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劈头士 于 2012-10-17 18:16 编辑
没有风也没有风景的夜晚,未经预谋又枝蔓横生的恋人絮语 我清楚记得那年盛夏的上海下过一场蓝色细雨,当时我穿着白色衬衫去参加第七次招聘面试。衬衫是早晨刚从透明包装袋中拆出来的,带着新生的悉索声和大工业生产线千篇一律的气味,折痕也没来得及熨平。雨落下的时候,我想着心事小跑了几步,等到步入公司大堂,才发现自己犹如一条蓝色斑点狗,领带像狗舌头那样长长伸出,已经扯到了肩膀。领带是我唯一的一条,深蓝色,宽边斜纹。
那年我有不少心事。左手一串紫色葡萄似的愿望,右手是沉甸甸的另一串。全年贯穿始终,我都想随身带一把小刀。因为我始终摆脱不了惴惴不安的情绪,就好像从台球房出来,身上缭绕烟味,阴魂不散。小刀和匕首不同。小刀隽秀温婉,匕首锋芒毕露。匕首必须包裹在羊皮地图深处,而小刀则可以置于裤袋,和钥匙串摩擦。我的愿望还包括: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最好能考上公务员;换一台笔记本电脑,带固态硬盘和光控摇杆;华丽地向女友求婚,拉着她去民政局,或者说尝试拉着她去民政局。
那年我的女友也有无数念想。她想要一颗像丽兹酒店一样大的钻石,想和高耸罗马贵族鼻梁的意大利人结婚,想生两个枣栗色卷发的混血儿女,想踩死七三年阿斯顿·马丁的油门,一口气闯过凌晨二点的二十八个红灯。
“有二十八个红灯,就有二十八条马路横亘在你面前,望不到头。这时候你会有错觉,兴许世界当真是个球。”她仿佛站在那些路口前,眼中的光芒忽闪忽闪,像生日派对上的气球,噗噗跳动,五彩缤纷。沫沫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地球在她眼里是一个不可信的词汇,她宁可用“世界”或者“天下”这样庞大的词语来替代“地球”。
“闯过去,必须干净利落,否则一塌糊涂。和用柳叶刀一个道理。”她一边说,一边干净利落地操刀比划,刀直溜溜滑出去,预示车已然过了第二十八个红灯,红灯正打着战兢不敢翻绿,高鼻子意大利男人嚎叫个没完,还应该有呼哨,有属于她的主题音乐,新世纪风格。然而此刻,沫沫刀下的牛排却没有动静,刚才一划如同冰刀擦过冰面,留下不曾留下的。她开始来回锯。
“沫沫,你要一趟一趟来回闯红灯?”我模仿她的动作,笑起来。
她看了我一眼,把盘子推过来,“我回来之前搞定,不然……”。跟医科女生约会,特别是跟已经熬过四年的医科女生一起吃饭,需要一颗如履薄冰的心,外配一副处变不惊的胃。比如她会告诉我如何剥离脊椎骨,刀子贴着骨节一路划下,皮肤顺势往两边绷开,脊柱就像潜水艇一样露出来了。
我拿起餐刀,抛光的刀面只有油腻的光泽。越过刀锋看过去就是窗外。窗是落地窗,却由于餐厅的地势高于街面近一米,大得仿佛影院的宽屏荧幕。镜头以巨人的视角俯瞰窗下的道路和行人,路上没有多少车,行人个个用围巾裹住半张脸,匆匆奔来走去。这是一部有关生活流水线的无聊纪录片。在没能意识到铺垫已经结束的瞬间,一匹银色的兽,隆隆嘶鸣,冲入画面,来势任性而粗暴,扯裂了一切有序的步伐,像行军乐曲中插播进来的一段金属摇滚,平克·佛洛依德。路人都定住身,有二十三个人的围巾在这一刻让风吹散,凝结在半空。兽仿佛生着美杜莎的眼,所有人刹那已成石灰岩。那银色的捷豹又潇洒地鹞式急转,轮胎在路面上刮出浓烈、焦黑、带着不安味道的线条。我看见兽上坐着闪耀的少女,巨大的防风镜散发黑曜石的光芒。少女略顿,张望中汇上我的眼神,笑了。那个是沫沫吗?我疑惑。少女驾驭捷豹飞出画面,惟有笑影残留。
“你又在发呆!”沫沫冷不丁回来,拧了我一下。
我们在餐厅里消磨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聊了很多。从她那些理想聊到引擎,V2的引擎能否推动兴登堡爵士5.6T?接着是她那个和引擎搭边的弟弟,接着是她弟弟对女友作出的一堆难以兑现的承诺,接着是她弟弟的女友,接着是他弟弟女友又找了一个女友,接着是女同性恋者中是否必须有一个男性角色,或者说男同性恋者中是否必须有一个女性角色,或者说男性角色的女同性恋者会不会和女性角色的男同性恋者结合,接着是一体两面的中性人的前景,接着是居斯金德的《中性》,接着是骂居斯金德的《中性》,接着是甜点为什么迟迟不上桌,接着是沫沫看见最后一班浮游列车从窗边开走,接着是接着骂居斯金德。
“和他有仇?”我问。
“没有。”
接着,我们发现话题的线头松脱了,线哧溜一下缩回不知名的地方。我们埋头咀嚼牛排,咀嚼玉米,吮吸青柠汁,把吸管咬成扁平的鸭嘴,一个鸭嘴朝向我,一个鸭嘴朝向她。我开始默念沫沫的名字,先是正过来念,沫沫。然后倒带,反转过来念一遍,还是沫沫。如果头尾相接循环念,就是沫沫沫,或者沫沫沫沫。
“干嘛?”她问我。
“我喜欢你的名字,翻来覆去,都一样顺口。如果我姓莫,就叫莫默,沉默的默。”
“别叫得我俩好像双胞胎似的,莫沫、沫沫,你永远分不清别人是在叫大名还是小名。”
我和她继续来来去去,砖砖瓦瓦,搭建着不着边际的巴别塔。有那么几秒钟,我想要和沫沫说我的一个梦,我们俩应该都置身其中。什么梦呢?我使劲回忆,却眼看它滚进忘川,眼前蒙上一层又一层蛛网,终于被网罗,被包裹。最后,我们聊到了回家。
走到街上,风停歇了,蟒蛇般的围巾无处安放,我们只能仍将它们盘在脖颈。
“沫沫,你确实看到末班浮游列车了?”
“这么一条长相夸张的大红鲤擦过去,谁会看走眼。风没了呢。”
“嗯。”在没有风的夜晚等车是糟糕的经历,列车仅仅飘荡于风起之处。“我还是先送你走回去吧。”
沫沫回家必经一条幽长的小道。小道原先是标准的道路,随着小区人口益增,道路两旁建筑不断膨胀,小区围墙坍塌也没人修缮。这条路被挤压得像宽边粉条,而后又像细杆拉面。据沫沫说,她童年的时候,道路的首尾还竖有路牌。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路牌消失了。大家说路牌是陷进居民楼里面了,就像路边的悬铃木,在粗壮起来的同时,也将人行道护栏囊入树体。没有住户发现过路牌,或者对自家浴缸里多出一根银漆钢管表示诧异。归根结底,我想沫沫告诉我的是,这条路就此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早在我们第一次牵手的那年,地图上就没有这条道路的标注了。道路往往先是从人们的观念中消除,然后再从官方的记载中消除。
我问沫沫:“如果再过三五年,小道也彻底消失了怎么办,我怎么来找你呢?”
沫沫说:“这个问题很多人想到了,按照平均速度推算,大约六年九个月之后,两侧大楼就融合到一处。如果年平均气温进一步升高,或者地轴偏角继续变动,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沫沫小区的业委会会同物业、消防、公安、环境监察等部门,经过二百三十一次联席会议协商,一百七十次听证,还有如恒河沙数般的争论、示威、让步等等,终于拟定出一套办法,等建筑彻底融合以后,就标示原来道路的位置,在融合后的楼群内部开设一条通道,物业管理费和垃圾分类税均摊。
“但是不现实啊,”沫沫说,“等大楼合并再开出通道,我们岂不是还会被困在社区里?”
“呵呵,不用慌,你们才开了二百多次会。第一份文件当然不能解决细节,红头文件的价值只不过是为了清正风向。接着自然有一箩筐的实施细则、落实规定。”
“但是!”沫沫强调,“那个时候,我要住进我们自己的房子里!你明白了吗?”
“收到!保证完成任务!”我立正。
我和沫沫肩并肩,围巾时而摩擦,噼噼啪啪爆出满天星一样的蓝色火花。踏进小道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应当如何区分一条路的头尾呢,如何区分斩去首尾的蛇。我以为是从头走进去,也可能是从屁股进去,这么想着,我有点难受,像饭后咂巴嘴,回味出自己吃的是鸡屁股。沫沫学医,她就从来不会吃到鸡屁股,所以她也不会有我刚才的联想。
沫沫的包里开始唱“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 ”。她掏出手机。我听到听筒里传出含糊的“沫沫”的声音,接下来咕咕哝哝听不清。沫沫说的对,有时候沫沫、莫沫的确分不清。
我悄悄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如同是缓缓呵出一口气。这个夜晚呵出的气,像一朵白色的蘑菇云,慢慢向夜空蒸腾。没有风的夜空,往往没有星星。我喜欢冬天呵出的气息,像孩子喜欢从铁丝圈中吹出的肥皂泡,看着气泡忽上忽下,无处捉摸,漫天飞舞。我也喜欢看着白色的气息从容淡定,飘逸弥漫,然后消散。每每如此,我仿佛回到老家,楼下是一爿旺角包子店。晚上收工前的最后一笼甫一开笼,鲜香抱着热气一同升起,足足可以升到三楼,然后淡化进空气。金黄的路灯打在雾气表面,照出明亮的仙境祥云。偶尔有顾客逗留在香气里,这云朵就成了皮影戏的布幕,可以看到被放大的黑影在白色的幕中举手投足。我呼出的气息显得倦怠而乏力,被小道旁的夜灯渲染,灯光是昏黄的。小道中的我和沫沫,一男一女,一团气,一部手机,统统囊括在黄色的光晕里。光晕以下是黑暗,还有白天留下的马粪以及狗屎。
沫沫还在嗯嗯地回应电话,她看看我。我一个人反复呵气,走两步,吐一口气。我像一台雪夜在轨道上滞行的老式蒸汽火车头。“呜——呜——”我拉响汽笛。沫沫又看看我,却没有对我说话:“没事,没事。”说着,她不停转动小指,示意我看地上。我看了。地面泛着淡淡的暖色,没有马粪。她小指转得更加急躁,我又低头看,才发现她想让我注意我们中间的影子。在我和她拉长的影子正中,有一条阴森的影子也越拉越长,好像非硬挤进我们的影子中间。影子猛然窜动,浓黑了许多,吓得沫沫的影子一抖。我不喜欢背后有人,就像西藏人和哥德尔一样不喜欢。
我假装看沫沫,趁机打量,背后却没有人。我一冷,影子的主人已经毫无声息地从超到我们前面。是一个颀长的女人,穿着黑色金鱼纹的旗袍,反射星星点点的灯光,没有戴围巾,脚下是布艺绣花鞋。她走过,带动了一些气息,造就了一丝微风,里面有着凉糖甜腻的味道。我好奇地吐出一口气,雾气盘旋,迅速包卷住那甜腻的气息。女人隔着未散的雾气越走越远。她始终只留出背影。我看着她露出的一截白皙的小腿,觉得她像刚刚出水的银鱼那样光滑。“呜——呜——”我又鸣了两声汽笛。沫沫斜眼看我。
女人远去的方向隐隐传来和缓的歌声,是难以形容的乐音。我仿佛又回到了老家的包子店前,等着喷香的包子即将出笼。蒸汽的幕布背后隐约现出婀娜的体态,柳腰款摆,摇曳生姿。我不由自主地朝着幕布走去。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想找寻雾气中的身影,听取远处绵绵酥醉的呢喃,在我悲伤的时候,那是一种能够让人安睡的慰藉。
忽然歌声消失了,有人捂住了我的耳朵。我看到呵出的气还未全然飘散。
“别听那声音,听我说话,不然你会睡过去,那时就没人再能唤醒你了。”沫沫说。沫沫的眼睛黑亮而冷静,我一时读不出其中的意义。
“她是谁?”我问。
“塞壬。”
“你认识她?”
“嗯,往这个方向走的都住在我们社区。塞壬是美丽的女人,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看到她的脸,但是每个男人都渴望看到她的面庞。是的,不曾有人看到,所有男人只能听到她的美貌,有人说她的脸就像舒伯特的小夜曲,有人说她带来的是神的宁静,有人把她的面庞比作玛利亚的怀抱,在伟大母亲的怀里,他们得以忘记一切的烦恼,放下一切的心事,像回到世界的源头一样,像婴儿一样安睡。你看,她从不带围巾,你就应该警惕起来了。男人们都喜欢她,他们为她争风吃醋,为她打闹争斗。有钱的男人会倾家荡产,有家室的男人不惜抛家妻子。男人们会觉得自己的爱人不再可爱,枯萎焦黄,言行可憎。他们对她的歌喉产生了狂热的爱情。可惜你也听到了她的歌声。”沫沫说。
“可是,我不会爱上她。”我说,“就算她是塞壬,我也会是奥德修斯,牢牢缚在桅杆上,不会趋向那歌声的源泉。沫沫,你才是我的归宿。”我拉住沫沫的手。
“傻子,每个男人奔向她之前都如此保证。”沫沫笑着说,轻轻地盖住我的手背。
歌声随着塞壬窈窕的身影远远飘入小道的深处。“刚才又是艾舍来的电话?”我问。
“嗯,是他。”
“他还不准备找工作?”
“嗯。”
“他可真是个怪人。跟他在一起,女孩子怎么会有安全感。”
“我没觉得他奇怪,你不是也没工作吗?”沫沫把手从我手中抽回去。
“我在找工作,而他根本不想找,这就是我和他的区别。”
“他只不过是执着于自己的想法。要说怪,你那个朋友,无柳先生才奇怪呢。整天就想着数上海有多少红绿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伙。”
“那是他的工作,工作没有奇怪和不奇怪,工作就是工作。”
关于无柳先生,我不想和沫沫争辩。她始终看不惯他,就像我始终看不惯艾舍一样。在我眼里艾舍就是一个吊膀子的登徒子,在沫沫眼里,无柳先生就是一个疯子。
无柳先生家门口没有柳树,所以叫无柳先生。他在市公共安全局交通运输管理信息科任统计调查员。
“那是做什么的?”我问他。
“简而言之,类似信息内勤,干着琐碎又不明所以的事情。你知道每天你要做什么,但是一天忙碌结束,你又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就像困在密闭的三十六阶魔方里面,每天左手操纵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拉杆,右手按动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按钮,左脚踩动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的踏板,右脚勾起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的挂环。你想以此让魔方归位,如此一来你才能从中出来。你希望伴随着魔方的转动,有一天你能看到出头之日,你的上下前后左右,会突然破开一面,有光有新鲜的空气涌进来,你咕咚一下就跌进一个大光明世界。希望鼓舞着你,久而久之,你的手指从十根变成十五根、二十五根、三十五根,你的脚趾也蠢蠢欲动地窜长出来,直到最后,你长成一条皮球形状的千足蜈蚣。手脚摆弄着各式拉杆、按钮、踏板、挂环,你却不知道这么生长有何意义,你阻止不了任何事情,你阻止不了这个时时刻刻翻动着的巨大魔方,也许它外面不过是齿轮的卡口,带动着其他的齿轮、其他的魔方转动。还有那么多和你一样的球形蜈蚣。你不能确定。你连自己也阻止不了,你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魔方的一部分。最后,你不会再存有怀疑。你蠕动,继续蠕动,永远蠕动。”
“呵呵,喝一杯吧,我看你也没有多条胳膊多条腿啊,人模人样蛮好。”
“看人,别看手脚,要看这张皮囊下面的东西。”他喝干一杯姜汁汽水。
“听你的牢骚,既然腻味了,为什么不跳槽呢?”
“等你你工作了就明白了,你也许未必把自己当个人物,但是进了系统,到哪儿都一样不是人物。你都不过是根葱。你不清楚你在数百数千数万根葱当中是什么位置,反正和大家一起让系统从外面看起来郁郁葱葱。小我的郁郁换来大我的葱葱。机关是系统,私企是系统,个体户也是系统。系统就像地核爆炸,稀里哗啦,谁也逃不掉。”
“数红绿灯也叫工作?”沫沫说,“有多少红绿灯,他数的过来吗?”沫沫随手指着她身旁的一盏红绿灯说。这条小道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而且似乎永远难以穷尽其不可思议。红绿灯斜靠在这羊肠小道的一边,分明已经瘫痪地如同盐柱一般。红绿灯不亮的时候,分不清它是红是绿。无柳先生有时候对红绿灯颇有些尊重,在那样的场合,他告诉我,其实红绿灯有更高雅的名字,叫作交通信号灯。而沫沫从来不会管红绿灯叫交通信号灯,就好像不会管地球叫地球。
数红绿灯是不是工作,毋庸置疑,至少是工作的一部分,但是我难以和沫沫解释清楚,我怎么来告诉她这些信号灯的数量呢?无柳先生自己也不曾明白。
再过三年,市局信息科就面临全国条线的六年大考,到时必须提交一部浩繁磅礴的总结报告。制作这样一份报告,需要信息科自上而下每时每刻的努力,报告里会有多少数据,无法想象。由于无法想象,甚至有人质疑这样一部报告的存在。其实这些数据也和我们头顶的星群,一个接一个被加进报告,最后却难以计数。
三年来,无柳先生一直为一个数据寝食难安,全市交通信号灯的数量。一开始,他大致估摸出一个数字,报送领导过目。初稿退回以后,上面有领导批示三个大字和一个大惊叹号:“要精确!”无柳先生懵了。精确的内涵是什么?需要揣摩。直接询问领导,从来没人这么干过,无柳也不知道这么干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万万不可。无柳开始联系各个区县信息部门,汇总所有区县的信号灯数据。相加求和之后,无柳又报给领导,领导回头批了一句话:“数据有误!应当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实地考察,坚持据实汇报”。后来这条批语频频出现在各类文件的批示中,经过流转,慢慢成为条线文件中有名的“三个坚持”原则。无柳从中看到的是方向,于是他开始了信号灯实地调查工作。
上海究竟有多少条路?本来这是定数,然而当无柳发现了一些官方记载上没有的道路,或者官方记载应当存在,然而实际上却失去踪迹的道路(比如沫沫家的这条小道)。由此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问题,不应当存在的道路上存在着信号灯。应当存在却消失的道路上,或许也有遗留的信号灯没有一起跟着消失(比如沫沫家的这条小道)。此外还有应当存在信号灯的马路上,信号灯却失去了踪迹。等无柳意识到他所与之搏斗的对手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年。他陷入一场持久白刃战。
“上海大概有2000条马路,理想模型是1000条与1000条交叉,那就有一百万个十字路口,每个路口八个交通信号灯,那么大概就有八百万个信号灯。”无柳先生说。这让我想起布洛克那本有趣的《八百万种死法》,一盏信号灯代表城市中的一种死法。
那年我走路的时候总是怀揣心事,时常没法集中注意听沫沫的话,她还在评价艾舍和无柳先生的不同。而我已经被身后的谈话吸引过去。谈话的声音越来越近。
“伊莱克斯,我们能和惠而浦他们玩到一块儿去吗?”
“别担心,海尔。”那个被唤作伊莱克斯的回答,“你和我在一起,什么场面吃不下来?!”
沫沫也注意到后面的情况,两条黑影伸上来追赶我们。她说:“那个无柳到现在还是个光棍,他自己也不找找原因。”
我压低声音对沫沫说:“沫沫,你觉得我们后面会不会是两台冰箱在闲聊,两台冰箱想和洗衣机玩?”
沫沫嘴角微微翘起来,这是她想笑又忍住的表现,“小点声,当心让他们听见。”
“没准真是这样,你回头看看,我不敢看。”
“我才不呢。”
“他们也是社区里的?”
“不知道,我们社区的冰箱都不会说话。”沫沫说。“来,帮我拎包。”
她说着就把包挽到我胳膊上,然后两手拉起我,一边转过身面向我,一边牵着我倒走。“不准松手,”沫沫撅着嘴说,“要是我给绊倒了,唯你是问哦。”
我们像坐在四轮马车上,慢腾腾地往前挪。有时候,我走得快了,几乎能将沫沫环抱进怀,我们的脚步仿佛在跳舞,在这孤独昏黄的小巷里跳着四步舞。这时沫沫会将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觉得我们几乎是某种想象中的动物,长着两个头四只手四只脚,雌雄同体,永远只能一侧正走一侧倒走,不可复制的羁绊罩在我们这个雌雄同体生物的外面。
我看着沫沫,看着她逸出的发丝和着路灯的光芒,看着她眼睛中的笑容,仿佛闪烁着的是叮咚悦耳的玉铃声。
“你笑什么,好像真看到两只冰箱似的。”我说。
“我不告诉你,哈哈。”她笑得更开心了。
我听见背后的伊莱克斯和海尔发出嗤嗤的笑声,笑得好像二只被捂住嘴的虎皮鹦鹉。
沫沫手心加了一把力,捏了捏我,“傻瓜,不许开小差。”
“你笑得那么欢,后面二人也在笑,我就像是三明治中间的生菜,你还吊我胃口。”
沫沫不说话,我感觉她笑得更加神秘了。
“这会儿二个男人在我们背后你倒不怕了,你就不担心碰上拦路抢劫的吗?”
“你会挡住他们的,对吧?我趁机跑。”
我捏紧她的手,拉近她。“傻丫头,那时候我不英雄救美,更待何时?”
“你心里是不是一直就惦记着英雄救美的事儿?”
“你知道吗,最初我想认识你,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搭讪。兄弟们提议来一场英雄救美。二个兄弟扮演歹徒拦住你,我恰好路过,挺身而出。其间可以适当受点皮肉伤。而后,你总会表示关心,我就给你一个温柔的眼神,一个硬汉派的回答。”
“比如什么?”
“比如,呃……比如我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摧毁。”
“哈哈哈,你觉得这话在那样的时候贴切吗?男人总想在女人面前摆谱,这伎俩几万年前就有了吧,那我怎么就没遇到你这位大英雄呢?”
“他们的提议太离谱,都什么年代了,大家真装扮起来,没准中途还会笑场。英雄救美不能光靠体力。你看我们后来怎么认识的,我觉得那也是英雄救美。”
“看起来你这个演员还没上台,台就给拆了。好,以后给你表现英雄的机会,好好把握。”
“后面那俩冰箱不会是你雇的群众演员吧?看你看他们笑得这么诡异。”
“见都没见过。呵呵,我是在看你,觉得好笑。你生闷气的样子像一只赖皮苹果,你是不是吃艾舍的醋啊?”
“他和醋有什么关系?”
“刚才他在跟我说凯鲁亚克。”
“他对车也有兴趣?”
“是杰克·凯鲁亚克,前一阵刚出事的,金斯堡跟我们说起过,你忘了?艾舍听了,虽然那天没表现出来,但他有点动心,想给凯鲁亚克写个传记。”
“搞不懂他怎么尽喜欢替挂掉的人立传,多少人已经写过了,就那些材料,也找不到做真人访谈,他再写一遍有什么价值。你看他上次写的萨冈,我都不好意思说什么,颠三倒四,就知道把笔墨花在小事上,什么萨冈把第一笔稿费买了辆名贵的捷豹,然后穿着毛衣,光着脚丫,一路狂飙。好好一个孩子,何必非把她渲染得像个疯丫头一样呢。”
“他刚才太兴奋了,我都没法打断他。他兴奋起来,像看到红布的公牛。他说凯鲁亚克花了三个星期就敲出了几十万字,而且统统绑在一个段落里,最神奇的是,连稿纸都只有一张,整整36米长。”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其实真想说艾舍粗野得像一头银色的兽。
“可是,这些有什么意义?凯鲁亚克已经死了,也许金斯堡很难过,但是对于你我,还有艾舍,对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我们压根不认识凯鲁亚克,我们到底只是在生活啊。太阳照常升起。”
沫沫不作声,一会儿她说,“我也劝过他,但是他像着了魔,也许写东西这个心愿已经成了他的心魔,让他没法像我们一样谈恋爱、结婚、养孩子,过正常人应该过的生活。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开始一场可以撬动世界的恋爱。”
“我觉得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能给女人安全感,艾舍这样,我都不敢把自己圈子里的女生介绍给他。”我说。
我还想大声对她说:“沫沫——我爱你——我会保护你——一辈子!”这时候,我腰上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同时,胳膊又像被鳄鱼咬住猛拽下来。我失去重心跌倒。沫沫大叫起来,我听不清她在叫什么,也许纯粹是“啊”。我听到男人的声音,似乎在说:“你们敢动,就再捅一刀!”二个影子向远处跑开,想必就是伊莱克斯和海尔。沫沫嚷着,包包包,就要冲出去。我下意识摸腰,手上一把红色的液体。
我没觉得疼,只觉得被撞的腰眼酸得厉害,像一片凉飕飕的北风把身体的拉链拉开钻了进去。我看见沫沫在叫我的名字,我看到她嘴唇张张合合。就像我在叫她名字时一样。我觉得她在离我远去。一瞬间,我想起了吃饭的时候要和她说的梦。
那是在一个没有风景的黑色夜晚,在路旁只有一盏路灯,从高高的天空投下一圈光亮,有如黯然的大海中惟一的小岛。沫沫扶着路灯,撑住自己,她在痛哭,哭得已经嘶哑无力。“不要离开我”她对着地面叫,眼里噼里啪啦地摔打在地上,汇成一条细细的小河,流淌到我脚边。我一脚跨过这条小河,我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灯光。现在我清楚地回忆起来,梦中的天空和现在一样,一颗星星也没有,一片浑浊,像一池子墨水一样浑浊。我就这样看着灯光,默默地后退,她开始抱住路灯的铁柱,好像那柱子是我的身体。我看着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也没有心痛,我感觉不是我在远去,而是她在离我而去,最后和路灯融为一体。
沫沫不停地摇我。“别摇了。”我说,“那家公司后来没录用我,也许和蓝色的雨,和弄脏的衬衫无关。”
那年盛夏的蓝色细雨,气象局的解释是,部分工厂排放的氯化铜废料粉末被风吹到对流层后,与太平洋暖湿气流融合,形成蓝色积雨云团。但是气象局对为何仅有局部地区下雨,并且所谓局部地区局限在各地铁站附近没有做出解释。那年年末,我终于买到了心仪的小刀。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夜晚,我独自等来了元旦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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