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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堤
我们都知道他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又有些固执。他因此吃过很多苦头，也让别人吃了很多苦头。九岁那年，他迷上一架望远镜，就几次三番地要买。要买，要买，要买，要买，要买，要买，要买，我就是想要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说着就要哭出来。那时侯，他还是小小的个子，很瘦；他说起话来奶声奶气；他的鼻尖一年四季都是暗红色的，额头宽阔，中间部分向前倔强地突起。那天他背对着母亲，像念咒语似的提出自己的要求。他声音很低，但是异常坚定，不可拒绝，没有商量的余地。母亲正在缝补一件旧衣服，她不小心把针扎到了中指上，血涌出来了，在指尖堆积成一座小山丘。“哎呦！”她短暂而又压抑的叫了一声，皱起了眉，用嘴去吸指尖的血。
“苏堤，你要听话，望远镜对你没有多大用处。”她干裂的嘴唇上残留了一丝血迹，痛苦地龇着嘴，幽幽地说道。
“我就是想要……”他几乎是在控诉了。
她一边吮吸着手指，一边用充满忧虑的目光望着他。她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一只蜘蛛在那里安家了，织出血丝样的网。
“你买那东西干什么？”她反问。
“我就是想要！”他说。
“你还要不要吃饭？”
“我不要吃饭，我就要望远镜！”
他说，他就要望远镜。他的语气愈来愈强硬，可是表情也愈加痛苦。他说话的时候始终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只看见他的小小的背影在微微颤抖着，就像一个溺水者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过了很久，当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的时候，她看见他眼睛红红的。他低着头，像一个不小心犯错的孩子那样，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买了……”
她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但随即又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和不安。
于是她许诺似的劝慰他：“孩子，等以后……以后再给你买，咱们买个更好的……”
他一声不吭，径直走到门口，开门，出门，门关了。那句刚出口的话在门口被拦腰截断，她半张着嘴，呆在那里迟迟没有动，凝固成一尊雕像。
他一定是去了小庄园。在他小的时候，那里曾是他的乐园。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他就一个人跑到那里去消磨时光。那是一片荒芜的领地，杂草丛生，人迹罕至，栖息着大量的鸟类。
现在，就让我们先一起来回忆一下他是怎么发现那个乐园的吧。据他自己说，那完全是个意外。有一天，他误入其中，迷了路。他在园子里转悠了很久，怎么也走不出去了。他又累又乏，最后躺在一棵大树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做梦了，许多许多奇怪的梦。”他说。
那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梦呢？恐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晓。但是他很乐意谈谈关于他迷路的事。他说那次睡醒之后，天快要黑了，只能听见四周各种鸟的叫声。他站起来沿着河岸继续走，他心里仍是一片茫然，但是这次鬼使神差地很快就找到了回家的路……这一段轶事，曾被村里好事者添油加醋创造出各种版本，广为流传。据他母亲说，苏堤是在走失后第二天回来的。在他不见的那段时间里，她急得要发疯。她苦苦哀求街坊邻居，让大家帮忙去找她的儿子；一会又提醒我们不要白忙活了，说她的儿子是找不回来了。她仿佛一夜之间就干枯了，儿子的走失毁灭了她生活的希望，也带走了她的灵魂。就在大家茫然无措的时候，苏堤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目光呆滞，目无旁视，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没有和任何人说话。那以后，苏堤变得更加孤僻和怪异，每个人都觉得他不可捉摸，难以接近，大家观望他的目光就像观望一只怪物。也许，对许多人而言，苏堤就像一座被掩埋的地下宫殿，里面或许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一次的窥测，都能给人带来快乐和满足。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大家对此根本就毫无兴趣吧？
如果你对此仍有兴趣，你不愿放过任何一次让你好奇心得到满足的机会。那么，你不必去费力地跟踪埋伏，也不必去四处探访查寻，大多数情况下你只要去小庄园就能看见苏堤的身影。
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当你在园子里看到他的时候，他正面对着树干发呆，嘴里念念有词。你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你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肩骨耸挺，突兀，使你感觉自己在敲打着春天里正在发芽的树干。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你神气地说。
他回头看你一眼，然后冷笑着说：“不要得意，总会有你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这时起风了，一粒沙子飞进了你的眼睛里。你便揉了揉，结果越揉越痒也越疼，揉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现在，你只想告诉他说，苏堤，这次因为望远镜的事你让你母亲很担心，她在哭，她会为你伤心死的。
天啊！你已经不失时机地完全投入了进去，并很动感情地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边说边揉眼，那眼泪也哗哗地流个不住，眼睛很快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疼。
“你们都不要在意我，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的，离开你们所有人。”他平静地说。
“离开？您能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
老实说吧，你那时不会太在意他说的这些离谱的鬼话，你觉得那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失意时发出的牢骚和抱怨，有谁会当真呢？
时光流逝了，苏堤由一个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小伙子，他依然很孤独，神经兮兮，对谁都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而且乖戾的性格变本加厉，整个人也更加忧郁沉闷。他总是把自己锁在屋里，做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他喜欢鸟，后来还义无反顾地开始养鸟，屋子和身上到处沾满了鸟的羽毛，散发出浓烈的鸟粪的臭味。在此之前，他还养过一条同样沉默不语只知道嘶嘶地吐信子的小青蛇。小时候他常去的小庄园如今也不再去了。因为那里早已经是芳草菲菲，鲜花盛开，成为情人幽会的好地方。
“现在在那里让我感到危机四伏。”他缓缓地说，“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柳条在抽丝，撕裂了自己的皮肤；花朵在噩梦中醒来，尖叫着怒放；在地下沉睡的小草，也在暗暗地汲取着力量，它们最终刺穿了孕育生命的大地的子宫，向着天空在欢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那不是愤世嫉俗者的愤懑的宣泄，而只是一种局外人的随意评说罢了。这多少令你感到从未有过的担忧。你似乎看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但是还不能真正触摸到它。这种感觉就仿佛走在一条自己走惯的路上，突然有一天发现路边的风景变了样——诶！也许，是你想太多了吧。
后来，苏堤恋爱了。
他说： “她住在远处的一个山顶上。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有时候她一个人在河面上跳舞，舞姿优美；她唱歌的时候，我就在听。我经常听见她在夜里唱歌，有时候白天也在唱，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她的歌声总能吸引我，听到她唱歌，我就跑出去，爬到树上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他双眼出神地凝望着虚空，好像在描述着自己的一个梦境。
此后他就经常对我们提到那个女孩。而且他变得比以前开朗了许多。他甚至对我们每一个人都面带微笑，有时候还很有兴致地说一点关于那个女孩的事。据说那段时间他频繁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他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关于女孩的新的描述：她的手指很柔软，在阳光下她的双手开满鲜花，有一大群花花绿绿的蝴蝶围着她嬉闹飞舞；她的眼睛很大，像湖水一样清澈，你可以看到小鱼儿自由自在地游过来游过去，它们有时候也浮出水面，吐个水泡……他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泛起梦一样的光彩。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关于苏堤恋爱的事。他们都说，神经病苏堤爱上了一个看不见的恋人。
终于有一天，他重新变得沉默起来，他不再对任何人提起关于女孩的事。“他们都是无聊的人，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讲那些事呢？”他说，“我不应该泄露秘密，我以前真是愚蠢极了，也许她要因此而不理我呢！”他看上去有些懊恼。
有一次，他一连好几天不见踪影。我们都在猜测，这次他是上山去了，估计不会再回来。
以下的事，完全出自苏堤母亲的讲述：
“一个深夜，我的儿子苏堤又回来了。”她无比深情地展开了描述。
她说，当他走进家门的时候，抖落了身上厚厚的一层雪花，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这一次苏堤身着奇装异服，使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从远古时代来的人；他的头发又长又乱，眉毛上粘着虫草的碎屑。那个女孩也是同样装束，难道她就是苏堤所说的住在山顶上的那个人吗？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海洋的味道。他们像甜瓜一样总是笑嘻嘻的。
“我承认我老眼昏花，当时我又睡眼蒙胧的，没有能够看清楚那女孩的模样。”她不无遗憾地说道。然后，她又告诉我们，当她注意看着那个女孩时，又似乎不由地向更深的梦境中沉去。在难以驱散的浓浓睡意中，她隐约听见自己在苦苦的哀求着：“苏堤，我的儿呀，可怜你的妈妈，留下来吧。和妈妈在一起。”
“我是迟早要走的人，妈妈，这你是知道的。”他梦呓似的说了一句。
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最后一声叹息在这无边的雪夜里久久回荡着。
苏堤看着她笑了，说：“我留下。”他还安慰她：“我在这里呢，不走了……”
她说：“我相信他的话。那一夜我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苏堤就不见了。屋子里很干净，根本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甚至一点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那么，昨夜苏堤是否真的来过了？还有那个山上的女孩，她真的存在吗？或者这一切只是苏堤编造的一个美丽谎言？我们都开始怀疑苏堤母亲的话，因为她现在看上去精神恍惚，很有可能是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疯话。这时候连我们也不禁产生了错觉，似乎这么多年来，苏堤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人，他压根就没有存在过。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苏堤真的不见了，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不，只留下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这个已经严重衰老的女人，在冬天每一个下雪的日子里都要讲一个故事：
“我的儿子苏堤，他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每年的春天，他都要回来看我一次的。现在又下雪了！老天爷保佑！在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他就要回来了……”她重复着这个故事，一遍又一遍。起初，孩子们倒是喜欢听她讲那些离奇的故事，故事里总是出现一个叫作苏堤的人物。但这样的故事听多了，也让人厌烦。于是她也变得孤独了，久而久之，我们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苏堤的影子。
其实我们早已经习惯了没有苏堤的生活。
[ 本帖最后由 gaogeng1927 于 2009-6-15 12:11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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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6 12:2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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