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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抱
1、阿母是谁
这是个名字叫“竺”的小镇。
小丫坐在井边看夕阳。那是15年前,小丫七岁。
阿爸在桂花树下抽烟。阿爸每次到桂花树下抽烟,小丫就忍不住坐在井边看夕阳。即使是没有阳光的阴天。这个时候,小丫知道,阿母正在家里骂个没完。在小丫的记忆中,阿母从来没有抱过她。只有阿爸会在小丫最伤心最难过的时候,张开双臂说:“丫,来,抱抱。”
那一次阿母打她打得多疼啊。小丫的大腿和手臂全是乌青的。阿爸在外面上工,救不了小丫。天快黑的时候,小丫来到井边,跪下来,把脸深深地埋进了井里。一股阴冷阴冷的风从井底飘上来。
死人。
死的谁呢?死的是小丫——那是小丫第一次想到死。第一次想象自己死后的样子。死了以后自己会在哪里呢?记得去年,正在小学读二年级的顺子跟着一帮孩子到水库里游泳。上来时是让大人们捞上来的。小丫刚巧跟着阿爸从水库边经过。那里围着一群人。小丫拼着命往里头挤,完全不顾阿爸在后面追。大人们都不许小孩看死人。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见到地上的顺子,小丫呆住了。顺子口鼻流血,十个指甲全部脱落,露着十个血淋淋的指头……
一颗泪掉进了井里。
“丫。”
是阿爸!小丫抬起头来。
“你在这干嘛呢?”
小丫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呜呜咽咽地哭了。
“来,过来,阿爸抱抱。”
阿爸的怀抱是最好的。小丫渐渐地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她疲惫而又幸福地睡着了。梦里,小丫看见桂花树开花了,每一朵花蕊都带着晶莹的露,她甚至闻到了从自己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桂花香气。那是她闻过的最好闻的味道了。
是夜。
阿爸愤怒地咆哮:“你神经病!你是神经病!”
阿母狠狠地说:“没那么容易的。你要害死我,没那么容易的。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先死。”
小丫圆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今天阿爸不用上工。中午是阿爸煮的饭。阿爸吃了。小丫吃了。阿母没吃。
阿母说:“我不吃!我吃了会很快死的!张大妈是怎么死的?得病死的?笑话!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得病?外人都不知道,都认为她是得病死的。只有我,再清楚不过!她是被她男人害死的!世间……男人都是来害死女人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小丫看见阿母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但那时候小丫不知道那是仇恨。她只是害怕。不敢看阿母的眼睛。她觉得阿母的眼睛比井还深。小丫常常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阿母的眼睛里去。
入夏。猛烈的阳光把大地照得一片死寂。对面半山腰是一条铁路。每天早晨七点半,总会有一列火车像一条大青虫一样从那里爬过。小丫时常会幻想自己住进大青虫的肚子里,让大青虫带着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一天,阿爸对着铁路出神。
小丫就问:“阿爸,火车要去什么地方?”
阿爸说:“去远方。”
小丫说:“远方有多远?”
阿爸说:“很远很远。”
小丫急了,问:“很远到底有多远嘛?”
阿爸笑了,摸摸她的头,亲亲她的小脸蛋,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有多远了。”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小丫说,“张大妈怎么会死呢?”
“人都会死的。”阿爸说。
“可阿母说她是被她的男人害死的。”
“丫,你记住阿爸一句话:这个世界没有你阿母想的那么可怕。你阿母经常乱说话。”阿爸非常认真地告诉小丫。小丫好似听懂了点点头,又好似听不懂摇摇头。
“你阿母嫌弃我没本事,挣不到钱,让你们过苦日子。丫,你苦吗?”
“阿母打我的时候苦。不打我就不苦。”
“以后你阿母再打你你就跑,跑到工地去找阿爸,好不好?”
小丫点头,说记住了。跟阿爸在一起是最安全的。阿爸一上工,小丫心里就空得慌。小丫就很想很想跟着阿爸去工地。但是那样,阿母更会变本加厉地打她。所以她哪儿也不敢去。
她想上学。阿爸就带着她去学校。校长说:“站到课桌边比一下。”一比,才比课桌高半个头。
校长对阿爸说:“你家的孩子怎么养的?七岁就这点?看上去像五岁。明年再来吧。”
是夜。
他们又吵架。阿爸愤怒地吼叫:“你这个疯子!你在枕头下藏菜刀!”
阿母说:“我斗不过你的。我斗不过你的。总有一天会被你害死的。”
小丫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每次吵架都要提到死。
阿爸走过来,抱起小丫,来到桂花树下。阿爸的眼泪像雨水一样落下来,一颗颗滴在小丫的脸上。这是小丫第一次知道阿爸在哭。夜很黑。小丫伸出小手去摸阿爸的脸,摸到了满手的悲伤。小丫再也忍受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第二日黄昏,阿爸下工回来的时候,晚饭都没吃,就又把小丫叫到桂花树下。把一串很漂亮的项链挂到她的脖子上。然后抱着她亲个不停。阿爸太用力了,胡须扎疼了她的脸颊。阿爸抱紧了她,从来没有过的紧。小丫想说:“阿爸,我喘不过气儿了。”竟然喊不出声音。阿爸的身体在颤抖。小丫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很快要天崩地裂。
那是阿爸最后留给小丫的拥抱。
第二天。不见阿爸。第三天,不见阿爸。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有人说,在县城火车站看到过阿爸。兴许是离开竺镇了。小丫翻箱倒柜,寻找阿爸出远门用的破旧的牛仔包,果然不在了。
阿爸住进了大青虫,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吗?小丫站在桂花树下,望着对面的铁路泪如雨下。
阿爸不见了。阿母似乎没有不安。只是安静了许多。只是依然会为一点点小事情对小丫大打出手。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安慰小丫的疼痛了。小丫愣是不明白阿母为什么下得了手这样打自己的孩子。有时小丫恨不能让阿母打一回就打到断气去。这样就不会再有疼痛了。
这个女人是如此的陌生。
阿母是谁?
2、谁是阿爸
一晃十年,阿爸音讯全无。
如果有人问阿母:“你家男人去哪儿呢?怎么还不回来呢?”
阿母就说:“死了。”
小丫每每听到,就会顶撞说:“你乱说!我阿爸还活着!”
小丫已经不是七岁时的小丫了。她终于盼到长大的这一天。十年前她就发誓要坐大青虫去寻找阿爸。十年来,小丫每天都在期盼阿爸的消息。有邻居说:“都过去这么久了,兴许真的不在了,若是在,怎么会不闻不问这娃儿?”小丫听了就偷偷抹泪。但是小丫,真的很想念阿爸。每回想阿爸时,小丫就跑到桂花树下,拥抱桂花树。一年又一年,桂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小丫就把桂花的香气全采掬在心里。这样,靠着桂花的香气,她就可以找到阿爸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她发现阿母的目光越来越恐怖。有一回是小丫做的饭。阿母吃完竟然说:“我肚子痛死了。”小丫惶恐地坐在一旁。阿母坐在另一旁,一副万分痛楚的模样。看样子是真的病了。
小丫就说:“去找医生看看?”
阿母说:“看什么看!你跟你爸一个样,到底在饭里头放了什么?”说完凌厉阴森的目光扫过来。小丫心头一凛,恐惧漫布了全身。她终于明白当年阿爸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了。
难道阿母病了吗?可是好像也不像。隔壁邻居做了什么好吃的送过来,当着人家的面阿母是千恩万谢。人家前脚刚走,阿母就把那些东西全倒掉了。她除了小心翼翼地吃东西,其它地方却跟常人没有两样。自从那次肚子痛了以后,阿母就再也不吃小丫煮的东西了。母女两个,各自做自己的饭菜。小丫并不是不敢吃阿母煮的东西,而是阿母煮的东西从来就刚好够她自己吃。
小丫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阿母生的。她跟阿母生活了17年。这个曾经用她的乳汁哺育过小丫的女人,为什么会是如此的令人害怕?不是所有人都在说母亲的爱很伟大吗?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把自个的小孩当宝贝吗?小丫时常幻想阿母可亲可爱地拥抱她。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会有桂花香气吗?
夕阳只剩下半个脸庞没有落山的时候,小丫已经走到了铁路旁。竺镇和十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铁路依然是十年前的铁路,山依然是十年前的山。只是每天早晨从这里轰轰而过的大青虫,在岁月的条荡下,越发地笨重了。小丫已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阿母早说过,不会再让她上学了。小丫心里的勇气积蓄了十年,她觉得离见到阿爸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个时候是秋天,山上的树木掉光了树叶。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说,我们中国有四大名著,《红楼梦》是其中之一。语文老师是个漂亮的女老师,多愁善感。她给大家讲过“林黛玉葬花”这一段,美丽的眼里满含着泪水。小丫在铁路旁捡拾一片片枯黄的树叶。大青虫呜咽着从她身旁过去了。小丫看看将要完全坠落的夕阳,想想十年前她坐在井边看到的夕阳,又想到未来无穷无尽的夕阳,她的心忽然空了。她蹲下来,双手捧着已经完全失去光泽的项链,泪水珍珠儿似的落下来,打碎了公元1999年9月9日的最后一缕余晖。
小丫来到语文老师的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开了。
“小丫,快进来。”语文老师拖住小丫的手。这是在她的记忆中,第一个长辈模样的女人握住她的手。她想起阿母。阿母的手心也有这么温暖吗?
“这么晚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老师温和地问。
“您可以借给我三百块钱吗?”小丫怯怯地问。
“你先告诉老师,借钱去做什么?”
“可以吗?”小丫忍着眼里的泪,没有回答老师的问。
老师不再问了。她打开一个箱子,摸出几张纸币塞到小丫的手心里,说:“小心收着,别丢了。”
小丫道了谢。走至门口,忽然说:“老师。您可以抱我一下吗?”
老师有点惊讶,但还是走过来,搂住了小丫。小丫贪婪地感受着这十年来的第一个拥抱。她的泪水涌出来,濡湿了老师的衣裳。只是没有桂花的香气。但她心里空落落的地方还是缓和了许多。
回家后,小丫在书包的最里层翻出了阿爸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很陈旧了,靠近下巴的地方甚至已完全看不清楚,恰巧是阿爸长着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的地方。她在灯下看了又看,然后用红丝巾包起来,揣进了内衣的衣兜里。
阿母坐在大厅里。一言不发。
小丫也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一言不发。
她想好好地看看这个女人。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见这个女人苍老了许多,脸上手上都已有明显的皱纹。但她的眼神仍然牟利。谁都不能小看了她。她的力量一点也没减少。
许久,她忽然有了话:“你也要走了吗?”
小丫吃了一惊,第一次从心底里对她生出怜吝。她真的很可怜,十几年了,谁也弄不明白她的精神世界。小丫想跟她说点什么,胸口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把要说的话硬生生地拦住了。
竺镇的秋夜冷冷清清,好像离人世很远。小丫离这个女人也很远。远到从未说过一句贴心的话。远到没有任何问候,没有离别的语言。
又过了许久。她又说了一句:“走了吧。都走吧。”然后起身,回她的屋里去了。
一大早小丫起来的时候,阿母没有起来。
她踱到她的窗前,想再看她一眼。但家里的窗叶是木制的,隔着中间那条缝隙,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只有黯然地走了。最后来到桂花树下,她再一次抱紧了桂花树。感谢它在她的灵魂里种植了永远的清香。她可以寻着这清香找到她的阿爸。
大青虫载着小丫,一点一点地远离了竺镇。
两天两夜后,她落脚在G城。
这是一个繁华的大城市。人如蚂蚁,汽车如甲虫。小丫兜里的钱很少了。她只买了个面包,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吃下,既是早饭也是午饭。小丫的头有点晕。这个地方太大了,大得她心里慌。但她闻到自己身上的桂花香气,依然清晰。她想,阿爸有可能就在G城。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不慌了。她走到一处卖书报摊的地方。上面摆放着她从未见过的精美的杂志。封面有的是耀眼的美丽的女郎,穿得很少,甚至露着胸脯。有的是精致的图画,
名字是她看不懂的英文。最后她把目光落在了一摞摞报纸上,心想:要找一个地方挣钱,有了钱就可以通过这些报纸寻找阿爸。
小丫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幸运之神果然眷顾了她。她沿着一条路一直走,走了四个钟头,看见一家小饭店门口挂着一个牌子,红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招洗碗工。浆糊弄湿的地方还没有干,显然是刚贴上去不久的。
她进了店,小心地问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是不是招洗碗工。老板转过身来,直直地看了她半晌,连连点头,说:“是……是,我刚贴上去你就来了,洗碗,你会吗?”
小丫说,洗碗我能。
“能就留下试试吧。每个月给你三百元。有得你吃住。”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淡淡地说。
于是小丫认识了梅非。梅非是这里的上菜工,上菜,抹桌,收碗是她的活。洗菜和洗碗是小丫的活。她们被安排睡在同一个床上。
第一晚,梅非问:“小丫,我来这里半年了,有个梦想,就是以后在这里嫁个好男人,幸福地过一辈子。你呢?你有梦想吗?”
小丫摇摇头,却又点点头,说:“有。我也有梦想,我想要我阿爸再抱抱我。”
“你阿爸?他没在家里吗?”
“是的,他走了有十年了。但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梅非很感动,决定和小丫一起寻找阿爸。
很快,店老板,老板娘,伙计们全都知道小丫在寻找阿爸。
秃头老板西装革屡,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生气:“找什么找?都十几年了,不是死了怎会没消息?我看不用找了。另找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来当爹得了。”
老板娘剜了他一眼,哼道:“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好不容易挨到第一个月领钱。小丫要用两百块准备在报上登启示。梅非把自己不多的积蓄递到她的手上,说:“连刊几期吧,不然没有效果。”
于是那家在G城每个书摊都会有的报纸上,第二天,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出现了这样一则寻人启示——
女儿小丫,
想念阿爸。
桂花树下,
十年泪花。
见字请拨:xxxxxxxx
旁边是那张褪色的老照片。为了精确,梅非找到了一位在地铁里认识的画时尚插画的男孩,按照小丫的描述修补了照片。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晚上收工后,老板老板娘和炒菜的伙计们围在一起打麻将。小丫和梅非躲在房间里看书,仍然可以听见他们的粗口传来。他们说女人。说现在马上进入21世纪,思想观念要开放。
一个伙计说:“老板娘,说实在的你管我们老板也太严格了吧?现在外面的有钱男人,那个在外面没有女人?”
另一个伙计接口说:“没有钱的男人也有很多女人。”
只听老板娘的声音磨的尖尖的锋芒无比了才放出口中来:“他敢!他敢我一刀削了他。”
“哎哟!好吓人哦!”第一个伙计忍不住叹道。
“你俩再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俩的嘴!”
到了这儿,忽然发起脾气来:“你们男人,哼,一个一个,都不是好东西,不玩了!”然后是高跟鞋嗒嗒嗒的声音,外加狠狠的关门声。
关门声“砰”地响起来的时候,她俩都吓了一大跳。
小丫的耳边忽然掠过阿爸那声嘶力竭的吼叫——
“你这个疯子!你在枕头底下藏菜刀!”
启示已连登了三期,时间也过去了四个多月了。阿爸音讯全无。G城的太阳也是明晃晃的,只是没有竺镇的太阳纯净。阳光迷糊着小丫的眼睛。她心里慌张起来。
“桂花香气。你要相信我。”她对梅非说,“香气在,阿爸也在。”
她的眼里时常溢满了泪水,却没有掉下来。
梅非说,我信。
她们对望着,望到很远的地方去。
“可是,这些天,香气淡了,我心里怕。阿爸会不会出什么事?”
梅非无语。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除了梅非,没有人会相信小丫说的话。老板娘笑着说:“你家的桂花能香到这里来,我这把长头发接起来岂不是能绕地球几个圈?”
大家都笑起来。
最调皮的那个伙计跳到小丫的身旁,嗅了嗅,说:“哇,原来是真的有味道啊。”
个个瞪着他看,他才说:“是汗酸味、剩菜剩饭味!”
大 家就又笑起来。只有梅非阴沉着脸,把小丫拉到洗手间,用手背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水。
梅非有事,请了三天假。临走时叮瞩小丫:“老板是个坏人,你要小心点。他要是对你不敬,你要狠狠地教训他。上次教训了他,现在他怕了我。”
小丫想起阿爸说:“这世界没有你阿母想的那么可怕。”
小丫放心。
第二日,老板娘去采购。老板把小丫叫到他的房间,说有事找她。
一进门,老板就一边掩门一边说:“不要再找你阿爸啦,让我做你阿爸。来,这是阿爸的见面礼。”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一手就从小丫的腰际绕过来。
小丫一把接过钱,甩在他的脸上,气急道:“你再敢侮辱我阿爸,我……我放火烧你全家!”后面那句“我放火烧你全家”,是情急之中想起是谁经常说过的话,照搬来的。
终于想起来,是顺子生前跟人打架最常用的一句话。
梅非回来的时候,说小丫,我们走吧,这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们去大公司。
小丫说:“启示上登着这里的电话号码呢。”
没曾想老板娘不知何时走进来,说:“没事,你们到了别的地方,告知我一个号码,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俩。走的好,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她们来到了YL鞋业公司。一呆就是两年
一个黄昏。下班后的小丫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引领着。穿过满街的车流,穿过天桥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沿着一条泥泞的路一直走。来到一片杂乱的建筑工地。
桂花的香气越来越浓烈。小丫的心快要跳出胸口。
她感觉到阿爸离她很近。甚至当年曾被阿爸的胡须扎疼的脸颊也隐隐地疼了起来。
工地里,有些人还在忙活。有些人蹲在地上吃饭。还有些人,只穿一条裤钗对着若大一个水龙头洗澡。冷硬钢筋,潮湿水泥。见到小丫的,都停下,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小丫。
有人吹起了口哨,说:“靓妹,到这里来找哥哥吗?”见小丫没有理他,自顾自地哼起酸溜溜的情歌来。
小丫寻着桂花的香气,径直走到一个微微驼背的中年男人的身旁。
他依然忙活着,没有因为小丫的到来而停止劳作。天近黑,他挥汗如雨。
小丫默默地站着。
——是你吗阿爸?就快十三年了,您记得我么?
小丫在心里说。她相信如果他真的是阿爸,一定能够听得见她的呼换。
然而他依然不停地劳作着。仿佛不曾有人站在他的身旁。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他的身影和阿爸是如此的相像。
“我是小丫,阿爸,你是我的阿爸吗?你再抱抱我好吗?”小丫终于抑制不住开了口。
她的声音飘飘渺渺,如同当年阿爸在桂花树下抽烟时吐出的虚无的烟圈。
他依然卖力地劳作着。仿佛不曾听见她的问话。
“哈哈哈!你是小鸭?我还是小鹅呢?还有他们……他们,你看看,这个……这个是小猪,那个是小熊,哦,不对,应该是老鹅、老猪、老熊,我们才是你阿爸,还是我们抱你吧!这个老哑巴,又聋又哑,怎么会是你这么漂亮女孩子的——阿爸呢?”
一个长得又瘦又恶心的人口不择言地开起了玩笑。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人圈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小丫的泪水滴落下来,湿了地上的一枚钢筋。仿佛是冷硬的钢筋也流了眼泪似的。
他至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过小丫一眼。
小丫走的时候,眼前有大朵大朵的桂花不断地落下。
“你去哪儿呢?我快担心死了。以后出去了叫上我,别一个人乱跑。”梅非站在宿舍大门口,看见小丫回来,长嘘了一口气,说。
小丫没有理她。小丫脸色苍白。
小丫病了。小丫去过的那条街叫左右三。
过不了多久,从左右三传出这样一件怪事来:说有个年青漂亮的女娃,叫“小鸭”,见了男人就叫阿爸。传来传去,最后竟传成了这样——有个年青漂亮的女娃,叫“小鸭”,见了男人就想抱。
围绕在左右三周围的一些地痞,风闻了这样的消息,激动又难眠,一门心思想着见识一下小丫。日子太平静了,偷偷抢抢,打打杀杀,已提不起他们对生活的兴趣。
梅非下楼去给小丫拿药的时候,在门口碰上了六个红头发。
“小鸭子呢?我们要见她。”
“对,叫她出来,跟哥哥出去玩玩。”
一种危机迅速包围着梅非。她说:“小丫不在。你们找她要干什么?”
“少废话,没事我们找她干什么?快叫她出来!”
“你们走不走?不走我马上叫警察!”梅非的口气威风凛凛。对待坏人,她从来都不曾惧怕。
都走了。然而梅非心里却隐隐地不安。她总感觉他们还会再来。
小丫的病好了许多,这两天可以下地行走了。
梅非说:“我们走吧。要快点走。这里太危险了。我有个堂哥在兰安,我们离开G城,先去那里落脚。”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儿。他真的是阿爸。小丫说。眼里的泪又滚落下来。
“怎么可能?你真真是走火入魔。他真是阿爸,为什么不认你?”连梅非都有点忍受不住小丫的所谓“直觉”了,“再说,登了那么久的启示没有任何消息,兴许他根本就不在G城。”
“他不会说话了。也听不见我说话。”小丫呢喃着。
“就算不会说也听不见,他总还有眼睛吧?你是小丫!他不认识你是小丫!都十三年了,你那么小,到现在真就能完完全全记得他?”梅非气极,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真的很担心小丫。
“你知不知道,前天有几个坏蛋来找你,非要见你不可。你总不能一直呆在屋里头不上班不出门吧?你不想去兰安,想留在G城也可以,但要离这里远一点。”
梅非劝服了小丫远离左右三。并决定过一个月在YL鞋业领完所有的工钱再走。
3、小丫是谁
G城落雨了。
潮湿的街面。冷冷的风。像是在冬天,高空给大地洗了一把冷水脸。
而事实上,冬天还真的不远了。这些日子,小丫身上隐隐地疼。比小时候阿母狠狠地打她还要疼。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道这种疼来自哪里。
现在,她走在G城的另一条街面上。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商店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漂亮的衣饰,可口的零食,都是年轻女孩们喜爱的东西。她们热腾腾地生活着。一边听着MP3一边吃麦当劳,想泡吧就泡吧,想逛名牌店就逛名牌店……她们有钱。她们懂得享受生活。而没钱的女孩子们,同样热腾腾地生活着。这是个热闹的城市,她们同样有她们生活的方式。可以因为只花20块钱买到一件称心的裙子而高兴老半天。可以因为男朋友的一句甜言蜜语而整夜失眠。她们思想透明,生活美满。
美满的生活与小丫无关。
也有人,在G城苦苦挣扎。日日夜夜流血流汗,却只是勉强可以过活。天桥下,地道中,也睡着成群的乞丐。乞讨者最多的是小孩。他们才来到人世间没多久,就学会了双膝下跪,点头哈腰,死缠烂打,痛哭求人施舍。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了是这样的命。躲在他们背后操控他们出卖同情的,也许真的是亲生父母,也许是陌生人。那又如何呢?总之是生存着,冷血。浑浊。
冷血浑浊的生活也已小丫无关。
她如同魂魄,去了血肉,散了筋骨,如烟似雾地在G城漂泊着。
她又去了左右三,但是,她认定就是阿爸的驼背男人不见了。她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从这条巷窜到那条巷。
桂花香气散尽了。
很快,再过三天就到了辞工期了。
梅非说,该收拾的要收拾了。小丫掏出了三百块钱,递给梅非说:非,如果有一天竺镇我回不去了,你帮我把这三百块钱交给我的语文老师余老师吧。
梅非伸过来的手抖了一下,又缩回去了。她说:小丫,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梅非又说:小丫,我们去仙夷古寺求平安签吧。
仙夷古寺离G城有四十多公里,座落在山林掩映之中。次日晌午,她俩到了古寺。这是另一片天地。蓝的瓦,红的墙。安详。静谧。空气里飘散着香烛的味道,使人内心平静,远离纷扰。寺庙大门口有两行巨大的字——
生我之前我是谁,
我死之后谁是我。
小丫站在这两行字面前不动了。
小丫忽然问:非,我阿母是谁?我阿爸是谁?我是谁?你又是谁?
梅非笑了,说:这些东西太空了,没有必要去深究。我只知道,既然来了,我们就要好好地活着。并且,要尽可能地活好。
小丫笑了。梅非很久没有看到小丫的笑容了。原来小丫笑起来竟是如此的动人。
她们抽到了最好的签。平安。吉祥。
下山的时候,小丫说,非,我要好好地活着。
梅非心里那块很重的石头放下了,她捏捏小丫的耳朵说:这就对了。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谈恋爱,要结婚、生孩子。老到掉牙的时候还要在一起回忆往事。
小丫又笑了。灿烂如花。她说,非,让我想像一下你没牙的样子吧。那,就是这样,这样……然后做出一些古怪滑稽的表情,逗得梅非前仰后合。
临走前一天,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梅非去买票,叮嘱小丫不要乱跑。梅非说,很快的,拿到票我就回来了,你就在宿舍里呆着,哪里都不要去,不管是谁找你,不要见,明白吗?
小丫说,好的好的。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为我担心。
梅非前脚刚走,宿舍电话铃就响了。
接起来,是个陌生的声音,找小丫。
小丫想起梅非说的话,说:我不认识你,你找我做什么?把电话挂了。
电话又响起来,这回那边说:“你不想见你阿爸吗?我们找到他了。你阿爸的脸上是不是长着一颗黑痣?”
“是的。那有怎样,看过报纸的人都知道我阿爸脸上有痣。”小丫想起桂花香气散尽了,阿爸不可能在G城了。
正要挂电话,那边突然说:“你阿爸是不是叫XXX?”
小丫的心咚的跳了一下。刊登启示的时候并没有写上阿爸的名字啊。她说:你在哪里?我阿爸在哪里?我现在就来!
于是那个人说了一个地点。
小丫冒着雨一路狂奔。
那是一栋刚刚盖起来还没有装修的空楼。由于是阴天,里头很暗。小丫胆怯地站在门口,突然一个声音说:进来啊。
小丫不敢进去。看看没有门,壮了壮胆子,进去了。
一个人,山一样地挡在她面前。
小丫问:我阿爸呢?
这个人说:在那。
屋子左边冒出另一个人。
小丫说:你们骗我?
屋子右边又冒出一个人,说:没错,我们骗你。
小丫步步往后退。快到门口时,一转身正要逃,又一个人山一样堵在了门口。
小丫说:你们……你们……
我们想抱你!——其中一个怪笑着说。一边把他的魔爪伸向小丫的胸脯。小丫一挣扎,颈上那串阿爸亲手为她戴上的项链断了。一颗颗如同豆子般,嘀嘀嗒嗒地,在地面上弹跳……
小丫爬起来的时候,耳边不断地重复着十三年前她和阿爸的那一次对话——
阿爸,火车要去什么地方?
去远方。
远方有多远?
很远很远……
前面是大马路。一辆又一辆汽车飞驰而过。
阿爸,火车要去什么地方?
去远方。
远方有多远?
很远很远……
小丫走到了大马路的中央。雨势很大。一辆大卡车看不到小丫,G城眨了一下眼,小丫如烟似雾的魂魄在车轮底下化作一片绯红,渐渐地,融进了雨水中……
4、谁是梅非
梅非是我。
在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小丫的骨灰已送回了竺镇了。我去了一趟竺镇。那里的山依然是小丫描述的山。那棵桂花树依然开满了清香的桂花。铁路依然是那条铁路。曾载着小丫离开竺镇的大青虫依然在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从半山腰穿行而过。只有两件事发生了改变:余老师嫁人了。当我把三百块钱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滚出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另外一件事,就是小丫的阿母彻底疯了。她披头散发地,从一个村落走到另一个村落。
而G城,我现在依旧生活着的城市,依然毫不安份地热闹着。引领着顶尖潮流的生活。
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什么伤心的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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