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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废墟。
一只流浪的野狗在这片荒草丛生,堆满碎砖片瓦的空地上极爲欢快地东窜西奔,寻觅能够使它活命的食物。此刻被它贱踏在脚下的是一只小巧的,色迹斑驳的盒子。狗脚正费劲地想把这盒子打开,继而用尖锐的犬齿去撕扯,孱弱的盒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终于身首异处。盒身里面并没有吸引野狗的食物,从中滚落出的是女人惯用的粉扑和一两只粗细不均的眉笔,还有一面小小的椭圆形的镜子,只是镜面早已经碎裂,适才又被狗一阵子的踩踏更是只剩下扭曲变形的镜架而已了。细小的镜片在阳光下反射着灼人(也灼狗)的光华,那狗眼实在受不了光的刺激,狂吠了几声便跑远了。
这片废墟的前身是小镇方圆十公里内有名的戏台子--南升剧场。六十年代的南升剧场还只是一个草蓬搭建而成的戏台子,(直到七十年代初才用砖头水泥较爲全面的翻建了一下,但依然是极其简陋的。)周遭的老百姓夜晚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戏;有本帮滩簧,也有外来的绍兴戏,苏州评弹,而看得最多的就是小镇自己组建的山歌剧团的演出。新华剧团在六七十年代简直风靡了整个小镇,而当时最爲深得人心的就是人称新华剧团“头牌花旦”的许月花。她的祝英台之化蝶,她的祥林嫂之悲苦,她的林黛玉之葬花无一不深深撼动了那个苍白年代人们孤苦的心灵。当时的人除了革命运动,能真正让他们身心上的负荷获得稍稍解脱的就是看许月花端庄迤俪的扮相,听许月花委婉儒雅的唱腔,而在台下爲之操琴的老钟更是常常痴迷地望着台上活色生香的丽人而出神不已。而今,那曾这样子虏获人心的“头牌花旦”在尘世的何方?而今,那爲之痴迷多情的老钟又在尘世的何处?南升剧场早已变成了一片蔓草瓦砾包围的废墟,再也不会有风光艳丽的舞台,变换的唱词以及那一场又一场无尽的人生的悲欢离合。它就象某位货腰女郎,用自己的身体写着生命和历史,只是它不会说,一切都湮灭在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变量中。
隐隐地有凄凉哀怨的胡琴声幽幽地穿梭在这片蔓草瓦砾间,继之而来的是一个时而清亮,时而委婉又时而低徊的女声,她在诉说着亘古以来的悲欢离合,更继之而来的却是热烈哄闹的鼓掌声,叫好声。许月花就在这一片喝彩声中慢慢地倒了下去,匍匐于地,走尽了祥林嫂凄苦的一生。雪一片片不断地落下来,遮住了广袤的大地,也将祥林嫂密密地覆盖住,更把她生命里最后的问题--人死后会有灵魂的麽?--一并尘封活埋了。许月花躺倒在舞台上,任凭那身上不断在增加的白纸屑,始终不曾动弹一下,即使那如雷的掌声,即使那已在缓缓拉上的大红幕布,她都毫无察觉,似乎早已浑然忘我。
有人在拨开那些覆盖其上的白纸屑,继之而来的有只大手在轻轻地替她拭去脸颊上的两行清泪。温柔的触动让许月花的整个身体微微地一阵颤栗,带着某种无以言说的“重生”之感。她睁开眼,是那胡琴手老钟。后者却被她的“重生”弄得有些尴尬,似乎他正“享受”着她的“死亡”这一刻。许月花带些感激地向老钟笑了笑,快速地拂清身上的纸屑,直起身,就朝后台的化??室走去。老钟若有所失地抛下一手的白纸屑,望着许月花离去的背影,怔神了几秒钟。空旷的舞台上白花花地撒了一地的纸屑,一阵夜风吹来,将纸屑纷纷扬扬地卷起落下又卷起落下,台下的热烈哄闹早已随戏的落幕而消失。老钟望着此刻独自在飞扬的纸片,蓦然地一股酸涩凄楚的感受从心灵深处油然而生,他走下舞台迈着萧索的步子提着胡琴往剧场的出口走去。
许月花显然还沉浸在祥林嫂的悲剧之中,全然没有察觉到在不远处有一双掺杂了不屑,嫉妒和自负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牢着在卸装的自己。叶丹青用牙齿咬开荚针,将垂在额前的一缕发死死地往后固定牢。镜子里是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面,叶丹青拿出粉扑往自己脸上稍微上了些粉,又不自禁地在镜前摆了摆,瞧见自己娇俏可人的脸面,心里的那层不如意更是在无限制地扩大泛滥,其中更有着令她无以制约的嫉妒。要说漂亮,她叶丹青丝毫不输许月花;要论艺龄,她叶丹青从八岁就跟着戏班学花旦,迄今已十年有余唱念做打哪一样上不了台面?!但实实在在的观衆\爱看许月花的戏,还有剧团里那些未婚的愣头青都有意无意地围着她转,包括那个老小孩--老钟,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令叶丹青气不过的是剧团团长俞少秦的那双眼总围着许月花打转,好象全世界只有她一个许月花似的。
“丹青,丹青”许月花拍拍正呆呆地照着镜子的叶丹青道:“喊你都不吭声,发啥呆啦?”
叶丹青被许月花这一拍从冥想中惊醒,望见许月花一张油彩未净的脸面还有那双澄净的眼睛,心里的情绪就借着有意无意的颠骂发泄了出来:“哎呀,人家好好在琢磨戏,被你这一拍全没了。你不要紧呀,你是天生吃这行饭的,有领导顾着,有观衆\宠着,还要哪能。哎--,我可就不行喽。”叶丹青哭丧着一张俏脸,似乎满含委屈。
许月花着急了,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拍会引起丹青如许的感慨,就此抚着丹青的肩膀,连连安慰道:“好了好了,别怨了嘛,爲了补偿你飞掉的灵感,我请你吃三八店的酒酿小圆子。”说着,由不得叶丹青的点头,就拉着她的手往门口走去。
“哎哎,我脸上还有油彩呢。”叶丹青匆忙中还不忘照照镜子。
许月花回转头指指自己的脸面,嬉笑道:“我不也是,有啥要紧。”
叶丹青不在挣脱,适才不快的情绪似乎在拉扯间就此消灭掉了,随着许月花出了剧场。
初秋的夜风带着一丝凉飕飕的意味逡巡在小镇的大街小巷之间。小镇的夜晚是冷清而又寂寞的,而从某个角落里传出的带着凄凉哀怨的胡琴声更是替这样的夜晚注入了某种萧索的调子。叶丹青拉拉许月花的手道:“哎,你听见哇,好象是那老小孩在拉琴,没有女人的夜晚,难以入睡呵。”未了又低低加了句:“那老小孩好象蛮关心你的。”
许月花当然没有忽略掉隐约而至的琴声,更何况是祥林嫂在冰天雪地里那段仰问苍天的音乐。蓦地,有种感同身受的凄怆就合着那乐音一同袭上了心头。想到适才舞台上的接触,那双温柔的大手,那种别样的感受,许月花的心里厢有些摸不着边的混乱;老钟,她要麽和他点头笑笑,要麽就恭敬地叫他“钟师傅”,在她心目中,老钟始终只是个工作中的长辈,师傅。或者,他只是被剧中的角色感动罢了,如此看来那双温柔的大手,那种别样的接触又能说明什麽呢?而对于俞少秦?这次祥林嫂演出的成功不能不说是他的力荐和对自己欣赏的结果。一想到这,许月花感到自己的双颊有些些发烫,幸好有漆黑的夜色作掩护,不致被旁的人瞧着难看。凄凉的胡琴声还在若断若续地传进许月花的耳膜,象逃避什麽似地,她一把拽紧了叶丹青的手,朝不远处的三八点心店跑去。
小小的点心店因头牌花旦的光临而起了小小的波动。显然地,许月花成了衆\人的焦点。大伙诉说着对祥林嫂悲苦命运的同情,赞许着许月花动人的演出,就连那碗酒酿圆子也比别人多出许多。叶丹青冷眼看着被衆\\人包围的许月花,心里的某种不快的情绪又倏忽被挑了起来,拿只调羹在碗里“劈劈啪啪”翻动着,却始终不曾吃下一粒圆子。许月花也显然抛下了之前的暇思,人气,热气将她的脸面映得红红的,此刻她享受着成功的喜悦与兴奋。
出了点心店的门,许月花欢欣地对叶丹青道:“丹青,我好想现在就唱上一段,你说还有什麽比观衆\认可你更开心的事?”
叶丹青在黑暗中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不无冷场道:“是呀,一直被别人欣赏当然好,你没看见咱剧团的清洁工金阿姨,她在十几年前可不比你现在差多少,可是岁数一上去,人老珠黄不值钱喽。所以我们唱戏的最是苦命。”未了,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呵,”许月花也不无认同道:“所以我们更要珍惜现在。”
现在?!叶丹青心里边一阵唏嘘,她又不无冷笑道:“你说,我有现在吗?”说完,象发泄什麽似地扔下许月花,自己径直往前走去。
许月花不禁愣了愣,未几,她跑上前去抚住叶丹青的肩头,喃喃道:“丹青,我们是好姐妹嘛,你心里的苦处我比谁都清楚,还是别想太多了,对身体不好。”
叶丹青蓦然地反感于许月花的一番安慰之辞,她当然可以轻描淡写地以胜利者的姿态发发善心,略表同情一下。叶丹青从鼻腔里冷淡地毫不领情地“哼”了一声道:“是好姐妹的话,你会把祥林嫂的戏让给我吗?!”
许月花被叶丹青的话给怔住了,默然地许久不出声。叶丹青像似看穿一切地讥笑道:“算了,我只是说着玩玩的,你可别当真喽。”说完就扔下还在发怔的许月花,自顾自跑掉了。
一阵凉飕飕的风夹杂着断续而来的胡琴声让许月花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她忍不住用手抚住了自己瘦削的双肩,但那冷意仍毫不留情地直逼入身髓之间。她回想着刚才叶丹青有意无意的话,不禁自问道:“我会把戏让给别人吗?”而后,她下意识地摇摇头,自答道:“不,角色就是我的生命,我的最爱,我怎能把生命和最爱拱手让给别人,我做不到!”
凄凉的胡琴声还在隐隐地若断若续地从小镇的某个角落传出来,更给这样的秋夜增添了几许寒冷伤感的意味。许月花象逃开某些似地往夜色深沉的尽头跑去。
第2章
俞少秦注意到许月花这几天以来不甚了了的情绪,一味地认爲是祥林嫂的悲苦影响了许月花的情绪。他惊异于许月花对戏的痴迷,她不是单纯靠技巧去取悦观衆\,而是用她的整个身心去诠释每一个角色。她和叶丹青是两种典型,后者太会“做戏”而丧失了艺术的灵性。虽说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上的这五年来,俞少秦一直在新华剧团做行政党务工作,从剧团办公室主任到现在的团长兼剧团革委会主任,但因着那份扶植地方戏曲的理想而总将“戏剧”放在首位,接连排出的几出常规剧目在地方上引起的热烈反响更是让新华剧团的名声远播在外,也让许月花从一个只是山歌剧的爱好者成爲如今剧团的台柱,“头牌花旦”。不过在七十年代初,正是革命样板戏盛行的年代,这股从国粹--京剧而来的风潮也在各个地方戏种中衍生铺排开来,小小的山歌剧也不得不被卷入了这股潮流里。
这些天来,许月花不甚了了的情绪当然也逃不开老钟的眼睛。别无他法,老钟只能用眼神默默地关心着,然而许月花一接触到老钟的眼神就有意无意地别转头去,不是和对手的演员研究角色就是一个人拿着剧本静静地看着。说实在的,老钟的心里有些个不是滋味,他期望对方给他哪怕是一丝丝的微笑也就心满意足了。而叶丹青呢?她根本就对许月花的情绪视而不见或者说忽略不计,因爲正当下她得到消息说剧团爲配合当前的形势又要排一出新戏。对此,她的内心底里有着异样的激动,却也有着忧虑,她怕女主角又会让许月花给演去。但如此坐等老天爷不会让机会从天上掉下来叠巧落在她叶丹青的手心里厢,更何况眼前对手的实力实在是令她无法小覰,挟着祥林嫂的成功之势,观衆\的拥戴之情说什麽许月花也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选,而且那个俞少秦这几天总有空没空地坐在许月花的化妆台旁和她说着些什麽。这些点滴一串起来,令到叶丹青困梦头里也被激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又是一场悲情的夜戏落幕了。许月花带着浓重的疲惫一脸倦怠地回到后台。一杯膨大海浸泡的茶端端正正地放在她的化妆台上,许月花有些讶异地望向周遭,蓦地,她接触到一双满含微笑的眼眸正向她这边望过来--是那胡琴手老钟。老钟被许月花的注视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期期艾艾地走过来,指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道:“我看你连着几场哭下来,嗓子都哑了,正好我这几天喉咙也不大舒服,身边带着点膨大海,就顺便也给你泡了一杯。”
“噢吆,老钟,”叶丹青从旁边窜了出来,肆意地拍拍老钟的肩膀调侃道:“那我也唱了好几场了,你怎麽不泡给我喝呀?”
被叶丹青这麽一说,老钟有些不知所措,脸孔一阵泛红,支支吾吾道:“我这就去泡给你。”说着就要去拿热水瓶。
许月花望着发急的老钟,嬉笑的丹青,一把就拉住老钟解释道:“钟师傅,别麻烦了,丹青她和你闹着玩的,她才不喜欢膨大海那股味道呢。”说着向叶丹青努努嘴示意她替老钟解围。
叶丹青望着认真发急的老钟,突然地一股子不名所以的酸溜溜的感受就盘踞在了胸口,她伸手拿起台子上的茶缸“咕噜噜”就喝了个一干二净,抹着嘴道:“谁说我不喜欢膨大海的味道。”
许月花瞧出了叶丹青眼睛里的某种“挑衅”的意味,不期然地,她感到那股寒意又来了。她避开对方而来的“消息”,只是略略平淡地回了叶丹青一句:“你还真是说变就变呢。”完了也不管对方的反应,拿起被叶丹青喝光的茶缸去倒开水。摇一摇,几个热水瓶都没水了,许月花向着老钟道:“钟师傅,暖水没了,一道去老虎竈泡些开水好哇?”
老钟面对如此的局面当然说好,况且又是和许月花一起。说着两个人拎过几只热水瓶就出了门,剩下个叶丹青对着面前一堵煞白的墙壁甚是难受。回转头见俞少秦正好进门,便立马调整一下刚才不稳的情绪,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俞团长,有啥事体哇?”叶丹青撩过垂在额前的一捋发梢,带着十八岁少女特有的妩媚之姿。
俞少秦的眼睛在哄闹的化妆间搜索着,面对叶丹青的问侯只是顺口问了一句:“丹青,看见月花哇?”
又是许月花,叶丹青颇爲懊丧地在心里骂了俞少秦一句。继而有意无意地刺激俞少秦:“刚才和拉二胡的老小孩有说有笑地出去了,老小孩还泡了杯膨大海给月花吃呢。”
俞少秦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一些不太写意,但这种情绪在当下不便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噢”了一声道:“那等她回来了你叫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叶丹青敷衍地点了下头,看着俞少秦离去的背影有些儿发楞。突然被人重重地在肩膀上拍了一记,叶丹青猛地一跳,见是跑龙套的愣头青阿昌,叫駡道:“要死啊,魂灵都被你吓飞忒了。”
阿昌獭皮兮兮道:“要死啊,人家人影子都没了你还一副骚兮兮的样子,是不是夜里厢缺男人,我朱阿昌包你满意。”
“去去去!”叶丹青颇爲不屑地一把推开阿昌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叶丹青就算全世界男人都死绝了也不会要你叠只猪头三。”完了撇下一脸不爽的阿昌扭着小蛮腰去向自己的化妆台卸装,而旁边的人望着又尴尬又不爽的阿昌都“噗哧哧”地窃笑着。阿昌气恼地出了门。
许月花有些些懊悔于自己冷冷的语调,毕竟和丹青小姐妹淘里已经不少年数了,丹青是有些小心眼,但自己岁数比她大两岁,又何必去计较呢?!许月花的一双手轻轻抚在叶丹青的肩头道:“丹青,开水泡回来了。”
叶丹青望着一脸诚挚的许月花,心里突然就被一种述不清的情绪所包围起来。如果许月花只是一个不会关系到自己艺术前途的其他人该多好,自己一定会和她成爲最好的姐妹,但--她爲何要对自己的任性宽容呢?别是爲了可怜安慰我而已。她总给人一种胜利者高高在上的感受,这层感受实实在在地将丹青牢牢地缠裹住而无法剥离。行爲因思想而至,叶丹青边卸装边淡淡道:“我知道了。”
许月花在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未几,她向着叶丹青道:“那我先回去了。”
叶丹青亲了亲喉咙,想着要不要告诉许月花俞少秦找她的事,稍微迟疑道:“月花--”
“什麽?”许月花高兴于对方的主动。
叶丹青还是及时地调转了话头:“噢,也没什麽,你先回去吧,我洗把脸也走了。”
许月花望望只剩叶丹青一人的后台,好心好意地盯瞩道:“当心点,别忘了锁门。”
整个空间只剩下叶丹青一人,但她知道在另一个空间内还有一个人,只是那人等候的对象不是自己。镜子里有张晕红的带点异样兴奋的女人的脸面,叶丹青抹了点上戏用的红色油彩在自己的薄薄的嘴唇边上,又紧紧地抿了抿,红色顿时立刻化开来,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某种诱人的夺目的光芒。瞧见自己一张颇有色彩的脸面,叶丹青觉得一股自信心正在四肢百骸内窜升活跃,她不自觉地挺了挺丰满的胸脯,熄了灯出了门。
整个剧团内只有俞少秦的办公室还亮着灯。由于单身又由于家在乡下,故这间两室型的办公室一大半作了办公室而另一小半用作了宿舍。俞少秦估摸着许月花这麽晚了大概不会来了,正要熄灯睡觉不想有人在敲门。
是月花。俞少秦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开门,嘴里叫道:“月花,你总算来啦。”
门打开了,一股子浓重的女人香直冲俞少秦的脑门而来,那女人一脸的红晕,就象戏台上的花旦。俞少秦定神一看,是叶丹青,不觉有些讶异。
“俞团长,”叶丹青带着香气径直走了进来:“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月花和那老小孩出去后就没有回过剧场,谁知道他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我想你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就来跟你说一声。”说着话眼睛则不停地往四周围乱瞄。突然叶丹青的目光停留在了办公桌上,因爲那上面正端端正正地放着新戏的剧本--《红色娘子军》。仿佛是不经意地,叶丹青拿起《红色娘子军》随便翻看着,只是看到那剧本上用钢笔写着:琼花--许月花的字样,不禁令到叶丹青拿本子的手一阵颤抖,险些连本子都掉落到地上。
俞少秦过来对叶丹青道:“本来想叫月花来谈谈下个月排《红色娘子军》的事--”
“俞团长,”叶丹青显得颇爲认真道:“月花演惯了古装苦戏,叠种反映革命的现代戏她行吗?观衆\也认同了她苦旦的角色,你一下子让她调转枪头他们也会接受不了。”
这种想法俞少秦不是没有,但在当前的政治形势下,以前那些常规剧目都已经不合时宜了,上头对山歌剧团还在演那些才子佳人的老戏颇爲不满,而《祝福》正是这种变革中的一出折衷之剧。他也想趁机让月花改改戏路子,毕竟她的“头牌花旦”得来不易。
叶丹青见俞少秦沉默了,心里有些儿个希冀活跃起来。她一把拿过台子上的军帽,戴在自己头上,昂着头,握着拳,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女军人样道:“俞团长,你看我象不象琼花?”
俞少秦望着眼前的女军人,脑海里印出的却是月花的脸孔。那女军人有些逼近了俞少秦,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令人神魂颠倒的女人香同时也将自身牢不可破地密密包围住,使得他的身心无法逃离。俞少秦一把将近在咫尺的女人抱住,嘴里喃喃不止地叫着一个从心灵深处而来的名字--月花。女人的两只手臂紧紧缠绕住对方,好不容易腾出一根手指拉灭了煞白的刺人的灯光。漆黑暗无天光的空间内,情欲在肆无忌惮地窜升游弋,而夜更往最深最深的黑暗处漫延开去。
第3章
空荡荡的后台只剩下许月花一人,她坐在那儿呆怔着。就在几分钟前,这里是一片闹哄哄的情景,《红色娘子军》的角色也在刚才宣布了,出人意料地叶丹青被任命爲琼花的扮演者,而作爲“头牌花旦”的许月花却在配角演员的名单内。那一瞬间,许月花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她的眼睛望向俞少秦,而后者却有意地避开了。然后许月花听到俞少秦在说:“……由于这是出现代革命题材的戏,所以按照上面的精神,我们在演员方面做了适当的调整,那些演惯了古装哭戏的演员也要自觉地往当前的形势上多靠靠,否则的话艺术生命不会长久的……”俞少秦还在继续他的讲话,但许月花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不明白一向器重自己的俞少秦缘何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人群散开了,好象俞少秦临走时朝许月花瞥了一眼,但仅仅几秒钟而已。许月花索然无味地拿支眉笔在面前的白纸上横七竖八地乱划着,思想也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游荡。叶丹青自始至终微笑着,而且带着少有的易见的自信。临了时,叶丹青自若地接受旁人的羡慕与嚷嚷着要她请客的起哄,她走到许月花的面前,边肆意地拿起台子上的眉笔照着镜子轻描淡写地勾勒着边带着胜利者的口吻道:“月花,演配角也蛮好,不象主角哪场戏能缺少?!再讲你《祝福》刚下也趁机好好调养身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好象叶丹青还说了些什麽,只是许月花一句都没听进去。未几,叶丹青扭着小蛮腰无趣地出了门。
许月花环视着空空的后台,一如此刻自己空洞的心底。她直起身木然地走了出去。经过厕所,正好看到金阿姨拎着铅桶拖把从里面一脸疲惫地出来,望着金阿姨远去的背影,许月花的内心底里不自禁地冒起一股寒意来。她害怕这就是自己的将来,到时候,再也没有绚烂的舞台,熏人的掌声,只剩下残酷的现实,一想到这,许月花感到那寒意愈发直往骨子里钻,忍不住就抚紧了自己瘦削的肩膀。
深秋的街道巷口铺满了硕大的却已枯萎的落叶,许月花踩在其上,发出单调的落寞的声音。她几乎是出神地倾听着那乏味的音响,而后她听到了流水的“哗哗”声,她定睛一看才发觉来到了离剧场不远的运河边。运河的水日夜不息地往某个方向流去,每每从桥上经过许月花总会奇怪那永不停的河水最终的目的地在哪里,而今的欢腾是否也有停止的一刻。许月花弓起双腿,坐在河岸边的一排木头上,研究着那何从何去的流水。蓦地,一只手轻拍在她不甚寒冷的瘦削的肩膀上,许月花颇爲吃惊地扭转头,接触到一双熟悉的温柔的饱含怜意的眼睛--是老钟。老钟解释道:“我来这儿拉琴,喏--”老钟指着距岸边不远处的一排平房道“我就住在那里,所以经常没事就到这河边来拉会儿琴。”
许月花望着一脸关切的老钟,心底那道情绪的闸门就被豁然拉开,忍不住兀自抽泣起来。
老钟有些急了,他连忙掏出手帕递过去,连连安慰道:“别哭了,没了这次还有下次,没什麽大不了。”
许月花摇摇头,拿过手帕拭去面上的泪水,继而平静地说到:“我不是爲了那个角色,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太渺小了,即便曾经拥有许多东西,到头来还是空空如已。”她凝视着川流的河面,若有所思地又道:“就象这河水一样,它只是往前流动,却并不知在前面等待它们的会是怎样的一种命运。”
老钟朝不息的河水看过去,突然地有些莫名的述不清楚的悲哀就这样袭上了心头,凄凉的乐音也同时在深秋的冷风呼啸而过的河面上缓缓地响起。老钟的头微微地颤动着,任凭一捋发在眼前飘来拂去,许月花则静静地倾听着,然那双眼仍追随奔腾的河流而去。
同时间,俞少秦双手枕着后脑勺,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灰色破败的已有石灰脱落的天花板发呆。他害怕看到许月花幽怨无助的眼神,也无法正视叶丹青的飞扬跋扈,然而这一切又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翻了个身,却见到粘在枕头毛巾上的一根长而扭曲的女人的头发。他厌恶地把它弹掉,然那夜的情景却如幽灵般重又钻进了自己的脑海中来。他以爲自己怀里的女人是许月花,他紧紧地抱住那温香的柔软的躯体,一任情欲的失控泛滥。激情过后,他拉亮电灯,被眼前正朝他微笑的女人吓了一大跳--竞然是叶丹青。他一把推开她,快速地套上衣裤,坐直了身子。点上根“飞马”,使命地连抽几口,然后他对一旁的叶丹青道:“爲啥要这样子?”
叶丹青不马上回答,一把抢过俞少秦手里的烟,也使命连抽了几口,却被烟雾呛得直咳嗽。她在烟雾里困难地说到:“我喜欢你。”
俞少秦有些不以爲然,他接过烟干笑几声道:“爲了琼花?”
叶丹青没有回答俞少秦的问题,却自说自话起来:“爱情与事业向来是最诱惑人的两样东西,每个人都想要,我也不例外。”
俞少秦有些默认了。但心底却被某一层“犯罪感”紧紧缠裹揪结住,适才的快慰也早被它消灭至无形。他心底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那儿作忏悔,向许月花。
“你--”叶丹青把俞少秦拉回了现实:“你在后悔?”
后悔?!确实!俞少秦沉默地点点头。而后他听到叶丹青在说:“因爲--许月花?”是吗?俞少秦却有些犹豫。看着面前的女人,一张青春的脸庞上有些不爲人察觉的怨邑,他从没有这麽近距离地细致地看过叶丹青,甚至在以前她是被忽略的。俞少秦又抽出根“飞马”,点燃了,默默地吸着,眼底有着浓重的失落。叶丹青颇爲廖落地笑了笑,起身去穿衣服。而后,她回转头,唇边挂着一丝冷艳的笑意道:“爲了你,爲了琼花,这一切在我看来是值得的。当然如果我的付出没有回报的话,我会让你加倍偿还的,你相信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俞少秦忍不住打了个寒兢,拉灭灯,漆黑包围在窄小的空间内,几乎要令他窒息,就在这样的漆黑中,他呆坐了一夜,也在心中作出了决定。
《红色娘子军》如火如荼地开始进行彩排了,接着又正式公演了。看到一面孔忙碌样的叶丹青,许月花感到颇有些失落与稍稍的嫉妒,也顿然间体会到了先前叶丹青的“我有现在吗?”里所蕴涵的苦涩和落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许月花也在顿然间对此释怀了。而后有一天,比别人早下戏的许月花在后台被一个久违的声音叫住:“月花--”
回头一看,正是俞少秦,手里还拿着一只红色的小小的盒子。许月花有些错愕地看着来者,就这样呆呆地愣在那儿。俞少秦把红盒子放在许月花的台子上,轻声道:“委屈你了,这化妆盒是我去市里开会时特地买来送给你的。”
委屈我?!许月花有些不以爲然地摇摇头,拿过那小巧又精致的化妆盒,擡头看到一双真诚的满含欠意的眼睛,心里早被一股子久违的温馨填满,她向俞少秦轻轻说了声“谢谢”。俞少秦的脸上展露出舒心的笑顔,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出去。打开盒子,一面小巧却明晃晃的镜子镶嵌在其中,上面用眉笔写着:对不起。落款是:俞。镜子里的女人虽说涂抹了一脸厚重的油彩却仍掩不住喜悦的神色。正要把化妆盒放进抽屉里,却被刚进门的叶丹青叫住:“月花,这红盒是什麽东西?”
许月花正要推搪却被叶丹青心急地一把拽了过去,打开盒子就看到镜面上那几个字,叶丹青的脸面上一阵难看,幸好有厚重的油彩作掩饰才不致被旁的人瞧个端倪出来。关上盒子,叶丹青不露声色地问道:“他送你的?”
许月花点点头,继而像是解释般道:“其实他也无须顾虑些什麽,本来这个舞台就是大伙的,谁演不都一样?!”
是吗?!叶丹青的心里有些嫉妒,失意和怨恨掺杂的异样波动,她把盒子“啪”一声扔在台面上,然后冷淡地说:“如果这样,月花,我宁肯是你。”说完留下一脸愕然的许月花就去向自己的一边自顾自卸起妆来。
许月花来到运河边,郝然发现老钟坐在岸边的那排木头上,手里提着胡琴却两眼呆呆地望着川流的河面发愣。许月花走了过去,叫了声:“钟师傅!”
老钟这才把注意力转了回来,他稍稍尴尬地朝许月花笑笑地解释道:“我看着这流水在想你上次说的话。”
许月花在旁边坐了下来,望着奔流的河水道:“只要这一刻的激流还在,这河就永不会干涸枯竭,钟师傅,你说人生是不是还是有所期待的?”
老钟望向对方,带着欣喜的表情道:“是呀,难得你会这麽想。月花,好好把握住自己的青春才华,你还有希望。”
许月花从手上的尼龙袋里拿出那红色小巧的化妆盒,递给老钟道:“钟师傅,你看他送我的。”
老钟有些莫名地打开盒子,触目所及地看到了那几个字,蓦地,有些不名所以的酸涩就盘踞在了心头,而后他手里的盒子又被她拿去,只听她颇尴尬地说道:“你看我还留着那些字呢,好象献宝似的。”边说边用块手绢使命擦拭,很快,本来洁白的手绢上一大块乌黑。老钟看着对方小女孩似的举止,更有些“时不我与”的悲哀猛然袭上心头。行爲随思想而至,老钟操起胡琴,一曲心底深处的悲歌油然而起。深秋的风呼啸在奔腾的河面上,而老钟任凭北风的肆意,整个人早已浸淫在胡琴的幽怨凄凉之中,甚至连身边的许月花是几时离开的都没有注意。
第4章
曙色渐渐染白了窗帘。蓦地,一连串突如其来的鸡啼声让许月花的心里“格登”一下,象似被某根细针“刺激”了一下,虽不至于疼痛却是有些酸涩麻木的感受。她略略疲惫地翻了个身,有股男性的青春的夹杂些淡淡尼古丁的味道直钻入自己的鼻腔内,有些浑然无措的感受在控制着许月花。就在两个小时前,许月花就沉浸在那股味道里而不能自拔,而对方更是将自己瘦小的身子紧紧紧紧地拥抱住,好象一松手,她就会从空气中消失似的。许月花的手不自禁地抓紧了棉被的一角,又深深地往虚空里吐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窄小的空间飘舞着,就象舞台上衣袂翩然的花旦。只是白色的雾气不一会儿就消散了,有些幻灭的哀伤在许月花的心头稍稍涌起。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而他又是如何进入她的身体内的?她只铭心刻骨地记得有一股钻心的痛直迫入身心,一直到达灵魂的深处。她的眼光停留在床头柜的那只鲜红色的化妆盒上,是他--俞少秦送的,而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深凌晨间,她把自己也完全地奉送给了他,且他更是喃喃不止地向她倾诉自己的情意。一想到这,许月花感到有稍许暖意在心头弥漫,也抵消了不少适才的哀伤。
新戏的上演并没有给叶丹青带来多麽巨大的快乐,相反的倒有股子怨(冤)气憋在心里甚是难受得紧。“化妆盒事件”的上演似乎是俞少秦给自己的一个暗示--叶丹青,别以爲抢到了女主角你就真得成了我生命中的女主角,我爱的是许月花!是许月花!而原本一脸廖落的许月花也似乎在一夕之间象换了个人般,一张脸面上总挂着淡然自若的笑意,尤其当她朝向自己的时候更是种无声的“挑衅”--你演琼花又怎样?!俞少秦他爱的是我许月花,将来这新华剧团里厢还是我许月花的世面,“头牌花旦”的份哪里轮到你叶丹青?!这些零零总总的思想归纳起来几乎要把叶丹青给逼疯了。于是,在某天夜里散戏后等人都走光了她带着一股子憋塞已久的冤怨之气敲开了俞少秦寝室兼办公室的门。
俞少秦似乎对叶丹青的不请自来已有了准备,他替她泡上一杯沁香的在当时难得一尝的龙井,颇爲体谅地道:“这些天幸苦你这个大主角了,喝杯茶润润嗓子吧。”
叶丹青并没有马上去接那杯正冒着热气的茶,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放在台子上吧。”继而她把原本盘起的颇爲规矩的头发整个松懈了下来,一头乌黑的直发如瀑布般一倾而下,带着某种女性的不同通用狂放与野性,而那双眼更是直直地望向面前的男人。在那股狂野中她问他:“我漂亮吗?”
本能地俞少秦回了句:“漂亮。”眼睛却不敢正视对方而来的咄人的目光。
“和她比呢?”叶丹青丝毫没有放松。
“谁?”俞少秦的声音有些不太自然,虽说他很清楚叶丹青的所指。
叶丹青从鼻腔里极爲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谁?!总不成送她化妆盒的人你都忘了吧?那我想你大概也不记得那个激情的夜晚了吧?”
俞少秦感到身上象有只小小的蚂蚁在通体爬动,浑身觉得难受。他望向面前眼眸里灼烧着野性的危险意味的女人,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地不太着落。他慢吞吞地略有所思道:“丹青,你是不是太累了,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累?!”叶丹青喃喃地说道,也不理会俞少秦的话:“我是太累了,用情太累了。”说完拿起台子上的那杯还在冒热气的茶一饮而尽,却毫无知觉,许那烫已烙在了心底深处。
在俞少秦毫无思想准备之时,突然叶丹青就紧紧紧紧地抱住他丝毫不肯放松,而那股女人香更是直冲俞少秦的脑门而来,与此同时叶丹青哆嗦着身子,直喊着冷,俞少秦的整个身体尽在她的掌控之中无法动弹。俞少秦看着怀里的叶丹青,她眼眸里曾灼烧的狂野与危险顷刻间已消失殆尽,所有的只是无助,忧伤和痴情。不自觉地,俞少秦将眼前的女孩(此刻的叶丹青恰如一个无助的女孩,在俞少秦眼里。)亦紧紧搂住。情欲之火在寒冷的冬夜被“倐忽”点燃,在窄小的空间内,在彼此的内心间炽热地燃烧着,将所有的一切都熔在其中而至灰飞烟灭。
冬天的小镇是萧索的,也是孤独的,幸好新华剧团每晚的演出给寂寞苍凉的小镇带来了阵阵暖意。老钟面对神清气爽的许月花心里有高兴却也有些许淡淡的惆怅失意,别无它法,唯一的抒泻管道就是去运河边拉琴。在潜意识里他在等她的到来,一如前几次般一个满含激情地拉而另一个则默默地倾听着。然而空荡的寒意迫人的河边当下只有老钟一个人,川流的河水一成不变地重复着那几个单调的音符,就象老钟空洞的内心毫无起伏。
而在剧场后台趁排演的空档,叶丹青拉许月花来到厕所,她颇有些犹豫地向许月花道:“月花,我--那个老朋友好些天没来了,而且还时常觉得心里一阵阵反胃,你说会不会是--?”
许月花望向面色不太好看的叶丹青,有些不太相信道:“难道说你怀孕了?”
“我想大概是吧。”叶丹青边说边看着许月花。
许月花不禁大吃一惊,小声地直叫道:“怎麽会这样,你都还没结婚,是谁的?”
突然地,叶丹青就放声哭出来了,弄得许月花顿然间无措起来,连连道:“你小声点,小心被人家听到,告诉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真得被你弄得莫名其妙。”
叶丹青停止了哭泣但仍不断地抽泣着,她边拭泪边道:“是--俞少秦的。”
俞少秦?!是俞少秦?!许月花有好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她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人在不停地颤抖发冷,而后她听见一个凄厉的女人的声音在说:“丹青,这是真的?”
叶丹青点点头,对许月花道:“月花,对不起。”
对不起?!许月花极爲凄凉地摇摇头,放开叶丹青,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厕所。她冲到俞少秦的门口,连门也没敲就直撞了进去。
“月花?!”俞少秦颇爲惊讶于许月花的举动,声音不禁陡然拔高:“出什麽事啦?”
“啪”一记耳光直打向俞少秦的脸面,许月花看着正一手捂脸的俞少秦道:“叶丹青怀孕了,想必你还不知道吧?!”
叶丹青有孩子了?!这一记可着实吓坏了毫无设防的俞少秦,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关好办公室的门,以防他人听见。而后他就直挺挺地跪在了许月花的面前,带着哭腔道:“月花,是我错了,你要原谅我呵。”
许月花看着面前下跪的男人,心里一阵的悲哀与凄凉,而后她凄然地低语道:“原谅与否对你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因爲你对我的伤害已经造成了,你怎能要一个遍体粼伤的小动物去原谅咬伤它的野兽?你未免太残忍了吧。”
“月花,我是爱你的。”俞少秦依旧带着哭腔道。
爱我?!许月花不禁冷笑出声:“可你却亵渎了‘爱’!”说完许月花连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寒冬的风肆意狂放地在小镇的空间呼啸着,逡巡着。许月花毫无意识地迈着步子往前走着,任凭那冷飕飕的风的侵袭。之后她听到有哀怨的胡琴声在响起,她看过去,老钟仍坐在那排木头上,旁若无人地拉着胡琴。她来到河边,望着不息的奔流不止的河水道:“钟师傅,你说这河水的尽头到底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
老钟停止拉琴,望着一脸落寞至极的许月花,忍不住问道:“月花,怎麽啦?”
蓦然地,许月花一头栽向了老钟,放肆地大哭出声,弄得老钟不知所措地直拍许月花孱弱的肩膀。终于,许月花停止了哭泣,抹干眼泪道:“钟师傅,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湿了。”
老钟不以爲意地摇摇头道:“月花,如果你觉得哭一下好受些你就哭吧,钟师傅不会笑话你的。”
许月花直起身,凝视着川流的河水默不出声。幽怨苍凉的胡琴声又再凄然地响起,许月花坐在木头上,弓起双脚,静静地默默地听老钟拉琴。寒冬的风肆意地在河面上呼啸奔放,老钟的一捋发更是在寒风中飘来荡去,但谁都没有去管那些琐碎之事,在此刻只有琴音的流泻,跟随河流一同向远方而去,许月花的眼睛亦追之而去。
她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人都散开了,整个后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就在几分钟前,这里是一派热烈哄闹,所有的后台好象都是如此这般,但现在,它却静得可怕。好象也在几分钟前,叶丹青问她要一块儿走吗,她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而后叶丹青瞧着许月花的面色,略微迟疑道:“月花,你没事了吧?”
许月花回复叶丹青一朵凄凉的微笑:“能有什麽事?丹青,你先走吧,我卸完装也会离开了。”
是的,会永远离开这个纷扰不定的世界。许月花的目光停在了那只鲜红的小巧又别致的化妆盒上。她打开它,带着某些莫名的颤抖,而泪也在同一时间就“濮簌簌”地流了下来。随手拿了张白纸,从盒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眉笔,她笔迹扭曲却不无坚定地写道:
“曾经以爲‘爱’是纯粹的,也是‘唯一’的,而后才冷然发觉自己所谓的‘爱’只不过是一个痴傻的幻梦罢了,可笑复可怜。我只是他的一个填充物而已,如此这般的受人戏弄还以爲自己拥有‘幸福’。幸福?!它离我太过遥远,远得只能用‘生命’才能追索得到……”
她停下来,蓦地想到祥林嫂临终的疑惑,不禁凄然地摇摇头,那下笔的手也随之颤抖起来:
“河流的尽头到底是什麽?!谁能告诉我?!”
抛下眉笔,许月花把写好的纸仔细地折叠好,随眉笔一起放进了那只小巧鲜红的化妆盒内,又仔细地把它闭阖。她把它端端正正地放进抽屉里,却没有锁上。然后她又一次环顾周遭,曾经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向她纷纷扰扰地汹涌过来;风光艳丽的舞台,变换的唱词还有那一场又一场无尽的人生的悲欢离合。只是这一切都会如烟云般消逝而过,留下的却是空洞又空荡的历史。许月花直起身作最后的巡礼,她的唇边开始浮漾起一朵温柔的洞悉一切的微笑。她终于走了出去,踏上了她的年仅二十的不归路。
冬夜的小镇静得令人感到某种恐惧,而肃杀的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在小镇不大的空间内。许月花却并不感到寒冷,她迈着无比坚定的步子朝不远处的运河走去。运河的水始终向一个方向流动着,单调的水声在奇冷又奇静的冬夜里更是具有别样的凄怆。来到河边,她停了下来,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听着单调甚而有些冷酷的流水声,许月花依旧在思想她一生中的最后一个问题--河流的尽头到底是什麽?!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凄厉的寒风呼啸在瑟飒的空间内,她不禁摇摇头,怀有一丝丝的绝望低叹了口气,随后带着“义无反顾”的神情一跃而下。
风极爲惨烈地在河面上呼啸,而那激荡起的水花更是和着风声在齐唱一首悲怆哀拗的乐章。一分钟后一切又回复了平静,然那夜更深了,那风更猛了,小镇也静得更令人恐怖了。
第5章
废墟。
一位白发皤皤的老人拄着拐仗正徘徊在南升剧场的废墟上。这片待建未建的地块成了那些孩童打仗,嬉闹的娱乐场地,也成了附近居民生活垃圾的堆场,自然也就成了那些野猫野狗觅食的好所在。老人在这片荒草丛生,堆满了碎砖片瓦的废墟上极其吃力地穿行着,偶尔他蹲下身,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微微颤抖地抚摸一块块久违的瓦砾,许久许久。有些灼人的光华在刺激老人的双眸,他禁不住用目光搜寻那光源的出处。蓦地,他的目光聚焦在某处--依旧小巧的模样,只是先前艳丽的红色已经基本褪尽,偶有些地方还残留那麽点,象在诉说过往的历史。它静静地躺在杂草瓦砾中,周围散落着一两支粗细不均的女人惯用的眉笔,干瘪无泽的粉扑,还有细小的琐碎的反射着灼人光华的镜片。老人的步子有些不太稳定,握拐仗的手更爲使劲了。他慢慢蹲下身,伸手去搜拢那些东西,而后把它们放进早已不成形的盒身里,然那盒盖却是遍寻不着了。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在发抖,可他还是极力地支撑住,然那泪却再也控制不住地放任地流了下来。月花,月花,他在心底深处惨痛地叫着那令他一生难以释怀的名字,你爲了它却付出了自己年青的如花般的生命--他曾诅咒过它。他永远记得久远以前的那个飘着丝丝冷雨的冬夜--真得恍如昨天般清晰。
再过半个小时不到演出就要开始了,然而许月花还未出现在后台,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怪”事体。一般地许月花至少会提前一个小时化妆穿戏服,可眼下,戏就快开演了,她连人影都没一个。一个不祥的念头在老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稍作平静地对叶丹青道:“丹青,月花今晚的演出没请假吧?”
叶丹青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拦住朱阿昌道:“哎,阿昌,有没有看到月花?”
朱阿昌不以爲然道:“没人那就是请假喽,区区一个小配角她许月花才不在意哩,哪象你呀,挑大梁的女主角--”
“去去去--”叶丹青一双粉拳直捶向阿昌,娇骂道:“又要不正经了。”
叶丹青和朱阿昌还在纠缠不清,但老钟头脑里的那点不祥之兆却在一点一片地扩大蔓延。他去向许月花的化妆台,台面上拾掇地干干净净,那面立镜似乎也被仔细擦拭过,一眼望过去被反射而来的灯光照得人眼睛发花。老钟有几秒钟的停顿,他本能地去拉抽屉,却不想是开的,她人不在抽屉却没上锁?!--一丝寒意就在这当口“倏”地爬上老钟的脊梁骨,开抽屉的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抽屉里几乎是空荡荡的,除了那只小巧的艳红的化妆盒。老钟颤抖的手拿起那只盒子,他竟清晰地恐怖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突突突”地巨烈跳动着,他打开了盒子,看到了那张仔细折叠好的纸头,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打开它,短短几行字已把一切都表白了。老钟极其用力地拽紧了那生命最后的东西发疯一般地跑了出去。
冬雨绵密地下着。看戏的群衆\都躲在剧场的大厅内等待入场,看到有人竟直向雨雾里冲去都笑駡道“神经病”。是的,此刻的老钟是疯了,他一心只想去追回一些什麽,虽说那希望的概率只是个零而已。老钟全身湿透地奔到运河边,河水由着雨势高涨了不少,也巛急了许多。他向着急流大声叫唤道:“月花!月花!月花!”回答他的只是凛冽的寒风,淅沥的雨声还有就是单调的急切的也冷酷的水声。
她不会回来了,永远永远。老钟任凭风雨的侵袭,他喊得嗓子都哑掉了,他知道月花是完完全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他还是不甘心地叫唤着。化妆盒,那些绝望自嘲的字字句句,那曾有一面之缘的“对不起,俞。”还有那尴尬的却不无甜蜜的言辞:“你看我还留着那些字呢,好象献宝似的。”俞少秦!俞少秦!!俞少秦!!!面对这个名字,老钟心里的愤怒高涨到了极点,他竟然害死了她--那麽年青的美好的如花般的生命。老钟浑身湿光地失魂落魄地回到剧场,他听到有阵阵的喝彩声,掌声从剧场内传出来,一旁的宣传栏内竟然还贴着《祝福》的剧照,祥林嫂被皑皑的白雪冰封了,而许月花亦被冰冷的河水吞噬了,老钟满含悲凉地思想着。他在自己的工具箱内查找了锥子,他握紧了它,一想到曾经鲜活的生命就如此地消失于世,他握锥子的手更用力了。
俞少秦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当他听到许月花没来演出的消息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地不太安定,在室内他不安地焦灼地来回踱步。门“砰”一声被人撞开了,俞少秦猛地被惊醒住,那声震动几乎是撞在自己心头。老钟径直冲了进去,锥子就这样直挺挺地插入了对方的小腹,嘴里亦嚷着:“俞少秦,偿命吧!”
俞少秦一时还没感到什麽,他只是本能地去用手捂住小腹,他低声叫道:“老钟,你--”话没全出口人已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老钟亦呆怔住了,他神情呆滞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俞少秦,鲜红的血肆意地在其周围蔓延开来,而俞少秦的脸丑陋地巨烈地扭曲着。而后一个凄厉的高亢的女声打破了死灰般的寂静,叶丹青狂叫着跑了出去。
老人把变形的色迹斑驳的化妆盒放进口袋里,连同那些琐碎的东西。他直起身,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的吃力。二十年,整整有二十年的光阴他未曾亲近过这块爱恨揪结的土地。在发配边疆的岁月里,他总会在工余拉着二胡不由自主地回想到过去,一想到那个年青的鲜活的如花般生命的消逝,泪就会毫无控制地流徜下来。偶然地,他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暗问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许久许久他都无法给出自己一个答案出来。许月花--一想到这名字,老人的心里就会有种别样的情怀,一如过往。他走出这片缠绕他心灵的废墟,又一次回转头朝废墟深处看去,一片荒凉的景象,僻如这荒凉的人生。
无线电里正在播放新华剧团在六七十年代的山歌剧的录音,那久远年代以前的录音在如今听来有些些的令人滑稽,但在老人听来却是有着不同通用感受。蓦地,一个久违的曾经是那麽熟悉的女声从无线电里缓缓传出,带着亘古的哀愁而来。老人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去抚摸身旁的二胡,合着那女声,他拉动琴弦,凄婉的乐音同时响起在狭小的空间内。这把胡琴是他生命里最无法脱离的东西,既便在异乡艰苦的岁月里它依旧陪伴着他孤独的灵魂,聊以慰籍。
“--下面请曾经是新华剧团的团长现分管文教卫生的俞少秦俞副县长和他的爱人也曾是新华剧团台柱的叶丹青女士来爲我们介绍曾经在六七十年代风靡一时的山歌剧的一些历史片断--”主持人还说了些什麽,老人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终于,无线电里传出了两个久违了的声音。历史的尘埃并没有改变叶丹青什麽,听她的声音仍旧高亢响亮,也充满了职业化的装饰意味,俞少秦的音量虽低却不无拿腔拿调。他们在提一些个过往的熟悉的名字,老人细细地听着:“--在七十年代,许月花是我们新华剧团名气响当当的‘头牌花旦’,只可惜由于某种原因而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新华剧团虽说早已解散这麽多年,但在我们俩人的心里总怀念着每一位曾经的伙伴--”老人略微叹了口气,到底他们还是刻意地漏掉了他的名字--钟可石。在他们眼里,我是个不可赦免的罪犯,一个侵犯过他们的罪人,老人稍稍悲凉地思想到。关掉无线电,室内一下子空荡安静了下来。
老人拿过胡琴,来到运河边。运河的水依旧川流不息,然周遭的环境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原本木器厂堆放的一排排木头已被花草扶疏和亭台楼榭所替换,成了小镇美丽的一景。老人呆呆地凝视着不歇息的河流,耳畔有个女声在问:“钟师傅,你说这河水的尽头到底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
老人摇摇头,喃喃道:“没人知道此去的河水是喜是悲,不如去问上苍,或者,上苍也不知道。”老人的嘴角边浮起一抹小小的嘲弄,对着奔流的水。那飘着冷雨的冬夜合着单调冷酷的水声又向他的脑海纷涌过来。他声撕力竭地叫着,疲惫不堪地在河边来来回回奔跑着,冰冷的雨把一切都浸淫在其中。老人奇怪流水的不止,他又喃喃道:“二十年前的河水现在会在何处,不如去问上苍,或者,上苍也不知道。”
悲凉的胡琴声幽幽地回响在不息的河面上,一阵风吹过,吹起老人额前的一缕发,而老人却毫不在意,任凭发在眼前飘来拂去,整个人早就沉浸在乐音声中,还有--那不可诉说的过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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