只有我自己才有?
作者: 疯人院逃犯    时间: 2007-8-4 13:20
我想这类作品在写的时候会很快乐,不是轻松而是很痛快.这种情绪也能感染读者.就象被带入了一个游戏.但是情绪这东西也许有些飘忽,游戏结束也就完了,在精神建构方面(对不起,瞎编一词儿,一时表达不清)容易缺少力度.但也不一定只有那些表现内心深处挣扎痛苦惶惑的东西才有这种力度.不一定非要有"恶"才有力度.想不清,不胡说了.即便只是一场游戏式的写作和阅读也没什么不好?
作者: 疯人院逃犯    时间: 2007-8-4 13:20
可以参考辨析的一个老帖子, "旧贴勾沉:一场关于轻重的讨论",讨论很精彩,其中对"轻"和"重"有很全面深刻的分析.
作者: 文沁可人    时间: 2007-8-4 13:20
我个人认为。作为小说是一种游戏这一说法,曹寇做的相当的不错了。
作者: 碾碎    时间: 2007-8-4 13:20
以下是引用黑天才在2004-7-20 13:33:46的发言:
我和你相反,觉得叙事好写对话难写,所以我一直避开的是对话。
这可能和你的沉默有关



也认为叙事比之对话好写得多  可能与个人的写作和阅读习惯有关。
我觉得一篇小说是否有“意义”  很大程度上在于解释者的角度和解释是否高明
而作为作者  在写作的快感中  有时候其实是会忽略这些因素的存在的
作者: 东今    时间: 2007-8-4 13:20
仔细看了一遍,对话的处理依旧显示了曹寇文字的老道。最后一句我觉得挺好的。
曹寇的语言我不觉得花哨,倒是想到一个字:土。乡土,土地的土。
还有撒,断头那个我一下就想到恐怖事件了,是不是有受那个启发啊,哈。
作者: 文沁可人    时间: 2007-8-4 13:20
嗯。那么东今,你认为的花俏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问题得弄清,否则大家很可能在自己的领域内自说自话。--交流是多么困难的事!得先有一个大家共识的语言环境,也就是说,必须得在假定所有的概念都一致下才有交流的可能性。真是,太难了。
作者: 东今    时间: 2007-8-4 13:20
恩,我认为好的小说仅仅有花哨的语言是不够的,或者进一步说,好的小说根本可以摒弃花哨。当然,这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所理解的花哨,是读着禁不住飘起来的文字,也就是说,不够沉稳,内敛。而曹寇的小说恰恰是很稳重,老道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达成共识是必要的,但是,所有的概念都一致这种理想状态是不可能的,那不就没个性了嘛,呵。
作者: 文沁可人    时间: 2007-8-4 13:20
小东今,我的花俏与你的不同。我的花俏是指,语言像魔术师手里的道具,被玩的花样百出,娴熟无比,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先设置好的虚。于是作品似乎就只剩下语言了。
凉拖,你道出了问题所在的实质啊。--我认为的。
作者: 忧雪莼榕    时间: 2007-8-4 13:20
我一直很喜欢曹寇的小说,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曹寇的小说是独特的,最鲜明的体现在他的小说语言上,他似乎完全不在乎一些传统的叙述方式,坚持他特有的“腔调”,他的小说语言简洁、质朴、野性、畅快,还可以说好玩、好读、很吸引人。有不少人喜欢看他的小说,被他的语言深深吸引,但看完后又要怀疑:曹寇小说不就是语言特别点嘛!可能是许久以来,我们对看起来艰涩的“世界名著”太景仰了,导致对“好看”的小说不敢肯定。

  曹寇的小说当然不只是语言好,在我看来,他的小说最具价值的在其内在的思想。对其小说思想内核我的理解是具有真善美的品质和浪漫主义色彩。

  首先,他的小说都很真,这个真不是说内容一定真实,相反,曹寇小说中多数都虚实相间,虚的部分可能如梦如幻或者是荒诞。这里的真是指小说本身的真诚,真诚的面对生活、面对生命、面对自然。他摒弃粉饰、矫情、高姿态、伪善以及卑贱。他与小说中的人物以及读者都自然地保持着“灵魂上平等”的姿态,我觉得,也惟有如此,才是真正的文学,稍有偏离,便不纯粹。

  其次是善,我所理解的小说中的善是把自己的感情融入,不旁观、不冷漠。现在有不少小说走对生活只做客观反映和描摹的路线,这也未必不好,但绝对不如让自己的希望(或者说作为)活在小说中好。曹寇自己说:“小说跟故事没关系,人物也可以省略,环境更是不屑一提。故事无非男女事,人物是男女,环境哪个朝代都一样。惟需讲究的是“我”必须活在小说中。”我所理解的他说的这个“我”,主要的不是“我”的生活状态,而是思想。

  再说美,曹寇小说的美体现在许多方面,比如诗意的美、节奏的美、人性的美、画面以及想象力中的美。

  比如《我和赵小兵》这个小说,作者——“我”对初中毕业后就一直瞎混,而且混了十年仍是混的很不济的这个同学赵小兵是怎样的态度呢?首先是平视,没有瞧不起、没有讽刺,也不是“高姿态”的什么所谓悲悯。再就是真诚,在这个小说里,作者非常真实的反映了“我”和赵小兵各自对生活的憧憬,十年前的,十年后的。其实都一样,无非是钱、女人,这确实真到了生活的最本质处。这也是曹寇作品的一大优势,他不仅不虚伪,而且,他似乎是看透了生活,但在看透之后,他所要写给你看的,却并不是消极的东西,不是让你看了感觉压抑或者悲惨、血淋淋的东西。

  在这个小说中,曹寇的语言以及想象力所营造的美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这一段:

  “我想到,孙曼在一个下雨天和他往一个屋檐底下跑,在十年前那个中学附近的一些高大的桦树底下,他们是多么的轻盈。雨水打湿了他们,他们气喘吁吁。他们发现,自己所在屋檐下还垂挂着几张褪色的红纸,一些诸如“风调雨顺”、“六畜兴旺”的句子残破不全地在风里飘动。放眼望去,春节远去,草木浓郁。”

  这个小说的结尾是最精彩的部分,“我”和赵小兵在漫无边际的草地上跑啊跑,想跑出这片空无一人的草地,累的大汗淋漓,疲惫不堪,最后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为什么跑不出去也见不到人呢?这结尾显然是虚的,但却非常具有诗意的美和力量,而且,这个“虚拟”的无边际的草地影射了生活,我和赵小兵在其中奔跑,这是多么真实的、疲惫的、又满怀着希望的奔跑。

  再说他小说中的浪漫主义色彩(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准确,且先这么说着。),这是我最欣赏的曹寇作品的特质。说起来好象有些矛盾,曹寇的语言不华丽、也不玩什么深沉,也没有所谓内敛什么的,而且,有时候甚至还粗旷的不够雅,就是这样的风格却能营造出浪漫主义色彩,这真是令人叹服。但再想想,其作品中始终存在着真、善、美的品质,这应该是个基础,在此之上,曹寇还有着对生活透彻的认识,有着非常好的心态,有着心底的柔软与善良,有着独立不羁的个性,这种种综合起来,便在矛盾中统一,并显现出其独特的浪漫色彩。

  比如《像我这样的人总是很有办法》这个小说,我觉得就算是浪漫主义的经典之作了。“我”和棉花的爱情多么纯粹,我们的爱情经历了挫折,面对着困难,怎么办呢?不怕,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总是很有办法”。当看到故事的结尾——“我”撑着木筏赶去营救心爱的棉花,我真是禁不住要套用张晓风的话来“矫情”的感叹一下了:活着真好!

  试想一下,一个小说让人看完了这么激动,这么舒畅,这么热爱生活,这难道不是最可贵的小说品质吗?

  同样很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还有许多,有的在局部,有的是全篇。再比如《秦朝最终灭掉六国》,我猜曹寇一定是有一个心爱的姑娘,一定是为她而写的。“找不到子允就意味着我永远也得不到秋姜。”“我”始终没找到子允,也就是没有实质性的得到秋姜,但是,看了故事结尾我们会感觉到,“我”其实与秋姜从未分离。

  “有啦,我给你当儿子,人家问了,你就说我是你儿子。
  好啊,她也高兴了起来,说,人家问你,你就告诉人家,我是你女儿,好不好?
  好,太好啦。
  嗯,就这么说定了。
  好,一言为定。”

  多么质朴的爱情、多么温馨的回忆,曹寇能将一个如此忧伤的故事写出温暖、柔和、闪光的质地,真是让人喜欢又叹服。

  除了上面所说这两大方面的优秀品质,使曹寇小说“好看”的因素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比如小说的结构、形式等。但对于这些我说不太明白,只是感觉曹寇在这些方面不拘泥于传统,也不迷信西方,他自信,又有能力创新,而且,他风格也多样,不断的尝试、拓展、进步。我从他2002年的作品看起,能感觉到两年来他相对于自身的提高(这么说是因为他2002年写的就已经很好了)。

  我喜欢他小说中的虚实相间,比如《朝什么方向走都是砖头》的结尾:

  “后来,应该是那个冬天,孟姜女来看我,可我已经被别的人砌进城墙里面了。如果她不来,我也没什么想法,前面说过,我对被紧密包围的感觉很喜欢。可她居然来寻夫,在外面惊天动地地大哭。这让我很不安。于是我想动一动,主要是想找个出口出去与她相会,哪怕是看她一眼。可是,你知道的,我几乎不能动,所能动的那点空间,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是砖头。我,只能放弃。”
  这显然有悖真实,但它却无害于作品,相反,充满隐喻又回味无穷。

  再比如《良田惟有深耕细作》这个小说,看起来似乎是真实的生活细节,但实际又不可能是,曹寇将虚实的结合已经达到严丝和缝的地步,致使真实与虚幻溶为一体,既给你真实的感受,又充满隐喻和深意,给你思索、想象的空间。

  说到想象,我觉得曹寇的想象力实在是他那样的年龄段里少有的优秀了(我是觉得他应该算是已经过了最富想象力的年龄段)。充满想象力的段落经常的出现在他的作品中,那些段落我感觉就好象是突然在一丛白薇里发现红色的一朵,又好象是在一套房子里你意外发现的一个很小但神秘的房间,它会让你有片刻分神,遐想一会儿,当然,还是会回到故事主题上来。它们的存在常常让我思索不出理由,但看过故事之后,那些神奇的充满想象力的段落却会非常清晰的留在脑海里。象是《本人已死,有事烧纸》里写他父亲的那段,再如《像我这样的人总是很有办法》里这段:“而且,天还是不下雨,地上的裂子越来越大,越来越丑。最近老是有小孩掉进去,小孩家人趴在裂子边上朝下面喊,怎么喊也喊不到,也不知道有多深,好像掉到地球那边去了,掉到地球外面去了。如果,棉花也给我养了儿子,也掉了进去,我该怎么办?”

  几乎全部的曹寇作品里都有这样的富有想象力的段落,不枚胜举。

  最后我还想说一下曹寇小说中对于性、女人、爱情这些方面的描写。《喜欢死了》、《恋与爱》这两个小说都表达了对于性欲与爱情的区分以及矛盾和觉悟,《爬上树顶》、《像我这样的人总是很有办法》、《秦朝最终灭掉六国》、《悲还伤》这几个小说中表达的对爱情的憧憬和珍惜,还有《屠户》中对父子二人性与生活的质朴、真实的描写,这些无不给我这样的感觉,在曹寇的笔下,爱情都是那么健康、美好、纯粹,值得向往、值得追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是积极派,我觉得,爱情使男人、女人及其婚姻具有了价值,列位于诸神之间,光芒万丈。”

  他这种乐观并非是幼稚的乐观,他说:“我想,人是不值钱的,男人不值钱,女人也不值钱,婚姻也不值钱,因为都很瞬间,都最终被埋到地下成为垃圾。消极派只虑及此。”但他不消极,所以尽管他小说中的爱情也不无忧伤,象他在《悲还伤》中说的:“你是老天分配给我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把你往死里爱。我多么想完成这个任务,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我只能辜负。”但这样的忧伤在曹寇的笔下也是美好的,它不灰暗、不变态、不绝望。

  另外,在曹寇的笔下,写性非常简洁,直接了当,甚至粗野,但却是质朴的真实,没有丑陋。他从来不屑花笔墨去描绘一段“A片”式的“实景”,从这点,我也有理由坚信他绝对是摆脱了庸俗的、真正的作家。
作者: 文沁可人    时间: 2007-8-4 13:20
好。这样的讨论非常棒。
作者: 曹寇    时间: 2007-8-4 13:20
哦,昨天QQ遇见文可沁人,太热,后来下了,今天天阴,不热,所以我也来谈艺术:
结尾一句话不多余,我就喜欢这样写,写了我舒服,不写我不快活。如果是问题,那是我的问题,只能自己去解决,我从来不可能接受别人指出的所谓“问题”,在我看来,那是我的“身外之物”,可以与我不发生关系。能写到哪样即哪样,一个写东西的人就这么大出息。其他谈不上。
第二个是,我不认为小说要怎样及能怎样,要达到什么“艺术水准”,艺术在我看来不应是我的考虑事务。或者说,“艺术”是个多余的东西。我讨厌艺术表演和艺术创作。
三,一个作者写篇小说,达到自己叙述、思考及情感目的即可。它不应该达到艺术目的和其他目的。如果不小心达到了那些,实非本意。我对“本意”为艺术的写作很反感。
四,幽默从来就是一种他人观感,我不幽默。
作者: 文沁可人    时间: 2007-8-4 13:20
曹寇:)
作者: 马骥    时间: 2007-8-4 13:20
小说不屌,说话挺屌
作者不傻,读者太傻
作者: 琴间    时间: 2007-8-4 13:20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今何在    时间: 2007-8-4 13:20
GOOD!
作者: 齐天大圣    时间: 2007-8-4 13:20
虽然置顶了 但我顶一下没人反对吧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1-13 10:21
很好。
很平民化的小说。就像一个人,坐在你的面前,喝着酒,谈他的故事。
只是主题思想太一般了。
行而不远。

[ 本帖最后由 lostboy 于 2008-11-13 10:40 编辑 ]
作者: 胡麻    时间: 2008-11-13 15:34
看了你和其他人写的一些,突然对自己失去信心,真不该来黑蓝,干
作者: 亢蒙    时间: 2008-11-13 18:04
很有趣,小说里的人物那种奇怪的神经质的对话和思维推动了小说,让整篇文章都好像是水面上不断摇晃的纸船一般。最后父亲在洞里和主人公的对话,让人觉得哲理的味道很浓厚。
作者: 一粒    时间: 2008-11-13 18:26
我一直不喜欢乡土味道的小说,但这篇很有魅力……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1-13 20:47
原帖由 胡麻 于 2008-11-13 15:34 发表
看了你和其他人写的一些,突然对自己失去信心,真不该来黑蓝,干

慢慢学呗,玩吗,又不是吃不上饭了。不要着急。
作者: 匿名    时间: 2008-11-14 02:02
"我想到从赵匡胤那个年代至今,该有多少此类情况,多少个问题都因此被忽略了啊,而且将来还势必如此继续下去。我很难过,内心充满了遗憾和苦闷那样的东西。"

这一句不好。别扭。
作者: antares    时间: 2008-11-14 08:32
这小说语言很让人钦佩
然而给人感觉不完整,如同一部较长作品的片断,不知别人有没有这种感受
我觉得不如几年前读到的作者的那个太监的故事,比这个不知要好多少




欢迎光临 黑蓝论坛 (http://www.heilan.com/FORUM/) Powered by Discuz! X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