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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2 22:34:5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毋非

  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到了陈力家。他家的门口给我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门外不远处就是田野,有青堂堂的一人多深的玉米地,还有几块菜地。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些庄稼,想着这扇门里住着的老同学一家人,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热气在空中蒸腾,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那么不真实,包括这个村庄和我自己。
  我站在门楼下那一小块儿荫凉里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觉得没那么热得喘不上气儿了,然后抬手敲那扇红漆铁大门。
  “你找谁?”开门的是一个穿红纱衣的女人,她的声音很爽朗。
  “我是陈力的同学。”我说。
  “噢——进来!进来!外面多热啊!”,她边让我进来边朝楼上喊,“ 陈力——陈力——你同学来了!”
  “好~~~ ”过了一小会儿楼上才有应声,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陈力,我们已经三四年没见面了,不过他那声音还是没变,细,飘忽,里面还掺着点儿稚嫩。
  陈力几乎是从楼上跑下来的。楼梯好像是铁板做的,被他踩得嘭嘭嘭直响。
  “庄羽~ ” 陈力还没走到我跟前时就兴奋地叫我的名字,他的身体还是那么瘦长,跟麻杆儿一样。“这是我姐”,他走到我跟前指着开门的那个红纱衣女人说道,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上下打量我了一番,说,“你还是很瘦!”
  “你也胖不到哪儿去!”我看着他说。
  “哈哈!”他笑得震耳欲聋。
    
  “走,屋里去!”他拉着我的胳膊,扭头对正蹲在地上洗衣服的姐姐说,“姐~这么热的天儿,你不会等傍晚凉快再洗!”
  “你管我呢!你们赶紧去屋里坐着吧,先给你同学切点瓜吃~”他姐姐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
  和陈力进屋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她,日头把她的红纱衣照得血红,这时从倒洗衣水的排水沟里跳出来一只小蛤蟆,小指头肚那么大小,她的身体略微被惊吓得往后退了一退,然后镇定下来,用大红胶盆里的水泼它,一小段儿腰从她的红纱衣和白裤头儿之间露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白得晃眼。
  她好像感觉到我在看她似的,突然扭过来头,冲我笑着说:
  “快去屋里坐吧!今天37度呢!”
    
  陈力从里屋抱了个西瓜出来,放在桌子上边切边问我:
  “那个车站好找吧?”
  “还好,离汽车站不远,我下车走了没多久就找到了。”
  他递给我一块儿瓜,自己拿起来一块儿啃着说:
  “你要是不知道我们这地儿,就问问司机,一般司机都知道。”
  “嗯,那个司机还可以,我给他了一根儿烟,他就开始大说特说了,滔滔不绝,一直到我下车,他还亲自下来给我截了辆小三轮儿坐,好心的大叔!”
  “噢?他都说什么了?”
  “他问我要去哪儿?我说去乌墟。他一听说是去乌墟,好像一下子有很多话要说,他一边吧嗒着烟,一边眯着眼对我说,乌墟啊?那是我们那一片儿的富村儿,家家都是小洋楼儿,户户都有个三万五万的,好找!下了车坐个小三轮就到了,两块钱!对了,你去那儿干啥?我说我去找同学玩。他听了后好像略有所思,点着头说,还是有钱好,有钱人的孩子都上得起学,学问也大,将来有出息,唉,人家乌墟那一个小村儿出了很多大学生,方圆百里就数人家那庄子出人才!对了,陈力,我下车的时候那司机师傅还说你们这里有个啥啥宫?有没有?”
  “那个啊,槐安宫!明天我带你去看,里面有棵大槐树会滴水珠儿!”
  “这么神奇!?一定要看看!”
    
  我正在兴奋这个奇闻异事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人说着话走进院子。看年龄是陈力的妈妈,至于跟在她身边的那个穿小花裙的小女孩儿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个小女孩的身份很快就得以确认,她一进门就朝陈力的姐姐叫道:“妈妈!”然后就跑过去蹲在她妈妈身边玩起了浮着洗衣粉泡沫的水。
  “你姐结婚了已经?”我小声问陈力。
  “是啊,那个是我小外甥女,都五六岁了。”
  “这是你同学?哪儿的人?”说话间陈力妈妈已经走到堂屋门口,满脸堆笑地看着我,问陈力。
  “嗯,下沙那一带的。妈你赶紧做饭吧,都快12点了!今儿晌午吃捞面条!”
  “那不行,你同学来了要好好招待下。你去前头大生家叫你爹去,让他去东头国旗的饭店兜两个菜,对了,再掂一件啤酒去。你爹那人可真是!人家小燕考上北京的研究生了,他就爱去凑那热闹。”
  “噢~ ”陈力答应着就往外走,他好像听到这些心情变差了,刚才还是有说有笑的。
    
  这是2003年的夏天。距离我和陈力上次见面已经过了近四年。我们是高中的同学,高中毕业后,我上了重点大学,他去了一所刚刚专升本的师院读大专。读高中那会儿我们很要好,宿舍里是上下铺,我睡上铺他下铺,吃饭是“成双成对”形影不离,偶尔还去校门口小卖铺两瓶啤酒去操场喝,甚至看黄色录像都是一起,尿尿都要一起去厕所。照现在时髦的一句话说,那时候真是不抛弃不放弃。我后来觉得,我们那样子很接近现在流行的一个称呼:同志。我和陈力算得上知心好友,我们俩都很瘦,而且都不爱跑步,都很爱幻想,尤其是,都热爱看小说。总之,可以这么形容,如果我是钟子期,那么他是俞伯牙;如果我是左伯桃,那么他就是羊角哀。
  实际上这时候我不该来陈力家。我已经考上了研,就等着暑假过完前往那座中国著名的大都市,而陈力费劲千辛万苦才刚刚拿到专升本的通行证,不过这已经够努力的了,对他来说,假期的结束也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但陈力他爹不这么想。那天中午吃得很丰盛,有酒有肉,在农村已经算十全十美了,陈力他爹对读书人很看得起,席间问我了一些事儿,然后用带刺儿的话暗中把陈力讽刺了一顿,虽然声音很轻,但是我估计每一个字都被陈力听在心里了。他饭还没吃完就起身对我说:
  “庄羽,我先上楼歇去了,困得很,你慢慢吃,完了上楼来歇一会儿。”
  我屁股下跟坐着针刺一样,巴不得和他一起去楼上,无奈饭菜还多着,离开不大礼貌,而且他爹仿佛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我,我像是被拴了镣铐的犯人一样,只能坐在审讯官面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门掩着,我推开进去。陈力正躺在靠窗的床上看一本书。
  屋里只有两张铺着苇席的木床,除此之外,几乎是空荡荡的。
  他看我进来就从床上坐起来,指着和他的床中间隔了一张桌子的另外一张空床说,你躺那张床上睡会儿吧。
  嗯,我不是很困。昨晚睡得早。
  我趴在窗口看陈力家后面的那户人家,发现这个村庄的院子结构都很相似。
  我说,你们这儿的院子都是这样的啊?
  他说,都这样,主屋,然后院子里左右两排东西厢房,大门开在东厢房的山墙那里。
  我说,我们那儿的不一样,我们那儿院子里只有左边的西厢房,并且大门一般开在与主屋相对的南面。
  他忽然凑上来,声音很轻,神神秘秘地跟我说,这家的女人是个基督徒。
  我说,这有什么?现在农村不是很多人信教的吗?不过年轻的倒是不多。
  他说,说不定晚上你就知道了。
  我说,晚上能怎么样?难道她是女鬼?女妖怪?
  他冲我笑了笑,什么也不告诉我。
    
  正值盛夏,到了晚上会让人觉得很受煎熬,在屋里吹着电扇还好,假如忽然停电了,整个村庄都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像地狱的某个角落,等待被审判的罪人在黑暗中无所失措,后来星光会慢慢浮现在大地上,如果是月明星稀,地面上那种皎洁的恍惚会让人沉湎自己的前世。
  那天晚上起初既无星光也无月亮,吃了饭后无处可去,只得呆在屋子里,电扇吹着的都是热风,还好我们俩聊开了往事,都靠在床上天南海北地神游,想到哪儿是哪儿,闭着眼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在浮浮沉沉的几个梦里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眯着睁不开的眼一看,陈力趴在窗口,用窗帘挡住自己,朝外面张望着。我从床上坐起来时才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望远镜。
  在干嘛呢?我不解地问。
  嘘。小点儿声,你过来。他说。
  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他把望远镜递给我,示意我躲在窗帘后面看。
  我看了看说,什么也看不到。
  他指着后面那家靠近堂屋的一个窗口说,看那里。
  我又看了看说,还是什么也没有。
  他说,你仔细看,窗户里有人。
  我的眼睛渐渐从梦境里醒来,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窗外和屋里的东西都渐渐浮现出轮廓。当我第三次握着陈力的劣质望远镜看那扇窗时,发现里面确实有人。
  是两个人,并且两个人都会动。
  一个男人拿着大概是皮带的东西,一下一下重重地打在一个女人的屁股上。
  女人的屁股是黑暗中唯一的一块白。因为关着灯,而且夜色笼罩,这场面像是一个水墨剪影,但他们的窗帘居然只拉了一半,这场面依旧能把我撩拨的欲火中烧血脉贲张。这种只有在黄色录像或者色情小说里才能看到的镜头,现在居然活生生地在上演。
  你是怎么知道有这事儿的?我激动地问陈力。
  很久了,不过我就见到过没几次,你真幸运,刚来就看到了。陈力说着要从我手里拿回望远镜。我在心里虽然一遍遍地责骂自己,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是不对的,这是毫无人性的,残暴的,理应受到制裁的,我应该去打电话给派出所,给人权机构,但另外一个自己也在这时出来讲道理,人家那是自愿的,是私人的,人家有权力那样做,那是个人爱好不同而已,如果这是罪恶的,还有一个人和你一样是罪恶的,不是你自己。于是我拿着望远镜的手不由自主地舍不得松开。
  “让我再看一下,嘿嘿。”
  我的笑一定很坏,我想。当我又把眼睛凑到望远镜里看时,发现之前的景象已经模糊,只是能听到低声泣诉般的声音,或者是快乐的呻吟,或者是痛苦的忍受。我直起身把望远镜给陈力,他接过去迅速凑到窗口看。
  “妈的,没了。现在操X操得正爽。”陈力略带感慨地把眼睛从望远镜里拿出来。
  “哈哈,你整天看这个是不是每天都手淫?小心身体啊!”我坐在床边说。
  “手淫?手淫个毛啊! 我有女朋友了还用得着手么?”陈力反驳道。
  “你有女朋友了?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我惊诧。
  “师院的同班同学。一年多了。”他说。
  “你们那个过了吗?”我说。
  “弄了。第一次在山上,真爽。”他说。
  这时一股大风从窗外吹进来,汗津津的身体猛地被这风一吹,爽透到底,紧接着窗帘被吹得呼啦啦卷到了墙上,空气中飘来浓重的泥土味道。
  “要下雨了。”陈力说着把窗户关了一半。“真凉快!没想到今晚会下雨。”
  “嗯。”我重重地躺向只有一张光席的床板。刚才烧灼般的脑袋和下身在夜雨将至的风里渐渐冷却下来,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睡到快11点多才醒,躺在渐渐溽热起来的床板上,头晕乎乎的,感觉浑身绵软无力,连坐起来的劲儿都没,可屋里跟个蒸笼似的,再蒸下去估计要熟透,况且在别人家睡懒觉终归不好,于是费力地坐起来,坐在床边,想起昨晚之事,恍如梦境。
  陈力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的。我走到二楼的栏杆边,俯瞰他家的院子,左厢房后面还有一道空地,盖了个凉棚,棚前是一棵不大不小的槐树。虽然晚上下过雨,但现在依然和其它炎炎夏日一样,抬眼望天,所及之处没有一片云彩,到处是都晃白晃白的,让人心慌慌。
  楼下正好是堂屋门,陈力说着话从屋里走出来,抬头看见我,嗓门很大地冲我叫,庄羽,你才醒啊!哈哈,昨晚睡得怎样?
  我尴尬地说,还好,下雨了就没那么热。
  陈力笑笑说,快下来洗脸,饭都做好了,我去给你买个牙刷。
    
  中午吃饭的时候,陈力的奶奶也在。他的那个小外甥女十分活跃,可能不少小孩子都喜欢在人多的场合里表现自己,小姑娘站在电视前,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把陈力一家人都逗乐了。看得出,他们家的人都很喜欢小孩子。陈力的奶奶看上去有八十多岁了,牙全掉光,只剩牙龈,吃起饭来嘴唇像两片软的磨盘一样磨来磨去,人年纪大了,干什么都慢,走路要慢,吃饭也要慢,连打个哈欠或咳嗽的都要注意不能岔气儿。听陈力说他奶奶平时都住在村外一个机井站的小屋子里,儿子虽然要尽孝心,但是母亲却喜欢享受一个人住的安静。只是在特殊情况下,她才回家吃饭。今天中午她能来,我感到很荣幸。这听上去像出席什么仪式似的。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陈力:为什么他姐姐不和姐夫在一起住,跑到娘家来干什么。我怕这是人家家事,与自己无关,所以一直没开口。
  饭后,他奶奶要回去属于她自己的家,陈力义不容辞要去陪同。
  “走吧,一起去,顺便拿上鱼竿儿去河里钓鱼。”陈力对我说。
  我便也加入了护送老人回家的队伍。我拿着鱼竿之类杂物,陈力搀着他奶奶,三人走在盛夏午后的村外大路上。陈力家就在村子边缘,况且这个时候人们都在自己家避暑,路上也没碰上什么人。大路的两旁是两排白杨树,看上去都栽了不少年,又高又粗,树荫刚好把路遮住,走在路上像是享受古代皇帝出行时那种华盖一样。
  “奶奶你今年贵庚多少了?”我跟奶奶套近乎。
  “啊~ 啥?我? 今年八十三了,不中用了。”奶奶的耳朵好像有点儿聋。
  “高寿啊~ 呵呵,保重身体,多弄点儿营养品吃!”我对着奶奶的耳朵说。
  “哈哈”,奶奶笑了,“人老了,再吃啥也没用了!”
  “那可不一定,现在人都活100多岁呢”,我说。
  陈力看我还跟奶奶聊上了就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他说等下去河里的路上挖些红蚯蚓,他说河里的鱼最爱吃红蚯蚓,其它的蚯蚓肚子里土太多,他说我们可以顺便在河里洗澡,现在一定有很多人在河里洗澡。
  “对了,那个槐安宫,改天凉快的时候带你去看。”陈力忽然说。
  “槐安宫?”奶奶的耳朵居然听得挺细,“去哪儿干嘛?”
  “你别管了,我们去玩儿,看看大槐树!”陈力不耐烦地说。
  “玩? 有啥玩的,别让槐树叶子上的水珠弄到身上,有毒!”奶奶说的甚是可怕。
  “哪有毒啊?听你们乱说的,我喝到嘴里过也没事儿。”陈力洋洋得意地说。
  “看你那样子! 还是少去为好,毕竟不是啥好地方”奶奶瞪了一眼陈力。
  我很好奇地问陈力,不是好地方?
  陈力用手拢着嘴小声地对我说,坟。
  我说,坟?你说那个宫原来是个坟?
  他点头,嗯,是两个人一起葬的墓地。
  奶奶似乎又听到我们在说什么了,她开始像自言自语般地絮叨,可不是呢,就是个坟!坟有啥好玩的,还不如回家去睡觉!就这样,人家大生还住在坟院儿里,胆儿挺大的。
  我问,奶奶,以前的两个什么人啊?你能给我讲讲吗?
  奶奶说,唉,这个说来话长啊,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
  奶奶正要跟我讲,这时陈力说,到了。到了奶奶村外住的地方,机井站的小平房,房山这边有口很大的井,井沿上一根很粗的黑色橡皮管子从山墙上的一个洞穿过去,钻进了屋子里。
  奶奶也不说话了,她走到屋门处边开门,边朝我和陈力摆手,示意让我们去玩。我本来还想听奶奶讲故事,但现在只能和陈力一起去河里钓鱼。
    
  那条河在乌墟的南面。离开奶奶的屋子,沿着田间的那条大道继续朝南走,大概两里地的脚程就能到,途经一条泄洪用的大干渠,干渠的两边是土堆起来的高高堤坝。陈力边用小刀挖蚯蚓边跟我说,土堆已经年代久远,上面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树木,也生满了藤蔓类植物。那些藤蔓和野草在树林间缠缠绕绕,这让渠两旁高高的堤坝远远望去总是呈现一片朦胧雾气。夏天,草间经常有蛇蜿蜒爬出,花蛇,青蛇,黄蛇,它们穿过沙路时会在路面留下一行印迹。堤坝上的树里,偶尔也会有几颗无人修剪的果树,沙梨,苹果,杏子,还有桃树,从河里爬上来的孩子们会光着屁股甩着小鸡巴在树林间寻找野果,他们摘了果子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常常把睾丸下面磨得红赤赤的,起初还不觉得疼,等晚上睡了一觉醒来,小家伙们就会抱着蛋蛋咬牙,因为那里即便是用手轻轻地摸,也会火辣辣地疼。
  “你小时候磨到过蛋蛋没?”陈力笑着问我。
  “当然,难道你没有?”我反问他。
  “嘿嘿,还真是,我没磨到过,因为我不会爬树。”陈力说。
  “我靠,你连爬树都不会?那你会游泳不?”我说。
  “也不会。”陈力说。
  我对陈力连这两项最基本的技能都不会感到惊奇而且略带鄙夷,很快我就想到了一条理由:陈力家比较富裕,富人家的孩子都娇嫩,不像我们穷人的孩子那样自由自在。陈力是他家唯一的一脉香火,想必一定是父母眼中的宝贝,捧在手心里的明珠,管教得严也有情可原。然后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我和我的死党们从小就泡在河里舍不得出来,在河流边缘稍浅的地方不懈学习,扑腾如一只只小鸭子,我们都向往能像大人们那样,朝埋过头顶的深水里扎一个猛子,过半天突然出现在河边浅水处,硕大的阳物在紧紧贴肉的三角裤下清晰可见,夕阳透过那里,看上去像粗壮的水蛇。可我们的物什小如河中明鱼儿,有时还会遭到河边捶衣服的女人们的嘲笑,她们会拿起手中的棒槌,拨一下我们的小家伙儿,然后笑得前俯后仰乳房乱跳,把一群游来的鱼都吓跑了,把周围的芦苇荡都震得一阵摇摆。
  “哈——哈——哈哈,瞅瞅你那小鸡巴,跟个虾米似的!”
  对此我们十分窝火,粗粗商议便敲定报复方案:我们气势汹汹地来到树林里,两腿间的小玩意儿走一步甩三下,四处寻找蛇的踪迹,有时去树上的鸟窝里掏,下来时粗硬的树皮免不了把蛋蛋磨得生疼,可这依然阻挡不了我们复仇的步伐,我们满腔怒火,在河边的草窝里找到蛇的巢穴,然后引蛇出洞,捏其七寸,抡臂甩三圈,蛇就直挺挺任人摆布了。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当我们把抓到的小蛇丢到女人们身上时,她们中间发出几声尖叫,继而起身躲避,有的甚至踩到长满青苔的石头跌坐在水中。运气好的话蛇刚好丢在某个女人的乳间,那个女人就会掀起上衣在河岸上抖来抖去,在我和死党们的笑声中躲到芦苇丛中脱衣服。
  “你在笑什么?”陈力狐疑地问我。
  我想一定是我在回忆往事时脸上露出了不自觉的笑。我说没什么。我说,你挖了几条了?他说,红蚯蚓真少,都是又大又粗的那种。他说算了就这几条先用着用完了在河边再挖几条。他从玉米苗间站起身,看到远处,忽然怔住。
  “你看见那家伙了吗?”陈力指着远处跟我说。
  “谁?”我问。
  “陈唱。”他说。
  “陈唱是谁?”我说。
  “我们家后面那个女人的儿子。好像是快上初中了。”
  我们朝河边走去时路过那个男孩,他蹲在一棵榆树下面,左手拿一个空药瓶子,另外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不晓得在地上剜什么东西。
  陈力停下来问他,你在干什么?
  男孩抬头看了看我们俩,什么也没说。
  走近时才看清楚,他在拿那根树枝挖榆树下的一个蚂蚁窝,他弄碎一个蚂蚁窝,然后把那些黑压压四散逃命的蚂蚁抓起来,丢进玻璃瓶,盖上盖子。
  陈力说,你这家伙挖蚂蚁干什么用?
  男孩这次连理都不理,根本不抬头看我们俩。
  陈力笑着说,难道你爹跟你娘干那事儿肾虚,让你出来弄蚂蚁回去泡药酒?
  我被这话逗笑了。我说,走吧,别搁这儿浪费时间了。我们俩走出那棵榆树的树荫时,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男孩,惊讶地发现他在瞪着我们俩,并且尤为奇怪的是,他酱着鼻子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话,然后抓起地上的一把蚂蚁塞进嘴里嚼起来。我想那一定不是一句好话,没准是诅咒或者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我的背一阵发凉,拍了一下前面走着的陈力,想让他看看。什么?陈力回过头看着我说。蚂蚁,那个男孩吃蚂蚁,我说。但等我再回过头去,却发现男孩已经走上了堤坝高处的野草丛中,他的头发像鸟巢,身上穿的白汗衫也脏得不像样儿。
  他妈怎么把孩子养得这么脏?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他妈?陈力说。“张雅翠没时间给他衣服,她还要念圣经,还要偷情,还要被他爹弄。”
  我说,张雅翠?谁?
  陈力说,他妈。
  我说,名字真不赖。你们怎么能这么说人家?
  陈力笑笑,说,本来就是那样,好多人都知道。
    
  整整一下午我和陈力只钓了四条鲫鱼,膀子上都晒脱了一层皮。最后,拔了一棵狗尾巴草,串上四条鱼,沿着干渠对岸的小路蔫啦吧唧地回家了。四条鱼的命运很尴尬,个子太小,不值得下油锅里煎,更不适合煮鱼汤,煮熟了肯定连鱼骨头都找不到。干脆拿去喂大生家的猫算了!陈力他妈说道。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至少比扔臭水沟强,陈力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这时夜色渐上,陈力一手啃着黄瓜,一手拎着狗尾巴草上的四条鱼说,庄羽,走,一块儿去,陈小燕家有很多好书!我看晚饭还没做好,在家坐着不但尴尬而且无聊,索性就跟他一起去了。
  陈小燕家在陈力家的前排,但她家不是两层楼,而只是一所四间的平房,院墙也是用零碎的砖头块儿凑合着垒起来的,我想基本上没有任何防盗作用,至于大门,别人家都是极尽花样的铁的大门,她家那个大门可能是乌墟最寒碜的一家,用几块废弃的木板拼在一起,砸上几个钉子做成的简易木门。然而,所有这一切丝毫都没有影响陈力对小燕家尤其是对陈小燕姑娘的向往和热情,这可以从他的喊门声里听出来。“小燕儿——小燕儿在家不在?我钓了几条鱼给她的猫猫吃!”陈力刚走到陈小燕家低矮的院墙外时就迫不及待地喊道。咦。小燕她妈从简陋的灶屋里伸钓出半个身子说,你不容易的鱼,让你妈给你煎煎吃了不就得了!呵呵,给猫吃浪费了。她话头刚落连喘气都没喘,就朝平房一头拐的那间屋叫道,小燕~力给你弄的鱼!还不快出来,整天窝在屋里头干啥呢。陈力听着话里头有奚落小燕的意味,呵呵笑着就快步向小燕的屋子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只听屋门吱咛一声便开了,陈小燕绷着个脸走出来,怀里抱着她的宝贝小黑猫。
  陈小燕啥也不说,把猫放在前沿台上,陈力很长眼色地把手里的鱼放在猫面前。
  陈力满脸堆笑地说,小燕儿,这么热的天你在屋里不热啊。
  陈小燕撅了撅嘴说,要你管。
  陈力依然笑,嘿嘿,没事出来在外面坐坐也好,天黑了外头有风,凉快。
  陈力忽然想起了一直没说话的我,说,差点忘了,这是我高中同学,来我家玩的。
  实际上从我走进她家院子的那一刻,小燕就看到了我,只是没经介绍,她没法开口。看上去她是个很要强很孤傲的女孩。这时陈力一介绍,她朝我微笑了一下,示意问好。
  陈力说,噢,对了,我同学也是刚考过研,考到了上海。
  陈小燕很惊讶,说,啊,是吗?你考的什么专业?
  我说,文学类的。
  陈小燕再次惊讶,问道,呀,真是巧啊,我也学文的,不过报的是新闻系。
  陈力对陈小燕忽然表现出来的兴趣感到不快,可能她从来没对他自己的话感兴趣过。陈力打断了她即将要说的话,说,小燕你的猫跑墙角了,它把鱼拉到墙根那里吃去了。
  陈小燕低头一看,呀!真是不听话的孩子。
  她穿着凉拖鞋呱嗒呱嗒地走到墙根儿,一把抱起那只黑猫,用手轻轻拍了两下它的头,说,坏猫猫,不听话。这时,我才借着门顶的灯光细细打量起她。我吃惊地发现,陈小燕的皮肤很白很细腻,在灯光下甚至泛着白晕,这让她穿的衣服看上去也更干净,白色的圆领T恤,胸前印着一只hello kitty的图案,黑色七分裤下露出来的那截小腿让我心跳有点儿加速。是很美的那种小腿腿型。她抱着小猫转身走进她的屋子,仿佛故意似的,甩了下她的一头秀发。
  陈力估计看傻了,跟着人家就进屋了。我觉得我也有点儿看傻,因为我也跟着走进了陈小燕的闺房。我刚站稳就听陈力说,你哥不在家吗小燕儿?
  陈小燕把猫放在一个篮子里,回头说,不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陈小燕看我们都像电线杆儿一样杵着,就说,坐呀,随便坐。屋里乱。
  陈力这家伙一屁股坐在人家女孩子的床上,说,你有好看的书没?借我本看。
  陈小燕指了指靠墙的一个简易书架,说,你自己找,看了要还我,别弄脏。
  陈力走过去,蹲在书架前上看看,下看看,好像每一本都想借。我看见书架最下面一排有一套三本的苏童文集,就抽出一本翻看。没想到陈小燕说,你想看拿去看吧。
  噢,我先看看。这套书我以前也有,不过没看完就给传丢了。我说。
  不爱惜。书怎么能传来传去呢?她看着我说。
  朋友之间嘛,朋友比书珍贵。我笑笑说。
  我觉得书比朋友珍贵。
  嗯?为什么?
  书永远不会背叛读者,书既可以是书,也可以是朋友。
  呵呵,可朋友是活的,朋友会死,书不会。
  你这样说倒有意思,说不过你。你跟陈力是同学?
  是,高中同学。
  陈力,你看看人家,都研究生了,你还不好好加油。
  陈力拿着一本书站起来,笑笑,说,这不正要加油么?嘿嘿。
  陈力忽然转了一下眼睛,说,小燕儿,明儿你有事吗?咱们几个出去玩吧!
  这么热的天儿,去哪儿玩啊!会把人晒焦的。
  趁凉快呗!说不定明儿下雨呢。
  那你说去哪儿玩?
  先去槐安宫,再去城里。
  啊!要去城里?我都没衣服穿呢。
  你随便穿都很漂亮,哈哈,去吧?
  那你明天来叫我吧。
  临走,我拿了一本苏童的小说,我说,我明天过来就还你。
  陈小燕说,没事儿,你慢慢看吧。
  说完我看见她拉了一下T恤的袖子。
  
  我确实用一晚上就看完了那本小说。平时我看书的速度很慢,可那天晚上我手捧从陈小燕那里借来的苏童小说集不忍释卷。陈力在无聊的灯光下沉入睡乡,他的睡相颇似小孩,我看着他,思量着这家伙都有女朋友了还对陈小燕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我感觉陈力已经和我当年认识那个陈力大不相同,现在的他褪掉了当年身上的一层羞涩之气,变得外向开朗了很多。将近凌晨3点的时候我终于把最后一篇看完,丢了书在枕边倒头就睡。刚做起一个充满幻想色彩的梦,就被一声尖叫惊醒。我困得要命,躺在床上没有起来,陈力也被吵醒了,他捏着腔说,喂,庄羽,庄羽,你醒着呢没有?我说,醒了。他说,你听见叫声没?那个女人的声音。然后他好像又睡着了。那声尖叫在暗夜里异常刺耳,仿佛锋利的针划过一块柔软的丝绸。我隐约听到附近几户有婴儿的人家响起闹声,婴儿夜半被惊哭,还有大人边哄孩子睡边咒骂的声音。后来我也睡着了,原本我正突发奇想要根据那个女人的故事构思一篇小说,可我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或许是看书太困了。
  第二天早上,在陈小燕家,我见到了他哥哥陈大生。我们和陈小燕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哥哥从外面回来。
  大生,你这是干啥了,弄了一身草叶子?陈力问。
  路上绊到石头摔了一跤。大生漫不经心地说。
  我靠,你真是猪!这么大人了还会摔跤!陈力大笑。
  滚你娘的,该去哪儿去哪儿!大生抬起脚要踢陈力。
  陈力和大生年龄相仿,他们说起话来像两个老兄弟似的嬉皮笑脸,大生抬起脚的瞬间,陈力就一溜烟儿跑到了院门外,他站在外面朝我和陈小燕大声喊:
  小燕儿,快走!再不走天都热起来了。
  
  乌墟小学在当地被称为槐安宫小学,据说是在那个槐安宫的旧址上改建的。槐安宫在村北,正好与陈力奶奶住的机井房方向相反,不过去县城倒是顺路——校门口就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不时地有小三轮车挟带巨大的噪音呼啸而过。我们走到时大概八点差十分,太阳已经盛装登场,因为放暑假,另外是大清早,学校里一个人影也没,显得静悄悄的。陈力说走快点儿不然看不到树上的水珠了。陈力对我们嚷着的时候已经飞奔进了一个月亮门。他的催促让我无暇对整座校园细观细看,我只知道,进来小学的大门,右侧就是那个月亮门。我和陈小燕很快也穿过了那个月亮门。
  我到陈力家的第三天早晨看到了那株槐树。眼前的这株槐树和普通的乡间槐树不同,从这棵怪树的大枝干上垂下来许多许多像根一样的东西,这些根扎进土壤中,远远看去仿佛榕树林。此时烈日普照,可这株树上的几乎每一片树叶都湿漉漉的,假如仔细看去,还能看到在空中舒展的叶尖上那些微小的颗粒,像秋天早晨的露水一样。我想也许是水珠不时地滴下来,树冠笼罩下的地面呈现出潮湿的样子。只有站在树冠下面,才能看清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树干。
  树干上怎么有个大树洞?我惊奇地发现。
  很早就有了,估计几百年前就有。陈力说。
  你说树都空了可它为什么还这么茂盛?陈小燕问。
  看来你还不知道这棵树的故事。陈力有点儿得意地对她说。
  什么故事?陈小燕撇撇嘴。
  不告诉你。陈力又卖关子。
  不告诉我算了,你们自己去吧。陈小燕说着就气夯夯地走出树冠,朝校门口走去。喂,等下等下,你干啥去呢?我告诉你不就是了,陈力叫着去追陈小燕。我转身离开那棵树的时候,看见边缘的一片叶子上爬满了黑压压的蚂蚁。一个小孩子的身影在墙角出现,但又忽然停住不动,仿佛是怕被我看到。
  我没有听到陈力跟陈小燕讲的关于这株古树的完整故事。我跟上去的时候刚好有辆小三轮车经过校门,陈力拦住了车,回头冲我喊道,庄羽,快过来,去城里玩。说完他就对已经坐在车厢里陈小燕继续掰活,我站在校门口看了一眼这个学校,发现它实际上是一个类似于破庙一样的存在:月亮门开在一道用石灰粗心粉刷了一遍的隔墙上,这道墙像柏林墙一样把这里分成了供学生上课的校园和供善男女们上香的场所,只是学生上课的地方站在门口还看不完全,因为中间还隔了一处房子。一所像大雄宝殿般的破旧的建筑。
  小燕儿,你哥是不是晚上在那个房子里住?我走过去时听到陈力在说。
  偶尔,只是有时候不回家住而已。陈小燕一边吮着雪糕一边说。
  陈力递给我一瓶香草味儿的可乐,让我先上车,然后他也钻进来。车厢很小。三人的膝盖彼此抵着,我和陈力坐一边,陈小燕自己坐一边。她小心翼翼地噙着雪糕,时不时用餐巾纸擦着嘴角唇边。
  车沿着一条河边的小路一颠一簸地开着。
  我跟陈力说,刚才我从学校出来时看见了一个人影。
  他说,谁?
  我说,我哪知道!对了,那棵大槐树上是不是有很多蚂蚁?
  他说,蚂蚁?那树从来都没蚂蚁!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树的叶子还能熏蚊子!
  我说,那就怪了,我明明看到有个叶子上全是蚂蚁。
  他说,估计你看花了,根本就没有蚂蚁。
  
  陈力蹲在我们县城高中的厕所里给我讲述他与陈小燕之间的故事时,我还在想着那些蚂蚁。蚂蚁这个词语把我弄得浑身发痒,但又无处可挠。透过墙上的一些人为的缝隙,隐隐约约能看到当年我们经常散步的操场上已经芳草萋萋,夏日午后的阳光让一切都显得沉默寡言,那几棵跑道边的泡桐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影子上。
  陈力说他喜欢陈小燕是源于幼年的一次惊险。她救了我一命,他说。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屋檐上的冰凌子又粗又长,几乎每天都下雪,雪真的有鹅毛那么大片儿,地上总是有厚厚的深过脚踝的积雪,时间久了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从来到这个世界那一刻起,季节就一直停留在冬天。那年我大概十岁不到,不记得准确的了,反正上小学四年级,对了,也是在槐安宫小学上的,呵呵。那时我们家和陈小燕家就是住前后排。我和她是好朋友,我们每天都一起去上学,不知道谁兴的上早自习,大冬天的,六点钟就要从家里出发,现在看来从家到学校那么短的距离,可小时候总觉得要走老半天。那时我总睡不醒,我妈也总是睡过头,幸亏有她,陈小燕,她总是准时来叫我,我那时很佩服她能有那么大劲头从热被窝儿里钻出来,我记得总是被窝里睡得正香,她就在外面喊,陈力,陈力,起来了没?我妈妈这时就一边抱怨着她自己又没睡醒,一边给陈小燕开门。对了,那时我们家还不是楼房,也没有铁大门,那时我们家跟现在陈小燕家的样子差不多。有一天,我记得是阴天,因为早上天色很暗淡,甚至看上去感觉像傍晚。我和陈小燕踩着嘎吱嘎吱响的前一天才下的厚雪去学校,好像是磨蹭得太晚,快要迟到了,路上也没看见其他的小朋友,仿佛天地间只有我和她。正走着走着,我忽然昏倒在地。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先天性怪病,当时是短暂性休克,但是假如不是小燕儿硬把我一步一步拖回家的话,我即便不因病而死,也会被冻死!对了,我妈后来跟我说,小燕把我拖回来时,鞋子全湿了,嘴唇都冻得发紫,说话都疙疙瘩瘩地。
  这个桥段真老土!我说。
  嘿嘿,陈力边用报纸擦屁股边说,没听过美人救英雄的故事吧。
  你是英雄?!哈哈,狗熊还差不多。我说。
  他妈的,陈力骂了一句就准备提裤子要走人,我一看连给我留的那一半擦屁股报纸都拿出去了,赶紧说,英雄啊,英雄饶命!纸给我!赶紧。
  陈力把纸远远地丢在地上,我只得撅着屁股过去捡。我说,那你小子怎么就没追到陈小燕儿呢?陈力靠在厕所门口点根烟,吐着烟圈说,缘,我和她没有缘分。我问,怎么没缘分?他说,我们后来从初中开始就一直不在一个学校读书,到大学就更慢慢淡了。现在我们的关系就是孩提时代的伙伴儿而已。
  我说,不是那么简单吧,你看人家小燕的时候那俩眼珠子总想喷火。
  陈力嬉皮笑脸地说,审美,审美。
  陈小燕确实很美,她是那种第二眼美女,第一眼你可能看不出来什么特别之处,等你静下心来稳下神儿来再看她的时候,你会被那种暗暗散发着光芒的美所诱惑。只是据陈力说,她到现在还没谈男朋友,这点让我很好奇。陈小燕后来在厕所外等得不耐烦了,她开始捏着腔喊,死陈力,你掉进粪池了吗?你女朋友领着你丈母娘来看你了,快点出来吧。
  你才掉粪池了呢!陈力说着就走了出去,向站在厕所旁一棵泡桐荫凉下的陈小燕问,你妈呢?
  我妈怎么了?陈小燕很迷惑。
  你不是说我丈母娘来了嘛!陈力说。
  陈小燕这才明白过来是陈力在戏弄她,她气得边骂边从地上揪下一把野草丢陈力,我站在树下笑着,他们俩在草地上你追我打,全然忘记了头顶毒辣的日头,那情景让我想起很多很多。
  
  县城里的旧书市位于汽车西站附近的一条小街上,我们回去的时候路过那条街,陈小燕买了一本破旧的《圣经》。摊主坐在一棵榆树下的石头上,是个30多岁的潦倒男人,胡子大概很久没剃过,在透过叶隙的阳光照射下显得脏兮兮的。书都一本一本平放在一块破布袋片子上,陈小燕蹲在地摊前,拿起一本外国文艺出版社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翻了翻,又放回原处,然后她看到了摊角处的那本《圣经》。陈小燕拿着那本圣经站起来,问,这个多少钱?摊主抽了一口烟,吐出来一团饱含劣质烟焦油尼古丁的白色烟雾,带理不理地斜着眼说,十块。书啪地一声落回了地上,伴随而起的是一阵细细的灰尘。十块?!也太贵了吧!就是新书也不值十块,何况是旧书!陈小燕很生气,怒目而视。摊主倏地起身,弯腰把书放回原处,双眼瞪着陈小燕说,慢点放!烂了你赔钱啊?你愿买买,不买算了。摊主估计是看到陈小燕身旁还站着两个大男人,也没敢说什么更难听的话。我和陈力给陈小燕使眼色,示意她别买了,该去车站了。可陈小燕又拿起那本书,说,五块钱卖不卖?五块!摊主也生气了,你赶紧走吧!走吧!这书我不卖给你还不行么?我不卖了!我又不是当废纸收的。我也觉得陈小燕还的太过分了,为了圆场,我说,算了,说个痛快点儿的,七块钱你卖不卖?要卖我们就拿走,不卖你就继续摆着,怎么样?末了我还加了一句,老实说像这书也就我们这样的人会买,一般人谁看圣经啊?!说完我都觉得自己的脸很烫。为了买那本书,我们和摊主讲价还价了将近十分钟,最后摊主被我们烦得没脾气,摇头丧气地从地上拿起那本书,递给陈小燕,说,好了好了,你拿走吧,真服了你们几个!最终我们付了八块钱买下了那本泛黄的圣经,陈小燕对这个价钱依然十分不满意,但被我和陈力连拉带推地哄出了那条街。
  陈力笑着说,我说小燕儿你干嘛非要买本破圣经?要买去买本新的!哈哈。
  陈小燕白了一眼他,说,新的贵,再说我也找不到哪儿有卖的。
  陈力低声地说,我想起了个主意,你可以去问张雅翠借啊。
  陈小燕推了一把陈力说,滚!我才不去她家。
  陈力说,她家怎么了?你哥不是以前还跟张雅翠相好过吗?对了,最近我觉得你哥行迹很可疑。
  陈小燕疑惑里问,你是说我哥?
  陈力说,是啊,你哥。你哥要不是因为跟她谈恋爱,说不定就考上名牌大学,不用像现在这样,教小学,自己摧残自己。
  陈小燕说,对了,说起我哥,他说要我给他买瓶雷达杀蟑剂,差点给忘了。
  
  那天我们回来时,在槐安宫小学陈小燕她哥哥简陋的办公室外看到了张雅翠的儿子陈唱。陈小燕说要把杀蟑剂放在她哥的屋里,我们在校门口下了车,然后去她哥的办公室。那间屋子大概是整个校园里唯一的一间办公室了,陈力说她哥一个人既当校长又当老师,一个人教四年级的语数外,还兼体育老师。陈小燕打开那扇门时我闻到了屋子里飘出的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地面不是水泥地,而是泥土地,进门看到一个锁起来的破旧木柜,大概是放文件档案之类东西的,靠窗摆着桌子和椅子,里侧有一张床。我的腿走路走得很酸,一进门我就坐在了床上。屁股下的床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微响,像是木板断裂的声音。我低头看了下,对陈力说,这床不是很结实啊。
  呵呵。陈力笑得很诡秘,凑到我耳朵边低声说,估计做爱太激烈的话会被压塌。
  就在这时,我看到窗外有个人溜着墙正在往校门口走。你看,早上就是他。我对陈力说。是陈唱,陈力说。他也看见了那个孩子,他走到外面叫道,陈唱你他妈的放假了在学校里干啥呢?他的声音很大,男孩猛地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然后撒开腿就跑。站住!不许动!缴枪不杀!陈力吓唬他,可男孩没有再停下来,男孩在大门口一拐弯,就不见了。
  
  那天晚上没有女人的尖叫声,我睡得很沉很安稳。晚饭后不久,陈力从楼下搬上来了一个破旧的小彩电,还有一个影碟机,弄了几个农村流传那种十块钱五张的烂片儿放。很遗憾的是几十张碟子里能放出来的不超过五张,并且其中还包括一走一卡的,幸好有张香港拍的恐怖片能完整放出来,那个片子里有几处色情镜头,配合着港片那种特有的色调和氛围,令我们谈论得很是兴奋。
  你等下。陈力说着开门出去。
  一根烟儿的功夫,陈力手里拿着几张碟子推门进来,我接过来一看,是几张黄片,日本的,香港的,欧美的都有,包碟子的简陋纸封上的画面都极其露骨极其诱惑。
  靠!你放在家里这种东西不怕你家里人看到?我吃惊地说。
  什么啊,这是我借的。陈力说。
  借的?
  嗯,刚才我去借陈大生的。
  就是陈小燕她哥?
  对。那家伙到现在没娶媳妇儿,整天急,弄了这个用来泄火。
  陈力刚把一张日本的A片放进去就听到电视里发出很大的噢噢声。妈的,忘记关声音了。他急忙把声音关到最小,然后慢慢调到合适的大小。那天晚上我手淫了。月光暗淡,陈力的鼾声在不远处均匀粗重,屋内的闷热令身体里的欲望膨胀,虽然大学时候早就看过这种片子,但别人家这种陌生的环境让我感到很新鲜刺激,忍不住跃跃欲试,我闭着眼睛,回想着片子里火热的场景,想象着窗外不远处那个张雅翠被她的矿工丈夫虐待,黑暗里她雪白的屁股不断浮现并不断扭动,我在陈力的鼾声中最终兴奋到极点。席子上射了一滩。
  我不知道那晚我是否走出过屋子并和一个女人做爱。这一段在我的记忆里始终若隐若现,难以辨认,我不打算多写也写不清楚,或许我在黑暗中的那股夹杂着虚空感的快感里沉浸了片刻,我可能是拿着一团擦席子的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一步一停地走下铁板楼梯,走到石棉瓦棚旁边的那个茅厕,我前面已经说了,月光黯淡,午夜的凉气让我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裆部,大裤头仿佛没穿,空荡荡的,我的钟摆仿佛在世上消失了,很难察觉到它的存在。我确信自己没弄出声音,也没惊醒任何人,可当我正要踏进茅厕的领地时被一个声音吓住了。可能对黑暗来说那个声音可有可无,但对我来说,那声音必不可少,因为它让我的钟摆又在下面摇晃了。然后,她站起来,两手扶着墙,屁股抬得高高的,像大炮一样对着我,我不得不抱住,硝烟弥漫,战火纷飞,我觉得自己像秦始皇时代驾战车的勇士,左冲右突,手挥红缨枪所向无敌。当然,最后的感觉是折戟沉沙变成兵马俑,她低沉的嗯哼了一声,猪这时也在圈里唱和了一句。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摸席子,上面什么也没有,然后我摸自己的下面,它没有例行早晨的和尚撞钟仪式,像一条蚕一样软塌塌地蜷在草丛里。陈力不在床上,桌子上的黄碟已经被他拿走了,或者藏了起来或者是还给陈大生了,一撂乱七八糟的碟片堆在上面。我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那头猪梦呓时醒的,我越想越生气,心说日他娘的到底昨晚那事儿是不是做的梦。我更倾向于是一场梦,但是手上仿佛还有那个屁股光滑温润的余感,如果是真的可就有点儿麻烦了,我有点儿害怕起来。这时门被敲了一下,然后我听到有个人叫我,小羽,醒了没?你家人给你打了个电话。
  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赶紧起来套上汗衫开门,陈力他姐姐在门外走廊上晾衣服,一截白白的腰在她伸胳膊时露出来。我马上感觉到自己的裆下有条件反射。
  你醒了?她扭过头来说。你妈打电话说让你回家,呵呵,反正也没事儿,多玩几天也好。
  哦,我知道了。陈力呢?我把手插在裤袋里按住那个东西。
  跟我爸去集市上收药材了,快回来了。她说着走下楼去,走到最边上那间房要拐弯的时候,她又朝我站的门口看了一眼。我觉得一阵脸红,赶忙笑了一下关上门,使劲儿在大腿根上掐了一下,很疼。
  
  在陈力家都四天了已经,我想。四天前的早晨,我躺在属于我自己的大床上,从一个冗长无趣的梦里睁开眼睛,又看到方方的后窗外那棵大杨树,感到十分无聊。自从我暑假回到家之后,每天早上看那棵树,黄昏看那棵树,看得自己都变成了一棵树。我每天都睡十二小时以上的觉,早上当我家人都吃过饭后我还躺在床上跟死猪一样不肯起来,我妈这时就会拿一根木棍儿来打我的屁股,嘴里还一个劲儿唠叨个没完。但是我感觉头重重的,无法从枕头上拿起来,我知道这都是我躺床上看书弄成这样的。那天早上我倒是醒得很早,醒来第一眼就看到窗外那棵大杨树,居然还听到了树上几声鸟叫。
  我要出去走走,我去同学家玩几天。我躺在床上朝灶屋里正炒菜的我妈说。
  我妈同意了,她唯一反复嘱咐我的就是不要去河里洗澡。前几天刚刚淹死了一个,也是大学生,你可别去河里洗澡。我妈异常严肃地说道。然后我就来了陈力家,来的那天,在我去车站的路上,朝毒日头看了一眼。鬼知道为什么要看,或许是觉得他娘的天太热了,晒得我发慌,在我跟太阳决斗之前,要先用眼神瞪它一眼,在心理上先震慑敌人。结果等我低下头时发现好半天都看不清前方的东西,一开始我还以后被日头照瞎了,很是郁闷,想着如果这个笑话闹出去肯定要让别人笑掉大牙,后来慢慢好了点儿,不过自此之后,我觉得生活都变得很恍惚,有点儿像曝光过度的底片,或者梦游,真假莫辨。
  
  通通通,院子里响起的柴油机声把我从四天前拉了回来。我听到陈力问他家人,庄羽起来了没?我打开门看见他正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去压井边的水池子里洗手,他蹲在压井的台子上洗着手,扭头看到我在屋里,就冲我嚷嚷,庄羽!今天集上可热闹啦!日,打架了!
  陈力匆匆洗了两把手就噔噔噔地跑上来,一进门就说,我X,陈康福的头被砸了个窟窿,现在拉医院去了。牛逼!
  陈康福是谁?我问。
  就是后面那家男的,陈唱他爹啊!
  哦?
  我和我爸去集上拉药材,刚去就看见围了一群人,一看是陈康福儿,你猜和他打架的是谁?大生!康福儿他老婆要拉开他和大生,不让打,康福一脚把他老婆踹了很远,不过这时大生一板砖就把他盖晕了。我还没来得及去拉,我爸赶紧灭了三轮,拿手机打了个120。
  他们为啥要打架?
  唉,看来大生确实和张雅翠有一腿,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咋回事儿,据说是康福儿从矿上回家,刚好今儿个矿上有事,他比平常早回家两三个小时,路上碰见何家屯的何二狗,二狗那家伙早上要去集市占地盘卖菜,三四点就上路了,二狗和康福是老伙计,他碰见康福就说,康福儿,你媳妇被人偷了?我早上看见你媳妇跟一个男的从河边草窝子里钻出来。后来知道那个男的就是大生,康福就回家拿了把砍刀去找大生。
  陈康福是下煤窑的?
  嗯,下煤窑挣钱,钱来得快,不过就是提心吊胆的,万一出个事儿就是要人命的。康福那家伙也没啥本事,就是浑身劲儿。因为他总是上夜班儿,老怀疑老婆混得有男人,隔几天就打老婆一顿,陈唱那孩子经常半夜离家出走,以前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是真的,妈的。
  陈力一句一个妈的在说着,我到窗口朝后面那院子看看,静悄悄的啊,似乎从没住过人一样。陈力说大生起初不要人家张雅翠,嫌人家没文化,可后来他自己也没考上大学。张雅翠好像是真喜欢大生,居然结了婚还敢和大生混,就大生那逼样儿,也就脸白一点儿,不知道为啥张雅翠那么迷恋他,陈力说着摇摇头。
  这时后面院子的铁大门吱一声开了,那个男孩。那个叫陈唱的男孩低头走进院子,在他的身后,我没有看到张雅翠。他的衣裳依旧脏兮兮的,似乎从来没人给他洗过。
  
  接下来我连着看了两天从陈小燕那里借来的圣经。我一直关注着后面那家人的动静,可我从来没看到过张雅翠,她给我留下的印象依旧停留在暗夜中朦胧的屁股之上。或许她是在医院里照看她男人陈康福,或许是其它,不得而知。第六天的晚上,正当我合了书要睡觉之际,听见后院里有人声,那时陈力也没睡,他正在一张草纸上解一道村上一个读高中的女生给他的物理题,他对女生托付的事情总是很上心。妈了个X的,都半夜了还念什么经!陈力骂道,估计他是解不出来物理题迁怒于人。我走到开着的窗口往外看,我以为我终于能看见传说中的张雅翠了,可结果仍然让我很失望,除了映在帘子上的一个身影外,我什么也看不到。那个人,就是张雅翠,她坐在窗帘后不停地诵读着一些东西,我听了半天,才辨认出那应该是圣经。
  后来我睡着了。那天夜里又下很大的雨,比我来的第一天那场雨更大。窗外的炸雷疯了似的在房顶狂劈,树木被风吹得倒来倒去披头散发,像一个个天灵盖被插进了大铁钉子的人在拼命尖叫,那雨下得已经不能说是用盆子泼下来的,完全是天上的闸门被洪水冲决了倒泻而下。躺在床上,感觉身上被闷出来的痱子一下子全落了,我就在这电闪雷鸣中沉沉入睡。然后我做了一个梦,居然梦见了耶稣,耶稣从十字架上走下来,一个劲儿要拉我上去试试,我觉得那上面不是我这种普通人有资格去感受的,所以我一个劲儿地挣扎,最后我被他一声怒喝,震落进一片放射着白光的深渊之中。
  庄羽,庄羽,快醒醒,出大事了!陈力拍着我的背大声嚷嚷。
  他妈的原来是你!我正和上帝说话呢。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一声大喝是陈力这厮在叫我。
  张雅翠死了,陈力说。就在昨天晚上我断断续续地做着梦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那么大的雨,那么响的雷,人们都在睡觉。第二天清晨,去掰玉米的陈旺老汉经过槐安宫小学外面时,吃惊地发现那棵大槐树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只有黑黢黢的树干立在那儿。老汉为这棵千年古树的毁灭感到悲哀,他心怀敬畏地走向前去,看到了那一幕。陈老汉在行将作古的年纪上看到了从来没见过的景象,一个人站在树干上的那个大洞里,已经被烧得无法辨认面目,树像是被齐头斩断一样委落一地枝叶,地上爬满了密密麻麻蚂蚁,远看去黑乎乎的一片。蚂蚁也爬满了树洞里的那具尸体上。
  后来人们得知,死在树洞的那个人就是陈康福的媳妇张雅翠。那个树洞对于张雅翠来说,不大不小,刚好容她一个身体。她被树洞卡住,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钻进那个树洞,死时双手紧抱一本黑皮圣经,远远看去,仿佛是站着一样。奇怪的是,她的身体都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烧焦了,但那本圣经却安然无恙,这件事情被村上的信教者在以后的岁月里经常提起,作为神力的一种明证,那些信众每逢星期天早上就聚集到张雅翠死的那棵枯树旁念经。当天晚上张雅翠就被匆匆埋了,没有火葬,乡下人普遍认为人死应该入土为安,所以虽然上头要普及火葬,但村子里死人都还是土葬,不过从前是大白天铺张排场,大摆宴席,唢呐锣鼓,儿孙们都觉得这样才算有孝心,现在时间改成了晚上,趁夜半无人之际,像埋狗一样静悄悄地把死去的人埋进泥土,地面上不起坟冢。所以一段时间以来大家都感慨死个人还不如死一条狗。
  张雅翠就被埋在那棵树下。晚上吃过饭,陈力的妈妈去后院送礼,我和陈力则站在窗口观望。那个院子里有许多人,但没有以前死人埋葬时候的那么多。张雅翠的尸首摆在堂屋的正中间,已经被放进棺木,棺头有一盏点着的煤油灯,灯前的碗里,盛着一只褪去毛的死鸡。棺盖还没盖住,从二楼的窗口望去,只能看到新做的那口棺材里躺着一团黑,陈康福头上包着白色的纱布绷带忙东忙西,奇怪的是我找了半天没有看到张雅翠的儿子陈唱,他现在本应该蹲在灵堂上。
  
  第二天我就走了,离开了陈力家。因为我在他家感到不安,晚上仿佛还能听到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关于她的死,我十分好奇但又无从知晓,陈力那家伙有一个色情一点的猜想:他认为那天晚上张雅翠又去找陈大生了,她忍不住,二人去了学校的那个办公室,然后在风雨大作之时疯狂做爱,由于用力过猛,久已朽腐的木床被折腾散架了,张雅翠光着身子掉在地上,大生也是,二人掉到床下了还不舍得分开,接着火拼,这时被他们打扰的蚂蚁从坍塌的土窝里四散而出,爬满了二人的全身,张雅翠疼痒难忍,抛下大生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子,外面电闪雷鸣,墙倾楫摧,她忽然看到那棵大槐树在雨幕中大火熊熊。
  最终她受了蛊惑,跑了过去,然后被卡在树洞里,死了。陈力说。
  陈力的想象太过牵强,更像是一种小说构思。为什么她身上没火但是会被烧死,为什么大生没有拉住她,为什么大树会被折断,并且第二天涌出那么多蚂蚁。这些陈力都支支吾吾解释不通。不过陈力说了一件事,他后来告诉我,那天晚上之后村上人再也没见到过大生,大生失踪了。三年后,依然是一个暑假,我硕士毕业回家办理户口手续,陈力来找我玩。这次是他在我家住了几天,我们那里也有好几条河流,我们那儿的河流比陈力家的要爽多了,鱼多,风景漂亮,我和陈力有一天去钓鱼,在一片树林里找狗尾巴草时看到一棵被雷拦腰劈成两段的大杨树,我忽然想起来数年前的事情,就跟他聊起来。陈力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实证来支撑他当年的猜想,陈力说张雅翠死后半年多,一天一个经常在附近村落出没的疯子偶然爆了一个料,疯子说当天晚上他刚本来想趁大雨去陈大生学校的办公室偷点儿东西,没想到刚巧碰上了那一幕,疯子说得手舞足蹈,用身体语言把当时大生和张雅翠的激烈肉搏场景描绘得活灵毕现,疯子说他看见女人雪白的身躯上爬满了黑压压的一层蚂蚁,在雨中狂奔,钻进了树洞,就在那时,夜空突然劈下一道闪电,闪电击中那棵大槐树,树被折断,一团火球跳入洞中,女人在洞里惊声尖叫,但好像身体被卡住了难以出来。疯子正要前去效英雄救美之举,屋里却突然窜出一个人,陈力说,估计就是大生。那人跑到树洞前,用手中的利刃朝火球正中间捅了几下,然后窜入玉米地跑了。
  陈唱是在事发当天晚上和大生一起消失在乌墟村村民的视野中的。
  对了,那棵槐树居然又活了,虽然只有一个枯萎的树干,但春天的时候错树干上已经冒出了新的枝叶。陈力在最后颇为平静地对我说。
  
  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慢慢地淡忘了这件事儿,虽然有时候碰上风雨交加之夜还会猛然想起,但基本上没有当时那种身临其境的震撼了。后来有次查资料,忽然鬼使神差地在千度里输入了槐安宫三个字,没想到还真查到了它的来历。不过这没什么可惊讶的,最让我惊讶的是,那条千度解释下面链接的几个社会新闻中,有一篇题为《千年古树枯木逢春 亲生儿子肢解生父》,点开一看,那个儿子居然叫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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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2 23:23:15 |只看该作者
文章开头情绪的渲染有些生硬,有些突然。行文之中心理的刻画,情绪的描述做不到与文章本身水乳交融。
情节的设置比较散,谈不到环环相扣,做不到场景之间的自然推进,有些硬凑。
小说的亮点我就不说了,我挑出的这些刺自己也有,只是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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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3 09:40:00 |只看该作者
先生所言极是,句句属实。
谢谢由你为我总结的这几点十分入骨的缺陷。

情节的散淡,这是我的缺点,慢慢修正。
心理刻画和情绪渲染,这也是我很明显的不足,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不过完善起来需要大量的练笔了,而且,还需要大量的经典阅读。
横尸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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