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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老姥娘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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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5 22:08:50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沭玉之声 于 2020-4-6 18:37 编辑

老姥娘在路上

老姥娘是我奶奶的妈妈,这个我必须啰嗦一下。
不用说,都老姥娘了,一听就是个高寿的人,高到我这个重外孙,当了兵,提了干,她还能躺在我奶奶家的草席上,吃我从部队探亲时带回的罐头。 
上篇
01
然而,那时她早就不再上访了。
她不再上访,不是因为她那个领养的畜生儿子,已经改邪归正,也不是政府已给老姥爷落实了政策,而是她年老体衰,走不动了。不但走不动了,连自己的生活也不能自理。要不,就她对政府那个信任劲儿,甭管遇到什么事,还得上访去。
奶奶没办法,只好把她搬过来。一个七十多岁的,照顾一个快九十岁的。她们母女俩,在生命的最后一截,奇迹般地又生活在了一起。
在这我们村成了一件奇事,因为我们那里习俗,养儿防老,人老了主要靠儿子赡养,哪有跑到闺女家的?两个小脚老太太坐一起,不用看,想一想就会让人发笑。
奶奶瘦高个,长脸,而老姥姥个不高,是个圆脸。奶奶看来长相不随老姥娘,而是随老姥爷。所以,她是个有福之人,生有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一大窝儿女。每到过生日,大家抢着请到家里,吃长寿面,大娘、婶子还有我妈,那时都眼巴巴地坐一边看着。
等看到奶奶头上冒出汗来,放下饭碗,拿起吊在前襟的毛巾,擦擦嘴,说一句,今天的面不孬,筋道!那就大获成功,大娘、婶子或者妈妈们,就喜上眉梢,压着胸脯里的怒放心花,高兴地自谦,说娘,您夸奖了,再吃一碗吧。
奶奶自然摇摇头,说饱了,你们趁热吃,便起身走了。
这是成功的,如果奶奶吃完后,不说话,擦擦嘴,转身就走,这便是失败了。
我们家遭受失败的时候比较多,每当奶奶到我家过生日,我妈妈都如临大敌,一大早就忙活,和面,擀皮,调卤子,一丝不苟的,单那面皮,擀得薄如纸,对着太阳都能透光呢。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这长寿面,就是不合奶奶的胃口。
每次吃完,奶奶皱皱眉,一言不发,起身而去,简直让妈妈伤心欲绝。
其实,我觉得,妈妈做饭,心最诚,用得肉,油,都是最多的,我们平时根本吃不到,为什么奶奶总是不喜欢呢?
多年后,我才知道答案,而这个答案,又因老姥娘的关系,晚知道了许多年。
然而,妈妈在奶奶这里遭受的委曲,全都在老姥娘那里得到了补偿。
02
老姥娘的村子,在我们村子的南面,而乡政府在我们村子北边。所以,在老姥娘身体还好的时候,上访回来,经常岔到我奶奶家歇息一番。
有时奶奶烦了,不给好脸色,有时奶奶不在家,妈妈知道了,总是把老姥娘请到家里来,好茶好水地伺候。
再往后,老姥娘就直接到我家里,大多时候是拉会呱儿,喝碗水就走。
有一次,妈妈拉着老姥娘的手,流着泪说,姥娘,你说,我怎么做,她都不满意,不满意也就罢了,还坐在大街上亮摆,叫我脸往哪里搁?
老姥娘便叹着气,拍着妈妈的手背,说外甥媳妇,你是个直心人,娘又去世得早,遇到这么个婆婆,好多事儿呢,难免不搭调,多担待吧。她打小什么毛病,我还不知道?放心,瞅空我说说她。
妈妈一听,吓坏了,连连摆手,说姥娘,你可千万别漏口风,那我更没法做人了。我也就是遇到您,念叨念叨,您别往心里去。
老姥娘摇摇她那花白的头,爱怜地看着妈妈说,我怎么就没福,得你这么个好儿媳呢?你婆婆就是惯得坏毛病,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妈妈听了,心情有些复杂,便脸上泛上红晕。
03
有一次,老姥娘上午很早就来了,没有去赶集,也没有去上访,倒是从怀里掏出了许多针针脑脑的东西,还有一些布条。
老姥娘显然是有备而来。
看着我妈诧异的眼神,老姥娘说,来,外甥媳妇儿,我老了,眼花得不行,又指望不上我那个不通情理的儿媳妇,你帮我做双鞋吧,你年轻,手劲好,给我弄个厚根的。我这一年到头,为上访,得跑多少路啊,就凭个好鞋底。
那语气,好像是谁逼着她上访似地。
妈妈一听,自然欢喜得不行,可转眼又愁容满面。
老姥娘盯着我妈妈看,故意说,怎么,不愿意?
妈妈摇摇头,说我怕我做不好。上次就因为给婆婆做得那双鞋,笑话了我大半年,说做得一只大、一只小的,没法穿。我现在一拿针线,就手发抖,怕是再做不了。
老姥娘说,怕什么,不是有我吗。说起你婆婆,打小脾气就大,不太容易和人相处,可针线活上,是没挑的,不只你,一般人也比不了的。
妈妈听了,心里更慌了。说,亲姥娘,这样啊,让我这当媳妇的咋活呢?
老姥娘狡黠地笑了。拉过我妈的手来说,不用愁,有我呢。你婆婆的老师不是在这儿吗?全当我再收个徒弟。说起来,我的妈妈那才是历害呢,当时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这针线活儿,到了我手里,已经丢了一半了,从我手里又传到你婆婆手里,又丢不少,唉,没法子。来吧,先从画样子开始,我教给你一步步做。
哎。我先给您冲碗红糖水。
妈妈脆生生地应着,忙着,脸上显出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那个中午,我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见老姥娘和我妈妈坐在一起,手上边忙着,边窃窃私语,比亲娘俩还像亲娘俩,不禁有些奇怪。
这个画面,一直保存在我的记忆之中。然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老姥娘的良苦用心。
她知道,要想改善我妈妈与我奶奶的婆媳关系,从提高我妈妈的针线活儿手艺开始,是最好的法子。
妈妈,当时你知道吗?
04
然而,大人们从不说起姥姥上访的事,好像老姥娘上访这样的大事,是五天一次的赶集一样,寻常得司空见惯,不用说。
直到给老姥娘过了一个生日,我才知道了一些。
老姥娘的生日,现在想来,应该是在秋末冬初,因为三叔带我去她那个村子的时候,我们背着刚收获的苞米,花生,还买了豆腐,肉之类的食物。
一出我们村子,眼前田野里收割一空,一片荒凉,遥摇地,就能看见老姥娘的那个村子模糊的轮廓了。
路虽不远,等进了老姥娘家的院子,我还是浑身冒汗了。老姥娘听见动静,拉开门,见是我们来了,脸上笑成一朵花,而且透出无限的慈祥,乐得像个孩子一样,小脚惦惦地,出来把我们拉进屋里。
从此以后,凡读到写老人慈祥的话,见到画老人的画,我都会想起那一刻,老姥娘那慈祥的面容,而且觉得任何老人,何任画作,都比不上我老姥娘,好像“慈祥”这个词,是专门给我老姥娘量身定做的。
进了屋,我有些吃惊。因为屋子的一角,处于半坍塌的状态,几缕破布条似地光线,凌乱地射进来。
三叔见了,把东西狠狠地掼在地上,吼着说,这屋还能住人吗,他们就不管,眼看把你砸里面?
05
老姥娘却指指门外,原来慈祥的脸上增添了让我陌生的冷色,说,你还是小点声吧。你们来了,我高兴,可不想让那个东西搅和了。
三叔跺着脚,压低嗓子骂着,不知养老,猪狗不如的东西。
老姥娘却笑了,把我拉到跟前,上下打量着我,说,又长高了,等我重外孙将来读书出息了,来替我伸张正义吧。
转脸对三叔说,你这来个一时半会儿的,别管这些烂事。这屋西边漏了,这东边不是好好的吗?不耽误给你们做饭。
现在想来,在那个生活苦涩的年代,老姥娘又遇到子不孝亲不养的窘境,还这样笑着活着,那种乐观精神了,真让我们后人佩服。
三叔环顾一下,说那我明天带几个人来,赶紧拾缀拾缀。眼看,大雪的节气就到了,要不,得把你这老太太冻死。
老姥娘却摇摇头,说那也用不着你。这个事大队的昨天来看过了,说虽不属于五保户,可这房子属于危房了,可以报上级领补助。还说过几天,就安排人来修。
说完,老姥娘又望着我笑了,脸上的皱折把眼睛全盖住了。
三叔问,你没事就找政府,那个无保户,还没批下来?
老姥娘不笑了,脸上堆一团愁云。说他们领导换得真勤,去年的时候,那个戴眼镜的同志说,这事也好办,只要你领养的这个儿子,出个证明,申明与你断绝关系,村里就可以批你为五保户。
可这个鬼儿子,根本不理我这个碴,后来不知打了多少嘴仗,愿意和我去了。那边政府的领导又换了,这个没戴眼镜,喜欢上兜里插两只钢笔,我就盯着他的两只钢笔,告诉他原委,请他马上召集我们开个会,说开不就完了。
可他与戴眼镜的不一个章程。他说,这事不能这么办,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靠村里调解。
你看,我还得跑。
原来老姥娘上访是为了这个事。
06
老姥娘那个领养的儿子,我应该叫舅姥爷吧,我还从来没见过。我当时觉得,他真是大坏人,连我这么慈祥的老姥娘都欺负,不怪三叔发火。
老姥娘忙前忙后,终于拾掇了几个菜,还包了一篦子水饺。等热腾腾地饺子端上桌,我馋得要伸手,却被三叔拦住了。
只见老姥娘先盛了一小碗,端到上桌上,像和谁说话似地,喃喃自语。
你在那边放心吧,我好好的。那个畜牲还那样。对了,刚刚又生了个闺女。
转过身来,三叔却抱怨说,也不想想,非要生儿子,这都是第五个了,再说,有儿子又怎么样,这样对待老娘,有个好?
听三叔这么说,老姥娘却叹了口气,瞅着三叔,有些犹豫地说,三儿,要不你把这碗饺子端过去?那窝没长大的红虫子,我看着闹心。
三叔却一扭脖子,说我不去。
老姥娘盯上了我,说,乖重孙,你端去好吧,等过会吃完饭,我给你讲个鬼故事。
我一听,高兴了,端起碗就走。
舅姥爷其实和老姥娘住一个院里,只是在院中间砌了一道矮墙,单独开了一个门儿。我一进院门,从东厢房里就跑出了几个小姑娘,她们穿着破破烂烂的,像一群小叫花子。
其中一个高个的,走上前来,说我认得你,你是我姑姑家那边的孩子。我听我妈说,我奶奶偏心,向着姑娘,每次赶集都把好东西送给你吃,然后空手回家。是不是?她说完,那亮亮的眸子里,闪着敌视的光。
我听不太懂她说的话,却被她们几个瞅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只好把端着碗的手向前一推,说我老姥娘让我送来的。
还没等我说完,围在高个姑娘后面那几个小的小姑娘,却突然冲上来把碗抢过去了,向屋里跑去,边跑边喊,有饺子吃了,有饺子吃了。
那个高个的姑娘,急得直跺脚,想阻止她的几个妹妹也来不急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对我的态度却变了,轻轻地说,你走吧。
我却有些恋恋不舍,边走边想,老姥娘说舅姥爷家有堆红虫子,是什么呢,我怎么没看到。又想,舅姥爷家真热闹啊。
07
没想到吃饭时,老姥娘还陪着三叔喝了酒。一喝酒,老姥娘脸就红了,话也多了,说得全是我听不懂得话,几次把心情不好的三叔都给逗笑了。
我却盯着那房顶里射进来了阳光发怔。
我发现那道手电筒光似的光柱里,热闹的像个小舞台,飞旋着无数的小动物,一拨拨从这边进去,然后从那边出去,好像这光柱是一股水流,它们都争着到这光里来洗澡。
三叔抹抹嘴说,姥娘,我还是不放心,我去找找大队的干部,再给他们嘱咐一下,这房子可得抓紧修了。
老姥娘不管他,只把我搂到怀里,说我的乖外孙,今天可是帮老姥娘办了一件好事。说吧,想听什么故事?
我却问她,我想听什么你就讲什么吗?
老姥娘点点头。
讲个打仗的故事。
老姥娘笑了,说,哟,我的乖外孙,看来以后长大了,当兵去吧,当个大军官,替老姥娘打天下去。
说着,便眼神迷离起来,望着门外苍黄的天空,讲了一个我到今天才完全弄明白的真实的故事。
那年小鬼子一大早,突然包围了村子。我那时小,跟我爹上南岭摘棉花,天不亮就走了,等到了地里,才发现忘带盛棉花的麻袋,我爹让我回去拿。
等我走到村外的小水坝那里,觉得不对劲,村子里怎么冒了大火,还有鬼哭狼嚎的声音。我一看不好,知道来了鬼子,便一猫身,躲进了草从里。
我当时吓得心里突突地跳,担心我妈,还有小妹她们。突然发现从村口跑出来一个人,边跑边向身后打枪。
我一看,知道这是八路军,盼着他快跑。他也确实跑得快,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矫健的兔子,一转眼,他就从我身边跳过去了,眼看就要登上东边的那道小山梁。
他后边跟着几个小鬼子,边追边呜哩哇啦地大叫。这时,只见有一个小鬼子,停下来,半跪着举起枪,“啪”的一声,那边山岭上的八路军,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下子停住,又一下子倒了下去。
我急了,打断老姥娘,他被打死了吗?他的大部队不来救他吗?你为什么不去救他?
老姥娘拍拍我,接着说下去。
原来他们是来村里筹粮的小分队,本来就没几个人,只有这一个跑出来,其它的全部被抓了。一会儿村里燃起了大火,烧死了好多人。那些被抓的八路军,还有掩护他们的老百姓。这里面有我一个四老爷,还有一个二叔,全被可恨的小鬼子烧死了。
那老姥爷呢,为什么不去报仇,打鬼子?
老姥娘听了,忍不住笑了。说,我那时,才多大,还是个不懂的小姑娘呢。后来,我嫁给了你老姥爷,他倒是个积极分子,天天拥军支前的,忙个不停,地里的农活都不管了,全交给我了。
那我老姥爷现在干啥去了?
老姥娘却像被我这句问话吓了一跳,停住不说了,回头看了一看。那上桌上摆在那里的那碗水饺,还在那里,早就凉了。
然后,老姥娘又自问自答。唉,乖外孙,你知道,我为什么老去上访嘛?在我刚生下你奶奶那年,你老姥爷便跟村里的担架队走了,一去没了影。我找大队的人问,大队长也没回来,其他人也说不清楚。那时就天天盼着,一盼就是十几年。
我正听得瞌睡,突然下雨了,凉凉的雨点,把我弄清醒了。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老姥娘哭了。我有些怕,问老姥娘,您这是咋的了?她擦擦泪,说让烟呛的。拍拍我,接着讲下去。
后来,我想明白了,你老姥爷八成是死在战场上了,那时兵荒马乱的,死个人不如吐口唾沫,上哪等去。但我想,就这一个闺女,老了咋办?便领养了你这个舅姥爷,一口口把他养大成人,又给他成了家。谁知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我后来不指望他了,我还有政府呢。我就要向政府反映,我的男人是为了公家事死的,政府得有个说法吧?
原来老姥娘上访,还不是单为一个事儿。
08
但说实话,老姥娘后来讲着讲着,我还是睡着了。嘴里流的哈啦子把老姥娘的前襟,都弄湿了。
我梦见那个倒下的八路军,重新站起来了,好像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还招手让我跟他走。
这么着,我才醒了。
老姥娘望着我睡意懵懂的样子,叹口气说,乖外孙,你还太小啊,什么时候才能听懂老姥娘的故事呢。
等三叔领着我回家,走到舅姥爷那个小门前时,却听到东厢房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叫,我做月子连个鸡蛋都吃不上,还想让我给她过生日,做梦呢!
三叔听了,眉头紧皱成一个疙瘩。
我则边走边回头,向老姥娘告别。
只见老姥娘站在门前,向我招招手,脸上的笑又堆起来,又看不见她的眼晴了。
可她并不聋啊,为什么听不见前院里的争吵声。要不,有人都这么说她呢,还笑得出来?
没想到,当我们走到村口的时候,舅姥爷家的那个高个姑娘,却急喘喘地跑过来。
她并不理会三叔,直接拉住我,向我的兜里塞什么东西。她说,这是我上坡里干活时摘的酸枣儿,等你下回来,我给你上树摘大枣吃。
那兜里的小酸枣,小头不大,但饱满鲜亮,像一颗颗大石榴籽。那味道,酸中带甜,吃在嘴里,味道化入心里,久久让人回味。
那兜酸枣,我珍惜着吃,吃了好长时间。一吃就想起她的眼睛,那双不大然而明亮如星星般的眼睛。
我记住了它的两种温度:严肃起来时,像结了冷,让人感觉到冷;而一旦温和起来,则像一只小手,抚慰到你心坎上。
而那种味道,则永远留在记忆之中,再也品尝不到了。
下篇
01
我没想到,十几年后,我从一个海防团,调入师部这个机关,就是负责信访来访工作。不长时间,我就知道了,这份工作的沉重和痛苦。
那时,我的老姥娘已经离不开拐棍了,而我每年探亲回家见她一次,她擦着她混浊流水的老眼,瘪陷的嘴嚅动着,先是问我,调到哪里去了,干到什么级了。最后,总是反复重复着一句话:不管到哪里,一定对老人好点。
她这句话,从我上中学时,每次看她,都念叨,听得我耳朵起茧,但一直没往心里去。觉得对老人好点,无非劝我做个好人呗。直到有一次,我接访了一位老人,才有了真切体会。
那年,国家出台了新政策,凡是曾打过坑道的老兵,可以到原部队开证明,拿着到地方医院免费治疗。所以,那年的春天开始,上访的老兵一下子多了起来,我们忙得不可开交。
按照规定,老兵信访来访,由军务部门负责,我们只接待老兵家属。他们大多是儿女,有的是亲戚,还有的是战友为战友来的,天天办公室里一屋人,有点络绎不绝的样子。
那天,临近下午下班时间了,我和同事刚处理完一个比较复杂的来访,办公室一下子静了下来。那天我们接待了十几波人,说得口干舌燥。
因为,总是一些不符合条件的,或是手续不全的,无法给开证明。有的通情达理,有的就无理取闹,弄得我们非常疲劳。
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又进来一位上访人。我抬头一看,简直吓一跳,认为是远在老家的老姥娘来了。
这应该是十年前的老姥娘。差不多的个头,一样的花白头发,还有那满脸的皱纹,蹒跚的步子,惟一的差别的,就是脚不一样,她是大脚,而不是我老姥娘的小脚。
我急忙上前,把她扶到沙发上坐好。同事见状,转眼为她倒了一杯水。
她坐下来,身体一委,好像要陷进沙发里,先闭着眼喘息一阵,然后才慢慢睁开眼看着我们。一会儿她才缓过来,说这船坐了多少次,还是晕。上岁数了,更让人受不了。
说实话,接待了那么多老兵家属,岁数这么大的,还是第一个。
02
这让我们有些好奇。
我问她,大娘,看您这大岁数了,是反映老伴的事儿吧,为什么不让子女来呢?
她却没有回答我,先看看我,又看看我同事,最后可能觉得我年龄大些,就答非所问地盯着我说,同志,您可得帮我呀。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然,我怎么会麻烦部队上呢。
原来,她老伴已瘫痪在床多年了,两个孩子,女儿远嫁它乡,儿子外出打工,还留下两个孙子,全家就靠这个老婆婆照顾。所以,这次听说国家有了新政策,就找邻居帮着照顾老伴,她自己来了。
我打开记录本,准备登记她的信息,我问她要她老伴的退伍证。她却怔住了,说老头子那个小红本,瘫痪那年就丢了。
我犹豫了。按说,这个是必须的,没有这个,我无法给她出具证明。这个退伍证,不但能证明她老伴的身份,而且知道是哪个部队的,我们根据这信息,才确定是不是当年确实参加了打坑道,才能开出证明来。
她见我为难的样子,着急地,颤微微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同志,这个部队我那时来过多次,第一次来探亲,俺那时刚结婚才一年多,他训练忙,请不下假来,我就来了,住在连队那个小招待所里,那晚上,团长还亲自请我们吃过饭呢。那个码头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后边又修了个大楼......
我听了,和同事交换了一下眼神。他摇摇头,那意思我明白,我们即便相信她说的是事实,可空口无凭,我们还是没法办。
她见我们不说话,急了,跺着脚说,你们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哩……
我说,你别急,那没有退伍证,大队的证明总有吧?
她更吃惊了,还反问我,怎么还要大队的证明,他们没告诉我呀。说完,她无力地重新陷进沙发里,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手绢,擦着眼泪,哭诉起来,看来,这我一趟是白跑了,可我借的钱也花光了,连船票都没钱买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听了,又想起了我的老姥娘,心里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03
我把同事叫到门外,我对他说,今天我们得破个规矩了,想法给她办了。同事睁大眼睛,说你疯了,她一无退伍证,二无大队证明,我们办了,不是违反规定吗?
我说,这个事,全当是我自己的事,你别管了,出了事我负责。现在给她开出证明来,我利用休假时间,去找到她当地的武装部和大队,再补齐她的手续。
回到办公室,我对她说,大娘,您别难过了。这样吧,你是什么地方人,总能说明白吧?
她擦干泪,有些吃惊地抬头望着我,说我什么手续都没带,还能办吗?我点点头,说能办,告诉我你的具体地址。
等我把给她开的证明,盖上章,递到她手里,在她准备出门时,我把她叫住了。我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仅有的八十元钱,递到她手里。那时,我每月的津贴是五百多元。
她却推辞了,说我看出来了,今天你为我的事,受难为了,我怎能还要你的钱。只要有了这个证明,我老头子的医药费就有着落了。其实,刚才我没说实话,回去的船票早买好了,就是出岛后没住宿的钱了,我那边有个亲戚,我去找他帮忙。
我把钱硬塞到她衣兜里。同事见状,也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给了她。
她欲言又止,好像什么东西噎在嗓子。便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身向外走去。
我看着,不放心,上前扶着她,来到办公楼门口,我对那个哨兵说,你过来,把这位老人送到码头,记住,一定要送上船。
然后,我站在办公楼门前看着,见那个战士像孙子一样,扶着老人慢慢向大门走去。
此刻,我才发现,夕阳已衔上了海面,嫣红的光芒掠过来,把院中央那迎着海风猎猎作响的军旗,影衬的分外醒目。
突然,那个走到旗杆下的老人,转过身来,朝着我的方向,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我一看,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把她扶起来。
她流着泪说,同志,还是部队出息好人呢,我代我家老头子谢谢你了。
我心头一热,眼泪也夺眶而出。
回到办公室,我对同事讲了我老姥娘的故事。同事眼圈也红了,埋怨我怎么不早告诉他,然后安慰我,不要紧,我们如实汇报,领导一定会理解的。
04
其实,这位和我老姥娘非常像的老太太,重新激活了我的一些童年记忆,从这方面说,我应该感谢她。
我家有一片小菜园,在村前,紧靠着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这河蜿蜒着从西边山岭流过来,像蛇一样扭着身子从村前爬过,又像一条时宽时细的腰带,曲曲折折地包括着村子。
河不大,河水随季节涨涨落落的,最深时顶多没过人的膝盖。所以,只在村东下游水深处,有一座小桥,其它的,遇到路口伸到河边,便在河里撒落几块石头。过河的人,只能踩石跳跃而过。
偶有失足落水的,急着撩水跑到对岸,有时鞋都没湿透,可见水的清浅。
然而,到了夏秋雨水季节,景象便大不同,山洪过后,河面会宽很多,河水也深了,会一直持续到冬季。
这时过路的人们望水兴叹,最后只好掉头绕道,走下游的那座桥了。
我上小学时,秋收假期和周末,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到这个河边的菜园浇菜。
这里便也成了我的乐园。河边长着高高低低的树,沿岸杂草丛生,河里更是一片生机盎然,鸟飞鱼跃,蛙鸣虫叫,好不热闹。
浇累了,我就把勾担和桶扔在河边,挽起裤腿,沿着河逮鱼捕虾。天热时,就脱光了,跳到深水淹子里洗澡玩耍,常常把浇菜的事抛到了脑后。
这样的时候,我便会经常遇到上访的老姥娘。
05
秋末的一天,我怕正午日头毒,一大早便来浇菜了。突然,我听到对岸有人叫,我一看,原来是老姥娘。
她站在对岸,穿一身蓝色本地布衣服,胁下夹着个包袱,在对我招手。
她又要上访了,肯定是让我帮她过河。我急忙放下水桶,脱下鞋子,挽起裤褪,淌过河去。
等我到了她跟前,老姥娘却说,哎呀,你过来做什么?水这么凉,别冰着。我老远看着像你,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
说罢,又望着河水出神,喃喃着,雨都停了这么久了,没成想这河水还这么大。算了,我还是到下边过桥吧。
我本来想搀扶着她过河的,显然水太深了。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说那得绕多远的道,我来背你过去吧。
她听了,有些吃惊,脸上皱纹堆起来,又是慈祥地笑,上下打量着我,怀疑地说,我孙子长大了,能孝顺他老姥娘了。行吗?
我拍拍胸铺,说老姥娘,不要小看我,我现在是大人了,你老放心吧。如果你愿意,我就一直把您背到乡政府。
老姥娘听了,顺从地趴到我身上。说,孩子,你试试吧,背不动,我就下来。
没想到,看上去并不高大的老姥娘,却还是有些重。等我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了河,再爬上对岸的陡坡,竟有些气喘嘘嘘。
背上的老姥娘着急了,说快放我下来吧,看把我重外孙累得什么样了。
我放下老姥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连个老太太都背不动。
老姥娘却伸手从大襟里掏出手帕,拉近我,替我擦去脸上的汗。说,孩子,等下午我回来,到你家去,给你买好吃的,犒劳犒劳你。
我却说,老姥娘,我在这里等你,下午你回来我再把你背过去。
老姥娘却摇摇头,说,下午我到你奶奶家住下,有事先不回去了。又说,你是个实诚孩子,你这么做,我心里真是怪高兴的。记着,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遇到老人,一定像对待你老姥娘这样,对他们好点。
然后,她挪动着她的那双小脚,慢慢地走远了,继续着她的上访路。
我突然异想天开,对着老姥娘的背影喊,老姥娘,你等着,等我长大了,在这儿给你修一座大大的桥!
06
许多年后,我转业来到了家乡,在一个政府部门工作。一天,办公室里突然来了一位我不认识的中年女人。
她笑笑,说冒昧来打搅你,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多少年了,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她这突兀的举动,让我有些发窘。
我先客气地让她坐下,倒上水,边端详着她,边在脑子里快速地甄别着,回忆着,努力想把她与认识的人联系起来。
她瘦高个,一身灰色女便装,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束着,成马尾状,穿一双棕色的皮鞋,一付干净利索的样了。
她的外貌,我记不起任何熟悉的蛛丝马迹。倒是她那双眼睛,弯弯的,特别亮,让我有点恍惚。
你也别猜了,你猜不着。要不是他们告诉我你准确的信息,我见了你,也不会认识的。毕竟我们只见过那么一回两回,而且是多少年前了。不过,虽然你比我小不几岁,可论起来,你还得叫我表姑呢。
她这么一说,更让我摸不着头脑了。
她抿嘴一笑,说,这样吧,我说一个人,保准你立码能记起我是谁了。
我说,你快说。我真有点急不可耐了。
你的老姥娘——,她说到这里停住了,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瞅着我,有点老师启发学生的样子。
噢,天呢,我知道了,她是谁。她是老姥娘的孙女,那个舅姥爷的大女儿。
想到这里,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幕,那几个小叫花子似的小姑娘,那个追我到村口的瘦高个姑娘,那塞进我兜里的,饱满鲜亮的酸枣.......
我的嘴里,好像立刻滋生了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那个弥漫在我整个童年岁月里的味道。
然而,我们彼此的变化有多大呀,都步入苍桑中年了。而老姥娘早已走完了她的上访路,也走完了她的人生路,已过世多年。
我们望望彼此,恍若隔世,仿佛从对方的眼里,同时看到了我们少年时的样子,不由得相视而笑。
她告诉我,她现在是老家那个镇的副镇长,因为县里搞基本农田建设,修部分田间道路,她们真想争取这个项目,但遇到了阻力,好像反映得有点晚了,所以想请我出面,找县里领导做做工作。
我问她,你们准备修那条路?
她说,计划了三条,其中一条就是我村到你村的。你知道,因为中间隔着那条小河,给老百姓带来多少不便,早就该修了。这个你应该有印象。
她说着,像突然记起什么似地,惊叫道,对了,我奶奶,就是你老姥娘,当年天天上访,走得就是这条道。因为那条缺桥的小河,多少次,见她晚上回家,那双小脚都是湿漉漉的。
啊,这我怎么会忘记呢。她也许不知道,那次背着老姥娘过河后,我就立志,早晚有一天,我要为这条河架起一座新桥来,让南来北往的行人,再也不用蹚水过河。
她接着缓和了口气,说多少回,我奶奶当着我们的面,就夸你,说你多听话,多孝顺,我们当时听了,还嫉妒你呢。后来,你又上学,又当兵的,我们就联系不上你了。
然而,当初那个少年“建座大桥”的这个愿望,沉睡了这么多年之后,今天终于要醒来了。
07
很快,我就替她联系好了。其实,县里也没有最后确立方案,正在修改呢,所以事情办得比较顺利。
等我送她到楼下,客气一下,说吃饭再走吧。
她笑了,说你帮我们个大忙,得请你吃饭才是。然后正色说,我得抓紧赶回去,跟书记汇报,跟上后续工作,不能让你白操心,把这路,这桥,早一天修起来,让老百姓早一天少走弯路。到时请你去喝竣工酒,你可别推辞哟。
我笑笑,点点头,目送着她离去,看着她打开车门,却又转身回来。
我问她,忘什么东西吗?
她来到我面前,摇摇头,表情忧郁起来,那双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说刚才只想着公务了。有个问题,埋在我心里几十年了,一直想找机会问你。因为我奶奶,你老姥娘的事,你是不是一直在怨恨我们家?
我叹口气。告诉她,小孩子不懂事的时候,是恨过你们家。后来知道了,都是些家庭小矛盾引起的,那时候,家家过日子,都不容易,其实,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她听了,脸上放松下来,慢慢溢出笑容,那双眼睛重新闪出亮晶晶的神采来。说都是那时候日子太苦了,不是缺衣就是少食的,那些矛盾纠葛放到现在,算什么呢?
我频频点头,非常认可她的这个说法。
然后,她又像是想起什么,有些忸怩。然后下了决心似地,说既然你心胸这么豁达,我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吗,后来我奶奶,你老姥娘——
她说到这里停住,笑了。说,怎么说到我奶奶,非得加上个你老姥娘,好像不这么着,我们就没法说话似地。
我笑了,说还真是。
——我奶奶,你老姥娘上访的问题,后来终于解决了,你知道是怎么办的吗?
我看着她有些神秘的笑,有些奇怪,说家里当年告诉我,是政府落实了政策。
她点点头,说有些事,真说不清。好像冥冥之中,似有神助。你想想,我们是革命老区,当年拥军支前的,何止成千上万,只在我们村,出去没回来的就有十几人,就是国家能负担得起,可上哪找证据资料呢?也是机缘凑巧,那年来了一个女作家,搜集沂蒙根据地抗战故事,镇领导安排我配合,查找材料时,在一堆多年未动的档案资料中,偶然发现了一份手写的烈士名单,其中就有我的爷爷。所以,从那年开始,我奶奶,你老姥娘,终于开始享受烈士抚恤金了。
啊,原来是这样。你这个孙女,关键时候发挥作用了。
她倒是语气沉下来,低着嗓子说,可惜,我奶奶没享受几个月,就溘然长逝了。她那么长寿,好像就为着这件坚持着,这心事一了……
她说着,眼圈泛红。我听了,从腹腔涌上来一股热辣辣的味道。我扭头看着路边的那颗法桐,没什么风,可仍有黄灿灿的巴掌大的叶片,静静飘满下来。
好了,你回吧,我走了。
看着她上车,疾驰而去,我有些发怔。
因为我分明看见,那条隔着小河的山路上,架起了一座新桥,满头白发的老姥娘,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出神地望着欢快流动的河水,还扭头向我招招手。只是她脸上那慈祥的表情,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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