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

江牙子

我有罪。我真后悔，没想到会成这样。他没有打过我，从来没有。
这么多天，我一直呆在屋子里，懒得动。我妈说得对，我是个懒鬼。有时我可以在椅子上坐一整天，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都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冒了出来，定过神来的时候，就又不见了，而且，大多数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有一次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我见到了我妈。她在窗台上坐着，两条腿盘在一起，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花格子衬衫，还有一双花布鞋。我问她你不是已经死了十几年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她的脸上本来什么表情都没有，我这么一问，她马上就变成了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刻薄的话。她说：“你这个懒鬼，懒得下痢的，你怎么还不去死？”听她这么一说，我就心痛得厉害，好像有把刀子在用力地绞一样。我把嘴唇都咬破了，可是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我跪到地上，跟她说我是该死，你就把我带走吧，到了那边，我什么都听你的。可是她什么也不听，只是一个劲地骂。我呢，就把头不停地往墙上撞，撞得砰砰响，这样我才听不见她的骂声。
我跟他说过，我想搬到山上去住。山上那块西瓜地旁边不是有个棚子吗，我可以翻修一下，做成间结实点的屋子。他硬声硬气地回复我：那你吃什么？我说山上有的是东西吃。一年四季的瓜果蔬菜，野菇野蕨，而且，我还可以自己开垦出一块地，种些想吃的东西。我到棚子那边去看过几次，那旁边有一块宽阔的草地，只长了几棵小杉树，把它们拔掉，再把土一翻松，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若是到了山上，我就能清净下来。他总不会每天都往山上跑，住下来就更不可能。
那些闲着没事的人，就喜欢嚼舌头，瞎打探。我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他们全都知道。有时我想把跟在我屁股后头的那些人撵开，可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你朝他们嚷吧，他们说你发癫。朝他们扔石头，他们早就看穿了你的心思，石头还没捡到手，他们就朝我喊：“你要是敢扔石头，我们就扔你。这么多人扔你一个，看不把你砸死！”
我随时会看见他那双眼睛，在门缝里，在墙外边，在树上，在天上；有时也出现在别人身上。那双眼睛特别的亮，我看，只有狼眼睛才会是那个样子，鼓鼓的，闪着冷光，有时又像是要冒出火来。我在镜子里照过自己的眼睛，和他的完全不一样，它们就像白天时在天上看到的星星。
那些人，都是和他串通好的。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叫人跟着我，我可不是小孩子了。他当然不会承认，只是叫我不要胡思乱想。

那天吗？早上我头晕得厉害，很想睡觉，可是又不敢睡。他来敲我的门，问我起床了没有。我不想搭理他，可他一直敲，越敲越凶。我怕他把门弄坏，就去开了门。他问我怎么了，为什么老是不开门。我说头晕，他说正好一块请张师傅看看。
到了院子里，我看到地上躺着一只公鸡。它的两条腿被一根红绸子绑着。走的时候，他把那只公鸡也带上了。他说要带我去看张师傅，那只鸡就是带去给他的。
那只公鸡，我经常盯着它看。它会使我想起见到过的那只凤凰。我盯着它的时候，它也经常会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有时还像很高兴似地拍着翅膀跳来跳去。这使我很担心，我怀疑它是一个鬼魂变的，那个鬼魂，迟早也会把我变成一只公鸡。
我想变成一只凤凰。我是在山上看到凤凰的，那样子像鸡，就是翅膀和尾巴都很长，而且是五颜六色的。我当时非常的惊讶，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美丽的东西，最主要的是，它是那么的干净，身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真的是流光溢彩。我知道那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给我的启示。在见到凤凰之前，我一直不知道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义。那一刻我终于想明白了。人活着，就是要变成一只凤凰。
真好笑，张师傅问我是不是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我说我见到了凤凰。凤凰是不干净的东西吗？当然不是。它是从火里边出来的，出来之前，它的前世，它前世的一切罪孽，都在火里边烧得干干净净。那不是普通的火，只有天上的火才能够做到，不然的话，还不知有多少人会往火里边跳。
张师傅认定我是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我想我见过的那么多东西都是不干净的，就点了点头。我们在他家的堂屋里，他先是捧着卦朝神龛念咒，接着就跪着打了几卦。爬起来后，他说好了好了，祖师爷已经确定我是撞了邪，他已经向他求了一道灵符。他要我朝着神龛上的一幅遗像磕头，我匆匆磕了三个。后来他把一道符在一只碗上烧化了，就叫我喝碗里的水。
我一直头晕。我什么也不想说，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自己小心点就是。他心里很清楚，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他害得我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了。

他一直叫人跟着我。我在房间的时候，他们就从墙壁上，从门窗上的那些小洞和缝隙里监视着我。这些我都知道。我把书撕了，一页一页地贴在墙壁和门窗上。一排一排地贴，挨着挨着贴。除了太高的地方，我全都贴满了。这下子，我总算得到了短暂的安宁。以后，在屋子里无聊的时候，我就看贴在墙壁上的字。字全都认识，连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可我还是一个挨一个地看下去。有的书页是反着贴的，我就从下往上，从右往左地反过来看。
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围着我的房间转来转去。我经常能听到外边杂乱的脚步声和他们压低了嗓音的交谈。有一次，我仔细地听了听。
有个人说：“他在干什么？”
另一个人说：“看不大清楚。”
第一个人说：“你再仔细看看。”
第二个人说：“好像是在看贴在墙上的纸。”
这样我就意识到，可能是因为贴的纸太薄了。我又把纸多糊了几层。我留神听他们的说话，直到听到他们说什么也看不清楚了的时候，我才放下心来。
在外面的话，要摆脱他们可不那么容易。我一般都是要去山里边。很多时候，他们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在我要去的路上，他们就安排几条狗在那里等着；或者是叫几个小孩朝我身上扔鞭炮；还有的时候，干脆就是几个人站成一排，把路堵住。他们可不希望我去山里边，山里那么大，他们找我不容易，而且，也都不愿走那么远的路。遇到阻碍，我多半都会退回来，又回到屋子里。可有时候我就朝相反的方向跑，他们也跟着采取了行动。他们朝另一个方向的人叫喊，叫他们把我堵住。如果那一头也堵住了，我就没什么办法了。除非特别想去山里边，就冒一冒险，从篱笆或水沟那儿跳过去。这样做的话，经常会摔得很痛，骂的人也很多，跟来的人倒是很少。去山里之前，我会穿过一片稻田，那儿视野开阔，确定身后没人之后，我才跑到山里边去。
只有在山里边，我才觉得自由自在。我还想再一次看到凤凰。有时候我就躺在地上看天。那天上真的有好大好大的火，如果仔细看的话，还会看到很多的人在天上活动。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红的，白的，黑的，蓝的，黄的，紫的，他们都是那么干净，肯定都是从火里边出来的。他们在天上过着快活的日子，有时我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他们肯定早已经注意我了，偶尔也会朝我看一看。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蚂蚁。
天上的火，有时也会降落到凡间。那时候，你会看到一条条的火舌从天空直垂下来，这里一条，那里一条，我追赶过它们，可是怎么也赶不上。看起来它们似乎就在附近，事实上却隔得很远。它们是降落给尘世上那些没有罪孽的人，我看到他们一个个地顺着火舌飞上了天空，然后在天上钻进了大火里面。
在山上经常会碰到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来自于地下，都没有福气上天。他们有的要我猜他是谁，有的向我打听他的后辈们的消息，也有的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我一点也不怕他们，他们比我还要可怜。他们满身的寒气，而且，都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子恶臭。有一次我又见到了我妈。
她对我说：“你这个没天良的，让我死了都不得安宁。你什么时候才能够不让人为你操心？”
我说：“我从来都没有找过你，是他老在你的灵位前和你说话。他叫你保佑我吧？你被他骗了，他巴不得我早点死。”
她当然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可她和他一样，不会那么轻易就让我清净。她不停地拿话刺我。我已经想明白了，她肯定是在地底下太苦，骂一骂我，她的情绪就可以发泄一下。最后我对她说：“阎王爷暂时还不会收我，你别白费心机了，还是到地下去过你的安心日子吧。”后来，她真的再也没有找过我。

去张师傅那的路上，一开始我和他并排着走，可是看到他的胳膊动来动去，我就担心他随时会将我捶翻在地。所以我就故意走慢些，落在了后头。从张师傅那回来，我走在前头。我经常回头，看是不是和他隔得足够远。我又打算去山里边。可是他又看出了我的心意，在我要跑的时候，他突然冲了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像是如果我敢轻举妄动，他就会一口把我吃掉。我知道这次我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就老老实实地回到了房间里。
天快黑的时候，他叫我去吃晚饭。这次的饭吃得不寻常。不但菜很丰盛，他还头一次叫我喝酒。他说喝了张师傅化的仙水，我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他还说，他今天很高兴，我比以前要听话。我怀疑那是他给我安排的最后一餐。
吃完饭，他跟我说，回去早点睡觉吧，看你的样子很困了。是的，我很困，头也晕，很想找个地方躺着。可是我没动。他问我怎么了。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还在装。
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我都能感觉到门被悄悄地推开了。尽管推开得很慢，可我还是知道。之后他便跨了进来。我看得很清楚。进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一动不动。后来他又继续缓缓地朝我逼近，那么的缓慢，有时一个小时里也只前进了几厘米。我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渐渐的，我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越来越浓烈，一股从他那儿涌来的气流也逐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我不敢叫喊，也不敢动弹，哪怕只是眨一下眼睛，或者把嘴巴张大一点。我在恐惧中等待，等待他的突然一击。可是，最后他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又一动不动好长时间。他知道了我是醒着的，他不愿意贸然行动，他也许是害怕我的叫喊，也许是害怕我的反抗……谁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呢？最后他又无声地退了回去，甚至还巧妙地把房门从里边栓上。虽然知道他已经离去，可我再也不敢入睡。即使是白天，我也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要睡着……
那间屋子，我是再也不想进去了，尤其是在晚上。我对他说，你让我到山里边去吧，这对你有什么不好呢？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呢？可是他冷酷得像块石头。
我打定主意，想往门口那儿跑的时候，他却抢先一步把门给堵住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看到手边桌子上有个酒瓶，就抡起它朝他的脑袋砸去。哗的一声，酒瓶碎了，酒水四溅。他的口张得好大，可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双眼睛啊，像两条毒蛇似的，似乎随时都会朝我扑过来咬上几口。我害怕极了，抡起边上的凳子又砸向他的脑袋。这一次他摇晃了几下后就倒在了地上。我看他还在动，还在拿那两只毒眼珠子瞄我，就抡起凳子死命地砸……我有罪，看到他的血汩汩地流出来，我想，那要是火，那么红的火，该多好。

[ 本帖最后由 江牙子 于 2009-6-8 11:00 编辑 ]

乌鸦十三

一开始的气势还不错，但是没能保持下来……尤其是中段向后，似乎和开端有断裂感了，连风格都有差异……

江牙子

原帖由 乌鸦十三 于 2009-6-3 00:30 发表
一开始的气势还不错，但是没能保持下来……尤其是中段向后，似乎和开端有断裂感了，连风格都有差异……

一个说话的人，情绪上从亢奋到平和也是有的。
我喜欢的海子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句子上先短后长，反映出情绪上的从激动到平静，情感上从希望到绝望。
我以为，你所说的气势，不过是说话者的语气有了变化……
多谢讨论。

lostboy

楼主的心情颇不宁静。
文章气势还是很自然的，只是令人心痛的狠。
弑，以下杀上为弑。只粗粗读了一遍，没有理解何为“弑”。
读着，我总在想，文章改为第三人称的叙述是不是更好一些呢？那样也许更清晰，更富有力度。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读了这一首诗，就不想读海子了。因为他让人绝望。
虽然活着没劲，还是想活着。

lostboy

近来挖坟者日多，黑蓝但见旧人坟，不见新人书。
可惜没有版主的水平，这篇文章我是挑不出毛病了，不知哪位高人可以指点一下，也提提我的鉴赏水平。

马耳

道德批判意味太强了，好像就我一个人是对的，其他人都是错的，其他人全下地狱，我一个人上天堂，这种意识在鲁迅那个时代还算是比较先进的，现在还这么想就未免太落后了

V

是男男吧。

纪小齐

第一段的自言自语让我汗颜。虽然读出了极度恐惧下的语无伦次，但我还是觉得好矫情呢？

lostboy

开头凤凰这个意象有些一般化了，意象的引入也有些生硬。

江牙子

原帖由 马耳 于 2009-6-7 00:12 发表
道德批判意味太强了，好像就我一个人是对的，其他人都是错的，其他人全下地狱，我一个人上天堂，这种意识在鲁迅那个时代还算是比较先进的，现在还这么想就未免太落后了

这个作品丝毫没有道德批判的意味。主人公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一类人有幻觉幻听，敏感多疑。
确实有这样的人和事件，患者杀父的时候，完全没有了正常的思维能力，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承担道德批判这样的使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