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被戴安娜咬伤

唯阿

随笔：被戴安娜咬伤
唯阿



“戴安娜”是一条狗，小桶的女儿，我的“外孙女”。就在今天，8月30日，农历甲申七月十五日，鬼节之后的第一天，我被它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大家都很紧张，比如领导就命令我立即去卫生院打狂犬病疫苗——广东话叫“打狗针”。我不是很怕死，但还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了，因为听说得了狂犬病的人会逮谁咬谁，有一种强烈的要把自己的痛苦传染给别人的愿望，这在我看来可太不体面了。有点来气是自然的：真他娘的白疼了！恨不得设计一次车祸取了这狗娘养的小命。
小桶一共生了四只儿女，两白一黑一黄。早在它们降生之前，我就想好了一大堆名字等着它们呢。亚当为万物命名，或许只是兴之所致随口乱叫；而我毕竟身处文明的下流，所以看着掌中的四块肉，就很难抛开文化、个人情感等等因素，难免有所隐喻或影射。比如黄色的老三，是公的，我就叫它“小波”，以此来纪念那位不见容于昏愦文坛的颇具独创精神的小说家。白色的老么和老大（它们的白略有不同），小的叫“小雪”——取其颜色，同时我也认为“小雪”是一个极富东方色彩的女儿家的可爱名字；大的叫“戴安娜”——这个复杂些。有了东方就得有西方，所谓“放眼向洋看世界”嘛。取个洋名是必须的。本想叫“安娜”，我学过几天法语，总觉得Anna的发音有余音绕梁的韵味，再说还能和一部古典名著挂上一点。最终选定“戴安娜”纯属不得要领地追求时尚——我身处孤岛，内心深处常恐被时代文明抛闪得太狠。至于老二呢，就叫“大威”。网球名星大威的身材在我看来是上帝的杰作，是女性美的极致。“大威”并非纯黑，而是杂有黄色的纹络，像是非洲的猎豹。——嗯，“外孙子”还是太少了。我给男孩子起名字还是更在行一些。
它们出生于7月14日凌晨。那时我正在大陆参加警体培训，一个同事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个大喜讯。他还说13日晚上，小桶就极度躁动不安，但大家都没有在意。14日凌晨3时许，小桶在我宿舍门前抓挠防盗门，还用头撞，并伴随着凄厉的惨叫。他以为吃了老鼠药了，准备第二天起床打电话给我报丧，现在才知道那是小桶在寻找产房。我立即询问生在哪里了，回答说是所长办公室，“地板上全是血迹”。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于是我又打电话对所长保证，回岛后将为他的办公室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7月13日，我的情绪降至冰点，有当天写作并发于网上的随笔《曾经的靓仔们……》为证。但是想到就在我抒写愤懑之时，小桶正因为求助无门而极度痛苦，不禁有点羞愧：自己的愤懑还是渺小了一点。当然14日一整天我都天朗气清，在射击馆，5发子弹成绩是10、8、7和两个6，像以往一样乏善可陈，但我面无愧色，还和验靶员开玩笑，“你看好了，这个6环可是击中眉心的，比10环价值高吧。”嘴上说笑，思绪却飞回岛上了。还记得3、4月间，有那么一个礼拜，每到深夜，就有那么4、5条公狗窜到我宿舍区，撕咬、扭打，并发出“呜呜”的恫吓的声音。我怕小桶吃亏，经常会从床上跳下，操起拖把冲出门外帮忙。现在才明白人家原来是干那事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回岛的日子。早上乘船时，有点风浪，周围的几个人手捧塑料袋拼命呕吐。看别人狼狈我总是很开心。接着船开始倾斜了约35度，先右倾再左倾，然后反复，就是不走直路，颇像中国某个时期的治国路线。浪花糊住了所有的窗玻璃，叫人看不见海面，我这才有点不开心起来。紧邻的一个女游客很讨厌，她问，“假如……怎么办？”我冷冷地回答道，“我会游泳。”她又说，“今天可是鬼节刚过呀……”这话说的人心里咯噔一下。我不敬鬼神，时不时还有调侃的轻佻言辞。但这纯粹是大陆型的世界观，而海上的事，神秘得很。虽然我一点也不畏惧这“神秘”。——刚来岛上不久，就参与打捞了一具浮尸，岛上的垃圾工兼收尸员小许对我说，“海上的事，神得很。”……至于鬼节嘛，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但还是想起了两天前在大陆时，看到有一些老太太在小区路边插着香烛，还烧纸，我还以为是迷信的广东人在拜刚死的家人呢，经过时，突然神里神气地向香烛打了一个僧家的问讯手礼，并说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两个老太太在身后悄悄赞扬我，说什么“年轻人好虔诚”。我哪里是“虔诚”，我只是开玩笑。——看过《水浒》的读者应当已经明白，我不过是戏仿了一下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一个小情节。
鬼能奈我何？世上能玩弄我的，一是领导二是文学编辑。我就是这样想的。但心里还是掠过一丝阴影，人生总会有不顺，如果身边的人总是提到鬼，你也难免会认为那不顺是鬼在搞鬼。船在磨刀门水道的浪里逡巡不前，一个相熟的船员又来派发呕吐袋，我开玩笑地问他是否需要跳下海去推船。船摇得更厉害了，身边的女游客似乎也想吐了，于是我离开了自己的座椅。船会安全抵达的，岛上平淡的生活——酒、二胡、狗崽子——会照样进行，我一点都不怀疑。也确实是这样的，迟到了20分钟而已。只是谁能想到戴安娜那个小畜生会以右手上的四个血牙印给我做见面礼！这就是鬼使神差吗？！
……最初，戴安娜体型最大。但性格最古怪的倒是老么小雪，在它们眼睛还没有睁开的时候——眼睛呈现为青色的粘膜状，很像小时玩的蝌蚪——我就得出了这个结论。我把它们挨个捧在手心里，别的都还老实，至多叫上两声、蹬两下腿，而它则表现得极度恐惧不安。它也不大合群，那三个在热火朝天地吃奶，而它则常常向隅而泣——就是脸冲着窝的一角嗷嗷大叫，好像小桶虐待它似的。7、8月多台风暴雨，因此我对它们的窝下了一番工夫，防雨防风之外，还在窝前用木板铺了块可以收起和放下的平台——它们的活动空间应当大一点。只是由于材料所限，靠墙的那一面，平台有一个空调摇控大小的窟窿，那个孤芳自赏的小雪就经常从那里掉下去，也许是它自己爬下去的，并且卡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地上的淤水绝对会在一个小时之内要了它的命。所以在夜里只要一听到狗叫，我就立即打着手电筒冒雨前去查看。能满地跑以后，它依旧是那样的，绝不参与兄长和姐姐们的打闹游戏，我想摸一下它也绝对不可能，只要一看见我蹲下，它立即就扭头钻进一个封闭的下水道中——那是它们的新窝。那里凉快，台风之后，太阳总是能晒裂石头，我搭建的狗窝只考虑了防雨但遗忘了纳凉。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时正在写一部实验体的长篇小说，其中充满了对狗的研究和观察。狗让我的思维非常活跃，我甚至想到李斯青年时的“老鼠哲学”和断头之前的“黄犬之叹”包含着从未有人留意过的存在主义意味。但是因为要照顾狗外孙们，我暂时放弃了这个耗了半年心血的构思以及数万字的初稿。谁知一放下就再也捡不起来了。……小雪确实让人闹心。到岛上走亲戚的一个小女孩索要小狗，我着力推荐了小雪。她应当比较心细，没准能叫这个处处不满意的小狗快活起来。谁知道小雪走时并没有把毛病带走，反而全将它当贵重礼物遗留给了本来能吃而又欢实的戴安娜了！就连那些素来不喜欢狗的同事都看出来了，“这个是不是有点自闭啊？”
下船后，我一扔下行李就去看狗。狗崽子已经像当年初到派出所的小桶那般大小了！我不禁感慨万千！——我有十几天没见过它们了，休假之前一直在东澳警务区检查那里的工作。它们的毛比当年的小桶柔软许多，耳朵也是耷拉着的，想必是它们的爹品种不良吧。
柔软的毛……其实我只抚摸了黄色的小波和黑色的大威，而那只白色的戴安娜，自闭也许自恋的戴安娜还在一丈开外狐疑地盯着我看呢。小波和大威能吃能睡，长得快，相形之下，戴安娜就小得像老么小雪了。我再次叫它，它依然没有跑过来的意思，只是立定了看着我。稍带点黄色的大耳朵耷拉向两边，雪也似的白脸之上的两颗黑豆似的眼睛和灰色的尖嘴搭配在一起，非常楚楚动人。我摆脱小波和大威的纠缠，向它走过去。就像当年的小雪一样，它一路惨叫着向下水道跑去。毕竟不如我动作灵敏，它还是叫我给揪住了后蹄子。但是，就在我将它拖出来的一刹那，这小畜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回过头来，在我右手大拇指的根部狠狠地咬了一口！四个血洞就像山地上的四眼泉水，同时渗出血来。
这一口是致命的，它咬坏了我的情绪，叫我突然想起了女游客关于鬼的话来。这一口也咬掉了我一个月的幸福。不，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被背叛的沮丧感，因为我对它们的关心从来就没奢求过什么感恩戴德。说句老实话，我依然爱小桶多一点，想想这四个小畜生当时吃奶的狠劲，再看看现在骨瘦如柴的小桶，我心里还经常泛起一丝愠怒之情呢。至于说它咬掉了我一个月的幸福是因为，医生说我一个月之内不能饮酒！也不能喝咖啡、浓茶以及吃糯米。打针时——我最怕打针——由于肌肉痉挛，我的胳膊“硬得像一块木头”（护士语），护士连戳了两次！这还不算完，还有五针，且每针都要隔三四天才能打。假如每次我的胳膊都“硬得像一块木头”，那么我就得在接下来的20天里被那个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小护士再戳十次！
小护士还说，“打针后会胸闷或晕眩。我看你游泳就免了吧。”
真他娘的见鬼了！


晚上，我敞着门，拉了一阵二胡，小波和大威跑了进来，在我房中巡游和嬉闹。它们咬着我的拖鞋玩，过了一会，我发现拖鞋居然架在皮鞋上面了！真是奇材啊。戴安娜也来了，但它只在门外徘徊，它仰头看我时，我就骂它一句，“你个狗日的！”它倒一脸的无辜。但它最终还是走了进来，只是依然满腹狐疑，我咳嗽一声，它就立即跑出去。过一会再进来。小波和大威活泼得多，我用一张报纸“赎回”我的拖鞋，它们在两三分钟之内就将报纸撕咬成碎片。看来应该扔一本中国小说集给它们才解气。它们还互相撕咬，当一个惨叫时，我就探出身子揪耳朵或尾巴把占上风的那位拖开。我到洗手间冲凉，这两个居然也跟了进来，仰着头往老子下腹部看。叫人这是天真未凿呢还是过于早熟？！依据去年养小桶的经验，我知道这是它们最可爱的“年纪”。它们行走或奔跑的脚步有点趔趄，外观有点类似于醉鬼，但一点也不颓废。这绝对是认真的走跑姿势，只是能力有欠缺罢了。我坐下来写这篇文章，它们开始纠缠我了，比如直起身，趴在椅子边上仰视我，我拍拍它们的脑袋以示鼓励和欣赏。但绝不把手指伸给它们吮咬。能不防着吗？！这可是三个心智不健全的家伙啊。至于像它们老娘当年享受的殊荣——当年小桶若是卧在书桌下边，我会把脚趾伸给它让它玩个够——它们可是再也得不到了。
小波和大威玩累了，在床头柜边睡了起来。但是走出去的戴安娜未见回来。外面又下了一阵旋风式的急雨，仿佛夜游鬼过境似的。这叫我有点担心。我希望它不存芥蒂，大大方方地进屋来避雨。今天被咬，我并不怪它。我原谅它少不更事，原谅它成色不足，原谅它二百五。也许我根本没资格谈“原谅”二字，那好吧，我为它正名，把它的怪异行为和那些讨厌的鬼彻底划清界线：它咬我绝对不是那些没有得到享奠的孤魂野鬼怂恿或是魇惑所致。要说我注定在鬼节之后被鬼惩罚，我认为体现在下午游泳时。——由于风和雨看样子是歇着去了，但浪还是很大，因此去游泳时领导要求我带上游泳圈。我用一根渔线把它拴在腰上。在浪里闹了一阵子，风浪大起，泳圈突然跳了起来，滚着、爬着最后几乎是飞着向灰墨色的大洋深处逃去。我费劲地抹了一把脸，早就没了它的影子了。这没准是鬼干的，而小狗戴安娜的行为与鬼无关。


2004年8月30日
[em33]

黑天才

就没时间看了，回一个
能回帖子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