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东的两种新身份》

葵花子

一九九一年的那年秋天，六岁的刘二东一共获得了两种崭新的身份。
在他母亲离开的那天，刘二东就已经意识到自身的弱小所带来的弊处，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去处，他曾试图用撕心裂肺的哭喊进行反抗。这哭喊声就象一块窗户玻璃砸向那辆装载他父母和弟弟的三轮车，随后刘二东的外婆看见了这个小人被一股强大的绝望笼罩的情形。刘二东响亮的哭喊声被那辆逐渐远去的三轮车碾得稀碎。
一双干瘪颤抖的手是在这时出现的，它们降落到刘二东的脸上时，刘二东视而不见，继续进行着自己不可阻挡的哭喊。那双老手强行介入了刘二东的哭喊，企图制止他近似疯狂的发作。当时的刘二东切实地感受到自己咬在带有咸味的物体上，他的痛恨顿时转移到这个物体上。刘二东的双手紧紧地抓住那个又软又硬的东西，老人试图缩手的举动遭到了失败。刘二东的鼻涕和眼泪顺着脸角集合在这里，近似疯狂的发作让他忘记了一直站在身旁的老人，他错误地以为自己正咬在那辆已经消失的三轮车身上。你现在已经听不见哭喊声了，代替这声音随后出现在凤凰村路口的，是从一个老人嘴里发出的嘶嘶声以及一片殷红的血色。这殷红的液体此刻正顺着刘二东瘦小的嘴唇向外蔓延，即将与刘二东已经流出的眼泪和鼻涕汇合。老人停止了挣脱，她的那只颤抖的右手停留在刘二东的嘴巴里，饱受疼痛。那时的刘二东并没有因为老人的停止挣扎而降低啃咬的强度，他继续进行着自己近似疯狂的啃咬。老人抽搐变形的脸上挂满泪水，后来就是这清澈的泪水让她获得了刘二东啃咬以后的拥抱。
刘二东瘦小的身躯在那天清晨的空气里随风摇摆，持续不断的用力让他失去了味觉，最终走向疲惫。他现在看见刚从自己的嘴巴里吐出来的三轮车，已经变成了外婆的手。这只手已经血迹斑斑，上面沾满了自己刚状的刚留下的眼泪，鼻涕和口水。他抬起头时，看见外婆脸上尚未停止流淌的泪水，就是这泪水让当时的刘二东获得了一种不可名温暖。老人此时的微笑引发了刘二东当天的第二次哭泣，他突然钻进老人的怀抱里，老人苍老的身体显然没有做好迎接的准备，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身后的灰尘在当时的凤凰村路口四处飞扬。
再后来你就看见一个干瘦的老人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往家走去的情景。
刘二东再次从外婆家的床里醒来时，他已经安然地接受他的第一个崭新的身份。他成了这个由两位老人和另外两个孩子组成的家庭中的新成员。他的大舅和小舅在去年离开凤凰村时分别丢下了这两个孩子，他的小弟和小妹。刘二东醒来时，他看见这两个孩子站在床边嘴里正嚼着什么东西，那是他的外婆今天从小店里买来的泡泡糖。
刘二东坐起身来，他的腿上还盖着被子。刘二东起床后的第一个动作是伸手迎接他五岁的小妹递给自己的两颗泡泡糖，随后，他的小弟也以同样的方式向刘二东表示了欢迎，那是他们的奶奶吩咐他们这样做的。这两个孩子吹泡泡的屡试屡败，激起了刘二东一想大显身手的冲动。六岁的刘二东曾一度迷恋这神奇的玩意儿，在多次对那些大孩子的观察和自己的屡次实验后，他现在已经能吹出很大的泡泡了。就是这泡泡，曾让他在那些天里获得过极大的满足，邻居家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象几条尾巴一样，成天跟在刘二东的屁股后面观看他精彩的表演。现在他要给他的小弟小妹表演了。
刘二东接过四块泡泡糖，剥开一块迅速地放进嘴里开始嚼动。在嘴巴嚼动的时候，他剥泡泡糖的动作并没有停止。他一共剥了两块泡泡糖放进嘴里，根据以前的经验，嚼两块泡泡糖比嚼一块泡泡糖吹出的泡泡要大得多，另外两块泡泡糖被他装在裤子口袋里了，刘二东准备留着下次再用。泡泡糖的水果甜味在刘二东不断的咀嚼中得到充分的释放，接着就连同吐沫一起被刘二东咽进肚里。刘二东不停地咀嚼，这动作大约持续了一分半钟。在这段时间里，站在他身旁的小弟小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刘二东蠕动的嘴巴，他们看见那里正挂着从哥哥嘴里溢出的口水，即将掉落下来。刘二东用手背一把揩掉了它们，他开始吹啦。
刘二东看看他的小妹又看看他的小弟，示意泡泡即将从他的嘴巴里诞生啦。他的舌头有力地将嘴里的糖泥铺展开，他的两只腮帮已经股起来了，就在他用力一吹的瞬间，糖泥落在了一米以外的地上。小妹立刻跑过去，蹲下来把糖泥捡了起来，递到了刘二东手上。刘二东把它拿到水桶里洗了洗，重新放回嘴里继续咀嚼。现在这糖泥已经失去了它先前的甜位，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刘二东随后将它吹成泡泡。小弟小妹的叫喊声出现时，刘二东嘴里的泡泡越来越大，这神奇的东西平时只能在那些背着书包的大哥哥大姐姐嘴上看到，现在竟然出现在他们六岁哥哥的嘴上，哥哥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小弟的激动促使他伸出了那只手，它直接抓在了刘二东嘴上已经完成的大泡泡上。第一声响亮的笑声来自一直手舞足蹈的小妹，他看见哥哥的鼻子和嘴巴都被那只破掉的泡泡包住了，哥哥就象一根棉花糖一样站在那里。随后而来的是这三个孩子跟他们奶奶共同的笑声。
父母的离开在刘二东内心所造成的恐惧，此刻得到了暂时的填补。
刘二东去学校报名时，是几天以后的事。那时他背着那只带有奥特曼图案的新书包，一路奔跑，跟在他身后的是焦急不安的外婆。外婆因担心刘二东跌倒而发出的喊叫，丝毫不能引起刘二东的注意。一路上，他看见不少新书包，有的拎在爷爷奶奶的手里，有的背在小伙伴身上。在他认真寻找的目光里，没再出现过别的奥特曼书包，这让他的奔跑更加有力。当刘二东到达凤凰小学门口时，他没有继续前进，他看见很多大人站在那里，他停下步伐开始等待外婆的到来。一路上，外婆不时地跟那些大人打招呼。当外婆赶到时，刘二东看见有的人已经从学校往回走了。毛虫和他的爷爷就是那时被刘二东看见的。毛虫也背着新书包。
“高老师已经给我报过名了，你快去吧。”
后来，刘二东看见那个带着眼镜的老女人跟他的外婆打招呼，他还听见她说到他父母的名字。就是这副眼镜后来将刘二东带进了另一个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
刘二东就是在那天成了一名小学生，这个崭新的身份是在刘二东的好奇和一无所知中来到的。从那天起，他的学生生涯开始了，此后一直延续了十六年。
快叫高老师，以后要听高老师的话，刘二东从外婆的话里得知那个带眼镜的人就是高老师。就是这个高老师后来递给外婆两本书，一本叫做语文，另一本叫做算术，后来这两本书被他的外婆装进了他的那只带有奥特曼图案的书包里。
在刘二东后来的记忆里，那个叫做高老师的人让他恐惧万分，她的那副眼镜在他的童年里寒光四射。
高老师是凤凰村里唯一的一名教师，这身份让她饱受村里人的爱戴，更多的是学生们对于她的敬畏。村里的大人们见到高老师都要上前打招呼，恭敬地喊上一声，高老师啊。她在凤凰村已经教了三十多年书了，高老师是凤凰小学的唯一管理者。
刘二东那年暑假回家，从他年老的外婆那里，得到不少关于高老师的信息，这些信息后来在刘二东与高老师的交谈中依次得到证实。高老师从十八岁左右就已经在凤凰村教书了，刘二东的父母和两个舅舅都曾当过她的学生。高老师年轻的时候是一名体育特长生，那年上山下乡，她随着一群身穿绿军装的年轻人来到凤凰村，后来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军人，自那以后她就很少回到城里，偶尔的几次回城是因为后来住在城里的子女的邀请，她一共生下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后来都回城里发展了。刘二东春节时在村里见过他们一次，他们和高老师一起，领着几个衣衫整洁的孩子上小店买东西。
多年以后，每当刘二东回想起高老师的那副眼镜和那把木戒尺时，他就看见自己的童年在凤凰村的夏日里瑟瑟颤抖。
高老师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是凤凰村威严的象征，她给予孩子们的威慑远远超过他们的家长。她的威慑是通过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和一把木戒尺来实现的，那把戒尺是村子里的一个木匠为她特制的，至于那副闪闪发光的眼镜，刘二东以为，它就是一直呆在高老师脸上的。
现在的凤凰小学是由两间房间组成的，一间大房间，一间小房间，小房间是高老师的办公室，那是高老师批改作业和单独教训学生的地方，那地方总是充满医院般的阴冷，让她的学生们望而却步，大房间是所有学生共同的教室，它的东西两面墙壁上分别拥有一块水泥漆就的长方形黑板，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学生朝西坐着，他们的屁股正对着东面的黑板，二年级的学生屁股对着西面，面朝东面的那块大黑板坐着，不讲课的时候高老师就象大街上巡逻的警察，在这中间来回走动。
刘二东第一次见识到高老师那把戒尺的威力，是在高老师惩罚一年级学生张西的时候。从那时起，刘二东对高老师的敬畏就已经形成了。
张西是我们学校几个最捣蛋的学生中的一个，我经常在高老师的喊叫声中听到他的名字，这时候我就知道，他要倒霉了，有人向高老师告他的状了。
那天下午，高老师正在给他们二年级上课，我们学前班的同学都在写b、p、m、f，高老师让我们在拼音本子上把每个字母写两行，我写到m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大叫了一声。此后这叫声一直持续到高老师的到来才停止，那叫声来自他们一年级那边。
我们学前班的同学都把头转向左边，看着他们一年级那边，他们二年级的学生都把头转到后面来了，有的还从座位里站了起来，我们一起看着高老师迅速地走向张西的位子。
他拿小刀戳我，坐在张西前排的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生转过身来一边用手指着张西，一边呜咽着说，张西拿小刀戳我。张西听到女生这么说，他立即将小刀扔在课桌上，仿佛告诉别人，那把小刀不是他的。女生的另一只手还停留在刚被小刀戳过的地方，她在那里挠来挠去。这动作引起了高老师的注意，她看见女孩后背的小花褂有一点血红，这显然是张西的杰作。高老师的右手一把将张西的左耳拎到半空，这动作的剧烈致使张西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踮脚，地面上现在只剩下张西的两只脚尖。
“我没有拿小刀戳她，我是……我是搞她辫子的……是她自己往后靠的……我没戳她。”
张西坚定的申辩声来到高老师的耳边时，显得苍白无力，高老师决定让他尝尝木戒尺的味道。同学们都见过那把戒尺，它现在就在高老师的办公室里，那间让他们大老远就望而却步的小房间里。
我们好奇的目光跟随高老师和她手里的张西一齐来到那间小房间的门口，我们看见张西被高老师拎进去了，我们无法预测接下来将要出现的情景。
张西在高老师的手里一蹦一跳的，就象一只啄食的小鸡，跳进了高老师的办公室，现在这只小鸡又在高老师的手里跳出办公室，来到教室里，教室里鸦雀无声。高老师原本空出的左手现在已经被填满了，她拎着张西从她的办公室里拿出了那把木戒尺，现在她要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公然进行她对张西的严厉惩罚。高老师放开了那只早已被揪得滚烫的耳朵，随即代替那只耳朵出现在高老师手里的是张西瘦小的左手。
“把手伸出来！”
“你要打我几板子啊？”张西停止了自己的申辩，他更关心的是即将来到的板子的数量。
“十板子。”
张西的胆怯表现在他伸出左手时的缓慢上，他知道这惩罚是不可避免的，他从上学前班起就已经遭受过类似的惩罚，那时候高老师只打他一板子，一点都不痛，他那时是这样对他的同学说的，我才不怕她的板子呢，你怕吧，胆小鬼，现在这板子的数量已经由一板子上涨到十板子了，它们的力度你随后就能从张西那里看出来。
高老师的左手紧紧握在张西左手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指头上，她紧握戒尺的右手在空中扬起。下午的阳光通过门窗来到凤凰小学的教室里，停留在高老师和她的学生们身上。同学们的目光停滞在那根木戒尺上，高老师手里的木戒尺在当天下午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张西的第一声惨叫是在那根木戒尺的首次降临时出现的，木戒尺的连续降临并没有因为他惨叫的响亮而停止，他未受惩罚的右手本能地挥向那根即将再次降临的木戒尺，企图阻止它的到来，他的阻止遭到了切实的失败，高老师的左手通过那四根指头将张西的左手举过了他的头顶，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她一共揍了十下，高老师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惩罚。
当时的刘二东看得目瞪口呆，张西扭曲变形的身体让他联想到那条曾被自己玩弄的毛虫。应该也是在某个下午，刘二东手握着从父亲的口袋里偷来的打火机，他站在当天的太阳底下，寻觅的目光四处游荡，他正在寻找可以灼烧的目标，后来那条毛虫就成了刘二东许多猎物中的一个，它身上的毛在烈日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就是这些毛，后来在刘二东的打火机下迅速变短，仿佛是被毛虫缩回了身体里，最后在一阵焦香的气味里凝结成一粒粒黑色的小球。伴随那奇怪的香味出现在刘二东眼睛里的，是毛虫连续不断的跳跃，它身体的两端首先摆脱地面然后切实地砸在地上，这样的动作持续进行了五次，接着到来的是毛虫拼命的奔跑，但这奔跑的速度随后向蹲在它一旁观看的刘二东显示出苍白无力。毛虫的拼命奔跑显然给刘二东带来了更大的乐趣，他向后挪了一小步，打火机的火焰再次降临到那只毛虫身上，毛虫再次陷入自己跳跃的陷阱里。就是这些扭来扭去的跳跃曾给刘二东带来过极大的乐趣。现在这乐趣已经被不可名状的恐惧取代了，刘二东再次看到张西的扭动时，他的小心脏差点从眼睛里蹦了出来。

马耳

对肉体痛苦的描写是当代中国作家的一个偏爱的主题，而且已发展到一种“恶癖”的程度，这篇虽然还算不上很“恶”，但并没有逃脱类似的窠臼，作者有必要思考一下是否值得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我个人以为，没有反思的偏爱本身就是一种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