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老虎街

单立人

我住在一个叫做老虎街的地方。在环路的里边，是无数条弯曲的胡同，胡同里住的是一些小商小贩，我也住在胡同里，但我不是小商小贩。我在一个文化单位上班，所谓的文化单位，如你所知，就是那些不死不活的地方，我有很多的领导，他们都是一个模样。秃顶、大肚，油光满面，说话支支吾吾，不知所云。关于领导的话先就说这么多。 　　我还是一个懒散的人。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它从模糊的窗户照进来，并在地板上投下莫名其妙的影子。房子外面是几棵灰不溜秋的槐树。树叶正在变成黄色。树底下到处都是虫子屎。秋天已经不可避免的到来了，我想。外面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我揉了揉沾满眼屎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我的一天于是就这样开始了。收拾完毕自己的嘴脸，发了一会大呆，然后我抽了一支烟，就打算上班去。那支烟有一股马粪的味道，留在嘴里久久不肯散去，就像吃了一块马粪一样。我抽这种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并打算继续抽下去。我曾经过过一段戒烟的生活，结果毫不奇怪的失败了。不但如此，我还成了人们的笑柄。那些满嘴不知什么粪的家伙，见到我就说，老张总是这样，连戒烟也像写故事一样。这句话让我很是莫名其妙。我曾闭门不出想了三天——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结果越来越不知所以然。后来我鼓起勇气去问老马。他就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子，还说我真是越来越幽默了。此外我想知道的内容他什么也不说。老马就是这样不由得让人讨厌。我说了一句操你妈。然后就愤愤地走了。他还在那里哈哈大笑，并且还认真的揉起了肥大的肚子，他每次发笑都要笑到肚子抽筋才作罢。 　　我抽完那一支马粪一样的东西，就锁了门，朝单位走去。 　　如你所知，我在一座灰不溜秋的楼房里上班。楼房的门口挂着一块暗黄色的牌子，上面写着“精神文明促进办公室”。说实话，直到今天，我还是搞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意思。我总是搞不清太多的意思。于是我就怀疑自己的智商有问题，但没去求证。那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行为，我喜欢没有麻烦的生活。但单位就是一个大麻烦。这让我很不舒服。 　　我上班的地方挂了很多有关精神的牌子，于是经常有人把这里当成精神病医院，把一些疯疯癫癫的家伙扔在这里然后扭头就走。后来领导实在看不下去了，又在门口显眼处立了一块牌子，上面用楷体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漆黑大字：神经病勿扰！！还在满口安排了几个凶神恶煞似的保安看着，看见有行为不端的人走近，就大喝一声：什么人，快滚！然后就看见来人一阵屁滚尿流。我也被怒喝过几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那些凶神看见我，就吹一声口哨，做出一副烦的要命的样子，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今天却不一样，门口的凶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老大爷。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翘着二郎腿，闭着眼睛，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是在念叨什么。我走上前去，瞧了他半天，仿佛认识又仿佛不认识，就不再理会，径直向办公室走去。我的脑子好像坏了，总是记不得很多东西。 　　我在这里工作不知有几年了。如你所知，我刚刚从大学毕业的时候，觉得要大干一番事业，但到底干了一些什么事业，至今也没有搞清楚。后来我做过无数的工作，就差拉皮条了。实在没办法，就到了单位。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走这一步的。看来我已经堕落到精神的最底层了。我来单位的时候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领导对我说，小张啊，这种思想是极其危险的。作为你们这一代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领导的一番话，说得我大汗淋漓，但对于他说的一代人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又搞不清楚。后来领导又说，人的精神是个无底洞，永远没有最底层——这话又使我感到自己还有一点崇高——所以我就呆了下来，知道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据老马说，我是单位里最善于迟到的人。他是行政处的，管考勤。他说我一个月恨不得迟到三十二天。我听了他这样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好像我非常热爱迟到一样，好像我跟人民币有仇一样——迟到一次扣二十块钱——所以我一种朝老马那肉呼呼的鼻子上来一下的冲动，也只是冲动而已，至今也没有真的来一下。因为这个缘故，他的鼻子还是好好的，没有半点损失。我想他应该在心里大大的感激我才对，否则就太不够意思。不过对于老马来说，简直不知道不够意思是什么意思。 　　今天好像又迟到了，但是并没有看见老马那一帮家伙。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后来我走进了办公室，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坐在椅子上不知在干什么，都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这倒不奇怪，这里的人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我找到我的座位坐下来。桌子上面铺满了纸张，上面写着奇怪的东西，好像是我自己写的，不过我基于把它们都忘掉，但目前还办不到，因为我的脑子还能使，除非有个东西来撞它一下。每个人都有一些丑事，我的丑事就是那些写在纸上的奇怪的东西。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人拦住问我，那个《精神文明三人谈》就是你搞的吧？每到这个时候，我就面红耳赤，唯唯诺诺，点头称是，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没得罪您吧？那个讨厌的家伙就把眼一蹬说，你们这种人，净搞这些不找边的东西，讨厌！由此我又知道自己不但是一个懒惰的人，还非常惹人讨厌。都是搞那些东西闹得。 　　今天是这个样子的。到了九点，领导来了。这种情况一般很少见——经常是我们被他叫到他的办公室——所以我就天真地想，谢天谢地，单位终于倒了。但单位并没有倒，因为领导是笑眯眯地进来的，而不是哭丧着脸。这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令人讨厌，包括领导。 　　领导说，上面又不知新任务了。然后我的脑袋就成了个马蜂窝，嗡嗡地叫个不停，领导剩下的话，一点也听进去。 　　在这个新任务里，有一种逻辑，它就是你并不崇高，但只要搞出一些崇高的东西，你就会也变得崇高起来。这种逻辑很奇怪，我一点也不明白。除此之外，我还不明白那个所谓的“上面”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生遇到太多奇怪的事情，够我一辈子受的了。幸好我并不是一个崇高的人，所以我可以容忍自己的无知，这也是我在单位里还能活下来的原因。领导说，现在很有必要抓一抓精神精品的问题，大家发挥自己的智慧，争取出精品，超额完成上面交给我们的任务。然后他又顿了顿，以为深长地说，老张啊，你也是个老员工啦…… 　　有关领导，是这个样子的：大肚、秃顶，面白无须，说话哼哼哈哈。据我所知，领导一般都是这个样子，因为他们都是一些崇高的人物——否则也成不了领导——于是我又想，也许所谓的崇高，就是这个样子的，肥胖、干净、口齿碧清、满口莫名其妙的话，如此等等。 　　领导的话听得我满头雾水，大气不敢喘一下。我知道这个家伙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装作不知道。我总是装作不知道一些东西，久而久之，好像自己真的不知道了，这也是我能活下来的原因。领导对我说，老张啊，你也是一个老员工啦，要起带头作用嘛——怎么最近工作有点怠慢呢？我听了这话，就像当头挨了一帮，差点晕死过去。接着领导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发黄的稿纸——那是我近一年来的工作成果——领导说，就凭这些乱七八糟格调低下的东西，怎么起带头作用？拿回去，重写！我接过那写东西，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我的办公室。 　　如你所知，作为一个老同志，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看着那堆东西，上面全是大大的红叉，红叉就是毙掉的意思。那是我过去一年的工作成果，叫做《关于秃顶现象的考证暨传统文化的继承问题研究》，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东西，假如知道，我也不会写出来丢人现眼。干我们这一行的，往往口是心非，比如我；但也有真心实干的，不如老马。真心实干的最后都要成为极品男或极品女，而如我辈，就是次品。不过我自己也不想成为极品男，我这样挺好。好像听谁说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想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连自己几斤几两也不知道的地步。所以，我还有一些可取的地方，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忍不住的高兴。据我所知，人活到这份上，身上可取的地方已经不多啦。 　　人有自知之明，是一个好意思。但好意思不一定都是好事。除了突然知道自己还有自知之明外，我还想到了自己的任务——崇高的东西。这又让我沮丧不堪。沮丧是一个坏意思，纯粹的坏，一点例外也没有。由此我又想到，好意思总有例外，而坏意思却都是坏意思，毫无例外可言，真不知道是什么逻辑。我沮丧了以后，就考虑起崇高的事情来。一想到这些事情，我就恍恍惚惚的，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已经下午四点了，黄昏的午后阳光射进灰蒙蒙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了，他们都出去参加活动，至于是什么活动，我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员工。我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看着天慢慢由白变成金黄，又由金黄变成昏暗。烟也抽了几棵了。每到这个之后，我的记忆就会消失在过去。”我的过去一片模糊……“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是一个法国佬说的。法国佬？我回味了一下这三个字，立刻清醒了些，现在是需要表明立场的时候，我可不能糊里糊涂地栽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法国佬身上。如你所知，由于某些原因，法国佬现在很是受到爱国人士的讨厌。虽然我并不讨厌法国佬，但我害怕我不是一个爱国人士。所以，去他妈的，法国佬！ 　　这样一来，我又崇高了些。人一崇高，心情就会愉快不少。所以我坐了下来，抓来一张报纸，上面写着一些奇怪的事情和一些奇怪的话。世界真奇妙啊！我禁不住想，只有我一个一成不变，慢慢老死。想到这里，无边无际的沮丧像迷雾一样弥散开来，直到最后把我淹死。

单立人

如题

单立人

如你所知，我是一个单位人，在一个文化单位上班。虽然我并不喜欢那个地方，但我还不大算离开，这里到处都是单位，单位的意思就是要让你发疯。所以我现在感觉自己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估计离发疯也不远了。在疯掉之前，我的生活平淡无奇，就像一碗白开水。你总的把它喝下去。味道还不错，我这么说，是想给自己一点点幽默感。现在已经没有幽默感了因为它是有害的东西。领导说，凡是不起假设作用的东西，都是有害的。幽默感并不能建设什么，所以是有害的。我一直想写一部自己的小说，里面没有崇高，没有层次，也没有境界和格调，它就是轻飘飘的，就像一根羽毛一样，而不是一块石头，一块泥巴。当然，这些想法是有害的，所以我就假装自己并不这么想。我是一个单位里的老员工，老员工就要做出表率，它的另一个意思就是你要变得更傻，如此而已。
　　我不想变得更傻。
    一个人如果想要变傻很容易。但世界上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值得你去追求。但现在我正在慢慢地疯掉，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傻掉。
    现在说一说我的任务吧。
     领导拍脑袋的时候，拍出了一个有关爱情的东西。一听到这里，我就要变得发疯。不瞒你说，现在年轻人的爱情观念是什么样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我已经三十岁了，不再年轻了，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过什么爱情观念，也许这就是我至今还没有老婆的原因。
     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搞的那些东西，总让人觉得我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追求吃饱了撑的无所事事的人，它们败坏了我的名声，虽然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名声。领导说，老张啊，你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爱情这个东西，完了搞个东西出来，弘扬一下传统的美好爱情……
     研究爱情的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况且对于什么是传统的美好的爱情，我也不知道。领导布置了任务，就打发我走了。我回到了办公室，看着桌子上的一堆稿纸，渐渐地犯起了迷糊。
     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许多事情都不记得，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比如我去买菜的时候，会忘记是要吃白菜还是茄子，买了回家一看，结果是黄瓜，于是只好吃凉拌黄瓜。幸好我不是一个特别挑食的人，随便什么东西都能吃，除了醋，不过好像也没有谁给我醋吃，所以我还不至于饿死。
     除了记不得吃什么，我还记不得谁是方便面。有一天我在睡觉，好像已经是中午了，我脑子不好使了，所以就不用去单位去。中午的阳光温柔地射进屋子里，我爬起来坐在床上，脑袋里想着关于爱情这个东西的问题，方便面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先是按着我的门铃，接着用脚咚咚地踢着门，大叫着，老张，开门，是我呀，方便面！
     我并不认识什么挂面方便面。但我还是下了床去开门，因为我的门很旧了，也没有钱换新的。那个自称是方便面的女人进了屋子，哇地大叫了一声，说，老张，原来你还是这副德性！然后就哈哈哈的没完没了。我以前是什么德性，我不知道，反正现在的德性不好。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自己原来一直就没有个好德性。这让我羞愧不已。她说，你能不能把裤子穿上？低头一看，果然，德性是不太好。于是我穿上了裤子，问她，你找谁？
     我点了烟，一股马粪味儿，对于马粪味我已经习惯了，唯一不习惯的就是这个冒出来的方便面。那个女人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嗑起了瓜子。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她把瓜子皮吐的满地都是，还说，老张，麻烦你该倒杯茶。于是我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喝了一口，说，还不错。不知道是什么还不错。
     喝完了茶，瓜子也吃的差不多了，她往沙发上一靠，说，我找的就是你呀，你装什么算
     听了她的话，我脑袋就疼了起来。我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装蒜，所以，我说，也许你找错人了。自便吧，我指着门对她说。方便面哈哈大笑，她在沙发上滚来滚去，等笑够了，她才喘着气说，老张，你可真搞笑呀！
     关于搞笑，我认为它是一件让人抓狂的事情。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一条马路，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突然来了几个工人把它给翻了，说是要重新修。于是我们都眼巴巴的等着那条马路修好。结果它并没有被修好，只是不断地被翻掉。工人们也并不打算把它修好，他们的兴趣似乎更在破坏上。他们不厌其烦地把马路破坏掉，再修好，然后再破坏掉。于是我想，这也许就叫做搞笑吧？
     可我并没有让方便面抓狂，倒是她让我挺抓狂的。这么一说，搞笑的其实是她而不是我。
     我去上班的时候，领导对我说，怎么样？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的脑子已经不好使了，领悟能力变得越来越差，而领导的许多话是要靠领悟才能明白的，所以跟领导打交道，是一件脑力活。
     领导问我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我一点也不想去领悟。如你所知，人的智力是很宝贵的东西，我不想把它随便浪费在什么东西上面。那个时候我还在想关于方便面的事情。如果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去你家又是嗑瓜子又是向你要茶喝，而你又不认识她，你也会想一想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领导同我说话的时候，我正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病！领导语重心长地说，老张啊，你的毛病是越来越严重了。问题考虑的怎么样了？提到问题，我脑子一下清醒过来，我说，还没有考虑清楚。
     那你快点吧，不要浪费时间……。领导说了句，然后就走了。领导的话总是很高深莫测的。
     回到家里我把领导的话对方便面说了。我想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脑子好使的人，也许这个女人就是其中有幸的一位。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方便面看了我一眼，说，老张，瞧你那德性，还装什么算！说完又吃起了话梅，她似乎总有东西要吃。

易无学

对文化机构的鄙夷之甚，语言似滔滔不绝，颇流利。此为优。
然有话痨之嫌，话里套话，实则没什么事儿。风格虽树，怪气有余。〔王小波腔过重〕
欢迎批点粗文

单立人

谢谢批评

马耳

你这个是连载？黑蓝只接受六万字以下的中短篇作品，不接受长篇及连载作品。

单立人

哦，我刚来的，还不大清楚。谢谢提醒。是一个连载。先贴出来让大家批评。

unhell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如你所知”？

单立人

哦，一个不好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