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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4 10:35:0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村子里的人管娘不叫娘,叫娭毑,泥儿崽叫娘也叫娭毑。娭毑前年走了,一个人去了坳背。坳背是片坟场,坟驮坟墓压墓,没多少空地了。娭毑肚子里长了个瘤子,泥儿爹带她去了县城的医院,也没能将瘤子取出来。村子里的人帮忙在坳背边缘挖了个不到三尺宽的坑,娭毑怀着瘤子睡在了土坑里。
娭毑走后,泥儿爹么事也不管了,整天抱着酒瓶子,红着两只眼,从村东头呛到村西头,哪儿醉了就坐在哪儿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都不像一个男人了。娭毑叫彩云,泥儿爹一边哭一边喊,云儿呀,我的云儿呀,哭干了鼻涕喊哑了嗓子,倒地就睡。做饭,洗衣,放鸭子,这些事情都落到了泥儿崽身上。
三件事中,让泥儿崽最高兴的是放鸭子。上学时他起得早,将鸭子赶出去放一圈才去学校,放学后再放一圈鸭子,鸭子整天都饱饱的,嘎嘎叫得欢,下的蛋也特别大。有了蛋,他的学费就有了着落,家里的油盐也缺不了。如果是假日,放鸭子的时间可以长一些,他会挖些蚯蚓或者捡些田螺,给鸭子们改善改善生活。
现在是秋天,学校放了一个星期的农忙假,老师们回家秋收。放假的第一天,泥儿崽就想妥了,要耐耐烦烦放上几天鸭子,弥补上学时对它们的怠慢。田野上正是食物丰盛的时候,遗落的谷物,虫虫蚁蚁,田沟里还有胖嘟嘟的田螺,都是鸭子们偏爱的吃食。村子里很少有人愿意放鸭子了,养鸭子的人家大都用竹篱笆圈了一片小水塘,撒上几把谷子,任由鸭子们去抢食。泥儿崽还是坚持放鸭子,这样可以节省不少的粮食,节省的粮食能卖到一些钱。若要穷,多喂瘪嘴筒。这是娭毑说的,瘪嘴筒就是鸭子。娭毑从来不将鸭子圈养着,她喜欢放鸭子,田野上,池塘里,小河边,哪儿都能听到鸭子们的嬉戏声。可能是受了娭毑的影响,他也喜欢赶着鸭子往田野上跑,田野上多美呀,春天里是数不尽的花花草草,夏天是蝉鸣鸟叫一派欢欣。四季中,他偏爱的是秋天的田野,秋天的田野到处是一片金黄,走到哪都是成熟的芳香,走到哪都是洁净,干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放鸭子之前,泥儿崽还有几件事情要做。他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上放鸭子时常穿的那身行头。他上身穿的是件夹克衫,下身是条蓝色的牛仔裤。夹克衫的胸前有两个图案,一个是米老鼠,一个是唐老鸭。娭毑卖了一筐蛋,两只鸭子,才给他买了这身衣服。衣服有些小了,穿在身上紧绷绷的,手伸直了,袖子就缩到了手臂上,如果向上挺着身子,肚脐眼就露出来了。裤子也短了,站得直,裤管就到了脚踝以上,总是少了那么一截。但他还是喜欢穿,如果现在不穿,以后就更难穿上身了。他也有些办法,身体稍稍弯曲些,手也没必要张得那么开,这样衣服就不会显得太小,给人的感觉顶多是小了那么一点点,还能将就着穿。
泥儿崽换了件旧运动衫,灰不溜丢的,胳膊肘上破了个洞,裤子也是旧的,也有些短,裤管上还绽了两寸长的裂缝。他将换下来的衣服叠齐整了,放进娭毑用过的木箱里。这是娭毑留给他的唯一能穿的衣服了,他不能将它们弄脏了,否则娭毑会不高兴的。娭毑是个爱干净的人,经她侍弄过的衣服见不到一丝半点的泥疵,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除了洗衣粉的清香外,还能闻到一股阳光的味道。放进箱子之前,他用双手托起它们,将头埋在衣服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又闻到了那股醉人的香味。
换过衣服,他拿了只蛇皮袋,找了把剪刀扔进袋子。之后又进厨房抟了个饭团,夹了些早餐剩下的辣椒,用塑料袋装了,也放进了袋子里。蛇皮袋是用来装谷穗的,剪刀是用来剪谷穗的,他可以边放鸭子边拾谷穗。饭团子是午餐,中午他不打算回来。临出门时他又倒回去,从书包里掏出语文书,用一张旧报纸包了,装进了蛇皮袋。做完这一切,他才打开了鸭舍,鸭子们就嘎嘎叫着出来了。
进了田野,才是真正见到了秋天。阳光暖融融的,天空好像刚洗过脸,是一片纯净的蓝。空气也像是过滤了,见不着飞扬的尘土和雾气,视线无遮无拦,一切尽收眼底。枫树的叶子红了,梧桐的叶子黄了,山野上是一层斑驳的色彩。这是个暖秋,山岭上的映山红竟然开花了,一树一树的灿烂,很是惹眼。不过,在泥儿崽眼里,这些都比不上秋天的田野,那广袤的金黄。稻子哈着腰,一脸调皮的微笑。鸟雀是一群捉迷藏的孩子,你走过去了,它们蓬的飞起来,忽闪几下翅膀,眨眼又落入了远处的稻丛。你还想细看,它们却全然不见了踪影。这一群调皮崽。
鸭子们仿佛受了感染,嘎嘎欢叫着,扑闪着翅膀,半飞半跑直往稻田里冲。金黄的稻子是要命的诱惑,它们似乎馋急了,饿坏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斯文。泥儿崽看不惯它们的疯样子,紧走几步,挥动竹篙将它们挡住了。嘎嘎声乱哄哄的,像是在抗议。他不理它们,顺着道路将它们往前赶。他不能让它们偷吃别人家的稻子。娭毑说过,偷吃了稻子鸭子就不干净了,生下的蛋也是不干净的蛋,人如果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也像鸭子一样不干净了,就会生病,就会闹肚子。娭毑的话泥儿崽听不太懂,可他相信,她不会骗他,她从来就没有骗过他。他不能让买蛋的人闹肚子,也不想让自家的鸭子变成不干净的东西。
泥儿崽将鸭子赶到了路边的一口水塘里,水不多,但也够鸭子们洗个澡了。趁着鸭子们耍水的空隙,他挑选了一条道路,可以避开那些尚未收割的稻田,虽然要走些弯路,但鸭子们不再有偷嘴的机会了。他靠近了水塘,嚏嚏,嚏嚏,刚唤了两声,鸭子们以为撒食了,飞着跳着扑了过来,结果什么也不见,鸭子们有些失望,嘎嘎闹着又要散开。他却不由着它们胡闹了,挥一把竹篙,将鸭子们赶上了岸。
他选定的路线是顺着村子左边的小路走一截,不到二百米,那里有块收割了的稻田,面积不大,但足够鸭子们闹腾一些时间。稻田的右侧是另块稻田,有人正在收割,打谷机轰隆隆响着。再往右就是泥儿崽的目的地,空荡荡的一大片,收获过后的田野。
半个小时后,泥儿崽赶着鸭子,从一个刚收割出来的缺口穿过了那块间隔的稻田。他和鸭子们真正抵达了田野的心脏。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这么广袤的天地,无论鸭子们怎么撒欢,都不会影响到附近的稻子了。鸭子们像是饿疯了,刚才还嘎嘎叫个不停,现在却没闲工夫了,见了地上的谷物,一只一只锁了嗓子,犁似的直往前拱。拱几口,竖起脖子抖几抖,谷物还在脖子里,嘴甲又往前拱了。瞅着它们急哄哄的样子,他有些心痛了。慢点吃,别噎着了,有的是吃食呢。他的声音里有了娭毑的柔软,平常泥儿崽吃得急了,她就会这么说,有时还用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想起娭毑,他心里有了莫名的伤感,他是娭毑的孩子,鸭子就是泥儿崽的孩子了。
可泥儿崽的这些孩子根本不听他的,照样猴急猴急的,疯抢着,生怕慢了半拍吃食就进了别人的肚子。没法子,只能由着它们,他摇摇头,笑了笑,将竹篙插到靠近稻子的那一边。竹篙立在那里,鸭子们就不会冒然往那边跑了。
泥儿崽该干他自己的活计了。他穿过鸭阵,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他必须抢在鸭子到来之前将成穗的谷物拾起来,那些散落的谷粒已经够鸭子们饱食了。如果鸭子不吃,老鼠或者鸟雀也会抢了去。鸟雀们吃了并不可惜,若是进了老鼠们的嘴巴,那就养鼠为患了。收获的人总是粗心的,也许是因为丰收了,丢弃一穗两穗谷物算不了什么。泥儿崽手上很快有了一大把谷穗,拾一穗就用剪刀将穗头剪下来,满了一手,就捡根稻草束紧了,放进袋子里,齐齐整整的,回到家脱粒就方便了,一揉一搓,谷子就掉了。拣去穗屑,就是干干净净的稻谷了。
拾了两手,再回头瞧瞧鸭子们,总有一两只不安分的家伙,喜欢往稻丛那边磨蹭。一旦发现了越轨者,泥儿崽就得惩罚它,跑过去擒住它,拎着它的脖子,将它扔回鸭群。鸭群里嘎嘎叫了几声,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也有一些聪明的家伙,它们似乎瞅破了泥儿崽的阴谋,闷声不响蹿到了他的前面 ,同他争抢成串的谷穗。但他不会让它们的阴谋得逞,紧走几步,又挡在了它们的前面。如此反复。他不得不转过身,嘘嘘几声,想将它们赶回去。那些家伙却一点惧意也没有,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扬起脖子,嘎嘎叫着,向泥儿崽强烈抗议。到最后,他只有妥协,撤出了脚下的这块稻田。鸭子们得了便宜,又嘎嘎叫开了,像是在庆祝它们的胜利。
但泥儿崽是不会同鸭子们计较的。
这是梯田,落差并不大,田坎不过膝头高。泥儿崽走了没几步,就有鸭子粘着他的脚后跟追了上来。到后面,他和它们走在了一块,想甩也甩不了。他也成了一只觅食的鸭子。他尽可能往边边角角上走,那些地方是鸭子忽视的,可以避免同它们争抢。收获也是意外的,角落里总有三五蔸稻子,要么绿着还没熟透,要么被鸟雀和老鼠打了秋风,剩下稀落的几根短穗子,收割的人懒得下镰了,就让它们晾在那儿。泥儿崽却不嫌穗子短,用剪刀一穗一穗剪下来,跑了几个角落,就有小半袋穗头了。在一块刚收割过去的稻田里,也是在角落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小堆稻子,它躲在几蔸稻子的旁边,可能因为视线不畅的原因被主人家遗忘了。那小堆稻子就一个坨俚的分量,割稻子的人将稻子分成一小堆一小堆放在地上,那一小堆就叫一个坨俚,娭毑就是这么叫的。这个坨俚的穗头很长,谷粒也很饱满,剪下来怕有七八手吧。他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拾起来。
谁这么粗心呢?泥儿崽抬起眼,扫视了一圈田野。很快他就找到了失主,它是朵儿家的,朵儿爹和朵儿娘正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块稻田里忙活着。从打谷机的印辙子判断,它就是从脚下这块稻田开过去的。他抱起了坨俚,朝朵儿爹走了过去。朵儿娘本来在割稻子,见他过去就停住了,直起腰来盯着他。但他没去理会她,而是径直走向了打谷机,朵儿爹正在打谷子,他决定将坨俚交给朵儿爹。叔,这是你家的吧?泥儿崽将坨俚放在了打谷机的盖板上。朵儿爹扭头看了泥儿崽一眼,说了一句,这伢崽,之后就没话了。朵儿爹从盖板上抱起那一小堆稻子,将穗头伸进打谷机,金黄的谷子就像雨点一样从挡板下溅了出来。
之所以不愿将稻子交给朵儿娘,是有原因的。朵儿娘曾经给过他一饼麦芽糖,他将糖饼敲成了三块,一块给娭毑,他自己一块,还有一块给爹留着。娭毑接了糖,问哪来的,泥儿崽说是朵儿娘给的。娭毑就变了脸,将糖丢到了门前的场地上。脏东西,别吃。娭毑说。麦芽糖的颜色同稻子的颜色差不多,也是金黄的一片,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他不明白娭毑为什么说它是脏东西。那一刻,他的脸憋得通红,委屈得要掉眼泪。她是个脏女人。娭毑说,你不懂的。他的确是不懂,给他糖时朵儿娘穿着碎花的棉袄,清清爽爽的,身上见不着半点不干净的东西。他还是听了娭毑的话将糖扔了,却捡回了一团疙瘩掖在心里。
将那个坨俚的稻子还给朵儿爹后,泥儿崽的心里忽而轻松了。他没有急着去捡拾穗子,而是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脚下的禾蔸长的长,短的短,像狗啃过了一样。这些禾蔸是朵儿娘割出来的。村子里的人割禾不叫割禾,而是叫放坨俚,放坨俚是个技术活,从禾蔸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有经验的坨俚手留下的禾蔸总是齐齐整整的,侧着头看过去,禾蔸是一个水平面。禾蔸上的刀口总是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斜着下刀省力,而且不会伤着手。禾蔸的长短也是挺讲究的,稻草长禾蔸就长些,稻草短禾蔸也短。可无论稻草多长,禾蔸都不能太长,太长了就给虫子留下了房间,它们可以躲在禾蔸里越冬,第二年又会出来祸害稻子。还有,禾蔸太长了,坨俚就会短,打谷子的人就不方便了,必须将坨俚全放进打谷机里,很容易伤着手。禾蔸太短了,坨俚就长一些,打谷子的人也不方便,必须卡着坨俚的中段,下段就抵在胸口上了。
朵儿娘显然没将禾蔸的事放在心上。她割几手,直一回腰,朝四野里瞄上一圈。田野上除了遍地的稻子,就是散落在稻丛中收割的人影。他不清楚她在看什么,也许她什么也没看,只是割累了想直一会儿腰。她放的坨俚大的大,小的小,就像牛拉了一泡稀粪,散得满地都是。泥儿崽不由想到了娭毑,娭毑放坨俚时绝不是这个样子。她猫着腰,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同稻子在说着悄悄话。她下手极快,穗头有一波细浪在翻卷。这浪像是被风吹拂着,一直漫向了远处,消失在田埂处。放坨俚真正的技术体现在“放”字上。娭毑的双手很灵巧,能够左右开弓,割左边的稻子时她右手操刀,左手拢着稻子。放下稻子时左手稍微甩动,像打开一把折扇一样,稻子成扇形落在地上,穗头展开,稻草收拢。这样稻子就立得稳,不会翻倒散乱。坨俚不多也不少,泥儿爹双手卡住刚巧合适。万一坨俚多了也好分拣,一手叠着一手,层次分明,半点不会乱。割右边的稻子时娭毑换了手,左手握刀,右手接着稻子,坨俚就放在右侧了。中间空出一条笔直的道,不宽不窄,泥儿爹就开着打谷机轰轰隆隆过去了。
这些经验都是从娭毑身上学来的。如果让泥儿崽放坨俚,肯定比朵儿娘放得好。他已经有一年没放坨俚了,很想去试试,但还是忍住了,过几天家里也要割禾的,有的是机会。
临近中午,阳光有了几分热烈,天的蓝色也更纯净了。只有少许的云,也是静止的。收割的人大概是肚子饿了,纷纷停了打谷机,挑了稻子往回走。刚才还喧喧嚷嚷的田野眨眼静了下来。泥儿崽找了条漾满水的田沟,将鸭子拢到了田沟里。鸭子们入了水,嘎嘎叫开了,一边搅动翅膀,田沟里水花四溅。它们肯定是吃饱了,有了嬉戏的兴致。由着它们闹腾去。
可泥儿崽的肚子还空着。他挑了块干爽的地方,抱了些稻草垫着,之后就在稻草上坐下了。他从袋子里掏出饭团,在阳光下啃了起来。饭团冷了,就有了硬度,他啃得有些费力。而且忘记带水了,嘴唇干巴巴的,嗓子眼也有些干涩。胡乱吃了几口,饭团子只是去了小半边,他就收起来了。阳光有些炽烈,坐着不动,身上就热腾腾的,脸上也火辣辣的,晒得有些痛。他拖过来几把已经扎好的稻草,搭了一个小小的草棚。他将自己藏在了草棚下。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田螺,他的壳就是草棚,只是他不能像田螺一样背着壳儿行走。他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暗暗笑了。田螺躲到哪儿去了呢?脚下的泥土已经干透了,上面是一层白颜色,有了很多的裂缝。撬开一块裂缝,干结的泥土就翻转过来了。他捡起泥土放在鼻间嗅了嗅,干白的泥土不像稀泥那样满是腥味,而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泥土的香气。他喜欢变白的泥土,又撬了几块,将它们铺展在阳光下。有了阳光的照耀,它们的颜色会更加白净。
泥儿崽的学名叫白泥。他刚出生时泥儿爹请算命先生算过,泥儿崽缺水又缺土,后来一直为他的名字犯愁。现在这名字是泥儿爹用两斤肉换来的。虽然不知道取名字的人是谁,但他的学问让泥儿崽佩服得五体投地。泥,有水也有土。白和泥连在一起就绝了,白色的泥土是干净的泥土,洁净,一尘不染,没有任何瑕疵。因为喜欢白泥,他因此喜欢上了秋天,只有秋天才有这样的泥土,也只有秋天才配有这样的泥土。冬天的泥土是白色的,可那是雪的颜色,夏天的泥土又是绿色的,那是叶子的颜色,而春天呢,完全是水的颜色。有时他会自己叫喊自己,白泥,白—泥,哦,白—泥——可令人气恼的是,村子里的人从不叫他白泥,只叫他泥儿崽。他讨厌别人这么叫他,可越讨厌别人叫得越欢,泥儿崽,泥儿崽哎。他知道他们是故意逗他的,并无恶意,也就默认了。
走了一会神,他就收住了自己的思绪,他记起了袋子里的那本书。他该看看书了,不能因为放鸭子而放弃了书本。正午的田野一片静寂,鸟雀又落到了附近的稻子上,趁着没人的短暂空隙它们来偷嘴了。他翻开课本大声朗读了起来,他的声音将鸟雀惊飞了,但它们很快就发现他的朗读声并不存在危险,三三两两又飞了回来。鸭子们早习惯了他的读书声,一点也不慌乱,依旧在田沟里嬉戏它们的。有的鸭子还在田沟边迷糊了起来。
他也有些困了,都打了好几个哈欠。他躺倒在稻草上,上身藏在草棚里,两只脚丫子伸出草棚外,任由阳光晒着。这样的天气是适宜睡眠的,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白泥,白泥,起来呀,白泥。他听见娭毑在叫他,村子里也只有她会这么叫。她的肚子里像是藏了一枚特大的鸭蛋,她就挺着肚子站在他面前。她告诉他,田沟里有枚蛋,它就在那儿,她指给他看。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跑过去,在田沟里摸了个来回,最后在稻茬下摸到了那枚鸭蛋。他将蛋握在掌心,想要放到袋子里,不知从哪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掌拍在他的手臂上,蛋掉了,蛋清流了一地。
泥儿崽就是这时候醒过来的。他是被那只不知名的手拍醒的。鸭子们在田沟边嘎嘎叫个不休,像在争论着什么。不屑参与争论的就摇摇摆摆走到了田中间,继续觅食。背后的稻丛中像有什么声音,窸窸窣窣的,听得并不真切。他从草棚中探出脑袋,朝稻丛望了望,离他不远的地方有几蔸稻子在摇晃着,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以为有鸭子偷嘴了,赶快爬了起来,从田埂上跑了过去。快要接近地点的时候,泥儿崽听到了说话声,声音压得很低,但他还是听清楚了。
快点呀,他们就要来了。先是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她的声音是扭曲的,他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快了快了,我就要出来了。之后是一个男人喘着粗气在回答。
他弄不懂他们在干什么,反正不是鸭子在偷嘴。但他很好奇,想弄明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他甚至以为他们在偷稻子。他收住了自己的脚步,立在了田埂上。田埂的位置比较高,只要踮踮足,就能看到稻丛中的景象。他真就踮起了身子,稻丛中的情景就一目了然了。一个男人光着身子抱着一个女人压在稻草上。他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幅图画。他怔住了,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之后耳边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只朝他们看了一眼,他的呼吸立马就急促了,不由他自己控制。他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坚硬了。他的脸可能也红透了,只不过他自己看不到。他没看清楚那是谁和谁,女人只露出一张脸,是扭曲的,五官都错了位。男人呢,他只看到后脑勺,还有光着的脊背。
好半天,泥儿崽都没有醒过神来。他也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那对男女仍在忘情地忙活着,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到来。他碰到了一起脏事,这是醒来后的第一感觉。呸,呸,呸。他朝田埂上吐了三口唾沫。这是娭毑告诉他的,撞见脏东西要吐三口唾沫,不然会走霉运的。唾液没有落在稻子上,他怕脏了稻子,也没有落在泥土上,他怕脏了泥土。唾液是挂在了田埂的杂草上,黏黏乎乎的一团,将草叶都坠弯了。
有—人—呢。可能听到了泥儿崽吐唾沫的声音,女人在提醒男人。
稻草上立刻响起了急促的慌乱声。泥儿崽转过身,沿着田埂往回跑了起来,可没跑出几步远,背后就传来一声男人的喝斥,你给我站住。泥儿崽背对着他们停住了脚步,他不想看他们第二眼,他怕他们弄脏了他的眼睛。可他们很快追了过来,而且站到了他的前面。他认出了那张男人的脸,油乎乎的,是村子里杀猪卖肉的屠夫。屠夫的裤子系了起来,上衣只是套了身上,扣子还没来得及扣上,他的胸部敞开着,上面歪歪扭扭排着三个圆圆的窝窝,肉红的,是扣子留下的印迹。
泥儿崽曾去屠夫的摊子上买过肉。那一次屠夫并不急着将肉卖给他,举着刀,就是不砍下去。我出个谜语给你们猜猜。屠夫说,山×山,是个么字?他的谜语里夹了个肮脏的字眼,泥儿崽没有吱声。是个出。屠夫有些得意,又说了个肮脏的字眼,土×土,是个么字?泥儿崽拿眼死瞪着他,他不容许有人将土同肮脏的东西扯在一块儿。是个圭。屠夫的脸上有了猥亵的笑,你的书是白读了,你爹×了你娭毑才生了你这个傻巴蛋。泥儿崽噙着泪跑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吃过从屠夫那儿割的肉了。
那女的比屠夫过来得慢一步,是朵儿娘,她的衣衫是齐整了,可她的头发上粘了不少的稻草屑。她红着脸站在屠夫的旁边。泥儿崽突然想到了那块麦芽糖,他彻底明白了娭毑为什么说那是脏东西。那的确是脏东西,她居然还红了脸。拿来。朵儿娘向屠夫伸去一只手。什么?屠夫满脸懵懂。你说什么?朵儿娘睁圆了眼。屠夫在裤袋里左掏右摸,摸出五块钱来。朵儿娘从屠夫手中扯过钱,要交到泥儿崽的手上。白泥,给你买糖吃。朵儿娘说。泥儿崽没接她的钱,而是将手藏到了背后。朵儿娘斜了屠夫一眼,屠夫又在裤袋里摸呵摸,摸出了一张十元的,交给了朵儿娘。泥儿崽干脆不看他们了,转眼望向了田野。田野上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秋收的人还在吃饭,或者喝杯饭后茶,再稍微歇息一下。
朵儿娘见不得屠夫磨蹭的样子,自己动手去他的裤袋里掏开了,但最后她也只掏出一张二十元的。她将那十五元钱塞进了自己口袋,然后转到泥儿崽背后,想将二十元钱放到他的手里,他依旧不给她机会,他将手又放回胸前。后来朵儿娘就直接捉住了他的手,将钱按在了他的手心。白泥,你是个懂事的伢崽,这钱婶娘给你买糖吃的。可朵儿娘刚松手,他就将钱扔到了地上。朵儿娘傻眼了,她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哭开了。他没理会她的哭泣,撒腿跑到了草棚边。他从地上拾起袋子,掉转身想去拢鸭子。他想离开这片田野,换过一个放鸭子的地方。
但他的出路被屠夫挡住了。屠夫横在那,就像一堵油腻腻的墙。如果想走,泥儿崽就必须翻越这堵墙。
你给我拿着。屠夫强行将钱塞到了他的掌心,泥儿崽还想扔出去,但屠夫后面的话将他吓住了。你要是将钱扔了,我就宰了你的鸭子。屠夫的话凶巴巴的,让他打了个寒颤,那么壮的一头猪屠夫都放倒了,对付二十几只鸭子那就是小菜一碟了。
阳光依旧是明艳的一片。经过阳光的曝晒,那些泥块白透了,有点接近瓷的质地。吃过饭后,收获的人们陆续返回了,田野上又欢腾了起来,但泥儿崽没心情放鸭子了。他取了竹篙,将鸭子往回赶。那二十元钱一直在他的掌心,屠夫塞进来时是什么样子,它依然保持那样子,他的手没紧也没松,很机械地握着。鸭子们似乎没闹腾够,见了竹篙又嘎嘎起来,叫声响亮,像是藏了不满。可他不管它们的情绪,只顾举了篙,将它们往回去的路上赶。
快近家门的时候,泥儿崽让娭毑堵住了。她站在路中间,一言不发,只盯着他的两只眼睛。他不敢接受娭毑的目光,她的脸上满是愠怒。他打开手掌,手掌上是二十元钱的那张纸币,油腻腻的,皱巴巴的。他将钱扔到了路边的草丛里。娭毑这才让了路,放他过去了。
泥儿崽将鸭子拢进鸭舍,放了袋子,又烧了一把稻草,用稻草灰搓了双手,洗净了。之后他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从袋子里拿出书,可一个句子也读不进去。他在屋子里兜起了圈子,一个圈,两个圈。窗外是满天满地的秋阳。稻子的香味裹着风飘了进来,满屋子都是稻香。他还是想回到阳光里。他出了屋,却不知上哪儿去,就在场地的边缘立着。
立了没多久,泥儿爹就扭扭歪歪回来了。他一手抓了一只酒瓶,左手的酒瓶快见底了,右手的一瓶还没开封。是五块钱一瓶的那种火烧酒。他扬起脖子,将左手瓶子里的那点酒咕咕咚咚灌进了嘴里。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喝酒么。泥儿爹见泥儿崽盯着他,红了两只眼,向泥儿崽喷出了一口酒气。泥儿崽没说话,这样的时候他是不能做声的,他要是出了声,泥儿爹肯定会将另一瓶酒也撬了。
老天爷今天是开眼了,知道老子几天没喝酒,就送钱来了。泥儿爹还在喷着满嘴的酒气,一边说着酒话一边招手让泥儿崽过去,来,拿去,这儿还有十元钱。泥儿爹扔了空酒瓶子,从裤袋里掏出了十元钱,伸着手要给泥儿崽。
泥儿崽没接泥儿爹的钱,而是向刚才扔钱的草丛跑了过去。他用脚在草丛上拂了拂,那二十元钱不见了。又拂了一遍,还是不见那二十元钱。他转过身去找泥儿爹,泥儿爹却不在场地上了,他肯定是进了屋子。他追了进去,泥儿爹正在桌子边磕酒瓶盖子,可能是喝多了酒的原因,磕了两三下,酒瓶盖都没有掉。泥儿崽扑上去,从他手中抢过了酒瓶,扔向了屋子外。爹,你别喝了,酒是个脏东西。泥儿崽说。酒瓶可能落到了石头上,砰的一声碎裂了,有酒香钻进了屋子。
泥儿爹受了泥儿崽的冲撞,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泥儿崽跑过去想扶起他,刚近了身,泥儿爹的嘴巴突然张开了,一股秽物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溅了泥儿崽一身。泥儿爹还在张嘴,泥儿崽以为他还要吐,就用手挡住了他的嘴。这一下,泥儿爹的酒没喷出来,却吐出了一句话。泥儿爹说,泥儿崽长大了。说完,泥儿爹又摇起了手掌,哦,不,不对,是白—泥—长—大—了。泥儿爹一字一顿地说,看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醉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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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5 21:34:31 |只看该作者
结尾让人觉得很可惜,没新意。前面写得还不错,但总体上故事是完整了。但人物却凸显不出来,白泥的形象太普通了,他懂事,除此没了特点,而懂事的原因都落在他母亲身上,开头写到他母亲离世,让我在阅读中总感觉她像个结,箍住了白泥和他父亲,也束缚了作者的写作。事件可以交叉并完整地进行,比如白泥放鸭再完整一点,白泥的父亲也可以再写一两件简单的小事,带出白泥母亲的气息,而不要把她像块笨重的石板压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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