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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里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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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ca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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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4 23:37:0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
  事情得从上周三的半夜说起。
  季明睡眼朦胧地拉开了厨房的灯。事实上,他根本就是在梦游;在和自己的记忆力玩游戏。除了能看到周围一小片昏暗不清的影像外,他完全是凭感觉在跌跌绊绊中挪动着步子。而且,他似乎更像是在享受。金属和水泥对他的撞击仿佛使他获得了一种略带满足且不可言传的快感——一个沉浸在酩酊大醉状态里的地道酒徒。……可即使如此,当一杯白开水灌进了他喉咙以后,胃袋里清醒的种子,便即刻冒出了头,迅速疯长了起来。他扶着厨柜,第一次看清了蒙着油烟和灰尘的窗子。
  如果郑季明此时像往常那样,乖乖退回到自己的床上的话,那么,一切就将平安如故。但今天很特别——与被遮住满月无关;也与晚间新闻里的隆隆炮声无关——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窥视欲:黑夜到底是什么样子。
  于是他拉开了一扇塑钢窗,透过数不清的网眼儿,那些带着些微寒意的空气渐渐包裹住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皮肤上敏感的神经,一根根耸立了起来。在这样一点点的刺激下,季明的头脑完全恢复了判断力——以及跟着判断力一起恢复的迟钝和麻木。或许就是因为他本身的判断力包含着一份儿麻痹和迟缓,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竟会让他感到如此地不可思议。
  “真的,我的确是看到了。”季明紧握着电话讲道。
  “那么说,那个女人当着你的面,脱掉了衣服,然后就跳楼了?”
  “一点没错。”
  “可是你没看到尸体呀。对吧,这是你自己讲的。我说老郑,你肯定是睡糊涂了。依我看,不过是对面楼上挂着的连衣裙被风吹掉了而已。呵呵呵,你呀……”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回想:二十米,不,二十五米。两座楼之间至少相差这么长的距离,所以,在半夜里也许根本就无法看清楚对面的真实情况。在这个距离上……一个穿着连体睡袍的女子站在那儿,然后她就从大约二十层楼高的地方跳了下去,啊,对了,她在跳楼前还脱掉了那件睡袍。她赤身裸体地跳了下去……
  “这里卖两种兔子,饲养场的,还有野生的,买哪种好?”王霞给他发来了短信。
  笨蛋。季明无声地微微动了动嘴唇。这年头哪还有什么野生的兔子。他甚至懒得去理会这条过分愚蠢的信息。不过,他最后还是下达了他的指示:买便宜的——因为,如果他真的保持沉默的话,那傻女人很可能会在菜市场一直待到天黑的。
  合法的配偶,他想。一件彻头彻尾的打折赠品。
                  二、
  吴静欣躺在精致的沙发软垫上。仿佛一件正等待着被艺术家搬进昂贵画框的石膏像。只是,来看望她的艺术家似乎总是忽略了这一点。虽然,那些朦朦胧胧的人的兴趣,仍旧只停留在偶尔去翻动一下她那裸露的后背。但这也足以让她产生出一种错觉:这儿是一个保持低调的秘密沙龙;一个连当事人都无法形容的避风港。但,到底有多少人持有这座住宅的钥匙呢——她记不清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无法统计。每天都会有不同人进进出出,要么是一个人侧着身子溜进来,要么是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至。总之,要求她记住每一个人的姓名、职业乃至每一张面孔,实在是强人所难。所以,她从不抱怨什么,相反的,她已经开始习惯于摆出一副热烈欢迎的样子了。因为这些鱼贯而入的人们给她带来了安抚,这有点像交通警察习惯于站在堵塞了半条马路的车龙前那样。而在休息日(这对她来说,是不确定的),她独自待着的时候,强烈的空虚,以及由空虚所引发的懒散就会疯狂地占据着她的身体;每一块儿肌肉、每一个纠集在一起的神经脉络,都沉浸在一种类似于生长激素的古怪环境里。她所能做的,就是躺在那里,纹丝不动。她那随着呼吸而缓慢起伏的胸部,如同持续燃烧的内燃机活塞一般,不知疲倦地将一些幻觉、杂乱无章的思绪喷入她的腹内。
  王霞把兔肉放在案板上。没有头颅的兔子就侧躺在那儿,蜷曲着四肢;聆听从客厅里传出来的电视剧插曲。王霞安静地站在厨房的中央,任凭那些穿透毛玻璃的强烈光线扫过自己的额头和发髻。锃亮的尖刀逐渐被兔子的小腹一点一点地吞了进去;甚至连一点儿金属摩擦骨头的声音也没有。就这样,三角状的刀尖从无头兔子的脖颈处钻了出来——除了刀口上粘着的黯红色污渍以外,案板上一点血迹也没有。
  厨房里的王霞,不会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哪怕是那些必定要迸发出的声音,也多半被她降到了最低的程度。她是一个不喜欢吵杂和喧闹的文静女人;比方说,她那张全无半点粉黛的脸,一出现在工作场合里,所有的笑话、哈欠声马上就会烟消云散。因此,她是她那帮人中升职最快的一个,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升迁,是因为她本人的能力出众,而绝不是因为她那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而恬静的性情……
  卧室墙上扇子的影子越来越短了。这自然意味着,再过不久,1901的门外将会响起一阵清脆的脚步声。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高档皮鞋的鞋底接触到水泥地面后所产生的独特反应。用郑季明;1901的男主人的话来说,便是:“真正的名牌儿连声音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他必须有一双干净体面的鞋子——起码,这是一条人生哲理。因此,如果说穿名牌儿皮鞋仅仅是出于他的虚荣心的话。那么,他的虚荣心也就仅仅只限于那两块儿摆在床下盒子里的野猪脊背而已——由崭新的棕色逐渐变成如今的深褐色……但,为何不是牛皮或者是鳄鱼皮呢。他的解释同样鞭辟入里:“穿牛皮、鳄鱼皮的人有的是,穿野猪皮的人可并不多见”。更何况,当他在鞋铺第一眼看到这种鞋子之后,立即就对售货员表示,“好,就买这种吧”。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已经不自觉地将“野猪”的粗糙皮肤视作自己人生的某一个象征;一个微不足道但充满希望的家庭史的开端。
                  三、
  人们或许可以这样来描述1901的家庭史:像所有来大城市碰运气的青年人一样,A(权且作为主人公的代号)留了下来,他确信;或者说他不得不让自己确信,自己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乃至幸福——就像千篇一律的电视剧集的开头一样——A一开始住在肮脏拥挤的地方,但他从没停止过努力和奋斗。于是,幸运女神、也可能是机会女神终于在一个阴天的下午朝他咧开了嘴。然而,这很可能恰是预告了他其后一连串奇遇的开始。A张惶失措地走进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座玻璃大厦的里面。此后,A的生活仿佛变成了一场让人发疯的登月行动。每个凌晨、黄昏、黎明和午夜,都排满了训练课程。而这一切的准备;紧张而又不乏刺激的准备,则让早已晕头转向的A逐渐萌生了一个足以致命的贪念——他明天就要飞往月球了!但,就在他即将踏上奇妙宇宙之旅的一天傍晚,负责发射火箭的主管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们不再需要你了。
  此后,A将这突然发生的变故,归结为一件不起眼儿的小事:我没有一双跟自己身份相称的皮鞋!我总是穿着那双白色的;而且已经退了色的老式运动鞋。而那种玩意儿除了制造脚气以外,一无是处。它在别人面前,彻底暴露一个人的卑下本质。嚓嚓、嚓嚓,而不是啪嗒、啪嗒。
  老实说,这种巧合是不常见的。就在他踩上了野猪皮之后的第二个星期日,他便赢得了一个女人的芳心。这件好事的发展几乎超出了他最大胆的假想,以至于,他在回家的路上低头沉思:我到底是交上了好运呢,还是鲁莽地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骗局?但在当时,他主要受一种神秘的体内化学物质的支配——那时候,他的雄性荷尔蒙还在每天早上源源不断地分泌着。一颗上下跳动着的心,外加一丛丛旺盛的体毛,这一切都让他发狂。他甚至认为自己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帮助下,也能够出色地完成那些下流电影里的所有特技表演。一对儿空中飞人,在空中一边交配一边果决地抓住荡过来的杆子;完全不需要平衡棒便抱着女人从钢丝的这头走到那头——这么说吧,凡是高难度的空中色情演出,他全都能胜任。
  带着这样一种自豪感;或者说是压倒一切的征服欲望,季明走到了编号为“王霞”的中国少女的身边。绷紧的脚尖迫使他收拢自己宽大的脚掌,这样,他就能在异性面前摆出自己咄咄逼人的油亮鞋尖儿了。有什么女人能抵挡得了如此强悍的攻击姿态呢?答案或许是没有。然而,对方的防御却比想象中的还要顽强。她转过身,默默地站到了他的左侧。也许,这只是中国少女们固有的矜持,不过,这一频频载入史册的光辉传统,终究还是无法阻止他那持续不断的、可怕的三角形攻势。
  野蛮的入侵被一种合约方式给化解掉了。季明很快就从一个恣意妄为的罪犯变成了合乎法、理、情的君子。这,大概就是对偶制的历史心理学:本能的暴行引申为绵绵倾诉,欲望得到了最低限度的满足(?)因此,一个朴素家庭成立的基本条件便在顷刻之间,确立了起来。作为丈夫,即荣膺法律保护的无数个男人中的一个,他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或者说是作为交易的筹码)。这就是说,他需要更多的战利品。尽管大部分属于家庭的战利品都是由社会提供的,然而,这些东西的分配原则却要求个人做出牺牲——你牺牲得越多,得到的便越多。于是,家庭变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小型祭坛;不停歇的烟雾终日环绕在它周围。腾腾火焰燃烧着,炽蓝色的奇妙气体,迈着轻柔的舞步。就好像在它上面欢蹦乱跳的一头小野兽。
                  四、
  那只没有脑袋的兔子,在此时,已经接近了爆炸的临界点。它的肉块儿将会飞溅开来。然后落回到铁锅里……实际上,兔子已经变成了碎块;而且,它的碎块儿早就从浸透着酱油的蒜茸中被取了出来。带着它那无人问津的小小灵魂,被郑季明盛到了一只盘子里。然后,它就被放在了旁边的一个角落上,默默等待着铁锅里的油,再一次开始沸腾。
  王霞仍然躺在床上。她侧着脸,漫无目的地盯着洁白的墙壁,犹如一位倒霉的旅行病患者窝在一家廉价小旅馆里似的。只不过,这家旅店里充满了她自己的气味儿。这多少会让人感到有些荒唐和气馁。一份儿因为感到无助而慢慢滋生的平静,或者是从脚趾尖儿逐渐扩散开来的疲劳感,再加上肚子里咕噜咕噜的胀气。这时,她忽然想到了放屁——她初次被男人压在身上时所产生的生理反应。无论怎么说,这也是让人惶惶不安的一刻,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死死地压制住,带着扭打、蠕动和自尊心的受创;自己则完全变成了一只任人摆布的家畜。哦,此情此景,放一个屁难道就是罪过吗。要知道,比起吴静欣的第一次来说,放屁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让人愉快了。当然,这样评价她有失公允。因为她第一次面对陌生男人的时候,人们忘记了如下的事实。首先,她根本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不是变态杀人狂;也不清楚那家伙是否有什么古怪的疾病,但最要命的是,她是以口头合约中甲方的身份出现在床上的。所以,她就必须要履行自己的承诺,而不能做出任何让乙方觉得难堪的行为(至少不能失禁,放屁自然也是被禁止的咯)。毕竟,保证某种双方都认可的体面,实乃这一神圣契约亘古不变的人文传统。惟有如此,床头的欢笑声才得以持续至今嘛。
  郑季明趿拉着拖鞋,走了进来。客厅里开着电视,却没有人在看。“妈”他叫了一声。“妈!”他倒在沙发上,用打哈欠的余音反复吟唱着首字母冗长的扩展音阶。在这咒语般的召唤之下,一张平淡无奇的长脸,骤然出现在门厅的边上。母亲略微低垂着头,长年的辛劳已经在她身上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比如说骨性关节炎——一种医学系学生怎么也理解不了的疾病,但却在期末考试的选择题中遇到了它,太糟糕了,补考天使又在头顶招手了——以及更让人忐忑不安的其他毛病。在儿子眼中、或者说在所有作为儿子的男人眼中,母亲这一角色似乎总被疾病缠绕着,一个受苦受难而又不知疲倦地给儿子们带来慰寄的人;抑或是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符号。耶稣他妈不也总是如此么。在这宿命般情景之下,季明只是简单地想要看到母亲的身影。每天如此。但,如果他妈死了呢。他是否会回到三岁时跌破膝盖而号啕大哭地回家找妈妈的样子?一瘸一拐地拖着自己的左腿,然后一边抹眼泪……不可想象,(假设他下班的时候被汽车撞断了腿,然后便一声不吭地淌着泪,一点一点爬回家找老婆——哦!)真的是不可想象。
  母亲坐在沙发上开始削苹果。她拿着水果刀利索地把皮儿旋了下去。暴露在空气中的淡黄色果肉犹如一层被霉菌覆盖着的胶质黏合剂。不消说,这根本无法刺激人们的食欲,反而只会让喉咙下部感到瘙痒和热乎乎的——“削一块儿就行了。剩下的你吃吧,妈。”
  “我上午已经吃了一个了。你老是这么不爱吃水果,将来可怎么好啊。”
  “多吃点水果,就不用喝那么多水了。”
  “嚼慢着点,对胃不好。”
  郑季明鼓着腮帮子,锐利的牙齿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多汁的中果皮。顷刻间,芳香的汁液便溶入到平淡的唾液里去了。
  他陪着母亲看完了冗长的坊间故事。直到屏幕里的中年妇女含笑从字幕中间彻底消失以后,他才坐起身来。可怜的兔子还在等着他呢——像所有对生活没有信心的男人一样,季明本能地对厨房感到头疼。在这间不大的停尸房里,各种各样的家畜和小动物的尸体以及碎块儿,统统躺在你眼前;横七竖八地趴在松木砧板的中央。有时候,它们还在流着血,一边抽搐着一边翻着白眼。即便仁慈的屠夫们现在已经学会了把它们的脑袋拧下来不给你看,可是,望着这些没有脑壳的残缺尸体,依旧是会让人产生一瞬间的不自在。它们冒着香气;或者沾着油脂的渺小身躯被一只手举了起来,然后又被放下,最后被细长而冰冷的金属劈成了两半儿。
  这是不是也代表着人类的最终结局?
  沸腾的花生油嗞嗞叫着,鲜红的肉块儿则只剩下了一片焦糊。
                  五、
  轻生跳楼的人,每天都有。这些被故意称作某某的死者,经常占据着宝贵的社会新闻版面的一席之地,同样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在这类简短讣告的周围,你每每总会找到新鲜蔬菜或者交通堵塞的大幅彩照——毫无疑问,报纸编辑要么是一群名副其实的白痴,要么就是一堆寡廉鲜耻的利已主义者。沐浴在上午明媚阳光中的王浩如是说。
  这位黑瘦的矮个儿青年靠在地铁站出口的外墙上,和他身后那些已经残缺不全的斑驳小广告混为一体。但,经过的路人却又不能断言说:瞧,无业游民。理由很简单:在这样一个日头灿烂的时节里,“无业游民”是不存在的,即使有,那也是以“无业”为职业的人。况且,这么糟糕的词汇怎么能用来形容身体结实、一脸正气的王浩呢。这当然不是在恭维和奉承,因为身体结实和一脸正气,恰是他所从事职业的基本要求。
  私人侦探——现代化进程中必定要出现的一种服务行业。为了满足人们越来越无聊、越来越荒唐的想象,也为了满足一座城市漫无边际的扩展所带来的环境变迁和人际关系的恶化……总之,此乃社会进步之标志也(社会学者不无浪漫地在所有文章中从不吝惜地使用它)。但正如墨菲定律展示的那样,哪怕这个行当带给人们的奢望是多么可观,却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会把事情给搞砸了。王浩;久经历练且符合专业标准的社会工作者(他这么称呼自己),便位列其中。这倒不是因为他看上去显得有些愚钝,而是他无法准确拿捏这一服务业分支的流行趋势:
“哪里,我会照您说的办。”
“下个月是不是还要继续监视?”
以及“没有,真的,一点出轨的可能都没有……”
他不懂得采用一套含混暧昧的言词来迎合客人们的要求,因此,他就只得在跑腿儿的职位上消磨自己的全部才能。
  不过,周五六点三刻的一个电话,又在顷刻之间点燃了他体内埋藏已久的生命能量。简直不可思议!让我去调查一桩谋杀案!他站在自己促狭的格子间里,兴奋到耳朵发烫。如果说,他下一刻会栽倒在地的话,那么他不仅真的会晕过去,而且还会出现呼吸骤停的可怕症状。上天待他不薄——只能这么解释了。
  于是,次日晚上八点钟左右,王浩如约在一家便利店里和事主A碰了头。
  但准确地讲,这是一次采购兼碰头;浏览城市中等阶级日常生活必需品价位和评估四十岁以下中年人身心健康水平的大行动。或者,按照无孔不入的摄像头记录下来的影像——来说,这不过只是两个手持塑料牙刷的男子,在狭小过道里的一次擦肩而过。
  神秘兮兮地眨眨眼;手里拿着可笑的接头暗号;敞开的呢面外套和亮晶晶的皮带扣……在分辨率低下的摄像装置里,这两个人匆匆说着什么。彼此呵斥、道歉、哼着过时的小曲,侦探和A先生如同两只上紧了发条的玩具鸭子一般,笨拙地挤在了一起。
                  六、
  乳白色的液滴从她的手背上滑落下来并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印迹。于是,小吴放下了手中的洗面奶,凝神望着自己的手指甲。可对她而言,这却只能让人更清楚地感到情绪的低落。不仅仅是化妆品那股生硬的味道久久不散,更多的是附着于这种味道之上的无聊感……她或许能够忍受整日如此、循环往复地过日子——这是女人,不,是所有人都可轻易接受的生存方式——但她却无法忍受由此带来并日益扩大的沉郁气氛:仿佛空气分子都粘连在了一起似的。
  王浩系上了领带,宛若一位年富力强的保险推销员。啊,他的确干过这种职业;并像大多数从业者那样适时地急流勇退了下来。“不过是积累一点社会阅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话会从自己的嘴里流淌出来。为什么要骗人呢?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领带结被推到了王浩的嗓子眼儿,紧紧地扎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么,就从1901的窗户开始吧。他对着镜子笑了一笑。
  季明倏地关上了房门。他的脖颈微缩着,将侦探领到了自家的厨房里面。然后,他当着陌生人的面焦躁地搓着手,一边说道:“就是那里。你瞧,距离不太远吧。”
  黑脸儿凝眉瞅着对面——隔着纱窗的网格;还有那些倒映在窗户玻璃上的锅碗瓢盆的透明影像——那栋楼和这栋楼明摆着就是一模一样的嘛。可是,他依旧还是把望远镜拿了出来。物镜上的红色贴膜将这两个人的圆脸放大成了滑稽的鹅蛋形。郑季明托着胳膊肘,仿佛正沉溺在那天夜里自己看到的可怖景象的回忆里;可是,一个裸体跳楼女人的形象毕竟还是令人费解,难道真是我发神经么……但此时的王浩却并不愿意否定这种荒诞的设想。因为很明显嘛,倘若眼前的这位顾主也和那些一本正经的矮胖子们一样,只知道用僵硬的理智去思考问题的话,那么呆在这儿肯定就不是自己了——喏,穿白大褂的家伙大概又在一边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各种莫名其妙的名词儿,一边数着手里的钞票呢。
  但是,但是他想:美其名曰“心理咨询”的行当其实并不能真正地解决人们遇到这些问题。那种用拍脑门儿想出来的种种理论,怎么可能普遍适用于每一个人呢?幻觉也好、梦游症也罢,统统不过是在敷衍了事而已。一个真诚的社会工作者(他马上就在心里产生出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来),必须要了解人们的真实意图。人们寻求帮助绝不是什么正常的消费行为,而是一种召唤仪式;召唤互相信任以及在此基础上能够达成彼此谅解和支持的仪式。比如眼前这个男人吧。他当然有足够的智商来应付他所遇到的各种问题。但他之所以还是找到了你,不就是因为他需要得到你的理解么,不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么……那么,当两个孤独的男人相遇之后,你怎么还能够无动于衷地坐在他对面一边挖鼻屎呢?于是,王浩从小小的目镜中看到了一丝伟大思想的闪光。“不”,他事后依旧信誓旦旦地否认道,“那绝不是对面大楼窗户上的什么反光。”
  “那是一道柔和的曙光。”
  这两个孤独的男人——他俩又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季明把变倍望远镜拿在手里玩着,王浩则俯身用两臂撑起下巴,凝视着电视机罩上的碎花图案。两人就这样一直沉默着,或者说他俩在无意中创造出了一种沉默却不冰冷的,并陷入其中且不愿将之打破的状态来。这类无声的交流常会引起强烈的共振效果:仿佛一切秘密、隐私都暴露在一种温柔的热光之下。这些平时无人问津的龌龊东西已再无遁身之所了。它们傻呵呵地在原地呆着,用类似于马戏团侏儒的眼神望着你……可是,这却不会让人感到不安或者难堪。就如同粘着晶莹的鼻涕的儿童玩具在小孩子手中传来传去那样——只有成年人才会觉得恶心、不卫生,但孩子们只会深深着迷于这一层奇妙的反射层上的流光;他们甚至会把从自己鲜嫩鼻腔里流出来的液体故意涂抹在别的孩子的脸上——然而,今天人们之所以不再像动物那般往身上沾蹭同伴的屎尿,或许仅仅是因为人们的嗅觉已经退化到无药可救的地步罢了。那么,公然承认自己是性幻想狂抑或分享畸形的兽欲,岂不就成了一件使人们异常兴奋的事情么。纵然颜面无光,但心花怒放的那种体验任谁也抵挡不了。
  “好吧。今天就先这样吧。”黑脸儿撅起了屁股,打算起身告辞。于是,1901的男主人把他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
  “卖保险的走了吗?”妻子王霞此时方从卧室里面走了出来询问道。
  但“卖保险的”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住宅楼周围又兜了两个圈子。但这与其说是出于他的职业习惯,还不如说是因为他现在脑袋胀得发疼的缘故。所以,迈着缺乏节奏的步子,在矮台阶和花圃小径中间来回穿行,就是一种解脱。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更无法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他死死盯住这些高耸的大楼,这些让他由衷地痛恨却又说不出理由的建筑物,在暖日的余晖中逐渐恢复了暗黑色的本来面目。不,不只是颜色和外观那么简单。他想到,这里头一定还有什么更加可恶的东西在作祟。
  接下来,吴静欣又把散落在妆台上的饰品统统划拉到小盒子里。她用手窝儿握着这些精巧的、闪闪发亮的小东西,然后慢慢把它们一个一个、一个个地掷入了盒子里。嘭,嘭,嗒嗒啪啦,一连串清脆的回响声打开了一条通往时光逆流的隧道:和寻常女人不一样,第一次有人给她礼物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说什么也不肯收下来。直到最后,挺着肥大肚腩的家伙不高兴地坐在床脚上一语不发,她这才勉强伸出手,自己把礼物拿了过来。然而,她还是想不明白,“不是已经收过钱了么?”
                    七、
  男人独立生活的全部意义,一丝不漏地浇筑在这两行沾着些微泥土的足迹上头。在门诊大厦外头——在甫一竣工的崭新落地玻璃窗的外头——王霞站着老太太的旁边。她下意识地在洋灰地上蹭着鞋底。周围的人川流不息,并把尚未愈合的工地上的土屑一一带到了大门前的地毯上面;无法描述的各式痕迹昭示了一个事实,人来自土地。而那些停在不远处医院侧门的黑色箱车则陈述的另一个不容辩驳的判决:人早晚都要回到土地里去。于是,集现代医学奇迹于一体的建筑物们,总是在避免与这些长满了花花草草的、不成形的东西混在一起。
  医院内部完全没有一颗土粒!
  如果有什么地方,能让人立刻就发觉到有某种挫折感存在的话,那么,那里无疑就是候诊室外的走廊了——以至于人们会形成这样一个固定不变的隘板印象:呻吟以及让人恐慌的咳嗽声只要一经出现,头脑中马上就会浮现出“癌症晚期”的四个镶红边的大字。只有穿白外套的那帮人才会全然不顾这些,坦然自在地从你身边走来走去——王霞强拉着老太太就站在骨科大夫的身后。“待会儿才到你们呐”。她们还是纹丝不动地监视着这位的秃脑壳。“我都看不到荧光板啦”。这一招儿更加适得其反,她俩一步就贴在了秃头的耳朵边上。于是,大夫再也不说话了。他默认了这一切;默认了紧密跟随在孤单男子身后的那些个宿命、劫数以及其他种种毫无头绪,也毫无因果联系的现实。男人就是这样被无处不在的压迫感给缠绕了起来,而结果就是,大夫轻松地在笺纸上书写着患者的症状,然后像那条著名的巴浦洛夫的狗那样,自动开列出对症药剂……在不自觉地臆想中,王霞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自己丈夫长脸的侧面。随即,一股对愚弱秉性不耐其烦的感受,便主导了她的大脑。
  秃头汉终于回过了头,以一种自觉理亏地眼神看着他身后的患者。不,此时站在他身后的已不再是患者,而是一道匿身于威严光辉之下的围墙。
  但王霞却不这么看。她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完全体现了隐藏在现象深处的本质:那些晃来晃去的护士、那些细菌在晃动中飘曳出的不可计数的轨迹,甚至连所有房间中的那些洗手池也算在内——归根结底,这儿就是个邪恶的地方;仿佛连阳光、就连迤逦在墙壁和过道上的阳光,也变得不怀好意了。因此,当这娘俩儿在跨出玻璃大门的那一刻起,某种由衷地感激幸运之神的表情,便从脸部肌肉的细纹中一下子就全长了出来。蔚蓝色的天空是多么地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啊。陌生的行人看上去是多么的可爱呀。或许,这时我们还应当自然地流露出“生活是多么美好啊”这样的感叹。但现在首先应当想到的恰恰不是这些。王霞暗自核算着这次的诊疗费用,喏,她的乳房立刻垂了下来——这一生理反应经常左右着中年妇女的整个儿思维过程——作为现实主义坚实可靠的拥趸之一,她的理解;或者说她对人类生活共同体的判断,总是要超过那些个国立统计部门的言之凿凿的数据。而这,便是民间人士引以为傲的一种自诩,常识。没错,正是常识才维持着每一个人清晨起床后的每一个动作和举止的。也正是出于对某一常识的见解,王霞才一直甘心陪着婆母去看病。但她隐隐感觉到,长此以往的容忍只能导致两种结果:第一,由于总在和飘散在医院空气中的福尔马林打交道而虑及自身可能罹患的可怕疾病。其次,长时间置身在这一险恶环境下而渐渐孳生的仇恨心理,对病弱者的仇视;对这一专门负责打扫细菌、治疗痛苦的建筑物的无名痛恨。在这一心理交叉作用地反复攻入她身体内部的最深处,并长久地侵蚀着她心智的情况下,忧虑便被铺天盖地的仇恨所取代了。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胡思乱想的确是增加智慧的捷径之一。而不停歇地增长智慧,恰是已婚妇女最渴望获得的一样东西。她们在委身于某男性的次日黎明便异常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有在拥有大量智慧的条件下,男人那无止境的愚蠢念头才会被压制住。那么这样一来,男性家庭成员便成了一个普通家庭里的吉诃德:冒险、进攻性、理想主义的作祟——这些大多被男子看作自己应当具备的男子气概的组成部分,如今反倒证明了他们的幼稚和天性愚蠢。不是这样么?一个八岁男孩儿正是母亲眼里的小笨蛋(就是说,对母亲来讲,她儿子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如果没血缘关系;没有遍及于女子身上的强烈母性意识,她们会怎样评价,是可想而知的。这一点上,成年男性表现得反而更加从容,也更加客观——这些为人父的家伙们虽然往往掩饰着对自己儿子的鄙视和怀疑,但却无法把这种掩饰经年累月地坚持下来。总有一天,他会愤然摘下老花镜这样咆哮道:“你这个一无是处的白痴……”可是,白痴也有长大的那一天。于是,新一轮的驯服便在无声无息中继承了上一代的罪孽并发展了下去。
  这就是摆在王霞和郑母彼此中间的事实。同时也是她们所以具备了超过郑季明的智慧的根源所在。
  他在她们面前的拙劣表现便是明证。
  或许,就是出于这一原因,才使得他更加不敢在女人的面前暴露自己的真正意图了。即使这会让他付出极大的代价。
                  八、
  社会工作者退回到了自己的壳中。他一面拍打着自己柔软多汁的身体,一面拧干了毛巾里的水分。然后,他便只穿着裤头走到了客厅里。
  这间长宽均不足三米的狭小居室构成了他日常活动的中心点。无论是吃饭,还是去排泄,这儿都是必经之地;正像所有的繁华场所那样,这里也被一种搅动起来就无法停止的失序状态统治着。所有整齐排列的物件全都迷失在了混乱的时空之内——计算开销的小账本完全散页了,有几张已掉在了地上,蒙着一层灰……人们大可以说,这种场面是必定要出现的。这就是一个成年男子所谓的孤独生活的基本面貌嘛。但,问题不在这儿。这种自以为然仅仅是对现时做出的评断,而没有顾及到漫长时光的易容功效。这个脏、乱、差的小小环境究竟是怎样才衍变到如今这种地步的呢?它是否也有着井然有序的过去呢?没有人想到这些,也没有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到这里。人们只会抱着一丝的同情或者遗憾,但更多地是出于幸灾乐祸和耻笑,拍拍这人的臂膀,然后走开,并马上下意识地回头再看一眼。啧啧
  王浩站在泡面前,开始用毛巾来回擦拭着腋窝。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半躺在沙发上吃方便食品,缩在床头一隅看过期的报纸杂志,把塑料盆儿里的衣物堆得满满的。没有未来。也没有任何企图改变的意愿。只是一味地衰落下去。故而,他在擦干了身子之后,便开始静静地吃着碗中浸透了热开水的面条。可这面条味道,却比最劣等的小饭馆做的还要差许多。
  “……也没有时间。唉。”他轻微的叹息声,气泡般地挂在上嘴唇和门齿之间的隙缝中,刹那间便消失不见了。他那夹在凌乱衣服中的身躯,也跟着缓缓沉了下去。但,他又马上坐直了起来,盘着腿,一面机械地揉搓着右脚脚踝,一面用圆滚的食指勾划着自己的下巴。他时而皱眉直视前方,时而垂下单眼皮瞅着鼻尖和鼻翼。嗯,他把思绪重新放到了工作上面,并很快地得出了一个初步结论:这事儿不能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于是,他找了一件皱褶不多的衬衣穿上,又一次回到了外面。
  不过,他有一点没想到,现在已经是夜里了。
  每一个夜晚都是不一样的。至少,一小部分人是这么认为的。而1901一家却不在此行列中。女主人不用说了,她完全是丈夫的附属品。老太太则是一位客居此地观察员——她深知自己应当像一个半透明人那样去应付这一切。所以,郑季明就成了两口之家的精神核心。即使在很多时候,他完全处在令人尴尬的不利处境之中。
  1901晚间活动的重心就是晚饭,这和其他家庭没有什么差别。但1901的特色仍值得一说:首先是这场筵宴的规模。它围绕着餐桌上的话题,是可以开列出一整套皇室婚宴般的菜谱来的。这倒不是说1901的晚宴多么奢靡——不,它还没到那种地步——只是它的繁琐程度,完全可以和豪华饮宴媲美。
  先是主妇端上来的一大盆儿杂碎汤。这里头通常有荤有素。然后是男主人拿着小碗小勺走了过来。接下来,便是调羹碰撞出的幽远清脆之声。伴随着呼噜噜的第二声部,人们仿佛在碧水鳞波中畅游了一回。跟着,沁入心脾的第一道菜也就登场了。粗纤维有助消化;零星的小块儿肥肉刺激食欲,并预告了主菜的内容——这多半是加工过的熟食,可在经过了家庭认真地处理之后,这些一度包着包装、打着标签的“便利食品”的组成部分,就不能再被当作冰柜里的一般出售物来看待了。这些被装在满布细腻装饰花纹的椭圆形瓷碟上的,乃是一份儿渗透着家庭融洽与乐天安命的精神;诱人的柔滑汁水,宛若在口中绵绵飘荡的琼脂那般,使人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于是,胃袋毫无保留地敞开了,剩下的珍馐也一盘盘摆了出来。最后,在三个成年人拼命攫取了一番豆包、汤面、米饭和烧饼之后,每天一次的家庭暴饮暴食大奖赛随即走进了尾声。
  如果说,此种带有必然性的生活方式,正是造成中年人猝死的主要原因的话。那么,这一漫长的晚餐,另一方面则更加严重地损害了人们的心智:“我就跟她说咧,买得起车,养不起车……”母亲有条不紊地边吃边讲道。这时的郑季明正拱起他那半张开的油嘴,一边拿着咬了一口馒头,一边倾听妈妈发表评论。他常常被这样的餐桌谈话惊吓到,以至于总在无意识中半张着嘴,任凭热气腾腾的谈话内容;偶尔也捎带些零星的吐沫星子——飞溅到自己的口腔内,然后熟视无睹地继续大口咀嚼着。当然,这些谈资弹药主要提供者,仍是他自己。
  “主要是看你是不是真正精明。”
  “三十多岁,又肥又胖的家伙,最不好对付了。你看他显得笨手笨脚,可就看不到他那股机灵劲儿……瘦子反而都比较单纯。你看”他转向妻子继续说道,“下午走的那个卖保险的,就是那种人。看起来很精悍,可实际上却没什么主见。”季明吃得满脸涨红,但语速愈发加快了。“干嘛老跟那些人嚼舌根子?您多上公园去转转,跟那帮唱歌跳舞的老太太在一块不挺好的么。小区里的这些人都是快走不动道的了。谁知道哪天就回去了……您把这点萝卜都吃了吧。”
  然而,这样的交谈并不是没有任何禁忌的。以1901为例,其关键词就是:生殖。可以想见,每当如此让人尴尬的话题出现的时候,一片暴雨前的黑云就会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之上。沉默,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什么可说的,也没有必要说些什么,剩下的便只有那一桌无人问津的饭菜。故此,在经历了早期一连串的雷同情节之后,1901不愿再反复上演这种静谧,也不愿再忍受这种静谧了。
  每个人都学会了如何小心谨慎地绕开这个问题。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答案。也不需要任何冗余的解释。
  哦,他还没有孩子啊——思虑缜密的社会工作者终于想到了这一层。他在夜晚的街市上信步闲荡着,一面考虑着白天的所见所闻,一面穿梭于热络的“夜间小吃铺”。因为他相信,味道浓烈的烤肉串就和着素馅馄饨,能让人神清气爽。而神清气爽则有益于扩展眼界……事实上,他这一套顺理成章的推论能这么一直延续下去,乃至无穷。“这也是一项侦探需要掌握的能力嘛”他争辩道。可周围人只是嘻嘻一笑,便在嗤笑声中把他的谬论湮灭掉了。
  挨着王浩坐下的,是一位年长的建筑工人。那人穿着西部地区常见的深蓝色套装,额头支着一顶暗黄色的塑料头盔;这时正用拇指抠着碗壁慢慢吸吮着菜汤。不知怎的,王浩忽然有了一种想要说点什么的冲动,仿佛眼前的陌生长者就是住在岗下的大叔。但是,他却感到有一种逐渐远去的感觉隔在这中间。唉,怎么又勾起了对往昔的道别了呢。一次次、一次次的掉头就走,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犹豫。唯有如此,他才能一步步地走到红绿灯下,并坦荡地略过疾驰行驶着的各式汽车,望着马路对面抱着小孩的少妇。王浩低头看了看盘子里的竹签子,“只剩一片肉了”他在心里苦笑道。
                   九、
  暗紫色的幕帐披在城市每一处的角落上头,以便让这些无人注目的地方更为隐蔽。王浩被脚下一小块凹地绊了一下,他在幽暗中揉了揉自己的膝头,遂直起腰继续走路。他钟爱在夜中游荡。每当天黑下来,他便受到一种难以自已的感情的驱策——除非是下大雨——非要在外头逛上个把钟头,才恋恋不舍的回到自己的住处。
  很多时候,他一边在街上溜达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瞧一眼周围的过路人。这些人毫无例外地匆匆从他身边穿过,尔后就消失在人群或者阴影之中了。其中有几次,王浩突然想要跟踪什么人;比方说,跟在这人的后面,一路回家。不过,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这种近似可笑的念头,只是目送着那些陌生人走进一栋栋建筑,然后在路边仰头等待着,等着某一扇窗户上映出一片明光。他就这样满足于此等屑小的期待。毋宁说,此时此刻的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可怜。
  当王浩走到一处岔路口并习惯性地暂时驻足的时候,不远处传来的年轻女子的欢愉笑声猛然吸引住了他。是廉价流莺的职业笑声?不,他迅速否定掉了自己的猜测。因为,笑声转瞬间便走到了他的跟前。
  三个餐厅服务员打扮的姑娘,从右侧朝他这边走了过来。她们操着他听不大懂的南方口音说笑着。但是,从那高低起伏的声音中,王浩只能感受到一种简朴的单纯来——仅仅是妇女间纯粹友谊的嬉笑罢了。可,一阵阵心悸却缠绕在他的心头,直至姑娘们的声音渐渐消弥于他身后许久,他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自己简直就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啊。他晃了晃脑袋,掏出了口袋里的烟盒。
  季明玩弄着手中的空香水瓶子,一面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敲打着电话话筒。他半靠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懒洋洋地说道:“我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王霞就在他对面的小沙发上,而摊在膝上的一本杂志,正要从她双腿之间滑落下去——屋里六盏向日葵造型的小白炽灯均匀地铺洒下的光,照得王霞脸色蜡白——此时,她不无担忧地使劲儿盯着郑季明的下巴。唔,下巴都已经有两层了。
  “我不想去。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郑季明的嗓门儿低了下来,继续叨唠着,“什么度假村呐,几乎就是赶集么。到处都是人……不,哪怕是在深山老林里,人也会渐渐多起来的。”他上下掂着小巧的空香水瓶,让它从自己的指尖飞上天去,然后又用肉乎乎的手掌静候它的归来。“是啊,一旦有了一个人,就会出现更多的人”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叹道。
  杂志终于掉在了地上。他看着妻子垂下齐肩的短发,伸手捡起了杂志。接下来他又讲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便挂上了听筒,两脚着地,坐在床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束从他头顶倾泻下来的阴影,自然地把他的脸庞深深埋藏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
  “妈这两天的吃得似乎不太多……”王霞细声细语地蹦出这么几个字。
  “噢。是么。”
  “还有”妻子微微凸起的脸颊上,闪烁着一种略带怯懦的表情,但她挺了过去“还有就是,你……你这两天好像有心事吧。”
  季明忽地抬起了头,把脸转向女人的方向。可他的眼睛却没有在看他的太太,而是注视着卧室的窗户——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台上;出神地望了一会儿。“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呢。”妻子继续不温不火地试探着。
  “啊——没有啦。”男主人强装笑颜的回答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在应付,但更主要的是:默默无闻的妻子的抚慰,让他即刻就感受到窘迫和羞愧难当。此刻,这个一向被看作是附庸的女子,的确是发自至诚地在关心自己。她对我很有感情嘛,郑季明的眼角不自觉地向下弯了弯。
  那么,不如就把实情和盘托出吧。然后跟王霞解释自己是怎么想的。兴许她马上就会明白自己了。她毕竟是个很聪明的人呐。呃——他盯着抓在手中的空香水瓶,温热的玻璃上已明显印出了几粒汗渍——不行,还是不行啊!他皱了皱眉,绷紧了嘴唇。不能讲、绝对不能讲。
  “你想太多了,我真的没有事。”A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是吗。”女人微弱的声音几乎马上就消匿下去了。
  1901的男主人坐在自己的床上,透过窗户,眺望着黑洞洞的夜晚。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仿佛逐渐凝聚成一道锐利的电光,划破了一切静寂、也划破了所有的宁和,直至遥不可及的远方……
                  十、
  星期一,另一个平淡的日子。这天早上的朝阳被一片来自南方的乌云遮了起来。王霞起晚了。事实上,她每天都是被丈夫叫醒的。但是今天,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旁边的床铺上只有一床凌乱的被子。她张着惺忪的睡眼,用手摸了摸。凉飕飕的。看来季明早就起来了。女人翻了个身,夹紧了肋下的薄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太阳都老高了。你今天不用上班吗?”郑季明站在卧室门外,单手叉着腰。
  “今天是阴天。”
  季明愣了一下,匆匆往客厅瞅了一眼。“喔。那你……”他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只是抓住门框,瞧着躺在床上的妻子的两只脚;两只白花花的脚掌自然地敞开成六十四度的内角。
  “小明,干嘛呢?”老太太的沙哑声音从他背后传了过来。
  “妈!你起来啦……”他转过身,放下了叉在腰上的手。
  “小霞还没起么?”
  “啊”郑季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旋即说道:“那什么,我该走了。妈,鸡蛋在锅里热着呢。您一会儿自己吃吧。”
  说罢,他走进了卧室,默默地哈着腰,伸开胳膊,换上出门穿的衣裳。
  七点四十二分,六秒。王霞扣上系在手腕上的表带,黑色表盘上的指针有节奏地摇摆着。不过,王霞并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她现在完全处在一种和谁赌气似的情绪里,但她告诉自己:这和丈夫的冷淡,没有关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只是感到愤恨;愤恨自己的按部就班的生活步调。早上起床,晚上上床,像一个寻常人那样……“难道我不是一个普通人吗?”她踏出门的脚,踩在了硬硬的洋灰地上。
  兴许是因为生气的缘故。王霞的脸上带着一股煞白的愠色,使得住宅区里的行人,纷纷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而她呢,似乎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这点,也可能是早上的凉气儿让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总之,她与那些同样充满了朝气的上班女子一样,浑身颤抖着、满怀投入战场一般的激情,走在那些一脸闷闷不乐的男人们的中间。
  当然了,与干道上的拥挤形成鲜明对照的,便是现在这座寥无人迹的住宅区——曾经的人满为患;曾经的喧嚣和大笑声,彻底沉寂了下去。盛满生命活力的人,一个个离开了,剩下的,只有一片腐朽。还用说么,这是必然的嘛。
  所以,刻意穿着淡雅的小吴一经出现,就被那些晒太阳的老人们的有气无力的举止掩埋掉了。无论是怎样的婀娜身姿、怎样的轻盈步态、怎样的柳黛星眸,都不足以向陈朽的气息发出挑战。甚至,连这些目光呆滞的老家伙们,也完全没注意到吴静欣正从他们身旁穿过。至于那一路飘荡的香味儿,哦,也被宁静、肃杀的花草树木打散了。
  这年轻漂亮的女人,还不如一个哭闹的婴孩。瞧,坐在小推车里的娃娃刚从楼门洞儿的阴庇中登场,就引来了远处的喝彩声。“叫爷爷”——可怜的老头儿仰起脖子嚷嚷道。一俟孩子从他的车里被人抱了出来,他便大哭。哭声之惨烈,简直震天动地。于是,陈朽气息逐渐包围了过来。因为只有这样的平缓、费力的呼吸,才能抚平幼儿的嗔怒,也只有这种堕入深渊般的喘息,才能让人镇静下来……
  在老人们奋力逗弄小孩儿的当口,王霞回来了。她是回来拿一样忘在家中的东西的。然而,此时她的脸色更难看了。从脸颊到脖颈处,燃烧着一阵阵的无名大火。这头盛怒之下的雌狮,绷紧了小腿上的所有肌肉,一路掠过凉亭、人造假山、小喷水池和闷头扫地的大妈,仿佛要是有谁这时候挡住她,她就会一掌将之击毙那样,蔑视着周围的一切。
  “对不起。”
  王霞瞪着眼睛,不无凶狠地盯着这个被自己撞了个满怀的人。那人扶了扶头上的圆檐便帽,颔首望着垂及大腿的金属环型腰带。“真对不起啊。”那女人再一次致歉道。
  或许是这说话的声音相当悦耳,也可能是对方的态度非常诚恳,以至于王霞根本就来不及把一腔忿恨全部倾泻到人家的头上。她只得嗯了一声,就收起高昂的下巴,抽身走开了。而那名受害女子呢,她则停在原地整理着叮当作响的腰带,然后又抚弄了一阵自己白皙柔嫩的胳膊肘,轻启薄唇,叹了一口气。
  临走到楼门的时候,几个老人自觉地对王霞行注目礼。可王霞却只是不住回头瞟着刚才那个女子。怎么回事?瞧那打扮,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姑娘——小市民惯常的道德评论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哼,这是什么世道啊!到处都是这种恬不知耻的女人!她似乎又恢复了先前失去的火气,紧紧咬着槽牙,鼓起了两腮。“哼!”她眼中射着刀子,白了那些守卫楼门口的卫兵一眼。
  “哎哟嗬”楼底下有人小声喝了一嗓子。
                  十一、
  王浩半合着眼皮,垂首站在物业公司的办公室里。活像一个挨训的初中女学生。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位大婶坐在他对面,皱起鼻纹,好让那副架在鼻翼上的眼镜不掉下来。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道:“好像没有啊。”
  “小孙,你看看电脑里有没有记录。”干巴巴的大婶拿起茶杯,回头问了问坐在她侧面的年轻姑娘。
  “E座么”姓孙的女子一边嘀咕着,一边把脸贴近屏幕,敲击着键盘上的按键,“我这里也没有。”她大声答道。
  这下王浩可有点脑门儿渗汗了。莫非,自己编造的谎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人家揭穿了不成?不行,得扭转这种不利于自己的局面。他干咳了几下,开口说道:“大概是还没来得及吧?”
  “公司可是火急火燎地催我过来了。”他又装出一副可怜相,缩着脖子,耷拉着眉毛,款款深情地看着桌子后面的大婶。“要是不能完成任务”他故意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月又要扣工资啦……”
  他自信自己还是有一套糊弄老太太的本事的。然而,这套多年前练就的本领,如今却多少有点生疏了。明摆着的,老太太根本就不为所动地还坐在桌子后面,眯缝着小眼睛,把手上的文件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架势,宛若要害部门的一把手;一声不吭,貌似沉稳实则一窍不通,可偏要装出一副“要慎重考虑啊”的肃穆表情——得,就一句话:自以为是。
  得来点儿厉害的才行,王浩决定杀一杀老家伙的气势,便说:“最好别和业主打官司。又麻烦,牵扯的人又多。法庭来个传票,一礼拜都消停不了。您说是吧。”
  威胁奏效了,毋宁说是两边都不太耐烦了。“拿去。”木头桩子一样的老妪抬起了手。
  箍在不合身的西服里的男子,接过门卡,挤出一丝不自在的笑容,“哎呀,太谢谢您了。”
  他从顶层开始,绕着楼梯,慢慢转着,一直走到十六层。然后,他又往上爬,爬到了他认为比较合适的楼层。抛开那些复杂的假设和推理,侦探认定:十八到二十……唔,只可能在这三层之间,好吧。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随着一阵叽里咕噜的电子乐声,防盗门后闪出一小头驯服的雌兽——十六七岁的丫头片子,唷,头上还插着卡通图案的发卡呢,可人都这么大了——王浩暗暗吃了一惊。这倒不是说他没见过这帮在公车上、地摊前终日闲逛的少男少女(唉,这个词儿倒显得过时了)。只不过,他从没料到,自己会和这些“少男少女”打交道。“我他妈又不是吃粉笔灰这碗饭的”,他不自觉地拉下了脸;眉毛跳了几下。
  “你父母在家吗。”
  “你找我父母?干什么?你是谁呀?”小家畜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这让黑脸儿拧紧了眉头,最后,他完全丧失了耐性,几乎是朝对方吼叫似地嚷道:“检查煤气管道!”
  小姑娘毕恭毕敬地让他进了屋。大概是联想到代数老师冷峻的眼镜片儿了吧——王浩直奔阳台走了过去,他甚至都等不及女学生的自我介绍,就已站在长条状的阳台中央了。哦……那边就是B座了,他凝重地瞧了瞧侧面的大楼。距离不超过三十米,如果再考虑到晚间的能见度的话;王浩倏地从思考中回过神来,伸手就拉开了一扇窗户。“你不是要检查煤气管道吗?”
  “啊”精干的王浩回过头来,“你们家的厨房不在阳台上?”他反诘道。这回轮到小丫头捂住嘴巴了。凭什么,凭什么厨房就一定要安在阳台上头呢?!矮个儿瞧出了对方的讪笑,自己琢磨琢磨,似乎也觉得有些可笑。便咧咧了嘴,没发出一点声响。
  真到了厨房里,他就露馅儿了。王浩像个傻子似的拧开了水龙头。白花花的自来水把池子冲刷得呼呼作响。而这位检查煤气管道的呢,掸掸了手上的水珠,喉咙里发出小公鸡打鸣般的粗重声音。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赶别人走嘛。可这套对天真的女孩子不起作用。她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头,只用一只眨来眨去的眼睛,认真看着。
  “什么?你们这儿有没有五号扳手?”
  中学生瞪着不知所措的两只大眼,摇了摇头。
  男人干咳了两下,终于关上了哗哗淌水的水龙头。他回身打算走掉,但却发现少女竟使劲儿把自己给藏了起来,这不和刚遭人踹了一脚的狗一样了么!就差哼哼两声了,他心里说不出有多么愤怒:这份儿恼恨,不仅是针对眼前这小贱人,更包含对自己的责备;严厉的责备。
  “没事啦?你要走么?”
  他逃了出来。站在楼道拐角处,从鼻孔里喷了一股气。这叫什么玩意儿呀,要多搓火有多搓火。
  再要是呆下去,他心想,“准得揍人了。”
                  十二、
  就剩下一家了。王浩擤着鼻涕,举目瞅着这扇仿红木的房门。
  不过,他脑海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一旦——就是说如果一旦——最后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的话,该怎么跟雇主解释呢。王浩开始构思词句,怎么诚恳地说明实际情况,怎么无不遗憾地指出困难重重,以及如何赌天咒地、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就他妈真像一个老爷们儿似的……俩老爷们儿,呵,这倒让人越想越觉得可笑了。
  门铃声响成了一串儿烦人的敲击,惹得四邻不宁;准确说来,就是——隔壁冒出个驼背的糟老头子,他挥舞着干瘦的手臂,一面瓮声瓮气地冲着王浩喊道:“这家没人!甭一个劲儿地按铃,吵不吵得慌啊!”——不对吧?一层三家的话,只有这边的距离合适……“真的没人?”他小声念叨了出来。
  “抱歉啊,老师傅。打扰您了”王浩急忙稳住了老爷子,“我是检查有线电视线路的。您刚才说,这家没人住啊?”
  “……,反正我没怎么见过这家人。你说……你是修电视的?”
  黑脸儿赶紧点头称是,跟着问道,“晚上也没人住?”
  “谁管这个呀。这儿又不是单位的宿舍楼,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认识谁呀……”凶巴巴的老人敞开了话匣子,从时政新闻一直说到了当今的国际金融局势。王浩只得从字里行间搜寻着有用信息。
  “……改来改去还不是一个样吗?现如今总是改呀改呀,不就是为了从老百姓身上蒙几个子儿么。就说你们的有线电视,光线路就改了三回了吧?什么光纤电缆呐,搂钱呗——对了,我家电视这两天也不知道闹什么毛病,你给瞧瞧去。”老头一把就揪住了王浩的袖子,非要把他拉到他家里去,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了。
  脱出樊笼的时候,王浩看了看表,十八点五十二分。太阳早已西沉了。但他并未就此死心,还是敲了敲那扇仿红木的大门。没动静,仍然是没一点动静。
  厚厚的积云吞没了即将消亡的最后一丝阳光。傍晚的马路上,人流、车流堆集在一起,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浑身燥热。不过,挤在汽车上的王浩却始终都有这么一种感觉:胜利就在眼前了。他笃定那家里必定有人——不仅仅是因为他在离开前,特意从外头看了一眼那户打开的一扇窗子——更主要的是那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他心里反复翻腾着,并渐渐形成了一个有形的实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心血来潮的好奇心,怦怦跳动着。
                  十三、
  即使愚钝之人,也会耍耍心眼儿。
  侦探用门卡打开了楼门。他重新回到了昨天那道把他拒之门外的障碍物的外面。
  仿佛能够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仿佛又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这些难道都是错觉么,不,是自己太神经质了。又不会蹦出什么吃人的妖怪,他想。就算是妖怪的话……怎么说老子好歹也是条五尺半寸的汉子,紧张个什么劲。
  他刚把手指贴到门铃的按钮上,便又缩了回来。他胡乱地整了整上衣胸口处的褶皱,捋了捋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深深地吸足了一口气,并在心底不停地默念着“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
  随着手指关节一下下砸在门板上,一个个不甚连续的低沉声音当即就传开来了。这声音、这种半带着颤抖而又没有底气的动静,反倒更加让人感到心慌意乱。王浩啊王浩,你就不能鼓起劲儿来吗?唉
  这时,仿红木的大门打开了一角。王浩立马挺直了上半身——可是,看不见人呐。难道是真有妖怪不成?!“我……”王浩猫叫似的从喉管下面吐出一个字后,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是……”我是管道修理工;我是查电表的;我是电视公司的;我是理财经理;我是……“我”到底是谁呢?王浩说不出来了,他已被他那些没完没了的身份给弄晕了。他甚至一着急差点没说出一句“我不是坏人”来。嘿,又来了“我不是”了。不是这、不是那,不是什么?
  门里清晰的声音打破了令人难堪的静默,“你找谁?”
  门外的男人又站在那里犹豫了一小会儿,才干巴巴地说道;“我找你。”
  门完全敞开了。但还是看不见一个人影儿。王浩张着干裂的两唇,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两下。最终,他从门外一步跨了进去。
  阴暗的门厅里,所有东西都被蒙上了一层清晨独有的淡淡细纱,宛如朦胧睡眼中的世界。王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了两步。哪来的一束火焰?他四下寻觅着,可一点踪影也找不到。只有一个声音从迷雾中传了出来,“你就是小焦的朋友吧?”
  香蕉的朋友?我还是大鸭儿梨呢。
  “你来得可够早哟。平常这时候,我都还没起呢。”
  “八成是涮了一宿,跑我这儿来了吧?”
  “哎?可你的门卡是哪来的呀?我不记得给过小焦门卡呀……你站在那儿干嘛呢,进来呀。”
  吴静欣刁着根儿烟,手扒着长沙发的靠背,晃悠着搭在左腿上的右脚。她光着脚,只穿着一套印花睡衣,不急不忙地把萦绕在自己周围的烟气,轻轻吹散了。
  五尺半寸的王浩此刻就站在里屋的门口。他现在不仅显得手足无措,更是觉得闯入了一片跟自己毫不沾边的世界里。这不是他那些微不足道的经验能起作用的地方,也不是他那些信口开河能打开局面的地方。一堆如鲠在喉却又不能一吐为快的柔软物质,死死堵住了他的咽头。
  “随便坐吧,我这儿乱糟糟的。”吴静欣掐灭了烟头,拍着小腹站了起来。
  “你吃早点了吗?”她趴在沙发的一隅,扭着腰,伸手去抓床脚下的拖鞋。“要不然我给你做点。”她踩上肥大的拖鞋,说道。私人侦探支支吾吾,好容易抠出一个“嗯”算是回答了她。“放心吧,早点不要钱。”吴静欣顺口又说了一句。
  于是,吴静欣灵巧地从王浩身旁穿过,一转眼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间叫人惊诧的卧室里充斥着一股香气。他先是盯着床头一侧的玻璃台灯看得出了神,随即又被扶手椅上的丝质软垫吸引了过去,至于什么长颈瓶啦、画框啦、几何图案的挂毯啦,无一不叫他目瞪口呆。他壮着胆子,用手摸了一下梳妆台上的小盒子——凉手啊,那叫一个凉手啊——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脚底,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粘在了上面。
  “你吃不吃腌鸡蛋?”吴静欣从隔壁探出头,问了一声。
  “吃吃”王浩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如同被踩住了尾巴的宠物那样,小声尖叫着。
  还要和她一起吃饭呢!他不知怎的竟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干脆逃走算了,他想。在这里的每一分钟;乃至每一秒钟,都使他头脚冰凉,跟害了重病似的。
  透过轻盈的镂花窗帘,王浩瞧了一眼窗外。晨曦缓缓搅散了昨夜沉积下来的雾瘴——说起来,最近的天气,总是忽冷忽热的。就要到夏天了呀——他试着让自己急促的呼吸慢下来,但心则一直悬着,犹如一只气球,不由自主地在那儿飘啊飘啊,就像有一股气体撑着它,成心不让它落下去……仿佛,一旦掉下去就会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灾祸似的。可,它又无法顺着这气流一直升上去;升到无垠的远处去。就是说,它被绊在了空中,被静止在既上不去又下不来的某一点上。
  因此,即便他停止了喘息、降低了体表温度,或者拭去了鼻尖上汗珠儿,有待如何?又能怎么样呢。
  他无意识地张开了手掌心。好一小片湿热的沼泽地。
                  十四、
  小吴同家庭主妇那样,让碗盘发出激烈的撞击声。但她却拿不出一道应该是主妇做的菜来。糅合在防腐剂中的芬香味道,让不大厨房显得更狭小了一些。她端着一盘饺子,另一只手拿着豆豉酱瓶子,出现在门厅的走廊上。
  “你吃不吃辣?”
  “这边。”她朝里屋的王浩示意后,便拐进了卧室对面的房间里。一直呆在女人卧室内的王浩,涨红了脸,赶忙跟了过来。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客厅外头的阳台——三五盆观赏植物立刻就被侦探注意到了。室内的矮墙也被打通了,两面毛玻璃推拉门交错在一起,只露出一丝缝隙。而房间里的布局则略显单调,除了两个带扶手的黑色皮质沙发和配套的茶几外,便是安放着电视机的一溜矮柜。西南侧的墙角里还堆着两个纸箱子,那里面放的好像是一些杂志报纸一类的东西。大致说来,刷着清漆的乳黄色柜子以及黑色的坐具,本就是缺乏和谐感的搭配。王浩对客厅的印象一般;甚至多少有一点儿让人失望。
  庸常之气往往比镇定剂更有效。因为,它能将所有人都压入一个毫无特色的盒子里,任凭你是贤智愚昧、个儿高个儿矮。所以,一脸茄色的王浩也就渐渐归复了常态。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子不是挺过来了吗。当然,他在自我安慰的时候,依旧是绷着颈子,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你怎么不吃啊?是不是不饿呀?”吴静欣放下手中的筷子,歪着匀称的脸蛋,瞅着旁边的年轻人。
  而这,恰是黑脸儿最怕的。
  他含混其词,像在点头,可又像是在摇头。
  “第一次来女人家里?”她仿佛是看穿了什么似的微笑着说道。
  这下叫他大吃了一惊。不,不是因为她说得不对。而恰恰正是因为她说得太对了,才让他感到耳根发烫。
  王浩羞答答地回望了对方一眼。吴静欣托着右腮,毫无恶意地还在看他。俩人的眼光刚一碰,他便低头挠着大腿,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哎哟,又不是在搞对象——但实际情状比谈恋爱更加惨不忍睹。至少,他还不曾遇到过这种情形。
  “你和小焦是好朋友吧?我可好长时间见到他了呢。唉,你是不是也和他一样,也总是那么……那么飘,飘来飘去的,安分不下来?可是我看你好像人挺老实的。哼,是啊是啊,人么,不是光看外表就能了解的了的。不过,我还是不愿意这么去想。再说,坏人就一定没有善良的时候吗?哎呀,竟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你真的不饿?”
  女人像是说累了,便又开始蘸着豆豉酱,吃起了速食饺子。
  “请问,你是不是丢了一件衣服。”这是王浩自打踏进这里后的第一句话。
  “你是警察吗?怎么连这种东西都要打听。”小吴挑起眉梢,半带着认真地笑了一下,但又马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我就是想问一下,两个礼拜前,你是不是……”他执拗地继续问道,同时却又感到不好开口,只得咽下了后半句话。
  “这我可记不得了。都半个月了……谁老能记着呢。”吴静欣的眼睛中浮现出了一点点警惕的神色。
  “呃……”王浩锁紧浓眉,缓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跟您说实话吧”他狠下心来讲道,“我是住在B座的住户。因为两周前的晚上,看到从您家阳台上好像掉下来一个人。但是第二天又没有看到尸体,所以怀疑是您家的衣服掉了。不知……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他咬着下唇站在那儿,身体微微前倾,拉紧了脸上的每一条线纹。
  女人手上的筷子头指向前方。她没有说话。过了那么一会儿,她的筷子稍稍抖动了一下,但仍然笔直地伸向前方。
  两人都被沉默劫持了。只有那盘冒着热气的饺子,还在一刻不停地散发着腾腾蒸汽。
  “已经半个月啦……”她垂下双眼,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王浩怀着久久不能平息下来的心跳,钻出电梯。可仍旧感到全身被烧得热辣辣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记得自己忘了问问那女人的名字;噢,他都没来及说出自己的名字,便跑了。这叫什么事啊!他懊恼地狠狠跺着脚下的雕花石砖,埋着头,大步走出了由一排银杏树投射下来的葱郁树阴。
                  十五、
  郑季明关上了1901的房门。他点上一支烟,嘬了两口。顿觉口中满是苦涩的味道。季明最近的心情不好,今天更觉得尤为糟糕。是那个跳楼的幻影作祟,他摇了摇光溜溜的下巴。当然不可能啦,那种东西——他撇着嘴,表示厌恶——连自己的女人都如此令人头疼,那种事谁会去关心!
  “女人”,他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一霎那间揪住了他的眉心,好似迎面泼过来的硫酸……除了灼伤,只剩下残破不堪的一具躯体了。事到如今,要这残躯犹有何用……
  “是我。说吧”季明把电话贴近耳廓,却一心玩弄着通红的烟头。
  矮个儿侦探有气无力地在电话另一侧讲述着。那种缺少平仄、不动声色的语调,越来越像是催眠曲。最终,这两个被电波连接到一块儿男子,统统滑入了困乏且没有尽头的渊薮深处。
  “一件普通外套……”郑季明无意义地复述着对方的描述,就像是在听一个蹩脚的笑话似的,“我知道了。”他拖着一腔怨气,巴不得早早结束这样无聊的对话。
  晚上,1901的一对夫妻平躺在床上。丈夫说道:“星期六去王店吧。”
  “就是上次电话里说的,那个度假村。”
  妻子巍然不动地嗯了一下。
                                09.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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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吃饭、睡觉乃至呼吸我都时刻牢记这是为了能更好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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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驱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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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5 09:27:57 |只看该作者
读shep的这一篇,总是无法让我沉浸进去,太多在行文过程中作者的面目露出头角,技术的成熟使得shep的写作得心应手,而得心应手是否会造成一个过于强大的作者始终附体在小说内?因为他始终把身段放得比小说高带着小说走,这样的引领,或许要做得更轻巧隐蔽一些更好,也更让读者有空间?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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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冷场小王子无限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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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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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6 17:54:02 |只看该作者
对“追求变化而却固然不变”的嘲讽很到位,叙述里夹杂的大量的伦理阐述几乎要成shep的标志了。
http://blog.sina.com.cn/rockdaxingx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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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莎摘头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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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Super Team

4#
发表于 2009-5-26 18:09:58 |只看该作者
作者的声音似乎太大声了
男人变态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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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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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6 20:34:21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作者的声音目的在于把世界抽象化(或者说原子化)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http://read.douban.com/ebook/52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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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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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6 20:55:13 |只看该作者
忍不住想说楼上的回贴经常不知道在说什么。

或者再具体一点。。。

[ 本帖最后由 目目连 于 2009-5-26 20: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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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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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7 02:16:24 |只看该作者
这种关于不可见物和空无的作品,必然将人引至对世界本身的思索,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往往忍不住跳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以使作品不致沦为一次平淡无奇的叙述,就像是世界本身成了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如果少了这些作者的声音,这篇小说无疑将是一个失败,因为它除了空无之外一无所有。

另外,还要注意的是,在这些议论中,真正属于作者的声音只占其中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作品中人物的声音。这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对话,类似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复调,这种空无状态下的众声喧哗,大概就是作者想制造出来的效果。

[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09-5-27 11:34 编辑 ]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http://read.douban.com/ebook/52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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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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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7 08:25:10 |只看该作者
合法的配偶,他想。一件彻头彻尾的打折赠品。

这是不是也代表着人类的最终结局?


这种声音缺少了也不会平淡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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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ca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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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7 17:58:48 |只看该作者
后记:在对岸

这篇实际上也差点中途夭折。写到大约三分之一就不行了。不是山穷水尽的那种枯竭,而是不自觉地又钻进了一个越变越小的瓶颈。它只会让人感到前途暗淡,一片漆黑。甚至否定你的任何想法。

我想,这大概算是一种小说对作者的“反噬”和报复。我们之间的关系,显然是有问题的。你不能期待小说会自动修复、填满自身。你也不能期待自己能完全驾驭和控制它。

有一段时间(两周左右)我完全陷入了危机状态。这就像走进了死胡同,就算你能翻墙过去,可前头兴许还是个死胡同。折返回去,不行,那只能意味着回避。其实,这种状态一年前就出现了。你越是精益求精,越是日臻完美,它就在你身上裹得越紧——其表现,就是烦躁。我根本就坐不下来。写上几个字就觉得自己要蹦起来了,连那些构思好了的东西,最后也变得面目全非。

是俄国小说使我度过了这场危机。或者说是它提供了这么一个恰当的机缘。俄罗斯长篇小说给我的一个重要启示就是:几乎完全没有戏剧感。很多时候,这些作品中间是脱节的。即便是把大段大段的议论全都删掉,它还是脱节。这就和那些情节紧凑,前后咬合的小说大不相同了。俄国的小说,经常会踯躅于某一个点上,而不顾任何形式技法的原则。但,即便如此;即便这么做,她也并没有伤害到自身的完美——具体而言,像托尔斯泰这些人,不管他写的有多枯燥单调,仍旧了不起。可要是换了别人也这么写,那就只能招致一片责难了。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我知道模仿俄国人实在没多大意思。就算模仿得再好,还是逃不了东施效颦的结果。重要的是它启示了我:不必紧紧跟在小说后头,监视它、朝它发号施令——这只会让人头疼且得不偿失。因为,任何出色的作品都必定有着只属于它自己的“灵性”。除了作者赋于它的强力魔法之外,她自己也会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生命力。人们通常说的“作品的生命力”,说的就是这一点。这种生命力并不完全依赖于作者的意识和思想。在某些时候,她甚至还会超过作者的预期。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解决了我个人之前的很多问题。过去那种焦虑的心境,渐渐安静了下来。我可以更自由地、更平静地去对待写作和小说。即使我仍在小说中制造焦虑感,可它已不会像以前那样把作者和作者的小说都逼进角落里去了。这样,我和小说也就都能获得一定的自由空间了。

我现在认为,这种自由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变得日益重要起来。就是说,你待小说的态度,终究会形成一个循环往复的结构。要么上升,要么下降,就这么两种结果(永远持平则是不可能的)。因此,“那些日子里的平静”也代表着我个人心境的变迁(巧合的是,题目倒是预先拟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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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ca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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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7 18:18:00 |只看该作者
空无


这两个字妙。因此,即使我硬着头皮不承认自己是个虚无主义者,也不妨旁人这么说。回想过去创造的那些人物,就更明显了。就算我没有嘲讽“他们”,至少也是揶揄。尤其是家庭这个主题,我现在都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太邪恶反动了。完全否定家庭;彻底否定家庭生活……理智(非生活智慧)不允许我去赞赏这种行为,但我也清楚,理智的终点是一片啥也没有的荒芜。我能迎来这片荒芜吗?我能保持这片荒芜不会蜕化为新的家庭生活吗?

负面人物太多了。这是否因为我还未衰老的缘故,我不得而知。但就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来说,这些家伙也的确多了些,更何况,“他们”的面孔,仿佛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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