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论坛

标题: 我桌面上一个叫Monks的文件 [打印本页]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21
标题: 我桌面上一个叫Monks的文件
  乾隆三十三年春天,二十二岁的正一和尚和另外三名游方僧在浙江萧山的一家乡村茶馆坐着。他们是四十八岁的巨成、六十二岁的净心和四十三岁的超凡。天阴,薄凉,水淡。卖茶的盘跷着腿、直着腰,整个人像只蹲着的猫一样坐在一张小方凳上打盹,一只瘦骨嶙峋的花猫一直望着和尚,并竖耳倾听。
  巨成看见超凡头上已经长出青泱泱一层头发,像冷不丁瞅见乌绿水里倒影,鱼唇一点,蜻蜓一点,两圈波纹,摇散。超凡见巨成看他,一笑,不明就里。巨成也长了头发,密。巨成看着大家说:“我是萧山人。”超凡表示些许惊讶,跟着净心才反应过来说巨成老家在本地,问他可记得风物,巨成说没变没变。正一想起巨成说过他是萧山人,怎么成了和尚的故事,在杭州的崇善庙里,他也常说与人,正一就听过数次。巨成说:“俗姓洪。家里没人,死了老婆。”净心笑他当和尚不成心,巨成说:“还真没一天成心的。”
  巨成说:“七年前的事了,真是莫名其妙。”
  “一天,我一早起来,就打算杀我们家一只黑颜色的公鸡,那鸡邪气彪悍,任之胡之,无法无天。我一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就腾地一下,像那只鸡撞破纸窗户跳到我头面上一般,踩着压着,我心浮气躁,杀气腾腾,下地睁眼,提刀杀鸡。
  “你想啊:鸡飞蛋打,飞沙走石,母鸡通通丢了魂,上墙来回疯跑、边跑边喊的,赤脚站在散了的蛋里茫然不知所之的,假装醉了和假装清醒的,你一言我一语,万箭齐发;我老婆躺屋里给我缝着裤子——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女人是那样干活的,她朝天仰躺,双手举在脸面上方干活,她喜欢使剪刀,她勤劳,她喜欢躺。很久很久以前,我以为她那样方便穿针引线,她把手里的东西对着光,好像只放一根光线软绵绵地、顺滑地垂下来,沾在她的嘴上,她还舔一舔,跟那是甜的一般,别处都是暗的。她吹气,装仙姑,看不见我,当我是树叶底下昂着胸的螳螂。后来我想她是为了和我好,我和她好了,发现我全猜错,她比哪个萧山人都更爱躺着,单单是这个,不为别的。可能她不是萧山人,我小时候不认识她,也没见过她,她有个爹像萧山人一样喘气,但不会说话。那会儿她明知故问:‘你在干什么呀?’其实她躺那儿看得见她抱回来的黑公鸡站在石榴树上,花开火红,像美女火牛大军冲杀摇荡呐喊。她正看着,它越威武,我越狼狈。它翅膀一拍,就飞过墙去。
  正一顺着巨成不清楚的话想:巨成的老婆,窗边躺着,突然灵巧地一个翻身,翅膀一拍,飞过墙去。猫跃过白蔷薇,脚上不扎刺。
  超凡想:巨成的老婆,躺着,突然灵巧地一挺她那又细又韧的腰肢,翻身骑上洪某,洪某说‘仙姑饶命’,她咯咯笑,颤,瀌金汁,蔷薇瓣乱飘。
  他二人随即想起她已经死了,便面带着一种惋惜的微笑。
  巨成说:“那鸡叫我一通好追,怨不得我,路怪,斜的斜,拐的拐,墙比路多,鸡飞狗跳都比人方便。那鸡逗我,我操一竹竿挑它不着。我拿着竹竿跑,中间还卡住。那时那鸡等我,高处睥睨我。随后引我到大道上。”
  “一上大道,路就散了般,气也散,光天化日,鸡跑得无影无踪,只有仓皇而兴奋的人,他们跑去围观两个疯子。我见到那两个疯子时,觉得他们比围观者都要来得平静,他们一个胖,一个瘦,看不出年纪,其中一个絮絮叨叨,另一个在旁边听和想,过一会儿再换过来。他们知道的东西、各人负责知道哪部分、对对方知道什么的了解和确认似乎都是不固定的,我们因此把他们称作疯子。我不想说我爱凑热闹,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去,灰头土脸,败给一只鸡;哪怕我从来都灰头土脸,即便从来没有鸡我也是衰败之人。我想别人也是这样,好奇驱使过来张一眼,接着却又为了看疯子之外的原因耽搁在疯子身边,多少有点木不楞登。一个疯子——哪一个忘了——自称是诗人归庄的学生,他回忆了归庄如何轻而易举地召集民众,并杀掉曾经训练起一支忠君复明军队、在昆山投降后又无所作为且被县令剃掉头发的知县的过程中许多过分详细激烈以致可疑的细节;他又说他是顾炎武的弟弟,清军对昆山进行大屠杀时,庄归扮成一个和尚溜走了。
  “于是另一个疯子便用妇人声叫唤:‘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唉唉呀呀’,如此这般,一个又说什么白龙化鱼,等等。
  “有人恫吓疯子,疯子对任何恫吓无动于衷。
  “模仿妇人言的疯子用吃吃的笑来打断了旁人的干扰与纠缠,他说:有个来自无锡的名叫王谋的人很好玩。他领导了一次毫无希望的对江阴的进攻,结果被杀。其部众都是菜贩子,遇兵即溃,……入土即没。头一个疯子正色说:菜贩子怎么了,用马朝柱将军的遮天伞——那是一种飞行器——可以在几个时辰里将三万六千菜贩子军从西部带到华中,你以为呢?尽管他们持续多年地疯狂追捕,逮了数以百计的嫌疑犯,他们还是捉摸不了马朝柱,连他的影子也摸不到。
  “于是第二个疯子承认错误,说着道歉的话,到后来嘤嘤哭起来。我本已想挪步回家,我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杀鸡的念头耽搁了一上午,结果鸡和念头都丢了,这会儿又不禁多看几眼。疯子哭陈:他对周遭种种一无所知,对他所讲一无所知,他原本是广州的一个伶人,唱《朱文赶鬼》、《黄飞虎逼反》,因为会写字,闲时抄本。一天来了几个斯文人,很鲁莽,亢奋状而又惶惶然,他们提出购买戏服,班主不同意,没了戏服怎么唱戏呢?他们说,是皇帝要买戏服。班主就问:哪个皇帝啊?说是绍武皇帝。——不晓得,晓得隆武皇帝。接着破口大骂郑芝龙王八蛋。斯文人软硬兼施:卖吧!朝服不够啊!——往外掏钱,却又不是很多。班主突然乐了:好好好,木瓜盈路,皇帝成群,阋墙谇帚,不如轮番登场,你们既要唱,我们不唱也行。拿了钱,卖与他们黄滚的行头,黄飞虎的行头,余化、韩荣的行头,姜子牙、李靖,连哪吒的也一并卖了,都金灿灿、浮晃晃、闹紫猛绿,他们怎生披挂不管。有一个大眼睛的年轻人还对这个伶人说,爱听《荔镜记》,且唱了一句:‘我本是官家子弟,因为风流做奴婢;今日亏心不认我,当初何必抛荔枝。’伶人暗中好笑,却也没有鄙视。过不多久,伶人失业,绍武皇帝和永历皇帝展开火拼,不亦乐乎之时,一支不到千人的清军被误以为绍武政权的友军得以开进广州城,几天之内占领全城。伶人浪来荡去,索性作了疯子。
  “头一个疯子便安慰:天下独不缺浑人。他说:‘王世贞将做梳子的匠人赵良璧当成是最好的锡匠,顾炎武又夸赞他打造的刀刃天下第一,我是赵良璧的后人,也未曾见过一样出自他手的东西,究竟是梳子、锡器或是刀刃,抑或别的什么,……我不过也是件懵懂的冒牌货罢了。’说着跑动起来,使得围观人群避散,他的同伴解释说:他此时身为太湖之水。
  超凡插嘴说:“记性真好。”
  巨成笑道:“自那时以后时时忍不住要说,就算不说,自己也要想,想来想去,什么都记得,点滴不落。”
  这时超凡猛一抽搐,碰得桌上茶泼洒出来。超凡赧然一笑,解释说:“猫。底下猫尾巴扫过去。”
  净心喊卖茶的:“添点儿水。”卖茶的不动。净心一时不知要不要再喊,和眉头一起皱在那儿,过一会儿才慢慢展开一点儿。
  正一看猫还在远处,同他望着,正一朝猫笑,猫眼神也很友善。
  超凡请巨成往下说。巨成说:“就是这儿了。疯子跑动,人群四散,我打算回家,这时疯子撞到人身上,反被撞了个踉跄,几步朝我身后跌来,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人扳住我肩膀,又好像没有,反正就那咔嚓一下,我的辫子就没了。然后疯子就跑了,无影无踪,人都来围着我,我想晦气,想真该往家去了,有人跟我说:你这辫子一时半会儿可长不出来呀,这还用说,他们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围着我都出不去,有人说坏了坏了坏了。又冒出来个异乡人,就讲湖北那儿发生的事,说是‘一场小小的风波’:
  “‘有个姓郭的农夫到镇上卖鸡,因区区小事动了肝火,和人口角。有人召来兵丁,兵丁发现他额前头发已有寸把,便抓他起来。兵丁又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张有某个姓尹的人签过字的纸条,而当地一个已经死去的盗贼正好姓尹。郭农夫被疑为贼党,带到县衙门,汉阳府通判、代知县章文登申这个案子,一会儿就把农夫放了,因为纸条是郭农夫的尹姓地主写的,没什么特别的意义。过不多久,郭农夫又因头发的事被镇上差官逮捕,又送到县衙门,这次章文登给他剃了头,然后放了。然而差官兴许为谋求升迁,直接向省里告了一状,不仅针对郭农夫,还将矛头指向章通判,说他“包庇叛逆”。省里的按察使重新把郭农夫抓起来,把镇上差官和章通判也带到一起对质,按察使觉得这案子确实判得过于宽大,不光郭农夫和章通判,连尹地主和农夫的邻居们也统统该受惩罚,不过他又认为有意蓄发和无意中忽略及时剃头是两回事,他提议对郭农夫责打后予以开释。可是湖广钦差巡抚不同意,他说,啊,效发令已经三令五申,郭农夫虽然是个无知乡巴佬,但他一再因同一罪名被捕,为什么没把他当成一个惩一儆百的例子呢?至于章通判,他没能控制住一个蓄意反抗者的行为,已经不可原谅;更有甚者,当此人被捕后,章通判先是姑息因循,后又纵容他当即剃了头,销毁他头发长短的证据。最后皇帝批准了更严厉的处置决定:郭农夫砍头,章文登革职。后来郭农夫还没砍头就病死在狱中,巡抚就说了:“此为天刑,信王法之丝毫不爽也……
  “我就该在他讲故事的时候趁机溜走——那么长个故事,得亏他记得巨细——我每次想起来都悔我没那么干,老想,悔也没用——我怀疑他要不就是倒霉的章文登。他就是居心叵测——异乡客!哪一个异乡客不居心叵测——他就是唆使大家:逼他去做和尚!结果大家都这么想,我不想胡搅蛮缠,我问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异乡人说二十年前吧,可是旁人不管不顾,一个劲劝我:头发这么半不郎当半拉不长的可不好办,不如全剃了呢,说起来是和尚。我不依啊,什么就和尚了,我还老婆呢。劝我:都知道你不是和尚,你老婆还是你老婆,没让你真当和尚啊,剃了还凉快呢。我怒了,这一怒可好,他们也怒了,你说他们怒什么呢?真是莫名其妙,他们这莫名其妙地都怒起来,肯定就有人得遭殃。你的乡里乡亲,是最莫名其妙而且碰不得的人。他们全变成铁的鼓起来的河豚鱼,浑身小刺。我头昏脑胀,只感到他们窥伺我良久,就跟他们互相觊觎来觊觎去一样久。我还是慌了,像大难临头那样黑压压的,可真没觉得会有什么大难临头,单是那种黑压压,慌乱颓丧,精疲力竭。乱七八糟,我说好,好好,我剃头,不就剃头么。我还说我的鸡跑了。我还喊:鸡哪???
  说到这里巨成停了下来。
  超然问:“后来呢?”
  巨成说:“后来每到头发钻出来就痒痒。开始还琢磨是不是可以留,……后来就想上一遍,或说上一遍。”他停了停,“总这样,怒一阵,慌一阵,可是懵懂得很。……人被一天发生的一个事莫名其妙地魇住了,好像突然被捕捉的飞虫,之后只是原地扑棱翅膀,看那蜻蜓贴在水上漂,也不知道死了没有,它偶尔看见景致,也全是过往倒影。”
  他忽然又笑:“有趣的是,我剃头后,我老婆成了同和尚通奸的妇人,时间久了,蜚短流长,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她泰然自若,我稀里糊涂,但惊动了新任知县,他必须要惩办奸淫者,于是我们被带上了公堂。我想到很坏的结果:我们有口难辨,不死都不行。我从懂事的人那里听说:凡和奸杖八十,有夫杖九十,刁奸杖一百,强奸者处绞,强奸除掉,我想我们算哪种,莫不会八十加九十加一百,二百七十杖,必死无疑,可能还不是最坏的情况,再坏我想不出了,可我想到了那种可能。我没想到知县是个年轻人,而且面貌英挺俊朗,他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他说:‘我最讨厌奸僧邪道!发配伊犁军中为奴好了。’他又对我老婆说:‘私通虽罪不可赦,然情有可原,但跟这种和尚来往,让我很瞧不起。’我老婆说这和尚是我丈夫,还唤来保头作证,保头说是这么回事,知县听着就在堂上乐,笑得很开心,他说一下子想起好几个笑话,有一个说:一个解差押着一个犯罪的和尚到官府去,途中和尚灌醉解差,剃光他的头发,给他戴上枷锁,逃了;解差醒后摸到自己光头,说:和尚还在,我哪去了?我没觉得多好笑,知县独个儿乐不可支。乐完了他说:‘你还俗不得了么。’他又笑着说:‘你还什么俗啊,你本来就是个俗人,窃二氏之名,无修持之实,作奸犯科,把头发蓄起来就是啦。’这看着不就好了么?”
  巨成脸上还有方才的愉快神情,慢慢地说:“造化弄人。”
  “我老婆是躺着干活被墙塌下来压死的。我头发还没长到一指宽。由于是意外,我也并不悲痛。也许心里一慌,或是愤愤然。或没有什么,还是懵懂。”
  四人静了片刻。
  净心抬头看卖茶的,于是超凡回头喊:“添点儿水。”卖茶的过来给添水。
  巨成说:“听说知县调任了。”又对超然说:“你呢?”
  净心喝一口茶,说:“淡。”
  超然笑道:“我家安徽太平县,种茶叶的。”
  净心说:“是吗?我不知道呢。安徽——说过。太平县那里出的尖茶好吧,不散不翘不卷边。”
  巨成说:“怎么作了和尚?”
  超然笑,问正一:“你多大?”正一答二十二。超然问:“几岁出家?”正一答十九。超然笑:“我十八剃度。和你也差不多。——你为何出家?”
  正一说:“自幼体弱多病,于是母亲送我到城门外关帝庙剃的头发。”
  超然说:“哦。”超然想:凫绿送我到山脚寺庙剃的头发。凫绿的手又小又白,凫绿条索紧结,匀整壮实,穿绿衣裳,钻进茶园里就不见,头发里有熟板栗香。
  正一说:“你呢?”
  超然说:“我杀了人。”
  巨成吓了一跳。和超然一道的净心看起来是知道的。净心在杭州剃度,并在那里居住,后来他在朝庆寺得到一个僧职。十二年前当他云游四处时,遇到超凡,超凡在祖光寺有僧职,他邀超凡同行,当他的侍僧,那时超凡便向他坦白了自己是为杀人避祸遁作的和尚。他曾因擅长煮茶而受到一位隐去姓名身份的有地位的人的喜爱,为他讨了一道度牒。
  净心说:“不独奸盗诈伪之徒,谁不是依草附水、偕影藏身呢。”
  超然笑,巨成未了解,正一听而不语,十分秀气。
  超然说:“十七岁我遇见一个道士,姓黄,与我同姓。时值谷雨,二成牙梢长至一芽三叶出展时,开了园。上午采了茶,中午拣,黄道士就来了。”其实先遇到道士的是凫绿,凫绿被那道士迷住了。“同那道士相识,我便被他迷住。”他接着说:“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识得道士后,也对一些道术兴趣浓厚。她是个女子,名叫凫绿,因为她母亲家在凫峰骑马州。”
  净心说:“凫绿晓得的。嫩黄清明的汤色,滋味浓厚甘醇,先稍带苦味,然后回甘。” 说完拿起手边茶碗呷了一口。
超然点头。他想的是:茶品来品去,说得这样那样,有模有样,我也不晓得,并不清楚说的什么,但看入水后最接近凫绿的头发颜色的,就是上品。
  “过路的道士穿一袭雨色的袍子,身上是雨后空山的味道。
  “我问:‘你会什么吗?’他回答说:‘我什么也不会。’我问:‘那你是道士吗?’他说:‘我是啊。’然后问我讨一些茶。我给了他一点儿毛茶。我说我家种的是官茶,样茶交得多,价钱也卖不高。他说谢谢,我没说话,他就走了。
  “道士坐在石头上煮茶,他随身携带着很多家伙器具,他带着它们走来走去,我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凫绿站在一边。她很快——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知道了它们都叫什么:筥、炭挝、交床、则、水方、涤方、滓方、漉水囊、鹾簋、熟盂, 还有风炉、釜、罗合和碾那样的东西,它们叫得和我知道的至少差不多。我觉得不可思议。可她说——她有一天忽然说——这些都是它们假名字,为了标识它们,记住倒也无妨,可是它们不是它们叫作的东西而是名称之下更神奇的东西。松针掉在道士头发上,他旁边有火,还有火上河水一样流动的空气。
  “我又问了一遍道士,我问他会什么,他问我希望他会什么,我说——法术,他说他不会法术,如果我有兴趣,他可以教我煮茶。我是茶户的儿子,但不会像他那样煮茶,于是向他学习。
  “有天凫绿说:‘不,他在炼丹。’我以为她说着玩,古时候的人炼丹,现在已经没人炼丹了。可十七岁的凫绿很严肃。她相信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我认为那都是些浑话。像炼丹术这样的事,从前就在她脑子里了。她说:‘你学煮茶,我学炼丹。’道士不教她,道士说他不炼丹。她就问我学到些什么。我说:飞,抽,伏,死,点,转,关,养,平底火,转角火,齐药火,清。她说:‘飞是什么?那都是什么?死是什么?’
  “我没有给道士许多茶,开始那回一点儿,后来又带过一点儿,但是不多。他成天煮,是不够的。
  “我在杯子里看到凫绿。
  “看到凫绿手捧凫绿,说:‘给你。’
  超然想:那时候凫绿不是从来的凫绿,她撼动他,而不再像一支带铃铛的小槌一样敲打他这里那里,她有火,她的容器微微炙热,起初是两叶一心、身大八分、枝枝齐整、朵朵匀净的,经过武火,她成了火青,颗粒腰圆,紧结重实,墨绿油润,白毫隐伏,毫光显露,花香浓郁,甘甜,汤色嫩绿微黄,鲜艳美丽,叶底杏黄有光泽。每念及此,超然都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快乐。
  “我的母亲、父亲、兄长和其他人,他们可能都不知道道士的事:道士来了,然后走了,待了一个月,我记得两次抬头看到月亮的形状。他们对此无所察觉,我内心不安宁,他们对我内心不安宁也无所察觉,我对他们是否无所察觉也无从察觉。飞,伏,死,清。凫绿努力保守秘密,并秘密行动起来。
  “十七岁的凫绿异想天开,兴致高昂,勇猛不可挡,一面还要保密。事情对我们来说非常困难,但困不困难、再困难,都没关系,完全不重要。凫绿聪明伶俐,不过不识字,等于是我告诉她——我读她弄来的书——她常能马上把什么东西弄到手,刻不容缓——书上写:仙人是可以学的,就像鹤知夜半、燕知戊己那样,纯属本能。凫绿说:‘我知道。’我内心不安宁,大约是氤氲一片。她在我家屋后垒土筑坛,我母亲宠爱她,她说研习茶道。她用一个里外搪上混了头发和盐的黄泥的炉子,开了三十六个八卦的孔隙,改造的铜壶瓦罐……她甚至盘算自己做一个炉子。她去找烧陶的人。……夏天,雨后,她收集蚯蚓土,像个疯子,脚那么白,泥土是湿的、黑色的。
  “我们几乎什么也不知道。
  “她每天都急切地、悄悄地发问:‘禹余粮是什么?石燕是什么?伏龙肝是什么?无名异是什么?’好像是一个:专门制谜和解谜的人——两头不通,解谜时不可回复到制谜的途径上去,互相也不呼应,到处都是谜面,而什么是谜面也有待拆解,她找不到它们就焦虑忧郁,‘上哪儿能找到它们?它们是什么?’实际上那些比这更常用的东西她一样不明白。她求知若渴,冲锋陷阵,唇齿间沾着头发丝,同庞大无垠而且须臾不停地生长越来越大的无知作战,也许有时觉得虚幻,于是才有点儿疲惫。歇息时她也四处张望,警觉和不忘试探。她挑选名字更像谜语的东西发问,为的是将全部知识塞进自然界较为隐秘的地方——或是将自己塞进去,像一枚楔子,进去之后她在那儿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待着,感到安全和满足——深的岩洞内,呈液态在矿晶簇底部空隙处,硬的柳絮,滑腻的雪,或要用火烧才看得见;另外又可能是日常生活中非常显而易见之处——一切都有待我们好好想想:什么是比冰还冷的石头?无灰木是什么?无常像拽着裙角一样拽着自己的影子不使拖到地上弄脏了,它有影子那么高,耸着肩垂着脸看,除了它,什么产于墙角?墙角以外的污秽之地还产什么?红色妓女吗?还有鲜红的飞腾灵变的气,什么时候会像红鲤鱼游在水里?如果我有一柄剑,她说,就有可能看到剑刃上抽出黄芽,还有炉先生,她想拜访他,他却好像不在家。这样她就在一眼丰盛诡秘的泉里有了藏身之所。她非这样不行,因为她又热又燥。
  “还掉眉毛。
  “我母亲比她先发现,要不然她可能会自己画上。我母亲每天用姜片给她擦眉毛。但她还是没有眉毛了。
  “我老是看她。她说:‘你可以帮我画上去,随便你。’她不怎么在乎。我有时给她好好画,有时忍不住画得歪歪斜斜、一塌糊涂,画丑陋蛮横的长粗线。她不在乎。
  “她脸色铅白,眼泪汪汪,落下泪来,我问:‘你难过什么?’她说:‘我不难过。’神色平淡,真的不难过。
  “她依方行事,方上说雄黄,她就说‘帮我买一些来’,方上说金子,她说‘别着急,我可以试着炼出来’。后来我当她面把书给烧了,她没有什么反应,非常可怕,就是面无表情看着我,一会儿是彻底面无表情,冷漠呆板,一会儿好像轻轻扬起眉毛,可她没有眉毛,分不出是不解发问的天真神态,还是不以为然。她不时看看炉里烧着的书——那里头还有眉笔,她小时候说,用炭枝眉笔插地里种柳树,柳树风骚肥美,她说盲人走过柳树下时的一惊一叹最是地道。书快烧完时她从屋子一边走到另一边去,她简单的裙幅衣袖竟然卷起一阵风,炉里的灰烬像被一束看不见的喷泉顶起来的黑底梨花瓣那样到了空中,甚至一下子像只跳舞的鹤。我不禁怀疑她是否真有得道的本能,或已经琢磨出了点什么。但她的的确确什么也没炼出来。至于书没了,其实她也不在乎,她带着书,可心里晓得它无关紧要。
  “有时她幽幽叹息。她问:‘你觉得有希望吗?’我不知道。我以为她指炼丹,她说炼丹其实无关紧要。不知道她问什么,但经常被这么问,我很难不再不想到没有希望的可能性。她从前就常问,如今脸皮像炒过的月亮的衣,又脆又薄,风吹过仿佛能听见她的脸簌簌瑟瑟地响,而且那上头没有眉毛。幽幽叹息,簌簌瑟瑟的,十分奇特。她还干活,有时月亮升起来她才上山,月光皎洁,她无异于妖魅,她能在暗中采茶,不用看,冷天她还抓一把剪刀,冷黑冷黑的,在那儿剪枝,冷天茶树地上的不长了,地下拼命在长,远远的寒光一闪一闪。
  “我待不下去。”超然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9-3 18:56:06编辑过]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21
看,它们都有代写完,问题我没有时间……贴出来是为了督促也是存一下(我很爱鼓捣电脑所以我硬盘上的东西都比较危险,虽然接下来我有没有足够鼓捣电脑并且把它鼓捣坏的闲暇很值得怀疑),没有就此一搁的意思(虽然实际上搁着好几个东西)。过去有个人对我说:无论如何,必须写完。这个我知道啊。。。谢谢谢谢(我也不知道谢什么)
作者: 潇儿    时间: 2007-8-4 13:21
你好久没写东西了

应该多写一些

真不知道你的怪念头从何而来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21
实在是忙。
作者: 东今    时间: 2007-8-4 13:21
最后的督促………
作者: 骨肉皮痒    时间: 2007-8-4 13:21
还有多长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21
故事简直还没开始,你说还有多长……
作者: 冰狩    时间: 2007-8-4 13:21
这个这个这个.....和尚.....那天在RO里PVP....被一MONK秒了
作者: 外外    时间: 2007-8-4 13:21
开头很吸引人,慢慢看。
作者: 唯阿    时间: 2007-8-4 13:21
小说而讲史,人总以为必宏大,以为非史诗、大传不可。这是脑袋小,想不开。史小说可以非常有趣。比如孔飞力的《叫魂》。这是一个经典的新小说文本——如果真像我所说(在自由坛回复凌丁一文中提出的):论文完全可以变成小说的形式。在第一章,孔写道:“我们确实可以看到难以为我们解读的种种支离片断,并必须赋予它们某种意义。”这个“支离片断”,就是小说的可贵的细节主义;而“意义”,小说通常就存在于那里。

和尚的故事本以相当完整——一种精简艺术趣味的完整,你试图充而盈之。效果如何呢?看过《叫魂》的人可能跟仅读你小说的人感觉大不相同。我以为塞得太多,从原作中移花接木太多(因为那些简短的篇章在孔的组合下各自展现着光彩,而你却不得不面临没有支撑物的尴尬),但却要旨不甚清楚。原作中的和尚,其软弱、痛苦与无助已非常能打动我,但你的似乎都成了市井上的现代艺术家。但从和尚头引到惨痛的剃发令,你倒是找到了一条不错的切入之路,不过仍显模糊,剃发令的大背景有几个知道的?不知道你下边要怎么折腾,阅读到此,我觉得除了一些挺漂亮的小描写之外,最有意思的就是:“她咯咯笑,颤,瀌金汁,蔷薇瓣乱飘。”试比较一下,曹雪芹的,“硬梆梆的就要顶入”;王安忆的,“他们往对方最脆弱也最坚硬的地方狠狠地撞击”。我都忍不住要咯咯地笑了,这大概就是尔等80一代所能作出的文字供献吧。见笑。莫恼。

在《叫魂》中,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是郭农夫。因为他像一个被动的棋子一样被摆一摆去。他无言语,无内心世界。但可惜,你所做的竟是全文照录。郭农夫,从其怪诞的行为来看,他肯定是一个愚民,但我不想这么武断。我觉得他和古希腊的《阿卡那人》倒有几分相似。他本身所蕴藏的怪诞和黑色存在带有无坚不摧的艺术和人生意味。——这是我们思想能力或方向上的区别?!

嗯,胡说几句,别当真。我觉得你已经不需要文笔练习了,应当像孔飞力那样深入地思考小说内核性的东西了。你快25岁了吧,这是真正开始小说写作的年纪——以大多数的文学家为例。应当试图写出新东西了。把电脑上过多的东西精简一下,这是必要的技术准备的弟一步吧。


唯阿
2004年9月10日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21
谢谢!说得非常有理。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21
全部接受。但我本来打算写的并不是叫魂的故事,只是用了这里开头。嗯,要怎么改或者删或者索性不要了,我还要想一下。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41
<p>我想明白了,我要写下去。有深刻的小说,也有轻巧的小说。人物可以有血有肉活灵活现,也可以所有人物通通都是我。有的小说反映历史,有的小说什么背景都是幌子。我便觉得非要写第一种小说。而且这是我的小说,和那段沉重荒唐的历史无关。我有我的荒唐和浑浑噩噩,固然可以说回避,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价值。</p>
作者: 袁群    时间: 2007-8-4 13:41
这一想就是两年呐~~~~
作者: 李耕夫    时间: 2007-8-4 13:41
<p>名不虚传。</p>
作者: 欲望的旋涡    时间: 2007-8-4 13:41
两三年了,女施主写完没有……
作者: 小手    时间: 2007-8-4 13:42
搂住很可爱




欢迎光临 黑蓝论坛 (http://www.heilan.com/FORUM/) Powered by Discuz! X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