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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早早起了床,去山上看她。有段时间没去了,因为怕那里长满了草,出门时我顺手拿了把锄头。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那座山,白色的水汽弥漫,隐隐压迫着心脏。我站在院子里向它眺望,她就住在那上面,黄土做成的坟堆里,挨日晒雨淋,还可能被野狗拖出来。我记得挖坑的每一个细节,在山里要找到一块平整的土地不容易。那是个糟糕的阴天,我围着山腰转来转去,最后看中了一个小水潭旁边的高地。泥土松软,没有石块,附近也无野兽走动的痕迹,是个好地方。于是准备开始挖坑,我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摔,她的左手从袋里滑了出来,噗通一声,掉进了水潭里。
有可能的话实在是不想光脚下去捞,深秋的山里气温很低,水是刺骨的冷。但不去不行,怕她冤魂不散,晚上来找我。我其实很怕鬼。这么犹豫着,在岸边盯着那只手看了半天,还是下不定决心。想抽支烟,可是山风猛烈,手哆哆嗦嗦了半天根本点不着。我恨恨地把打火机放回口袋,慢慢脱下鞋袜,把它们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卷起裤腿下了水。水跟预料中的一样冷,骨髓里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水潭很浅,最深处刚没过我的膝盖。我一步步地往前挪,手静静地躺在在水潭的另一边,我离它大概有三米远。
潭底泥沙很硌脚,石头大的的像鸡蛋,小的像鸽蛋,因此这三米路走得并不舒坦,但最终还是走到了。我卷起衬衣的衣袖,把右手伸向她的左手,碰到了她的指尖。她的手早已没了热度,摸上去像是一块冻肉,这种触感让我脊椎发冷。我用两根手指捏着她的拇指,爬上高地,把它扔进了蛇皮袋里,之后又回到岸边,脱下外套把脚擦干净,然后穿上鞋袜,回到原地。处理完这个小意外,我朝手里吐了两口唾沫,抄起锄头开始挖坑。
需要挖一个直径约一米,深度两米的坑,埋得太浅,野狗扒两下就能扒出来。耳畔忽忽地响着风声,我和着它的节奏挥舞着锄头,掘开来的先是腐烂的竹叶和树枝,然后是黑黑的土,等到一米深的时候,土壤就变成了黄色。挖坑比我预想的要费力,大概是太久没参加劳动的缘故。中间歇了一次,我坐在地上,趁风势小的时候点了根烟,而她静静地躺在袋子里。我尽量把目光远离她,往山下望。隐隐可以看见我的房子,它埋在树林中间,只露出一个黑黑的屋顶。从树林出发再走两里路就能到村子里,但他们很少上来,我也不大下去,彼此都抱有戒心。这样很好,至少我不用解释整天躲在房子里干什么,他们也不会撞破我在树林里干的好事——事实上,血虽然渗进了土里面,但血腥味一直没散,不知道为什么。
洞挖好后,我长出了一口气,以后大家就各过各的了,别来找我。我把袋子扔进里面(它发出钝响),然后推上土,踩实。是不是该立个墓碑?我环顾四周,找不到可以用来代替的木板或者石块,岸边的石头倒是很大,但我搬不上来。最后采用权宜之计,从不远处拔了几株茅草种在上面。干完这些事,我跪下来朝茅草拜了两拜,随后就下山去了。
我的房间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姥姥留下的破旧的纺织机,空了的药瓶子,生锈的自行车,还有脱了线的布娃娃。它们抢了我的地方,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一张床能让我立足。其实有可能的话我倒宁愿房子小点,但自我出生起它就已经那么大了。房子东边被分为两个隔间,里面是厨房,外面是我的卧室;西边是储物室(东西早就溢出来了,现在摆在我房间里),中央是大厅,南面大门敞开,伸向院子。二楼西边是父母的卧室,现在空着,结满了蛛网,我一直想上去打扫,但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时手头肯定正忙着,待我闲下来,又把这件事忘了。二楼东边也是两个隔间,里面那间是厕所,外边空着。客厅正上方的房间我不是很清楚用来干嘛,父母死后它就空着,门是虚掩的,并没有锁上,只是我一直懒得去看。
埋了她的那天晚上吃的是冷饭团,里面裹着莴苣和猪肉(切猪肉的菜刀当然是洗干净了的,我用了不少洗洁剂),做起来方便,味道也不糟。我躺在床上咬着饭团,看着电视,房子外边的风很大,忽忽地刮过屋顶,这样的晚上小时候也经常有,相当不坏。电视是十八寸的老式彩电,遥控器不大好使,但多摁两下就行了。新闻上说,某某地方又塌了座大桥,当时正好经过的约有三十人,结果他们都掉进了江里。步行的人还好,会点水性的都捡了条命,不会水性的灌了一肚子水,侥幸被人救了上来。最惨的是在公交车上的,一车的人挤着想往窗子里爬出去,最后全都溺死在车子里。我想着他们最后时刻的痛苦挣扎,肚子里泛上来一阵寒意。她最后也是这样的,但嘴被堵住了,喊不出来。我花很大功夫才摁住她,要不是绑住了,这会儿躺在山上的就是我。好歹她也比我小两岁,怎么力气这么大。
早上的雾气很重,路旁梨树的树枝不停地往下滴水,衬衣没多久就被打湿了。因为走的人少,路也不好认。我扛着锄头,哼着小曲,像个上山挖笋的农妇。但如果有人在林子里看到我,一定会感到惊艳,老农民就做不到这点。我沿着一条模糊的路往山上走,仔细辨认着周围的风景,确认自己没走错路。在山里很容易迷路,姐姐当初就是在山里迷的路,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许多年了,不知她是不是还在山里兜兜转转,寻找归家的路。她的眼泪肯定淌成了河,小水潭说不定就是那时候形成的。
姐姐曾经到过那儿。我开始这么想,虽然找不出什么根据。她的衣服被树枝茅草勾得破破烂烂,嗓子也喊哑了,但没人听见,只有山风呼啸。父母已经放弃了寻找,两个人的卧室现在成了我的单人间,我占有了她的玩具。我们围坐在温暖的桌子旁吃晚饭,但她一个人行走在茫茫的山林里,再也走不出来了。他们后来对我说:“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到山上去了。”但等他们死了之后,我还是去过很多次。我已经确信自己不会迷路了。
周末的时候下山去采购东西,说是采购,无非是买点食材和个人用品。小卖部生意不大好,老板坐在柜台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那是一档电视购物,大概卖的是胸罩。姑娘们穿着三点式在海边跑来跑去,小兔子一抖一抖,老板目不转睛地看着——无论他或者她老婆其实都已经用不上买这劳什子了。我在店里转了转,拿了瓶酱油和几包餐巾纸,看到货柜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几块毛巾,犹豫了一下,还是没买。反正都要弄脏的。
门外起了一阵骚动,猪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村子,还有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我付了钱出来,看见斜对面的谷场上,人们正前呼后拥地把一头猪拉上条凳。 “一!二!一!二!”他们齐齐喊着口号,猪毫无悬念地被拖上了条凳,它仅剩的挣扎是努力扑腾四条短腿,但很快腿也被人摁住了。刀子已经准备好了,热水也准备好了,澡盆亮闪闪地放在条凳旁。这是危险的信号,我莫名地想。他们杀完了猪,要是意犹未尽,说不定就会把我拖上条凳,就像我当初干的那样。他们动起手来毫不含糊,只消把刀子往脖子上一捅,向下拉开一道口子,不管是猪还是人,最后都一样。这很痛,我知道,刀子切进去,气管和食道被拉破,血汩汩地往外冒,喊都喊不出来,嘴巴被堵住了,声带也破裂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撒腿狂奔,趁着猪还没被杀死,能跑多远跑多远。食材也顾不上买了,豆腐,蘑菇,大葱,白菜,猪肉——这个就不要提了,三天之内不想碰它——什么都没买,只有酱油,晚上只能做酱油拌面,今天很晦气,但愿下次别叫我撞上。
如是,我在路上想起了杀猪的事情,迈着小碎步,穿过一片滴着露珠的竹林。山里其实是有很多野猪的,它们在林子里横冲直撞,但很少被人发现。我倒是见过它们集体活动过后留下的遗迹,那是一个倒霉的村人。他趴在一棵树的边上,死了大概有几个礼拜,臭气熏天,一团苍蝇乱飞,倘若我走上前去,也许能看到更反胃的东西。这件事发生在四月里的一个黄昏,我在山里面逛了半天,正准备回家,结果在一个檫树林里见到了他。衣服破了几个大洞,血迹早就干了,看样子是遭到了一群野猪的围攻。事情简单明了,村里少了一个男人,山上多了一具腐尸,野猪取得了一场胜利。我捂着鼻子,赶忙从这片林子里穿过。
十一月的时候,山里刮起了大风,吹落了房顶的一些瓦片。风从缺口灌进来,尖锐的声音让我整晚睡不着觉。我拣了个晴朗的日子,从储物室翻出来梯子,爬上去看了看情况。房顶上缺了很多瓦片,露出了底下的毡,像是一个个兔子窝。它比我想得要糟,小修小补估计挨不了多久,这让我下定了决心,打算把房顶重新翻修一下。大工程得慢慢计划,预算,买材料,请人手,准备每天中午的点心,都是些麻烦的事。最头疼的是跟人打交道——我根本不会,跟山猪和野菜打交道更让我觉得得心应手,再说了,找谁呢,我手头一个能用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倒是有一个电话簿,记着些七位数,舅舅的,姨妈的,伯父的,叔叔的,爸爸的同学,妈妈的朋友,姐姐的班主任。一个都不能用了,我试过,“你所拨打的号码为空号……”就像这个样子,一个都指望不上。到头来我还是得靠自己,但自己比任何人都靠不住。
所以这么来这么去,最后还是没翻修。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风呼呼掠过屋顶,不时有瓦片掉到地上,乓啷乓啷,断金碎玉。白天我把备用的瓦片铺上去,为了听它们晚上乓啷乓啷碎掉。就像那傻不愣登的西绪佛斯。
每天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譬如吃饭睡觉上厕所,但频率最高的是回忆。在小说里出现这个词是个败笔,因为我没有其他办法再现一个故事,我只能回忆。一个人是怎么在风里面像沙子一样散去,另一个人是怎么在楼梯口的光斑上消失。而当我回忆起她的时候,她是一个山精。
“真的,我是凑巧迷路了。”有一天,她跑来这么跟我说。
我看上去很蠢么?
“那么,什么事情?”我倒了杯蜂蜜,放到她的面前。她戴着顶太阳帽,穿着黑白二色的小洋装,看上去很耀眼。我心里哼了一声,觉得她在装嫩。
这是发生在秋天的故事。
下午,我在家门口支了把躺椅,正打算舒舒服服地晒晒太阳,她就这么贸然来访了。本来,如果没有这个不速之客,我的一个下午大概就会这样过去的。那个时候,枫叶也变红了,风开始有点凉,太阳变得很大。
“去山上看亲戚,一个不慎就迷路了。就这么简单。”她说,手指绕着裙子的卷儿。
“我是问你之后怎么办?”我故意问她,肯定是要在我这里住下来了,但我不喜欢生活节奏被打乱。
“那么借住一晚呗……路还很远,估计今晚走不到了。”
她若无其事,毋宁说理所当然地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几个月,探亲的事再也没提过。
这样的回忆偶尔也会出现,但每当想起她,冒出来的首先总是变形的脸颊和放大的瞳仁,扑腾的四肢或者钝重的菜刀。
八月份我路过檫树林,不期然又遇见了那具尸体。经过几个月的微生物分解和野狗的啃食,他成了一堆白骨。白骨后边还有很多故事,家人,村子,和野猪的搏斗等等,但只有我关心他,马上连我也要忘了。它缺了几根腿骨的躯干孤独地趴在一棵小树旁边,日光照在灰白的骨头上,这个场景让我肚子不舒服。
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人来看我。说出来谁都不相信,但我已经这么住了快三年。在她来之前,每天我都要安排一个小时朗读,避免自己的语言功能退化。我还得不停地回忆,以免把自己是谁给忘了。我很想念父亲和母亲,但见不到他们。这些都是我想说的话,我把它们写在日记里。日记里还记载着父亲和母亲的失踪,我在等着他们回来。
三天之后,我估摸着猪的骚乱也该结束了,该卖的都卖光了该吃的也吃完了,就又去了村子里买东西。小超市生意一如既往的糟糕,老板坐在柜台前,翻着本黄皮的书,厚厚的,看似是玄幻小说。根据他的一贯趣味我大致可以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男主人公武功天下无敌,并且性功能无敌,妻妾成群并且一床三好。我在货柜旁穿来穿去,照单拿货。牙膏用完了,洗发水也是,还有挂面和鸡蛋。大米还剩许多,暂时用不着。那么就这样,洗发水牙膏挂面鸡蛋外加一把剪刀。我抱着这些东西想去结账,结果发生了点奇怪的事情,我出不去了。货架不多,横七竖八地摆着十几个,然而仿佛是摆成了奇门八卦,怎么穿也穿不出去。我在迷宫里绕来绕去,透过货架的缝可以看见老板在翻着小说。
我想喊老板帮忙,但组织不好要说的话。“老板,我出不去了”或者“老板,麻烦挪一下这些架子”,怎么说都很奇怪。生活中冷不丁就会碰到这种莫名的情况,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抱着一堆东西,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出口还是来路。或许沿着架子就能出去,我这么想着,转了个身。总之今天必须回去,我不能在这里过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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