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如迷的呼吸》

焦小灰

《沉默如迷的呼吸》

a-约会

他说约我出来聊天，这完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一般我们工作完后便很有礼貌的互道再见。这是与他工作的第十天，他看起来腼腆，或者就是害羞，说不多的话，现在他发短信过来，在这个夜晚九点我洗完澡拿起手机的时候。我回了短信，说好吧，他迅速回了一条短信，告知约会地点。

他穿的仍旧是上班时经常见到的黑色夹克和迷彩裤搭配，那应该是他最闪亮的一套服饰。在那家咖啡馆门口，稍稍低着头，捂着手吹热气，这个冬天够冷的，飞腾上空中的都是白汽。远远见到我的时候，微微笑，看起来有点尴尬是要在这样的距离便与我打招呼，还是等我走近。那样的犹豫就像我在大学时初恋男友的天真镜头。我走到了他跟前，他显然带着些兴奋和拘谨，手一下子不知道要放在哪里的样子。

“我都洗完澡准备睡觉啦。”我们坐下来，按照情侣们约会的迷离灯光和优雅音乐下，我打趣的说了一句。“啊，这样子。”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那一瞬间我都讨厌起这个男人，既然他都把你叫出来了，到现在还揣着那股犯了错的孩子才有的天真。这一秒钟像被拉长，我们站在店门口不知说什么，我赶紧接上说，“你今晚干嘛了？”
“也没干嘛啊，”他说，应该是在极力摆脱自己的拘谨，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说，“无聊，所以想叫你出来陪陪嘛。”
这句话一从他嘴里出来完全没有幽默的气氛，倒说得跟真的要这么轻佻你似的。在他脸上隐露出尴尬的表情，好像自己又犯了一个错，他双手插着口袋，好像要隐藏什么。

我们聊了会儿工作的事，这样会让气氛融洽些，他就是那种谈论起工作来能滔滔不绝的男人，而且一本正经带着理性男人们最正常的严肃表情。后来停了下来，他说你平常都看哪些书，上次看你带的那些书还不错。“偶尔就翻翻时尚画报啦什么的，现在退化到只要看照片了。”
“也是，现在不都进入到读图时代了。”他眼睛并不是在注视着我，仿佛我身后有什么东西似的，“文字变得不值钱了。表达的方式越来越视觉化...”他就能够这样说下去，这个满脑袋都是书籍的人。我稍显无趣，服务员把摩卡咖啡放好，我喝了点咖啡，听着他发表言论，等到他说完话后，我礼貌性地搭了下话，“也许是这样子吧。我几乎不怎么看文字。”
在那半秒钟好像显露了疑惑，仿佛他的判断失误了，他把手捂着咖啡杯取暖，我的男人，那个大学时代的男孩总是冰冷得可怕的一双手，每次跟我说话都捂着一个倒满烫开水的玻璃杯子。

“这幅画还不错，”他仰头看着墙壁上的画，佛教壁画的复印版，“你去过西藏吗？”他说，像每个把远方当作理想的男孩子才会做的事。“没去过，当然是想去，可是那边太远了——我朋友坐飞机去，说一下机都有点不适应。”
“坐火车就会好点了，有个适应期。”
“就是太远了，听说从这里出发要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样闲谈下去会比较符合我的方式，不知道是不是咖啡的热度，我突然特别满意这种闲情逸致的状态。
“我就看过西藏的一些照片，就是特别纯净的那种”他接着说，仿佛难为情地对自己的描述不够满意，“有一张就是僧侣跪着膜拜的照片，你能感觉到那种特别安逸和虔诚的东西在里面。”
“我对西藏了解得不多，现在有太多人就是跟风地喜欢。”
我们是不是按照小资情调的开场白了——他对此饶有兴趣，有时候会稍微停下，想着该如何描述他的那种美妙，而并未发觉匪夷所思的鄙夷在我脑袋一闪而过，他看起来不像是故作情调杜拉斯的那堆人，这种自然的状态让人觉得可爱。

他转到谈论最近阅读的一本书，我的天，整个咖啡馆约会情节的话语都被他的文艺腔所控制了，他谈到的是一本叫《万里任禅游》的哲学书。“主要是这本书用写小说的方式，告诉你世界不完全被理性所掌控，还有神秘物存在。”他似乎是有意停顿等待我的回应，仿佛在内心暗藏了那么久的疑惑需要拿出来晒一晒。
他的句子这么抽象，简直搞不清楚怎么以一种交流的姿态跟他说话，“哲学那我就看过马克思主义哲学，我就相信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质变。”诸如此类，这样聊下去，让大脑晕眩，最后他坐在那里，咖啡馆的灯光看起来有点刺眼，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跟他讨论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于是随便敷衍两句。结果他便当真在那边迅速地进入无人之境般的思考。

他突然低头抿了抿咖啡，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刚才的抽象。一时转着脑袋装作观赏这家咖啡馆周围的一切，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便提出时间不早了，该早点回去休息。这样在路上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很快送我到了家楼下。说再见的时候他像是发觉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思议而心情澎湃的事，他抿着嘴，微微笑，像个女孩子那般急急地转身走开。

b-沉默如迷的呼吸

他们被放在一间破旧的旅馆里，两张床，所以要睡觉都会变成挺困难的一件事。他们出去买了些啤酒，看起来没有打算在这个午夜三点的时候睡过去。他坐在那边，两个女生在聊着她们的头发是怎么剪的这样的事，周围人自然没有什么可以插嘴说话的。他脱了鞋，担心整个屋子里顿时都是这脚臭味，还好，几分钟过去，两个女生继续在谈论剪头发的问题已经扯到哪一个女明星的头发最让人羡慕。另外两个男生在探讨他们对拍照的看法，应该是志趣相投，他坐在两张并列床的一角，内心有些荒凉，觉得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幽魂。

他凑近讨论拍照的两个男生里头，可是觉得自己根本插不上什么话，他内心为自己辩解那显然不是他的性格，把这浓烈的讨论气氛割开，让自己的话语掺杂在里面，好相信自己还很活跃。可是他们两个讨论得这么热烈，根本不需要他的参与，他想，甚至觉得这种意图是可耻的，仿佛一只苍蝇在他们的周围窜来窜去。他走到放电视的桌子边把买来的两袋花生被撕开，咬着花生壳的咔嚓声在停止聊天的那间隙宛如穿透空气那般响亮。

没有开酒器，他把这一袋哈尔滨啤酒都拿出来，用两个瓶子对着瓶盖撬开，“碰”的开瓶声干净利落，其中一个男生停下他们的讨论惊奇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显得受宠若惊，那情形就像是自己瞬间能够被拯救似的，“就是按照杠杆原理嘛”他说——这有什么可沾沾自喜的，转念他的心一下子就暗了下来，随即对自己这样的洋洋得意感到恶心。开到第三瓶的时候他觉得时间都变慢了，像个小丑那般在表演，虚荣而令人厌恶，结果内心也因此渐渐变得小心翼翼。这个夜晚到底怎么了，那就像是一个男人也会来大姨妈那般叫他感觉到浑身的焦躁和难受。

“酒好像太多了。”
有一个女生这么说了一句。
“是有点。”
他这么应了下，便没再开剩下的酒瓶子——仿佛那女生在这剧情里说这话就是为了来制止他开酒瓶的机械行为。他把几瓶酒各自拿到这些人旁边，自己又回到那床角盘腿静默，那情形简直比一个人孤独地待在房间里都难受。一口气喝了一大口，恨不得立马让脑袋恍惚以消解掉那一点也不人性化的拘谨。每当这时候，他会感觉到自己的奇怪，脑袋旋转的速度像是平常的1/2倍，理解力下降，神经衰落。那冰凉滑入喉咙，跟白开水的味道毫无二致。为什么这些人都不跟我说话呢，最开始我看着行走在夜晚路上的这些人——他试图努力找到这其中的线索，好像本来就没有说话的欲望，在整个人要兴奋起来的时候，那埋藏在内心的魔鬼诱惑他，告诉他安静是他的可以引以为傲的状态。 他应该让自己静默，直至埋入深渊。

“前阵子去了那演出挺好看的。”
“我觉得最可怕的是那种特别不真诚的人，就是那种说了很多话但没一句是真的那种。”
“那部小说我挺喜欢的...”
他们就用这样的句式说下去，每个人都可以说话，他认真地听着，但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听他们在一句一句的说，每个人都听着说话人聊的事情。大脑是真空的，他描述这样的想法，怎么都不看你说话，其中的一个女生就转向他问了这样的话。他看到那女生眼睛直看着他，等着他回应，仅仅是因为对这无止尽的沉默感到好奇。“没什么啊”他一下子就感觉到自己脸吓得通红，真该死，那不就是一下子暴露出他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脑袋，所以只有这样的拘谨，脸发烫发烫的，他故作镇定，“就是没什么话要说的。”确实是。

这样没法就他的不说话闲扯下去，其他人对此也没多大的兴致，转而开始讲他们的初恋。
他继续这般安静地倾听，没有插嘴的打算，好像他的初恋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在那一霎间，他为自己沉默不语的品质所自喜，这些到处都在讲话的人，他们就像每个会讲话的人那样生活，而他拒绝改变这样的特质，正是这样的格格不入才让他越来越独特。如此考虑让他多少获得了些慰藉。安详地放下方才的焦虑，可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一会儿他又为自己幽魂般的身份所纠缠。今晚不是属于他的，他越陷越深，最后连酒精也不能来挽救。

     c-漂亮朋友

    糖小海问你刚才那些女生这么样。用“那些”这样的词意思是说里面不只一个正点，是大多数都正点。你也显得相当兴奋，说那个穿薄质白色裙子的女孩挺不错的。这两个荷尔蒙剧增的男孩决定回去跟这些新朋友搭搭话。他们派对的人数真够多，一桌子围在一块，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稍许尴尬像个婚姻中介所。这真是幸运，刚好空出的位置，你就坐在那个女孩儿身旁。她不说话，只是糖小海的介绍，她微微笑看了你一眼。你心情激动，仿佛自己要霍出去那般，其他人谁也不搭理，你说你叫什么名字了。她说完名字，就沉默了下来，你一时想不到话，一直在抖着脚，好像心脏支撑不了那么快的跳动而转移到抖脚的频率加快。这个桌上的啤酒是镇定剂，你拿起瓶子，以为这样的动作能够散发出男人特有的魅力。“你跟糖小海是朋友啊”，你转过来继续搭话，在几秒之间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坐在她另一边的男孩忙着跟另一个人说话，所以看起来你要是不说话便是说明了对她的冷漠。她说是，也没再说话，像完成了自己的责任，但又没有说完那般，接着她还是把话咽住只剩下继续的静默。

   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是有男朋友了吧，她应该是见多了这样被男孩们搭理的场合，而在这时候自然显露自己的相貌上的得意汽。你这么想着，觉得自己仍旧像往常一样没办法打开这种无趣的沉默——这有什么好高傲的，你转而来了点小愤怒，这样的女孩子，只是长得漂亮了些，她脑袋里装什么，也许挖开来跟所有在路上来往的人们一样。因此你决定让这样冷漠下去，好像理所当然要这样赌气。
    后来你转而去听另一边人说话，发现这些人之间的惬意微笑在慢慢杀掉那种拘谨感，这个桌子太大，对面的说话声像风一样飘过，几乎没法听清是什么使他们变得愉悦。你坐在那里，感觉有些凉，便穿上外套，那似乎意味着能因此改变掉什么糟糕的构造。
   “可是那个乐队很有劲啊...”你努力听他们的谈话，侧边背对着那个女孩说话，对面那个男生似乎没来得及回应你的话先接刚才的话茬。你不知道该重复一遍还是就此打住，呆愣在那里，他们继续一句接一句地说，你转过来对身边正说得兴奋的糖小海说那考试怎么样了。这种与熟悉的朋友聊天的那种气氛让你一时摆脱掉那种格格不入的糟糕气，他说还好啊，终于过了，接着就转头继续跟这些漂亮女孩们聊天。那也是，在这个公共场合，让两个熟悉的朋友静下来聊一些之后还有时间在一块聊的事，那不是显得过于突兀的啦。你沉默地倾听他们的话，有一阵子希望赶紧学到他们的说话腔，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倾向糖小海，像小说里形容的那般想钻进地里面，那个女孩儿是无法打开的一面障碍。那难道不正显露自己的软弱，希望能从朋友那里找到那种熟悉而惯性的慰藉。这个想法让你厌恶起来，仿佛这样的场合自己的软弱都晾出来，让自己惴惴不安。

   过了一阵子，大家看起来都有想走的意思。一堆人就这样前前后后起身离开这个地方。几个人聊到了看过的演出，你和这个女孩只有一米距离地走在路上。你问在其他城市看过演出没。她说了一些，这时候看起来倒愿意跟你说些话。在这黑色夜里，月光像一碗凉掉的稀饭那样荡漾在心里，你透露着些慌张和稚气问她关于爱好的事。在这倾听的间隙，你以为自己此刻像极了朋友们评价你时说的闷棍一条，不自觉抑制住感情，只有一些没有血色的句子。她会不会不适应这样的对话，会不会因此受我说话的影响也变得拘谨而尴尬，你这么想着，感觉到自己身子有些机械。哦，那种源源不断的调侃劲哪里去了，如何让这样的对话变得欢心笑语，而不是这样只剩下礼仪式的僵持。后来那个原来在她身边坐着的男孩凑了过来，他赶上来跟随在这个女孩的左边，边说着话边往你们两人中间插上。在这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指使，你善意地稍稍让这个空间，让他剥离掉我们的谈话。紧接着他们轻松的谈话，好像你就是那个可恶的第三者。你显得有些沮丧，渐渐地放慢脚步拉开与他们的距离，看着几个人几个人走在一块说着话，而你只是跟着步伐，保持不离不弃的姿态，那好务轻重的感觉又突然占据了你的大脑袋。

   也许是你本身就不是那个女孩喜欢的类型，看着那个男孩与她迅速地聊天，无可奈何的闷声轻轻地从你嘴里发出，宛如在这黑夜里刺生生地提醒你的挫败。可要是你能用不断地话语获得这个女孩的芳心，你想，那不是已经改变了你原有的气质，最后变得跟所有人一样了。如此这样的安慰，你便为自己继续沉默的理由，正是这种格格不入，使你独立于这喧嚣之外，能够寂静而专注地去倾听他们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或妩媚或欢笑的话。

   这时候糖小海走了过来，他说你怎么不抓紧机会接近她，不然明天怎么约她出来啊。应该是故意的，你稍微提高嗓音故意要说给她听的样子说我又没有要约她出来的意思，好像因此能毁坏掉她隐隐约约存在于内心的优越感。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漂亮，最初在黑色夜里感觉到的那静悄悄的优雅质没有了，那只是光线不足的谎言，你补充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似的。反而糖小海在一旁热乎乎的兴奋，说看得越来越是漂亮。你把外套裹得圆实，最后连让自己淹没在滔滔不绝的话语里的劲头都没有，跟着这一队伍走着放肆你的沉默。你不明白，为什么电影里那种洒脱而欢乐的暗示能力不存在你的基因里，这个你觉得也不是那么漂亮的女孩，她应该早已看出了你的蠢蠢欲动，你的胆怯最后的静默。他觉得这个夜晚是不属于他的，这样一走过去，新的一天就会来临，然后这些陌生的漂亮朋友们也会像流星那样消失掉。

陈树泳

跟《不会唱歌的派对》比有很大的进步，故事的构架，可以更用心地铺陈开来，像第一部分，很明显地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