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2月28日 <br><br>再也不是去年刚刚到达这里的我了,什么都没有准备。在来之前我的大脑我就藏起了整个到达后的计划,一一时行,我载着烧鸡大米和煤气坛子向张桥小学驶去。在进入张桥的那个拐弯处,我看见小孩对着我笑,那是我的学生。他们头发长得很长了,在路口,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在玩石头,然后我在车上对他们微笑。他们有点腼腆,不敢和我打招呼,只对没看见我的同伴报告消息。然后几个孩子望着我。我很想让这辆只载着我的三轮摩托车停下来,让他们上车。但我还是忍住了,不是哭泣亲爱的。只是不想让他们尴尬,他们会没有话说的。 <br>我知道他们最终会走到学校,到我的房间,东张西望挑最新鲜的东西看,帮我提水,帮我洗碗,陪我说话。 <br>我问他们是不是知道我今天回。 <br>他们说是。 <br>我问他们是不是专门到路口等我的。 <br>他们说是。 <br>那我就很满意了,这就是学生应该对老师做的。 <br><br>久违了,我的笔记,久违了亲爱的阅读它的人。 <br><br>在四川的酒吧想着小孩已经开学,有一丝惭愧,甚至想在尚书屋的笔记里记一笔我的惭愧。又想,我干嘛不晚一点表现我的惭愧呢?既然我不能立即归去。又发现我的惭愧只是来自我希望小孩惦记我多点。可这就是人双方思念的表现吧。 <br>假如小孩敢问我想他们没有,我肯定说没有。自打我离开张桥小学,离开这块贫瘠之地,当我踏上坚实的红绿灯和水泥路面,我感慨,这真他妈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想那句话的时候在下雪,我在等车去喝一餐酒。完全投身于另一个世界之中。我住宾馆,我喝伏特加,我赌博,我逛商场,我打的,我吃海鲜。从未想起小孩。又或者说常常把他们忘记。他们肯定也只是偶尔想起我。戚景顺给我家打过一个电话,父亲接的,他就放下电话。来学校后我不停骂他笨蛋。他显得委屈。 <br><br>还记得马寿吗?今天小孩把它牵来,长那么大了。在一个人的时候我抱着它,很有点感触地说:你长大了,你再也不是条小狗了。恩,我记得那一刻的感慨万千。池塘里涨满了水,掩盖了小堂的坟墓。我匆匆走过。 <br>我到达我的房间门口,看见一副对联。这么写的“江山千古秀,天地一家春”。我想了很长时间,从各方面都没想出它是否与我有着什么暗喻,使这副对联更有意义些。很遗憾。不过很喜庆。 <br><br>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就溶进了幸福村。在回村的车上,不停的有孩子在路边发现我,他们没有像电影中演的那样对我挥手,因为看家我的兴奋而在后面招手。没有,他们只是互相传达消息。于是当我抵达学校不久,一群群孩子涌进来。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他们说:老师,我想借书。 <br>通通轰出学校。 <br>我收拾东西,小孩就在房间玩,有时候对他们说说话。大部分时候我做着自己事,他们也不离开,就在房间里呆着。我认为这样很好,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就问他们分数。令人惊奇的是,所有人的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比如卢若云的语文居然考了九十分,我一下子明白老师的用意了,心凉如水。后来耿老师说也是想让小孩过个好年。 <br>今天查了期末老师的卷子,果然还是那几个小王八蛋没及格。我跑到教室里去对他们说,今年老子决定不打你们手心了。 <br><br>小孩今天好象来得很晚,天亮时我就醒了,期待着吵闹的校园将我吵醒。可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看了看表,七点一刻。我等得不耐烦干脆又睡了过去。这才听到小孩在门缝外窃窃私语。窗户外,门外站满了人。我最想脱口而出的就是以前常说的“滚”,还好没说,我顺从的坐起身子让他们把门推开。轰,一下子进来一大堆,望着我,头发蓬乱,笑嘻嘻的。其实我只是想看见杨昆大眼睛瞪着我,其实我只是想看到胡海林略带忧伤的远远的一瞥,其实我只是想看见胡顺的看似傻呼呼的憨厚的……,哎,我要看的实在是太他妈多了,我叫个孩子过来,帮我点上支烟,也不知道说什么,挥挥手,他们滚了。 <br>穿好衣服尿完尿,我整理一下我的新衣服,走进教室里去。那一刻陌生极了,我和小孩相对无语,他们使劲念书,大声朗读,一个偷懒的都没有。我想了想,还是找不着要说的话,悻悻的走了出去。走了一半我才想起来,我应该问他们想不想我的。 <br><br>和你说说我今年的第一堂课吧。什么都没准备就开始教书,很有些手忙脚乱。小孩倒没有觉察,在我狡猾的不动声色的外表下,是多么仓皇的心啊。我照本宣科的把诗的全文教完,终于找到借口让他们写生字,一边写一边和他们打岔,说这个漂亮了,说那个胖了,说这个瘦了。多么自由,不像在城里看见你对你说:你又瘦了。 <br>杨洋小王八蛋委屈的哭了,就是那个老在背后嘀咕说风凉话的家伙。他背下了古诗两首,让我惊奇。后来他自己在那里默写,错了几个字,我说他看书写都写错。他很委屈,嘴里动着却不说话──他只擅长在背后说风凉话比如我抱着一叠书回办公室他说跌倒咯跌倒咯。后来他哭了。 <br>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用心。 <br><br>那天在春熙路旁的茶楼,听你们说起我的小孩,你们谈起胡顺和孟强玲的作文,提起老帅哥耿祥,说起胡海林的美,我突然很想补充说说其他人,其他小孩的一切。可又忍住了,只是提醒和补充几句。那一刻,我最想我的小孩。我在杭州一口一个我小孩怎么怎么,阿姨说,真羡慕你说这三个字。是的,我自己也很得意。又想,假如我在另外的地方聊起小孩,这些小孩一定也在教室里,坐在一块玩粉笔,突然聊起我,说我最牛的到底是唱歌还是写作文。 <br>他们这么说,嘿,你说小洪这家伙到底是歌唱的好还是字写的更好呢?然后他们吵开了。 <br><br>陈老师在开学的那一天病倒了,开刀,上个星期的课都是两个老师两头跑着讲的。昨天听到这个消息,很为自己的到达得意了一阵子。颇有点救星的感觉可等到今天,我站了三节畅达三个半小时的讲台才知道,有多么累。 <br>今天就到这儿吧,一切还刚刚开始。天气晴朗,一脑袋的星星在天空闪烁。一切都熟悉了,我的马寿睡在屋外,乱糟糟的房间和一个幸福村的人。 <br><br><br><br>2005年3月1日 晴转多云 <br><br>我现在是三年级的语文、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小陈(我一想到这种称呼就想笑)要病一个月,现在学校又只剩下三个老师。要是现在再来个小洪老师该多好。我好象更像位数学老师,思维敏捷,热情严肃,小孩几乎都能在第一时间领会我的意思。<br><br>只是还很累,那种刚刚来学校怎么睡都睡不够的疲倦,那种站一站就要休息的疲倦,那种新鲜放松和平和的疲倦。昨天在小耿和小陈老师家吃的饭,今天中午陈阿姨又要拉我去吃饭,我拒绝了,终于开了下学期的第一餐火。我主要是怕那只烧鸡坏掉。吃得很香,我把骨头给马寿。夜里又到小杨老师家吃饭,刚刚才回来。开了自己房间的灯。小杨邀请我在他家睡。我说我恋床。<br>要是有朝一日三个老师看见我叫他们小陈小杨小耿,会有什么感想。我一边坐着看杨老师喝酒一边想着叫一声小杨,差一点脱口而出。<br>这是我独自的乐趣。三个老师家的饭都吃过了,终于可以独自过活。<br><br>今天在班上,我终于恬不知耻的问了他们。我先问,你们说我想不想你们。大家想了想说,想了。有的还说我很想。我说我只想了你们两次。然后才问我想问的,想不想我。他们还是腼腆,杨小妹偷偷说她想我想哭了。好一阵感动。我想 我还是有些混乱,和另一个世界还是有着牵连,什么东西还在远处享受,可我明明已经来了,也闻到了村庄烧稻草的香味,狗在夜里的吠,小孩不停的错误和纠正以及我耐心的生活。<br>肯定有什么了。它还没回来。但会很快。<br><br>哦,我想起来了,在我来学校的那天,我坐着装着大包小包的摩托车上颠簸,往幸福村开去时我在想:我一个无比陌生的外地口音,像过家家一样到达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村落,来安一个家来睡一张床来面对一群完全陌生半年后或许终身不会再见的人。当我在我的头顶看到我一手稳住煤气坛一手抓着大旅行包和烧鸡,我认为自己无端的有些可笑,或会让某些东西发笑,那肯定不是你,却有可能是我自己。但为什么笑话自己,我没有想下去。<br>在四川,我对你说:我连一块砖头都改变不了。<br>可砖头们却能改变我。可我也想改变砖头。在杨老师家喝酒,有个特贫户被介绍出来。杨老师说,他的老婆瘫痪,两个孩子,房子倒塌。他不停起身和人喝酒,欠着身子。特别是我开玩笑说:书记有钱。他就不停和李书记喝酒。在回家的路上,他说个不停,很想让政府资助他一把。耿老师在前面说:救急不救贫,几百块钱解决不了问题。他穿着绿布衣服,有点谦卑。除了喝酒,他就坐在板凳上听人说话。吃完酒吃完饭,他躲到厨房去和杨阿姨聊天。走的时候提着两只蜡鸭。一路上,他还是说着自己家的生活,愿望迫切。<br>还有我和你说起的那个蹲在门口的老头,他原来是大队支书,现在只能被儿女和孙子们抛弃,在小屋里为病痛呻吟。或坐在门前,闻着屋内腐烂的破被子的味道,看一看,若是还能回忆,想一想支书生活的酒肉?<br>这些砖头太多,码得横七竖八,在村口村尾,在一块块被阳光照样的土地下面。<br><br><br>2005年3月2日 阴<br><br>来说说鸡肋之中的小学。早就想讲这个问题了。计划生育的顺利展开让小孩越来越少,又加上政策上的改动使潜伏在各个村庄里的学校渐渐减少,有的父母出外打工(是这些村庄在种地之外唯一的经济收入了)。老师就少,老师少教学硬件设施就少,硬件设施少学生就更少。家长们更希望小孩读到教学质量更高的学校。于是这个学校由几百人的“完小”变成只有三个年级的学校。而撤掉这些鸡肋学校又意味着小孩子上学要走更远更不方便的路。早上五点就得从床上爬起来赶往学校,口袋里揣着一块钱的午餐费。黄昏,天黑透了他们才到家。班上的小孩都说他们读初中的哥哥姐姐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他们知道用“深夜”这个词。<br>我问杨老师,这学校会不会因为三个老师的退休而结束。杨老师想了一下告诉我,不会,只要有一个家长希望小孩能舒舒服服的读书,这个学校有存在的必要。我也这么相信。在张桥小学背后,是两个村庄深处的人。今天下午,有个家长把自家小孩转校到一年级,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他父亲抱怨钱集路太远。<br>我希望更多的父亲能体会到这一点,让这块鸡肋更有味些。从这个角度想,我的到来引来你们的关心,书啊玩具啊这些,说不定真能使这个学校多点人气。<br><br>我想,假如通往每个村子的路都修得很好,将张桥小学拆掉也没什么不好。李哥把脚上的皮鞋给我看,他说:前几天下雨,我踩过来的,也没多少泥撒,以前,都要把皮鞋给淹了。他真容易满足。更容易满足的是小孩吧。假如你想知道这条刚刚修好的沙石路有多么惹人喜欢,请看胡顺骑着自行车朝家中狂飑的速度。<br><br>我真心的希望陈老师能快点恢复,面对着一节将近两小时的课时,我实在不知道该讲点什么好。每次溜出教室去办公室拿水杯,都听到杨老师在二年级教室大声讲课,我真羡慕他,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今天下午小孩还等待着上音乐课,我看看表,告诉他们这节音乐课肯定是又没有了。<br>在翻胡海林文具盒的时候,发现了这样一张纸条:回头10板,做小动作14板,唱歌5板,讲话15板,不听组长话20板,下位50板,笑4板,不念书10板,念书两课休息两分钟。<br>有零有整。不禁让我想到去年他们是怎样活在我的黑色恐怖中的啊,转而,我和小孩聊起天来,我告诉他们,他们很特殊,可能是整个县城最有意思的十九个人。我说,我们二十个都很幸运,因为碰见对方,包括我的马寿,都是幸运的,特殊的。他们不解。我又说,你们别看只有老师一个人站在你们面前,在我身后有许多人,很有点黑帮老大的味道。这些话是突然想起来的,写在笔记里,就是为了给你看到。这句话,他们算是听懂了。<br>放学后,钱集的学生又三三两两来借书,他们很高兴。<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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