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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瘸子了。他左脚的脚掌去了大半个,成了光秃秃的直杆子。光杆子底下垫上棉花,用棉布包裹了,塞进一只高帮的运动鞋里,用鞋带绑紧了,勉强能触触地,蜻蜓点水式的,承受不了多少重量。他的左腑窝因此夹了根拐棍,拐棍是老木匠的儿子做的,老木匠的儿子是个晓事的人,在拐棍的上端套了三个皮箍,三个皮箍三种不同的质地,牛皮的,人造革的,最底下是帆布的,八成是别人丢弃的断腰带。有了皮箍,胳膊套进去就能挪动拐棍了。要知道,瘸子不只是左脚的脚掌丢了,他的两只手掌也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两条胳膊。
这样的一个瘸子,是做不了多少事情的,可他自己不这么想,最近他在想方设法搜集炸药,想着要弄出些惊天动地的响动来。
瘸子生来就喜欢听响动。据说,他在他嘞嘞肚子里时就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当然不是一般的响声,像鸡鸣狗吠猫叫春,老公喝醉了酒打老婆,野汉子冲着偶然遇见的女人嚎山歌,这些声音嘞嘞听了有反映,可他充耳不闻。嘞嘞就是娘,她若是听了山歌,连屁眼儿都笑了,这是瘸子爹说的。如果是换了人家办喜事,吹唢呐,放爆竹,打鸣铳,瘸子就同新郎官一样欢天喜地,挥胳膊蹬腿儿,吹胡子瞪眼睛,早在肚子里闹腾开了。碰到这样的事情,嘞嘞就躲得远远的,生怕他从她肚子上扒开个窟窿,钻出来了。唢呐锣鼓还避得了,可打鸣铳或者放那种钻天猴的爆竹,它们的响声巨大,十里八村都听得见,躲哪儿也没用,躲哪儿也是白躲。嘞嘞爽性捂了肚子,靠在一旁,不错过了热闹。
嘞嘞是个碎嘴的女人,她的话别人不怎么相信。嘞嘞急了,就撩起衣襟,露出大肚皮。嘞嘞的肚皮是个浑圆的球,鸣铳响一声,她肚皮的某个位置就拱一下,像是有人将肚皮当门板了,用了劲往外推。那一次村长的儿子结婚,不知打了多少鸣铳,火药都用掉了二十斤。鸣铳声中,瘸子终于摸到了嘞嘞的门槛,从她肚子里蹿了出来。他爹用杆十六两一斤的小秤过的秤,六斤,还不是平水秤,有点阴。瘸子早出世了一个多月,后来因为这事,他爹还找过村长,向政府要照顾。
出了嘞嘞肚子,瘸子一点也没变,稍有响动就手舞足蹈,小嘴都咧成了狗嘴巴。可村子里是个没多少响动的地方,除了婚丧嫁娶过年过节能闹出点动静外,剩余的时间就是一团静水,泛不起半点波澜。瘸子爹,嘞嘞,被日子压得透不过气了,哪有心思弄出什么声响来取悦瘸子。大部分时间,瘸子就自个儿弄出点动静来,哭啊,闹啊,满屋子都是他的声音。闹烦了,嘞嘞就在他手腕上挂上响铃,左右手各一只,脚踝上也挂上了铃铛,也是两只。杂货担子上的东西,一个鸡蛋就能换上一对。瘸子动手动脚,铃铛就脆响,听到铃声他就笑了。再动,再笑,谁抱起他都是咧了两片嘴,铃铛声一串一串的,村子里的人就有了担心,这伢崽会不会笑傻了。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瘸子长到三五岁,没露出半点傻相,不蠢不笨,不聋不哑。不像药铺郎中的儿子,遇上急事说话就结巴,一句话拉成了羊粪蛋,一粒一粒的。也不像铁匠的儿子,有事没事总往地上倒,倒下去就嘴吐白沫,脚抽筋,半天才醒过来。可瘸子也有缺点,就是喜欢听响,没有响声他简直活不了。有人怀疑,嘞嘞怀胎时肯定吃了蛤蟆,那会儿是春天,蛤蟆憋了一肚子气,正在田野里叫得欢,就被瘸子爹捉了,剥了皮,炖给嘞嘞吃了。这么解释还是蛮有道理的。
后来铃铛不管用了,瘸子爹就给他买了面鼓,鼓槌是截杨树枝,敲下去鼓就嘣嘣响,屋子全被鼓声占领了。瘸子敲鼓是一声一声的,从来不会敲出连串的声响。他握着鼓槌,一槌一槌砸在鼓皮上,鼓皮很快捣出了个窟窿。瘸子爹没钱买鼓了,就锯了截干棕木,用锉子挖空,做成了梆子。梆子声比鼓声尖锐许多,声音高亢激越,可瘸子敲烂两截棕木后再也不愿敲梆子了。他嫌声音不够响亮,他的力气还小,还捶不出那样激越的响动来。他要爆竹。瘸子爹就给他买了挂老鼠嘴,很短,不过二十响,所以才叫了老鼠嘴,是祭坟的时候放的。
瘸子将老鼠嘴拆散了,一个一个,单独的。他将爆竹插在泥地上,感觉静的时候就燃一个,可响声并不怎么宏亮。后来他摸索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将爆竹放在铁皮桶里,轰的一声,是个闷响,声音却壮大了许多。崭新的铁皮桶,没几天就瘪儿吊颈的,像张揉皱了的废铁皮。可瘸子还嫌声音小了,扯着瘸子爹要买大爆竹,拇指粗的,像截竹管。丁点儿大的伢崽玩大爆竹,不炸手,也怕震坏了耳朵,万一要是震成了聋子怎么办。瘸子爹说什么也不答应,但后来还是倔不过瘸子,给他买了几个。是冬天,水塘里结了层薄薄的冰,瘸子将爆竹放在冰面上,脆响一声,冰碎了,水花开得有半人高。后来,瘸子还玩过钻天猴,二踢脚,那钻天猴点着了,直往云端里钻,上去了老半天,火光一闪,才听见半空里一声炸响,散出袅袅青烟。天空又平静了。
十三岁的时候,瘸子玩上了鸣铳。鸣铳是个短家伙,同抄火棍差不多,顶端戴个铁帽子,铁帽子上有三个圆孔,拇指粗,是火药筒,圆孔的侧边有引线孔,火柴棍粗的,不看认真就发现不了。放鸣铳时先朝引线孔插了引线,之后朝火药筒填火药,填个半饱,再用纸团子将火药筒的口子塞紧,一响就完成了。一般是三响。放鸣铳时要扎个竹台子,半人高,不是站人的,而是用来放置点铳用的香火。放鸣铳的人侧着身子,就着火光燃着引线,斜斜地向半空举着。鸣铳是不能对着人放的,火药足了,有很强的杀伤力。有时还要当心铳爆了。引线有些长度,三五秒后才见铳口火光爆起,一条火舌喷向了半空。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村子都震动了,附近的树叶子在窸窸窣窣掉。半天功夫,那些枯叶子就落净了,只剩下些光杆子。
这样的动静也只能发生在冬天。农人们闲下了,才有心思谈婚论嫁,媒婆子是最忙碌的,走了东家去西家,两片嘴唇就像两片树叶子,上下翻飞,扇个不停。换了生庚八字,定下了日子,大红的喜字也贴起来了。放鸣铳的人半上午就进入了阵地,瞧他的样子像是面临一场大战,火药都装了半蛇皮袋。他扎起了竹台子,填好了火药,就在旁边蹲着,看守着,怕贪玩的孩子闹事,又怕吸烟的人落了火。有时还得备下一杆鸣铳,如果客人来得急了,来不及填火药,那就怠慢了。客人不高兴,主人家也不高兴,罪责都在放鸣铳的人身上。老舅爷来了,冲,冲,冲,是三响。远村的姨妈到了,虽然年纪轻,脸蛋还是花朵一样,可人家辈分不小,冲,冲,冲,也是三响。这些都是走了多年的老亲戚,来得早一些,一半是为了叙叙旧,一半是瞧个热闹,还有一重担心,就是怕晚了,落在新亲的后面说不定就遭冷落了。接老亲,放鸣铳的人当是前奏,有点类似于热身,真正的大战是在后面。
老亲迎进了门,嫁妆差不多也就到了。嫁妆讲“杠”数,大衣橱一杠,梳妆台一杠,被子枕头一杠,大红的箱子一杠,桌子椅子一杠,锅碗瓢盆一杠,寒酸点也得凑起八杠,人家攀比的就是这杠数,脸面都在上面撑着哩。抬嫁妆的人是自家的兄弟侄辈,可一样得放鸣铳,还不是三响,是六响,迎接的是嫁妆,取个六六大顺的意思。嫁妆之后是新娘子,由她的姐妹妯娌陪着,红红绿绿的一串。这会儿是最热闹的,整个村子的人都涌了过来,扔了锅铲,踢了瓢盆,鸡飞了,狗跳了,瘸子爹,嘞嘞,他们都挤在人堆里。连那些老亲也借口上厕所,溜到了村口。可瘸子不敢懈怠,别人指指点点,对着新娘子品头论足,他得守着鸣铳,这次是八响,就是生发的意思。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了,还得有个熟手帮着填火药,不能让铳声断了,这可是关系主人家香火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日后若是新娘子生育上出了什么问题,他也好脱了干系。帮忙的人手脚利索,装了引线,再用根小竹管盛了火药,直接插进火药筒,一响眨眼就完成了。八响过后,瘸子吐了口气,也只给吐口气的时间,紧接着是十响,十全其美,迎接的是新娘子家的那一班上亲。人影还只在村口一闪,这边鸣铳就响了,冲,冲,冲,火药装得足,响声就震天了。一般的鸣铳手都得用棉花团塞住耳朵,可瘸子不用,他的耳朵似乎天生就是用来装响声的,而且是别人的耳朵盛装不下的响亮。
这只是高潮部分。过后,宴席开了,是三响,宴席散了,又是三响。接下来是送客,都是三响,那些老亲走得有些乱,老舅爷喝多了,几乎是和远村的姨妈手拉着手走的,所以鸣铳就不像迎客时响得那么频繁。彻底落幕是在半下午,最后十响,将新娘子家的那批上客打发走了。
一切又安静了下来。瘸子的脸红红的,像是喝醉了酒,实际是他什么也没吃,一点汤水也没进肚子。开席时他在放鸣铳,散席时他也在放鸣铳。他走路摇摇晃晃的,步子不踏实。都以为他让鸣铳震坏了,问他却一点也不乱,别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答话也不糊涂,也是明明白白的。一个老铳手说,他肯定是醉了。老铳手以前就醉过,是被声音震醉的。还没听说过有人能被声音震醉的,可瘸子的的确确是醉了。
醉了,又醒了,醒了,又醉了。整个冬天,瘸子活在漫天的巨响中。接下来的好多年,他都在盼望,都在等待,冬天快点到来。不管是春天,夏天,还是秋天,没有响动的季节,瘸子像是死了,只在冬天他才活了过来。冲,冲,冲。
十八岁的时候,瘸子说过一门亲事,是前村人家的女孩。他甚至没看清楚女孩长什么样子,就点头应下了。他还沉浸在鸣铳声中,想象着自己的婚礼该是如何一种壮观。他计算要用多少火药,要借几杆鸣铳。那一天他既要当新郎官,也要做鸣铳手。他要放个十八响。他同女孩约过一次会,在前村的稻草垛后,差点将事情给办了。那天晚上月色朦胧的,他依旧没看清楚女孩的脸。最后这门亲事还是吹了,瘸子想象中的壮观场面就成为了泡影。之后,再也没有媒人谈及过他的婚事。
瘸子婚姻的失败同胖头不无关系。如果不是胖头从公社背了整整一袋炸药回来,那瘸子绝不会打一辈子光棍,他会是个出色的鸣铳手,至少不会成为瘸子。胖头是民兵连长,他的肩头常挎着枪,腰里挂着手榴弹。他用枪打过野猪,用手榴弹炸过鱼。瘸子都见过,说是枪,响声还不及鸣铳,手榴弹的声音也炸不开,小小的一团水花,不惹眼。瘸子还是愿意抱着他的鸣铳,虽说它不能打野猪,也不能炸鱼,可瘸子不图野猪也不图鱼,他图的只是个声响。
背炸药回来的午后,胖头在村头吆喝着,去捞鱼吧,谁捞了归谁。胖头的身后立马长出了一条长长的尾巴,一律的光膀子,大裤衩。胖头依旧背了一只袋子,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瘸子以为袋子里装的又是手榴弹,要是手榴弹他就提不起兴趣了。他站在路边,斜着眼瞅着他们。
去吧,去听响吧,保管你没听过。胖头说。
瘸子就是让胖头的这句话打动的,跟在了队伍的后面。
河滩上静悄悄的,没有风,水面上只有一些细碎的波纹。一只甲鱼趴在河边的石头上晒着背,见了他们扑通一声滚进水里,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胖头从袋子里掏出的不是手榴弹,而是一只酒瓶,里面满满实实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那样子像是手榴弹,瘸子还以为就是手榴弹,走过去想瞧个究竟。胖头却不让人家靠近,挥着手让他们离远点,再远点,不经他的允许不准下河。胖头点了一支烟,烟是爱民牌的,一毛八分钱一包。他用烟头在酒瓶口烧了一下,那里立刻喷出一股青烟。胖头将冒了烟的酒瓶用力抛向水中央,酒瓶落下去,是一片水花。之后水面上吐了一串气泡,气泡裂了,是淡淡的烟雾。
响声是突然爆起的,河堤都摇动了,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以为堤岸要塌了,白了脸往后退,到了安全的地方才止了步。水花冲天而起,是棵圆锥形的水树,憋了一口气往云端里冲刺,顶天了,还顽强地挺上去了,之后才往回折,回落的速度比上冲要慢得多,不过树底下枝叶盘据的地方,水珠密集,下降倒很快,等半空里的水珠落下来,树身已是空荡荡的,那些水珠就不像是从河面上冲上去的,而是刚才的冲撞泄漏了天底,水珠就是从那儿降下来的。虽然后退了一截距离,但仍有不少的水珠子砸在光膀子上。水花落尽了,河面上混浊一片,有鱼肚翻在水面上,一点一点的白。到这个时候反倒没人动了,都被响声震慑了。
下河。胖头挥了挥手,叫喊了一声。
人群这才醒过来,争先恐后跳下了河,河中央很快欢腾了起来。有人捉着了鲤鱼,两斤重的,朝河滩上扔了过来。有人捞着了翘嘴白,像白蝴蝶一样飞上了滩。还有人被黄丫角的刺扎着脚趾了,在水中哎哟哎哟叫着。连躲藏在石头缝隙的鲶鱼也被翻了上来,有人摸到了甲鱼,有可能就是晒太阳的那只,笨头笨脑的,缩着脑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午后,村子里鱼香四溢。只有瘸子没有动,一条鱼也没捞着,他压根没下河。胖头分给他一条半斤重的草鱼。瘸子被爆炸声震晕了,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他的衣服被炸飞的水珠浇湿了,脸上落满了泥点,那声爆炸将河底的淤泥都抛上了岸。收工的时候,他们才发觉瘸子像根木桩一样钉在那儿,一张脸成了鱼肚白。胖头在他肩膀上拍了两掌,瘸子才喘了口气,脸上才有了线生机。
这是瘸子第一次同炸药扯上了关系。之后他就成了胖头的尾巴,胖头教会他认识了炸药,雷管,导火索。胖头还教会他如何制作炸药包。胖头拿了只酒瓶,将炸药填进瓶肚子。炸药一点也不起眼,是些类似于干豆腐渣一样的东西,瘸子不敢相信它能有那么爆烈的力量。雷管像截小竹管,寸把长。导火索是根绳子,同引线差不多,里面灌满了硝。酒瓶有个瓶颈,所以导火索得留长一些,雷管才能插进瓶肚子里。将导火索的一端掰开了,露出硝,这样便于引爆雷管。之后将导火索插进雷管,将雷管送进酒瓶的肚子。再用一根小棍子将炸药夯实,找团塑料将瓶口塞紧了。这就是那天胖头扔进水里引爆巨响的酒瓶子。
扔酒瓶子是有学问的。就像放鸣铳一样,火药不能装得太满,也不能夯得太紧巴,若是满了紧了,说不定铳管就爆了。胖头剪了一截导火索,同塞进酒瓶子的一样长短,划根火柴点燃了。一,二,三。胖头开始数数,数到八的时候,导火索的最后一股青烟喷了出来,它燃尽了。数到五的时候你就要扔了。胖头说,扔快了导火索有可能被水浸灭,扔慢了那可就要命了。
替胖头装了几次炸药,背了几次蛇皮袋,瘸子终于要到了一小捧炸药,一个雷管,还有一截导火索。炸药是少了一些,瘸子就找了个墨水瓶,那些炸药填个墨水瓶不成问题。一切都是按照胖头教的步骤来操作的,只是导火索要短一些,墨水瓶是个圆球球,长了就浪费了。胖头叮嘱过,如果去炸鱼就叫上他,可瘸子没叫他。他想独自弄出一声响动来。也是在寂静的午后去到河滩的,他挑选了一处小水潭,炸药少了,力量可能就不够大。他划燃火柴,点上一支烟,再用烟燃着导火索。他数到三的时候就将墨水瓶扔进了水潭里。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看见河面上有青烟冒出,墨水瓶就爆了,响声虽然不及上一次,但同放鸣铳相比也是波澜壮阔了。水花爆开来,是座小山的模样,再哗啦哗啦落下去,水花散尽,白色的鱼肚漂上了水面。
瘸子不敢相信,那冲天的水柱是他弄出来的,是他亲手制作的墨水瓶爆出来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幻觉,那墨水瓶像是扔在了他的心里,不,就是他的心脏,它好像一个花骨朵,慢慢散开,绽放,花瓣一点一点张开,一瓣裂成了两瓣,两瓣裂成了四瓣,然后缓缓升腾起来,他的手和脚也在慢慢张开,伸展,再伸展,到了极限。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飞到了半空里,墨水瓶还在爆发,他的身体还在上升。他触摸到了云彩,眨眼又飞越了云彩,到达了云彩之上的天空。那些原本无法抵达的地方,现在他能遨游了,他想翻跟斗就能翻跟斗,想蹦多高就能蹦多高,想歌唱就能歌唱。天空里到处是他的身影,到处是他的歌声。山在他的脚底下,鸟雀也在他的脚底下,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脚底下。他看见了脚底下的村庄,村庄是安静的,还没有被他制造的响声惊醒。这是夏天,阳光很炽烈,村子里的人还在午休,连狗儿也躲在树阴里,吐着长舌,一声不吭。他必须放出更宏亮的响声来,他要惊醒他们。他在云彩中想。
村庄的日子是单调的,沉闷的。胖头也喜欢在安静的时候弄出些动静,但他的方式很多,有时晚上也能背着枪出去转一圈,打个兔子什么的,让枪声划碎乡村的夜晚。那些炸药来之不易,也是有限的,胖头将它们当宝贝一样藏着,轻易不拿出来,况且充装炸药的酒瓶也不多。有了那一次,瘸子像是被炸药勾了魂,整天围着胖头转,央求他再给些炸药。胖头被缠得烦了,给过他两三次,但后来说什么也不愿给了。瘸子再缠,胖头就说找公社的武装部长去。瘸子说不认识,胖头就带他去了公社一回,认识了武装部长。部长姓吴,是个秃了顶的胖子。胖头说瘸子是村里的民兵,想练习制作炸药包,吴部长就给了一小包炸药,两枚雷管,一截导火索。炸药用完后,瘸子逮了只鸡送给吴部长,吴部长又给了他一小包。你小子识相,下次拿些鱼来吧。吴部长给了瘸子一张笑脸。下回,瘸子就拎了袋鱼去,来来往往中,他同吴部长就熟络了,吴部长变成了瘸子的动响仓库。
瘸子的第一只手掌是丢在猪婆潭的。幸好吴部长喜欢吃鱼,要是吃鸡瘸子还真没那么多鸡给他。以前将墨水瓶扔进水里时不在乎鱼,而现在瘸子是渴望有鱼了,有了鱼才能换到炸药,才能继续制造响动。他的身后也长出了一条尾巴,人家捡了鱼却不给他,都放到自个锅里煮了煎了,满村子的鱼香。手头上的炸药不多了,瘸子急了,撇开众人,一个人摸到了猪婆潭。他带了两只墨水瓶,胖头说过真要炸鱼用墨水瓶是最好的,炸药不多,能够有的放矢。墨水瓶的体积小,溅起的水花也大,鱼先是吓了一跳,可立刻又会回过身来,以为是岸上扔下了什么食物,墨水瓶就在鱼回游过来的瞬间爆了。或者可以先朝水里撒些爆炒过的食物,等鱼争抢食物的时候,再将墨水瓶扔下去。这两种方法在时间上都要把握准确,不能有半秒的误差,导火索是超短的,不及一寸长,燃着了就要扔下去。就在墨水瓶将脱手而未脱手的时候,它提前爆了,等瘸子醒过来,他的一只手掌就丢了。闻到响声跑过来捡鱼的人们,在河滩上扶起了瘸子,却怎么也找不见他的那只手掌了,沙滩上,石头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幸好是只墨水瓶,要是只酒瓶,瘸子就报销了。
丢了只手掌,刚刚说上的那门亲事也黄了。在村里人眼里,瘸子已经是个废人,没了手掌就不能扶犁掌耙,没几样农活能够上手。他只能靠人养着,成了吃白饭的。瘸子却不这么认为,丢了只手掌没什么大不了的,干不了别的,他可以继续炸鱼。还没等手上的伤痂脱净,他就去找吴部长了。可吴部长怎么也不愿给他炸药了。我要是再给你炸药就是害你,害人的事我不能做。吴部长说。不过瘸子有他说服吴部长的理由,你给炸药是救了我呀,你瞧我现在什么事也做不了,炸了鱼我可以卖鱼养活自己。吴部长沉默了半晌,给了瘸子一大包炸药。导火索我也多给你一点,以后炸鱼要注意安全,鱼呢我也不要了,你留着自个卖。吴部长说。吴部长,你真是个好人呐。瘸子就差磕头了。
少了一只手帮忙,瘸子装炸药的确有些不便,可也碍不了什么事,只是速度慢一点而已。他装了只大酒瓶,他也要像胖头那样制造一次惊天动地的响声。在将大酒瓶扔到河里时就没往常顺畅了,他用嘴巴咬住火柴盒,用剩下的那只手划燃了一根火柴,酒瓶子就放在地上,一根火柴灭了,导火索没燃着,又划了第二根火柴,又灭了,燃了三根火柴,导火索的屁股才喷出一道火光。他扔了火柴棍,操起酒瓶子,数了五个数,将它抛到了水中央。
瘸子选中的地方是鬼眼泉。村子里的人都说那是鬼的眼睛,有谁敢朝鬼眼睛里扔炸药呢,所以从来没人在这地方炸过鱼。鬼眼泉的水面并不宽敞,河道在这里拐了个弯,三面被岩石包围着,只有一面是河滩。水是绿盈盈的,深不见底。曾经有个不信邪的人在鬼眼泉游过泳,可下了河就没再上岸。几个会水性的人,腰上系了箩绳,摸到水里打捞他的尸体,放了两根箩绳,就不敢再放了。更多的人来帮忙,在上游拐弯的地方砌起了坝,将水流改道了。可鬼眼泉的水也不见浅,依旧绿汪汪的,看不见底。用抽水机抽了一天,还是老样子。老辈的人说,鬼眼泉的正中就是鬼眼睛,据说同鄱阳湖都洞穿哩。后来就没人敢在这儿下水了。
酒瓶子落下去时咕噜咕噜冒了几个泡,也有些淡淡的烟雾。之后水面平静了一会儿,酒瓶子扔得快了点。接下来的那声响,并不像胖头那样的浩大,响声有点闷,可能是水深的缘故。也许是酒瓶子被水憋紧了,放不开手脚。水花也飞得不高,不见水树,只是翻卷出一个偌大的水球来。水球的中央冲出小股的水柱,也没有多少高度。瘸子有些沮丧,原以为响声会盖过胖头的,没想到是个瘪炮。可收获却不少,沙滩上满是鱼的鳞光。他在水底下钻过来穿过去,发现鬼眼泉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深,也没那么恐怖。
有了收获,瘸子让人给吴部长捎去了两条鱼,吴部长说不要,他不能真的不给。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呐。
河就那么一条河,能够炸鱼的也就那么几个地方。炸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就不能再去了。等下游的鱼游上来,或者等小鱼长成了大鱼,才有可能将酒瓶子扔下去。再说村子里的人也没几个钱,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奢侈一顿。瘸子不能专门听响了,炸了鱼没人买也是麻烦事,那一大包炸药,用了大半年时间才扔干净。后来,瘸子又向吴部长要过一次炸药,也是一大包。这包炸药没用到一半,瘸子的另一只手掌也弄丢了。
瘸子彻底成了个废人。吃饭时连筷子也使不上了,改用勺子,用根布条将勺子绑在手臂上,绑布条的活还得请人帮忙。可谁也没想到,瘸子在成为瘸子之前,还成功炸了一次鱼。
装炸药是简单的事儿。瘸子用两只手臂夹了根小竹管,舀了炸药,咀对咀往墨水瓶里灌。这个过程很慢,但他还是将墨水瓶装满了。装导火索时就得嘴巴帮忙,用牙齿咬住导火索,双臂夹着雷管,雷管的口子小,对了好几次才将导火索塞进去。要想将导火索点着,再扔进水里就不那么容易了。他用秃臂拢了些柴草,堆在沙石上。再用秃臂夹紧火柴盒,用嘴巴咬住火柴棍,在火柴盒上划拉一声,火柴燃着了。他的唇边是长满了胡子的,被火柴烧去了一大半,一股焦臭味冲进了鼻子里。他赶忙将火柴棍吐到柴草上,柴草燃着了。他又用双臂夹住一支禅香,凑在火上燃着了。他没用香烟,是因为香烟太短了。而且禅香燃烧的时间长,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对付墨水瓶。墨水瓶就放在他左脚的脚背上,像块石头一样压着他的脚板。他用禅香点燃了导火索,导火索嘘嘘响着,青烟在屁股上喷出一根直线。他一点也不急,从从容容数了三个数,左脚一挑,墨水瓶就落到了水中央。就因为这,他在河边挑选过一块墨水瓶大小的石头,试过无数次。直到石头每次都落到了他想要它落的位置。
之后的一次,他就没这么幸运了。当他用脚掌挑起墨水瓶的时候,墨水瓶却从脚背上滚了下来,它好像很不情愿落到水里。瘸子愣了一下,就是这一愣拖延了时间,让他错过了将它踢入水中的最佳时机。他的脚再次伸出去时,可是慢了半拍,他还没有接触到它,它就爆了。它将他掀翻在地,他的大半个脚掌也被它绞碎了。如果不是抢救及时,他的性命差点也丢了。
村里人传言,这就是朝鬼眼睛里扔炸药的下场。从那以后,村子里再也没人敢炸鱼了。
伤好后,瘸子拄上了老木匠为他特做的拐棍。老木匠一把年岁了,在拐棍的上端钉了三个皮箍。瘸子将胳膊套进去,就能挟着拐棍走路了。后来的拐棍都是老木匠的儿子仿制老木匠的。成了这副模样,瘸子自个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为了便于他自理,他的裤子都是松紧的,不缝扣子也不用皮带,上衣是拉链衫,别人帮着拉一下也挺省事。丢了两只手掌,一只脚掌,瘸子也不忌讳什么,有时别人掀开他的衣袖瞧个究竟,他就让他们瞧个究竟。瞧过究竟的人都是身体一抖,满身鸡皮疙瘩走了。他们是再也不敢触摸炸药了。
事情发生后,剩余的炸药雷管都不见了,瘸子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他还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再鼓捣炸药。想去再要,人家吴部长还能给他吗?瘸子彻底死了心。他的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半夜里的狗叫,走夜路人的脚步声,老鼠的吱吱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特别听不得门响,只要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惊醒他。贼来了,来偷炸药了。瘸子就会在屋子里叫喊,满村子都是他的声音。起初村里人还拿他的叫喊当个茶余饭后的笑话,时间久了,听惯了,也就没人拿他当回事。
废人也是个闲人,瘸子没了去处。这些年村子里婚丧嫁娶也不放鸣铳了,改放烟花,三十响,五十响,像大炮一样朝天空里轰。不只有了声响,而且在半空里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朵。甚至有人还从城里租来了礼炮,刚见到礼炮时村里人还以为那是日本人丢下的大炮。不管放鸣铳还是轰礼炮,都不关他的痛痒,他什么忙也帮不了。在他的耳朵里,它们的声音远不及墨水瓶来得痛快,那样轰轰烈烈。每逢这样的时刻,瘸子就一个人拐到河滩里,躺倒在沙滩上。没人炸鱼了,河滩里的鱼却是越来越少,站在河边老半天也看不见半条小猫鱼。水也越来越浅了,就连鬼眼泉那样的地方,一眼也能望到底,还不及一个人深。
河的上游是个水库,水库倒是挺大的,有五六百亩水面,可能水都被关在那里了。心情好的时候,瘸子就拐到水库的坝上,在大坝上躺上老半天。水库里的鱼很多,一会儿游过来一群,一会儿又游过来一群。要是有炸药就好了。后来的一天,瘸子在堤坝上睡觉时被一声巨响震醒了。他又听到了酒瓶子的声音。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支起两只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声音响过之后,又接二连三响了好几声。千真万确,的确是酒瓶子的声音,它是那么响亮,那么宏大。他绝对不会听错,这是他梦里的声音,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待它们的出现。它终于来了,在他睡着的时刻,那一刻他脸上挂满了泪花。他爬了起来,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往发生响声的地方跑。
村子西边在开一条引水渠,响声就是从那边的山脚下传来的。瘸子赶到工地时那里已是欢腾一片,撬石头的,打炮眼的,热火朝天。他们都在摸鱼呢,那些形状不一的石头就是各种各样的鱼。酒瓶子扔下去,他们就是这样摸鱼的。鱼就扔在沙滩上,白花花的。
每天的下午,工地上都会准时放上一排炮,七八响。响声是震天的,连房子都跟着在颤动。土墙上甚至有土屑窸窸窣窣掉下来。有一回,连稻草垛都震塌了。瘸子完全醒透了,他的心里又有了只墨水瓶,沉甸甸的,随时随地要开花了。他揣了只酒瓶子在口袋里,三天两天往工地上跑,慢慢就同工头熟悉了。我想要点炸药炸个屋基呢。瘸子扯了个谎。工头是个半老头,喝了他的酒,不好意思拒绝,给了他三筒炸药。瘸子忘记了要雷管和导火索,第二天再去时,工头却不愿给了,好说歹说,才给了他一枚雷管和一截二尺来长的导火索。后来瘸子又拿了瓶酒,在另外一个人手里换了两筒炸药,雷管却没换到,雷管被工头拎在提包里,随身带着。除了工头,谁也拿不到。没有雷管,炸药也是堆废物。
这样的炸药就不需要酒瓶子了。瘸子将雷管夹在两只膝头中间,用两只秃臂夹紧导火索塞进雷管里。然后又用膝头夹住一筒炸药,用筷子在炸药中间捅了个窟窿,再将雷管连同导火索插进炸药里。捆绑炸药时他费了一些劲,用去了很长一根苎麻绳,一脚踩住绳子一端,另一端用嘴巴咬着,缠来绕去,将炸药捆成只粽子。最后他将炸药放在背篓里,背到了水库上。
他挑选的投弹地点不在大坝上,而是在水库另一边的悬崖上。他担心炸药会毁了堤坝。工地上的一个炮眼不过两筒炸药,竟能将岩石炸出那样一个深坑,五筒炸药绑在一起,那该是如何一声巨响。整个村子都要被他震晕吧。甚至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胖头的那只酒瓶子,胖头扔下去,水柱拔地而起,水花盛开,水雾漫天飘洒。如果五筒炸药扔下去,也是一棵水树,不,它绝对比酒瓶子要壮观得多,它会是一座水山,仰视的水山。等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声巨响,他觉得值了。可究竟壮观到怎样的程度,他想象不出,也没必要想象了。他马上就可以见证了。
瘸子从背篓里捧出柴草,它们是用来掩盖炸药的。他用嘴巴咬住火柴棍,划燃了一根火柴将柴草点着了。之后就着柴草的火光燃烧了一支禅香,再用禅香将导火索点着了。他用两只秃臂将炸药捧起来,因为他的左脚承受不了多少力量,站的姿势就向右边歪曲着,那样子有几分怪异。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鹰。他必须尽可能将炸药扔得远一些,如果落在岩石上,那就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导火索有些长度,他不用慌张,有足够的时间让他调整姿势,找准角度。他憋了一口气,缓缓弯下腰,将身体弯成一张弓,然后突然绷直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炸药抛了出去。他看见炸药在空中翻滚着,不断下坠,进水的地方比他预想的要远得多,可能要多出去两三丈的距离。也许是用力过猛,他的身子摇摆了几下,最终没能稳住。他本可以抓住悬崖边的杂草树枝,可他的手掌丢了,身子就顺着杂草树枝滑了出去,也坠下了悬崖。
炸药落进水里,先是一小簇水花,水花静了,之后是一串泡泡,泡泡裂了,是淡淡的青烟。但最后炸药并没有响,因为工头在给他炸药的当天晚上,才知晓了瘸子的故事。工头怕酿出事故,偷偷在雷管上做了些手脚,他给瘸子的是个哑巴雷管,就算放进火里烧成灰,它也放不出个响屁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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